上帝是贼
齐国才
钱没影了,宁玉林被叫到保卫科 。
宁玉林是临下班时被通知到保卫科这间屋子的。
这是一间既熟且眼生的屋子——说熟,几乎每周都有那么一、二次打门前过,说眼生仅仅熟稔其门而几乎从未涉足过门。他一进门身子悚然一震:西山墙面是上下两行八个黑黑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八个字伸胳膊支煞腿,狰头怒脑地霸持了整个西山墙。他一眼看去便生出一种幻觉:这八个扭曲了身子的黑字充斥了整个房间,自个儿就在一个黑体字“拒”的框框里,他心头悸颤,于是忙定定神,好让幻觉消逝,使自己心绪稳定下来。
保卫科科长胡自来坐在“拒”与“从”之间的空档。玉林眼一眨觉着胡自来跟蚂蚁一样瘦小,眼又一眨,却见结结实实板板正正,比自个儿高半截的身子肃然威严地坐着,那张国字脸胖胖鼓鼓地泛着血气旺足的光。去年传言他要退休,因为岁数到了杠杠,但却未退,据说年龄还差三年。眼角边浅浅的肉沟沟,长而浓密的睫毛,快速旋转的眼珠子,略稍肿胀的眼睑,伴着纠纠的肥厚胸脯,看上去一点不象50靠上的人。
胡自来在桌后板直了身子威严而坐,那表情象审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身子硬朗块大的金干事站一边,掐了腰,如临强敌似的瞪着眼。宁玉林又气又好笑。
见他不在乎的站着,金干事一挥手,指指靠北墙的一把长木沙发:坐吧,先坐。
说吧,谁偷的,桌后板直了身子的胡自来问。
不知道,宁玉林说。
不知道?身子发福而圆滚的胡自来依然用硬梆梆的语调问:你值的班吧?
是啊。
那两天三夜,有没有人去值班室?
没有。
敢肯定吗?
敢!
值班室的钥匙有几把?
两把。我一把,桑林一把。
可钱丢了呀,金干事插话:窗户、门都完好无损,保险柜也没见撬痕,这些你全看见了,可钱没了呀,说吧,谁偷的?
宁玉林摇摇头。
还会有谁,胡自来脑袋朝前猛一探,但身子直板板地:你可是最大的嫌疑犯,八成就是你干的。
宁玉林尽量保持着镇静,他冲胡自来冷嘲地笑笑:是我偷的,你说是就是吧。
不是你是谁,只有你——监守自盗。
是吗,有这么破案的!?
你刚才说了,这两天三夜没有人去值班室,钱却丢了,不是你是谁?钱自个儿又没长腿也没拿钥匙自己打保险柜爬出来。
宁玉林愕然恼怒,胡自来那嘴脸、气色及声调,仿佛与平日判若两人,搞不清哪一个戴了面具,哪一个才真实。仅仅因丢钱这件事,彼此间的距离远了,两人似乎从未相识,今个儿才彼此充满敌意、互不相信地认识。
这是陷害!你们想过没,保险柜的钥匙我没拿——密码我也不知道。
你是最大嫌疑犯,也只有你,胡自来啪地拍下桌子。
你受过高等教育,区区一个保险柜会打不开,密码会破解不了?金干事又插一句,说完很自得地在宁玉林身前踅两圈,头斜低了逼视着宁玉林。他这架式,宁玉林心说,跟某个破电视剧里学来的:手背剪,目光绷得直棱棱象刀。但宁玉林却不屑地瞄一眼,头一撇,一副沉思又心不在焉的样子。
金干事长相白净,身子匀称,尖棱棱的鼻子,那张脸显得帅气,说话不疾不慢,礼貌而周全。宁玉林与金干事有几分熟,但只知姓金,却不知道名字,平日里见面笑笑或打声招呼。他屁股后头常挂尺把长警棍,有人在背后咕唧说那警棍象根驴鞭,在屁股后晃来荡去。
把手抬起来!胡自来兀然一声喝。
宁玉林一犹豫,心头正迷惑而气恼,两手下意识地从膝盖往上一抬。猛然,肩头一沉又一压,两只手从左边伸过来;一闪又一亮,手脖一凉又一沉,两个反着光的东西卡在手脖上。宁玉林身子一悚,倏地站起来:怎么上铐,凭……凭什么?
金干事看看胡科长,一脸得意:看看,一下子就铐上了,没反应的。
凭……什么?我又没偷!
你没偷,谁偷的,谁?
我怎么知道。
你说不出来是谁就是你。胡科长从桌后踱出来:因为没有别人,除了你就是你。
你们就这么破案!
对呀,对,就这么破,不服你破破试一试——谁偷的。
怎么这样蛮横。
这叫蛮横,才开头呢。
没证据,就铐人——犯法!
法?你才懂多少法,我们比你懂得多,我们天天学法,天天跟法打交道。
这是犯法——随便铐人,犯法,我知这条法规就足够了。
随意铐人——不犯法,我也知道一条。
凭什么?
不铐你铐谁,去大街上拽一个铐上!
行啦行啦,掐腰而站的金干事象听得厌:交待吧,老老实实。用手一指胡自来背后的墙:看见没——坦白从……
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不用你提醒。
那你就别拖拉了——坦白呀。
我坦白啥——我没动保险柜,也没见别人动,就这些。
仅仅这些嘛!?
还能有哪些!
宁玉林晃晃左手,手铐象箍得更紧。他的太阳穴在咚咚的跳动着,血液象要从皮肤里喷溅出来。
这时他们两人走到了门口,但见胡自来一拧身,手朝下用力一劈:写写今个儿一天的简历: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有谁为证,写清楚喽。
写今天的?!有什么用!他怒气冲冲,想站起来冲俩人嚎几声,心里憋得发烫。但他没这么做,晃晃双手,手铐发出粗闷的碰撞声,他站起身:这怎么写!
胡自来冲金干事一努嘴,金干事一点头,过来用钥匙开了右手的手铐:行啦,可以写了吧。
宁玉林又晃晃左手脖的铐子:嗯,它呢,去掉,别咋唬人好不好,这可是犯法。
领导没指示,金干事嘿嘿一笑:不碍你写。
走吧,别跟他废话,胡自来站门口。看得象颇不入眼的烦气:快走吧,开会,别迟到。
门哐一声关上,屋内黑乎乎的一片宁静,这时他才意识到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应该说清的,但绝不该以这种方式来说清,刚才体内怒焰烧到喉咙口,太阳穴火辣辣疼,那情景实在可怕。头顶的灯不知何时已被打开,昏昏沉沉地散着土灰般的光,长木沙发前的无屉桌上墨迹斑斑,放了墨水瓶和细溜的圆珠笔。他嘬了嘴吹吹桌上的灰,从兜里掏出自己的钢笔。这时他隐隐看见右手拇指与食指上的墨水痕迹,一大早起床时就有两块不规则的墨痕,洗脸时因找不着香皂也没洗不净,自己一直纳闷,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的。睡前手指头还白白净净地呢。
头顶的灯泡象半死不活的人眼,显得有气乏力。看看表,已是8点半,在这屋竟呆了三个小时。这时候了他们开个屁会!他听到了胸内心血的咚咚急跳声,于是忙揉揉并拍拍起伏如波浪的胸脯,身子坐稳,依命写他这一天的简历
宁玉林一天的经历
本来早上一上班就欲交值班室的钥匙,因为值了一礼拜的班,今个儿才算到头:从上周一至这周的周一,没有让人替一晚。是的,车间技术组5人加车间主任、书记共7人,一轮一礼拜地值班。上班屁股没坐稳,刚在杯子中放下一小撮清茶,尚未顾得上倒开水,办公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我抓起话筒,是电检车间备品组报活儿,说是备品组用的试验台异常,没法试验。这可实在不算是一天的好开头。在电话里听出是备品组工长老张的带几分威慑又象是喊救火的声音:快点哦,有急活儿,单等着试验呢,要影响进度,那后果你们可得负责。
我没好气:知道了,马上去人。然后啪地挂断电话。之后忙换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下了楼,在一楼楼梯口右拐,到了维修组门口。我说:伙计们,准备行动,生意找上门了。
维修组的工长宋奇用右手向上扶扶椭园小眼镜,扬起似未睡醒的憔悴面孔:啥活儿,宁工,连口水还没喝嘞。
我一说,宋奇便叫上平日里爱玩电脑的小冯,和彩票迷邵五,同时又对余下几个人交待几句,然后,我们四人直奔电力库。
路上,小冯谈起电脑,说买亏了,内存价格又下调八十元,彩显呐,降了一百元。我说没办法,电脑这玩艺,就这样。小冯老婆学会了玩小游戏,不再气嘟嘟不理他,因为买电脑时小冯瞒了老婆。邵五在另一边直嘟囔:先前期期中个五块,这期却中断了,不是好事。
宋奇说那可不见得,还要坚持啊,我掏了近一百块,连个末等奖五块也没撞上。算献爱心吧,别奢望过高。
我说中大奖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明白吗。
先进中修库,但见库内尘土弥漫,民工正在脚手架上用铁锤砸墙上的灰泥和旧瓷片,另一些灰头土脸的民工蹲地上撬水泥地面。那砰砰咚咚的撞击噪响得人牙根痒痒。地面撬开一道道深沟,一片狼籍,凸凹不平。库房大整修,四年前才装修的墙及地面,因为总公司的头们看了几眼,很不舒服,生气的很,在碰头会上熊一顿,说这样不现代,跟不上时代步调。我这是听来的,实际情况怎样不得而知。于是肖经理决定整修,先换面貌,并称之为公司的第三次创业。原先安设的铁窗全被撬掉,窗口豁豁尖尖象被一张嘴啃咬过。
他娘的真他娘的,小冯直跺脚:这钱多得直往地上铺,唉,能买多少台电脑,能购多少台试验设备呵。
这边减员,叫人下岗,工资少发,另一边呐钱却往墙上贴,真是一群败家子。
那台试验设备放在电力库刚整修好的水磨石地面上,上面厚厚一层灰。工作间的地面正整修,那台水磨石机嗡嗡地溅飞着泥水,人没法进去。墙上民工正站在脚手架上贴瓷砖。上次整修时垒墙隔开的工作间这次全打通,说是要安监测仪,领导们不用下现场,就能在屏幕上看到库房内一切情状,同时这样也便于流水作业。
小冯卸下后盖,里面的部件如变压器、电容、开关等布置松散,全灰头灰脑,一台八十年代初期的产品,现在的产品,体积少说减两倍。我蹲下,叫宋奇把电源打开,用万能表测测,我心中有了数,八成是那块信号板出了毛病。由于没有图纸,是啊,哪来的图纸,没人见过它的图纸!我只能凭经验判断,还得用万用表,要是有台双踪示波器就好了。先前有台示波器,坏了,以后没再买,虽说才三千块,不抵二十箱瓷砖钱。我说:把这个三极管焊下,有毛病。接着又测量,集成块怕也有毛病。
老张过来拍拍外壳:怎么样,得多长时间。
我说:快了,十分钟吧。
怎么老坏,老张又拍下面板。
我说:七八十岁的人能跟二三十岁的年青人干一样重的活吗?
那是,这破烂玩艺早该换了,钱还没批下来吗?
要批了你还用这破烂玩艺。
邵五,中奖了吧,等你请客,老张说。
唉,别提啦,邵五很沮丧。
别灰心,明个儿又是你们彩民的节日。机会不又来了。
球节日,不买了,停停。
哪敢停,说不定就中了头等大奖呢。
这可是凭运气,概率在五百万分之一左右,我边测试边说,就是5400集成块坏了。我叫邵五去材料库, 可一会儿邵五便回来了,说没有,只领了三极管。我说:唉,咋忘了,7400完全可以替代5400,邵五,麻烦你再跑一趟。
唉,宁工,差点忘了,刚才碰见余忠余主任说叫你赶快回,有急事,邵五说。
我把表交给小冯:先把三极管焊上,邵五拿来7400换上试试。 小冯蹲下身子。我拍下外壳说:老张,再停个二三年,领导一换,一看这装修怕又不入眼,再撬再砸再整修。
是啊是啊,准有可能,有可能,老张说:这试验台啥时好。
我去领7400,宁工,你快回吧,看余主任那煎急样,有要紧的事找你,我从这边走了。
我忙快步穿过喧噪震耳、尘土飞扬的中修库。这时车间的老刘迎上来:宁工,走快点,余主任叫我喊你快回,说有急事。
尾随老刘上了二楼,余忠与桑林打量我的眼神怪怪的,桑林的脸亢奋得绯红。余忠右手向前一戳:走,去看看。
桑林开了门,进了值班室,桑林走到床头靠墙的保险柜,咔吧拉开。主任余忠的眼睛怪怪地盯着我,象无言地询问。我一时未明白过来,桑林用手指着畅开的保险柜,然后双手一摊:没了,全没了,6万多块钱的工资奖金一分不剩,你没发现什么异常吗?
丢了?!我说。柜内分两层,上头一层有一个绿皮本,一些零钱摊在几张纸上;而下面一个纸盒空着。柜顶上铺着报纸,上面有一个电视摇控器,一个拧开了盖的墨水瓶。咱车间的工资、奖金都
没了!?
是的,全没影了,桑林的眼神叫人受不了而且使人恼忿,好象我撬开了柜门盗走了钱。
桑林说:今个儿一上班我打开准备分呢,可……
你不是设了密码,不是有锁——锁了吧?余忠问。
锁没锁我倒没记清,但密码却设定了,我一直没动,有一层保险就够了,桑林说。
那你见没见有人进来,余忠拧过脸冲我。
我转脸看看余忠:我没动保险柜,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咱说话可都得负责啊,余主任话说得颇有深味。
我说:那当然。
桑林点点头,他那张脸仍是绯红,话音一颤一抖地。
你们俩谁有必要与我单独谈谈吗,余忠用古怪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桑林。我摇摇头,桑 林也摇头,好一阵哑默。余主任声调与面孔一样冷硬:
走吧,开会,马上开会。
车间技术组5人:宁玉林,老刘,卞烨,小孟和我,加上主任余忠和书记温俊共7人一言不出地坐在会议室,室内青烟弥漫,气氛凝重而压抑。余忠面色阴沉,大口大口地抽烟,一根烟恨不能一气吸尽;书记温俊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啊记啊,不知记啥,而且右脚尖抬起又落下,一下又一下,象在忘情地打着节拍,他已五十挂零,时常很想得开而又无奈地说:我是快退休的人啦,要在中央,我还是小温。他嗓门亮堂,顿挫分明,脑袋秃顶,脑门光溜溜反光。管领料及仓库的老刘解开外衣两个扣子又立马扣上,一直重复这两个动作;主管台帐及大修的小孟扬了头盯着对面白墙出神,并不时扬起手挠挠头皮。兼管计量及奖金发放的桑林象是浑身的血全拱到脸上,右嘴角向上一抽一抽,身子不住地扭来拧去。这时门推开,主抓机械液压类设备的卞烨甩着手进来,看样子刚干完活才洗了手,他扫一眼在座的每个人的面孔,抿了抿嘴无声地挨我坐下。
老刘站起身把门关严。
好啦,人到齐了,余忠掐了剩半截的烟头,在茶色烟灰缸内又恨恨地捺了几下,说:咱车间内部,连我共7个人,关起门来说话,谁也不可外扬。再重一遍,只咱几个人知道,不能叫外人知晓。因为,因为出了事,一桩不大也不小的事,一上班桑工去值班室保险柜取钱——咱车间百十号人的工资、奖金,总共60148.9元——可谁想得到呢,没影了,保险柜好好的,没半点撬的痕迹,门窗呐也好好的。刚才宁工也去看了。可是60148.9元钱却没了,我想啊它不会自己长腿插翅逃掉,何况保险柜还加了密码呢。
余忠顿住,又掏一只烟,却不点着,只是掐掐捏捏。上周五桑林从财务科领来奖金,说快下班了,到周一再发不迟。
是的,财务科打来电话叫去领,我接的电话,我跟桑林说去领工资、奖金吧。他掂个布兜骑车就去,取过来去值班室放保险柜我也知道。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因为我确实知道并看见。
余忠点着那只烟,吸一口喷了烟说:谁拿着,赶快单独交上来,找我或找书记都行,我们保证为你保密,不泄一字,请放心,决不让他人知晓,到上午下班前哦。
温俊合上笔记本说:时间可不能太长了,太长了性质就变了。私底下交与主任或我都行。要不然,一报保卫科处理,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6万多啊,怕够判刑了,前程、体面、自由可全毁掉,咱都掂量掂量。12点前请主动找我或主任,交上来。想没想过,这可是咱车间109号职工——包括你我在座的每一位的血汗钱,大家伙巴望着发工资奖金。只要12点之前交上来,就算是你开了个玩笑,决不报保卫科,保证!
大家回去好好想想,余忠说:12点之前咱私了,决不让保卫科知道,有责任我担着。
散了会,各自坐在桌前,一个个面色沉郁地各怀心事,室内的气氛又僵又窒,可又不便离去。
下午一上班,又叫去开会,余忠仍低头抽着烟,脸色发青得难看:我跟书记私下交谈,内部人干的,就在咱们7人当中,我也是嫌疑人,还没报保卫科,现在还来得及,私下跟我或书记谈谈,退过来,仍替你保密,一时迷途,一时冲动,没什么大不了的。挽回余地仍有,跟我或书记私下……决不外泄,不动你半根毫毛,不伤损你半点体面,不有碍你半点声誉。余主任看看手腕上表:咱5点半下班,3点以前找我或书记都算数。一旦报保卫科,那后果……上午温书记都说了,我不重复。
温俊说:谁不缺钱,现在都急着筹钱买房,谁也不嫌钱少,一时糊涂,说不定这会儿就后悔了。没关系,来得及补救,3点多几分也可以,我们能为你想的全想了,这玩笑如要开到底,我们也没办法,我们可是仁至义尽了。
刚过三点,余忠走进技术组:每个人写份这两天三夜的简历,从周五晚写到今天早上,干什么事,在什么地方碰见什么人,有谁在场,实事求是地写。要是隐瞒,叫保卫科的人查出来,那后果……我不再多说,明白了吗。字迹别太草,写好交给我。
屋内既静又闷。各人埋头写着材料。
小孟头一个先交,回来后他站我跟前,两眼望我:宁工,星期天下午我来办公室取东西,大约1点左右,当时你站窗口,我从抽屉里取了东西便下了楼,我写你是证人。
你来过一趟,星期天?一点?
是啊,怎么,你……
我怎么没见你?!
你说啥,宁工,这可不敢开玩笑。当时门半开着,我一进来就跟你打招呼,你站窗前,手捧了茶杯,正隔玻璃望窗外,你还点点头嗯一声,忘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挠了后脑门,竭力回忆昨天下午的所闻所见,可没印象,纵健忘也不该这么快。我说:很抱歉,我真的没见你,记不起下午见过你,中午吃饭后,来这屋看会儿书,有点困,斜躺椅子上睡了一会儿。
你怎么忘这么快,我还跟你打招呼,你嗯嗯两声,天呐,我见了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不成。你再想想,好好想想。
我摇摇头,我真想不起来有人来过,更不记得有人跟我打招呼。怎么回事,我自己也有些糊涂。我确信我没记错。
天呐,什么时候哦,怎么能这样,我见了鬼了!明明是你,端了杯子,稍扭头看了我一眼,当然有点精神不振。你再想想,这玩笑开不得。小孟说完心绪沉重并满眼含怨地出了屋。
我心里也苦涩涩地,但却硬是想不起来,没半点印象,哪儿出了毛病?
我这两天三夜的经历,单调而又充实,看书,吃饭,睡觉,睡前看一会儿电视,偶尔下楼去趟厕所,除了上下楼与维修组值班的宋奇与小冯打几声招呼,没碰见过别的人。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也没给别人打过电话。今天快下班时,我被叫到保卫科的这间屋子,接下来的不用我写你们比我更清楚。
宁玉林在保卫科过夜及重获自由
当宁玉林写完最末一字,并有力划上句号时,手脖沉酸沉酸,眼前阴影幢幢,站起身扭一扭发僵的身子,他觉着有必要从头至尾再检查一遍,可这一检查却觉得不少地方没必要写,面且与小冯、邵五在修试验台时的牢骚话应删除,于是用笔划拉并涂抹得看不清为止。另有几处也该涂抹掉。都怪自己太投入,涂抹成这样子,反让人生疑,于是又挺起精神誊抄一遍,能删的尽量删除,第一稿便撕个稀碎扔门后的垃圾篓里。
他烦躁不安地走到门口。用力捶门,门很坚实象焊在墙上。那么,得在这过夜了,早知道晚上回不成,先给老婆回个电话。上周本该卞烨值班,可自己主动与卞烨换,若不换,现下正在办公室看书呐。因为上上一周因买房借钱的事与老婆拌嘴凶吵,为了避免在家里见老婆的那张黄脸,这才主动与卞烨倒换一下,却惹上这百嘴难辩的倒霉事。是啊,要是不换班……他想不明白,怎么娶她!仅仅因买房筹借钱的事她就忽地变了一个人。玉林胡思乱想着甚至想到了离婚。那样房子也不用买了。这时,玉林感到周身困顿疲敝,他想把灯关掉,却找不到开关,两只灯泡象一双眼在监视他。后来他才推知开关在外头。于是这一夜他蜷缩身子左手戴铐在灯光的监视下,在硬硬的靠北墙的长木沙发上睡过去
,并且做了一场又一场好梦,清清朗朗。可一醒转却一个也记不住了。他是被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弄醒的。他瞪大眼睛四下打量,令他颇为愕然的是,自己昨晚明明斜躺在靠北墙的长木沙发上睡下的,可醒来时却见自己蜷缩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手里竟攥着钢笔。宁玉林心里直纳闷,怔怔地发着楞,到底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大约到了十点,金干事开了铁门进来:写好了嘛。
宁玉林短气乏力:好了。
金干事拿起低矮方桌上的几页稿纸,颇不经心地看一眼:喂,伙计,咱可是老熟人,跟我说实话,你偷了没偷?
他腾地起身,火焰一下子在喉咙口燃起:我昨天不是说了,没偷,没偷!我也不知谁下的手?
你急个啥,这是急的事?听着,这案子快破了,那个人你想都想不到,金干事样子诡秘地说。
谁?
金干事前移一步,突然一哈腰,两眼猛一瞪,手朝宁玉林一戳,几乎戳到宁玉林的眼:就你!
宁玉林鼻子哼一声,扭过脸。
要是偷了,老实交待,肖经理说了,顶多给个警告处分,写个检查,你知不知道,这事还保密着,单位没几个人知道,你要是偷了,我替你说情,连检查都免写。
少来这一套,你不觉得没趣?我两顿饭没吃呐。
吃饭?啊两顿。金干事故作满脸惊讶,又弯下腰,咯吧一响,宁玉林头一低:怎么,又铐手铐?
别恨我,我听领导的,领导不叫铐我敢擅自做主?——老弟,别见怪,我这是公事公办。说完转身离开。铁门半敞着,不知有心或是无意,莫不又是领导授意而为。由于在一楼,又临了楼道口,来来往往的人尤其多,几乎每个路过的不论熟与不熟,多半在门口往屋里瞟两眼或探过脑袋望望,目光古里古怪,有时还有人故作懵然不知地问:宁工,怎么回事,啊?
宁玉林抬头不是,垂头也不是,浑身燥热,脸上热辣辣地烫。门口射进来一些目光,古怪地扎人,几乎叫人脑袋直往墙上撞,那是一种蔑人的目光。
闹不清是几点,时间感在他身上消逝,或许十几小时或许一整天光景,时间在头脑模糊,一种锐利如刀的东西切割着自己,头脑混沌一团。
喂,宁工,怎么睡着了。
宁玉林抬起头,见是金干事。他把脸别过去。
你没事了,没你的事了,金干事说。
宁玉林抻抻手,左右手脖子的手铐不知何时去掉,脸前人影一晃,金干事麻利地坐身边:对不起,宁工,真对不起,错怪了你。
到底怎么回事?
钱找着了。
找着了!谁偷的?
是桑林这小子。
怎么会是他?
就是他,他还……还没承认,嘴正硬嘞,不过你先别说出去。真对不起,叫你吃苦了,走,咱吃饭,饿急了吧。
宁玉林身子一松,轻飘飘象失了重量:我不想吃饭,没食欲。
去吧,金干事说:这顿饭报销哦,胡科长说冤枉你了,不过也没有别的法子,换个人也会疑心是你呀。
金干事拉拉宁玉林的胳膊:请原凉,宁工,胡科长本来也说陪你一块儿去吃饭,可肖经理发话了:连夜突击审,所以……
敢肯定是他……宁玉林直摇头,一脸惑相。
怎么不敢,说来话长,去吧,咱去前面饭店边吃边聊。
宁玉林苦皱了眉,手一摆,脸上裸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别碰我,我心里乱得很,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你……宁工,你可别怪我,我这也是……唉,领导叫咱干啥咱能不干啥?我也怕下岗哦,谁不怕。宁工,我家电视上回有毛病不出图像,还是你修好的呐,还有那回家里水管坏了,你派人……我记着你的恩德呐,这是奉命行事,还不是为了饭碗。
我能理解,只是我想一个人独自呆会儿,也没心思吃,过去的事别提了。
那……哦,好吧,我先走了。你想回家,来得及,9点20分的火车赶得上。
现在几点了?宁玉林抬起头,并未看金干事的脸。
8点半,现在走,还来得及。
宁玉林出了楼道口,甩甩左右手,象是确证一下手铐在不在,虽然没回头,但他知道金干事站在楼道口台阶上,如释负重而又心事重重地看着自己。
四下里黑沉沉又黄乎乎,路灯在半空中吊着,光线幽暗模糊。远处操场有人影晃动,看去象幽灵一样。宁玉林对这一带颇为熟悉,此时却突然觉得陌生,象是从未来过。一种苍桑感浮上来,似乎绝不是才度去一天光景,而是几十年或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脚下这条小街是这个地方的独一的一条街,两边店铺全亮了灯,饭店内不时传来笑声和猜拳声,那声音透着无所顾忌的狂野和亢奋。这半乡村半城市的地方几乎没有当地人,多半从学校分来。前面不远处右拐,沿铁道走二十分钟,就能赶上那趟火车。二十分钟后到站下车,然后走上十分钟路就到了家。家,有点阴森,有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女人,一个不算漂亮但也不丑陋、暂时没下岗之虞可也挣不太多钱的女人。他本来是想朝车站方向走的,可此时女人毒冲冲的面孔使他疾走的脚步骤然放慢,于是他身子一拧,一头扎进路边一家小饭店。
第二天下午他才获知,桑林与他几乎同时被囚禁在一楼另一头的一间屋子,也戴了手铐,与他一样一进去便是审问,让桑林写了一天的简历,一样没吃饭,连唬带诈。桑林一口咬定周五快下班时从财务科取来的六万多块钱放在保险柜,锁好,没再动过,周一上班去取却不见了。不过昨天晚上,桑林不知因何说了一句——你们干嘛不去值班室找找啊,桑林说这句话好象是乍想起来:譬如门后、墙角、床底下,……保卫科的人立即去值班室搜寻,果真在值班室的床下墙角处找到那两叠钱,一数:60148.7元,一分也不少,两叠票子上还沾了蓝墨水痕迹。保卫科的人似乎已洞悉实情,并认定案子有了眉目,某些嫌疑人可以排除,于是便放出了宁玉林。据说连夜突审,桑林却一口否认是自己干的。
宁玉林并未有轻爽解脱的感受,相反,身心不知哪儿只是疼,仍是不想回家。在单身宿舍睡了一晚,总梦见自己带着手铐被拘在那间潮滋滋的屋子,而且挨训挨揍,后来在屋子里疯跑,似乎在躲闪一根皮鞭的追身抽打。早上一睁眼摸摸看看,见手脖上没有手铐,心里稍稍宽慰,但心里沉沉地苦。
这天晚上宁玉林仍未回家,也没有捎口信儿,仍睡单身宿舍。但晚上梦里情景与昨晚相似,心惊胆悚了大半夜。一大早昏沉沉醒转,头一眼仍先看手脖上有没有凉阴阴沉甸甸的手铐。他吃早饭时决定晚上回家,下午一下班便赶往火车站,乘车回那个窄巴巴,有一个他此刻非常想见想倾诉的女人的屋子。
桑林在保卫科
桑林被关在那栋六层办公楼一层的另一侧,背阴的一面。那间屋子原是单位用来贮存办公用品的仓库,后来让保卫科借用。屋子里放有一张乒乓球台,靠墙一溜木凳,墙上挂着十几面锈了金色大字的奖旗,奖旗下一张写字台上放了大小各样灿然闪光的奖杯,北山墙是公司肖经理手书的十四个字:公义如江河滔滔,公正似大海奔流。
墙角一个铁柜子,保卫科成员的警棍及相关资料放在里面。有人说里面还有几把小手枪,但没人见过,更没见保卫科的人携带过。
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桑林枯缩着身子坐在木椅上,并且在上面吃饭、睡觉、闷思,一遍又一遍写两天三夜的简历及别的材料,又一次次经受了保卫科胡自来及手下人的训斥和审问。
对桑林的审问
胡自来:说吧,桑林。
桑林:说什么?
说什么?你自己知道。怎么干的,要把过程交代清楚。
你们认为钱是我偷的么?实话告诉你们:我没偷。我也不可能偷。
偷没偷,你自己最清楚。我们也知道你急缺钱,正筹钱买房,也正愁借不来钱。人嘛,情急之下,做出出格的事,也可以理解。
什么!?你们就为这说是我偷的!?
不要激动么,桑林。其实我们还得感谢你呢。若没有你的指点,这钱一时还找不着呢。太谢谢你了。不过我想知道,你怎么知道钱就在床底下。这一点我很感兴趣呀,嗯?
你!?你们也太不象话了。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其实,你们急我也急,那是维修车间109号人的血汗钱呐。
真的嘛,胡自来鼻尖朝上耸耸:我实在闹不明白,你怎么突然提醒我们,而且在床底下找呢?
不知道。或许……怎么说呢,就跟在家一样,东西丢了找不着,有时就去角旯旮里翻翻找找,就这样。桑林这么解释,此时桑林尚不知道6万多块钱已经找到。保卫科的人仍瞒着他。
那么,你能证明自己没偷么?
我没偷,也不可能去偷。桑林一口咬定自个儿没偷,而且连偷的念头都没有:我自己把钱放到保险柜,只有我自己知道密码,我又自己偷走——天底下有这等愚笨无知的贼吗,有这等天字第一号的笨蛋吗?
那可说不准,这年头,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没偷。
我提醒你一句,就象你提醒我们一样,那6万多块钱或许就没有放进保险柜里呀!
什么,天呐!亏你们想得出来!
为什么不承认呐,金干事满脸煎急,并跺跺脚:这对你有好处,早承认早好。
我没偷怎么点头承认,我总不能往自个儿头上扣屎盆。
没偷?!不承认偷就不是贼了嘛!
我是人,不是贼。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是人?还是那号不认帐的贼?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些!
快些低头认了吧,可以重新做人嘛。
什么?重新做人——真无聊!不!
别人可不这么认为,你知道别人说你什么?
说什么!?
贼!偷人血汗钱的贼!
我不是贼,我劝你嘴巴干净些。
怎么还死赖不承认呢,都半个多月了,这对你可没半点好处。
我真的没偷。
你不承认,你知道公司上上下下千把人怎么看你么?
随他们怎么想,怎么看,反正我没偷。
到这种地步,你承认不承认已没有什么意义。
不,决不一样。
看来你是有心要顽抗到底了?
我不是有心,我这是本能,是说真话,你们才是真正的顽抗,非把假的说成真的。
你怎么这样不懂道理,书读多读愚了吧。
不,我凭良心在呼吸、说话,天地为我做证。
天地为证有屁用,连个证人都没有,唉,还是顾眼前少受罪吧。
我没偷,我认为我这么做值得,一个人就应当如此。
什么名誉不名誉,什么人不人的,肖经理说了,只要你点头承认,什么都好说,你不是在申报工程师么?不影响的。
我是人我自己首先得把自己当人,你们可以不把我当人待,但无权否认我做为一个人的权利。
我再罗嗦一遍,低头吧,免得受罪,都下不了台。案子可以从轻处理,大化小小化了,你也有面子混下去,若想调走,肖经理说了,给你联系换个不赖的公司,档案上一字不提这事。
............
你铁嘴钢牙不承认,你以为我们就不能下结论,叫你身败名裂,唉,那结局......你想过没有。
想过不止三十遍,其实不用想,没偷,没偷就没偷。
你硬说自己没下手,可又有谁相信——除了你自己。
因为只有我自己清楚,所以我只好相信自己,老天爷为证。
你能找出证据证明你清白吗?
我知道我暂时找不出,也没法解释,但我仍坚信我自己,虽说这等于废话,你们也不信。不过我想:这事有可能是宁玉林干的,除我之外,他最可能,因为他有充足的时间。不知你们怎么想。
那可能嘛,他不知密码也没拿钥匙居然能打开保险柜?
不排除打开保险柜的可能,就跟有人买一注体育彩票而中了几百万分之一的大奖一样有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是他呐!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人。
这种可能——概率嘛,极小。你真的当时未锁,只加了密码吗?
这……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我有时就不锁,因为密码这一重保险就足够了。
那么说,有可能是宁玉林或别的什么人一时心动而拧转那个密码盘,就那么几下,再一拧手柄,唷!柜门开了,然后……
这几百万分之几的可能——概率没法排除吧。
哈哈……鬼才信!不要往他人身上赖行不?到这地步再推再赖,不觉没趣?简直是无耻陷害。
我并不是往别人身上推,更非陷害。我只是提醒你们,换个角度考虑一下。
你倒会卸罪推责呐,听听我的:你压根儿就没有把钱放进保险柜,你说你取来钱放在保险柜里,又说只加密码这一重保险,锁没锁记不太清,谁作证,谁信!要我说,你保险柜既没上锁,也没加密码。你早有用心,陷害他人!
我算栽到你们手中。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行了行了,别为自己辩护,别死不承认。后悔了吧,多没意思,事到如今才知到后悔了?证据确凿,几乎就是明摆着,还硬着脖子不招,我不知你图个啥,还有什么理由不低头,我搞不清你这号人是蠢得如此到家,还是聪明过头,把别人当三岁小孩糊弄。
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知道你们苦心热肠劝我是为我好……可我说什么呢,我只有说不,因为我只能说不,因为我没偷,打死我也是没偷,这可能只我一人才信,可我只得相信我自己,还有就是老天作证。如果我连自己也不相信,你说,我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我活着挺着就只是证明我没有偷,因为我没有偷,如此而已!
发动群众,人人破案
在问审的间隙,公司肖经理让维修车间的书记温俊与桑林谈话,目的非别:一则缓缓气氛,祛除连日的紧张、僵持局面;二则劝慰劝慰桑林。桑林作为维修车间的一名职工,出了这档事情,温俊也确有责任找桑林谈谈。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使桑林尽快低头承认,早日结案。如此僵持,保卫科一时也无良策,此时尚不想动粗。
温俊这些日子也不太好过,此事已出,他自知今年必退休无疑。他被肖经理喊去,训了好几顿,灰头土脸的。肖经理居然发恁大的火,竟然污言秽语咒他骂他,好象钱一时丢失,完全是他失职,甚至象他下手偷似的,而且桑林的顽抗,是他在背后指使,操纵着。娘的,气受够了也受到头了,温俊恨怨不已地想。但肖经理的话他仍是驯从。
……
拒不低头承认,意味着什么嘛!?
怎么会不知道,从此我将走入另一扇门,另一个空间,生活在另一片风景中,我自觉自择,我要的是那份自由。
你只当我没找你谈好了,都是你自主选择,我劝与不劝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你呀,自由就那般紧要?什么自由不自由,没有那么严重。认或不认,与我劝不劝没关联,我不过一则奉命,二则出于好心帮帮你,疏导一下你的思路。
非常感谢。我思路清晰的很。因为我确实没有偷。
你呀桑林,太嫩了点。事情到了这地步,你还不明白吗,你只要服个软低个头就成了,没啥大不了的,从轻处理——肖经理向总公司打了保票,要在一月内结案-----他们也有台阶下了,可以向上面有个完满的交待,案子可以了结,肖经理脸上也有光,你呢,还可以继续干下去,一分不少拿,职称也不受影响……
别说了温书记,如果我真的一时屈从,后果将不堪设想:贼——这个黑色标签将永远贴在我身上,揭不下来;别人更会认为就是我偷的,我便真成了贼。因为你自己低头认了呀。我拒绝承认——我没法承认,事情的实质就大不一样。我没有偷,谈不上低头不低头。这有关于人的尊严问题。
下午4点半,维修车间召开碰头会,由主任书记,技术组成员及10个工长参加,依程序是工长们汇报当天所干主要工作,哪些活件需要车间协调,而主任书记传达当日公司的指示或精神及相关的通知,有时顺便布置明天的工作等。碰头会结束时,余忠扬了扬头谁也没看,右手伸进口袋象是掏烟,说:工长先走,车间干部留下,有事。于是工长们很识趣地鱼贯而去。
但见保卫科长胡自来带了金干事及桑林进了屋。桑林的脸充血似的胀红,谁也没看,无声地坐在墙角座位,双眼盯着地板,猛然抬头,目光象是盯着在座的每张脸。
胡自来身子板直,一句客套话不说,首先将案子的经过详尽地叙说一遍,然后说:就是这样,现在请在座的各位——因为你们与桑林比较熟-----发言,谈一谈对本案的看法。
自然先请余忠与温俊先说,两人的话颇相近,无非是劝说桑林低头承认了,拖下去,都没有好处。
当轮到宁玉林发言时,声调气冲冲地高亢、急促,被无辜牵连所蒙受的屈怨和余怒使他冲动不已:值班期间,除了去那家饭店,就是值班室、办公室和厕所,仅仅限于这四个地方。出门时值班室的每扇门窗都锁的很牢,没有半点疏忽。每天晚上约11点才去值班室睡,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保险柜,顶多拿起保险柜上的遥控器选选电视节目,一般也就半小时,然后就睡。在办公室多半看看书,偶尔翻翻报纸。是的我没见第二人在那两天三夜去过值班室。如果在不知道密码的情形下,要打开保险柜,那概率是五百万分之几,请大家想想吧,为对上那个密码,那几个数字,耐心地对呀对呀别说两天三夜,就是二十天三十夜又能怎样,我不想再多说,何况保险柜另有一道保险,就是那把锁。就算对上密码,没拿钥匙照样打不开。有些人可能会说了,可能没锁,这不是有意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么?钱丢了,却又失而复得。我大胆猜测——那钱极有可能就没有放入保险柜!这人呐,怎么能这样,我真不敢相信人会这样。
桑林盯着宁玉林,但那双眼却又象盯着在座的每位:我没有栽脏,我没记错,两叠钱放在保险柜。
卞烨一直皱着眉,一脸苦相,他说:我总觉这人人破案、发言有点不太……不太恰当,因为毕竟是嫌疑人没法下定论,这人啊,都是有罪的,我信基督,虽说灵性不深。每个人
心里都有犯罪欲望,人人皆罪人。所以人随时会犯罪自己却管不住自己,这是罪性使然。按说这本该是常识。问题是看你这个人一旦犯了罪,是否知罪并悔罪,只要悔改,仍是一个受上帝喜爱的人,这么做的前提就是:这个人确实犯了罪。是啊,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人都需要忏悔,因为人有时自己犯了罪却不知或不以为是罪,犯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罪后却不认罪不知罪。
而小孟倒省事:我非常赞同卞工的观点,人一时犯罪知错,就当认罪认错主动改正,人都血有肉,不是神,完了。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桑林同志,胡自来说这句话时故意拖长了腔调。
我能说什么呐,刚才大家的发言好象已认定我是贼,在此我再次申明,我没偷,我也没有栽脏;钱,我放进了保险柜,我知道我长一百张一千张一万张嘴也……
好了好了,胡自来截断桑林的话:今个儿大家的发言、表态很好,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深表谢意。还得麻烦一下,每人把自己的发言整理成书面文字,收齐了交给保卫科,必须有书面文字,肖经理说了谁不交就扣五十块钱,所在车间扣一百。顺便说说,这只是一个小型的讨论会、发言会,过几天还要搞大的,让你们车间的109号人都发言,而且每人一份书面材料。如果这案子仍破不了,便让电检车间的300多名职工也人人发言,人人不落地交书面材料。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体现民主和法制,张扬民意,明白吗?好,散会!
过了几天,维修车间109号人,除了三个请假的全参与了这次劝谈——发言会,且交了书面材料。三个人请假,主任余忠没权批准,是肖经理签字批准才生效,因为一人的父亲去世,一个人的老婆刚生孩子,另一个人正患重病住院。
劝谈会从头至尾喧闹热烈,一反往常开会时的单调乏味甚至部分与会者昏然入睡的景象。开会的名义没有人说得准,似乎也未统一口径,有人说是劝谈会,有人说是表态、发言会,有人称之为人人破案、人人过关会,个别人说是揭发批斗会。
桑林按保卫科长胡自来的安排坐在主席台的最边上,看去傲然的尊严,脸红胀红胀。
保卫科长胡自来面无表情,坐在主席台上,几句开场白激昂公正,象一种震慑的力四下辐射,而且他象年青了好几岁,一生中在此刻寻着了感觉似的,举手投足颇到位,字字吐得铿锵慑人直刺人的肺腑:
现在是讲民主讲法制 的社会,破案必须证据齐全。这种方式可能许多人不习惯但却最民主最公开。我们先不下结论,听听大家的意见。大家的心中有杆称,称量称量这钱是谁偷的。
接着金干事按工资号从小到大点名,下面的人不是说“有”就是应“到”或“在嘞”,而胡自来此时绷紧脸威然而坐,身子纹丝不动直到结束,那份板正威严的架式让底下不少人佩羡。不过这一切看上去却象是按编好的程序执行着,没出什么意外,也即没闯入什么病毒,一切按照那位不露面的编程高手所编写的程序进行,室内的每个人全成了程序中的文件或代码。
当桑林忍不住或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时,因说话急促而语无伦次,不少话大家听不清,但有三个字眼在他尽力的急促辩解的挤拥语言中格外清朗:我没偷。当胡自来问他——其实这话不知问了多少遍:你说该是谁偷的。桑林摇头且不语,似一下被人割掉了舌头,后来桑林索性不语,充耳不闻,两臂交叠抱在胸前,一脸冷傲与悲怆。
发言的顺序是按个人工资号从小到大,轮到时一个个起身离座,站着发言,个别的手掂 了事先写好的纸条念,不少人的发言颇为雷同而单一,但似乎并未有碍情绪的高涨与全身心的投入。
谁不想钱,急用钱,装修、交学费、吃喝、旅行、买房……可想过没,大家的血汗钱、养家糊口钱,为了买房啦什么的就下手,真能恨下心呐,要真有贼胆,去偷贪官的呀,偷工人的血汗钱,算个球哦!
没鸡巴蛋子,敢偷,咋不敢承担,钱都交出来了,这会儿硬球啥。所以极早回头,交待吧,从宽发落,这会儿硬抗没鸡巴意思。
人无完人,一时迷悟,可不能一直迷不知返。
偷别人的血汗钱,心也太黑,人格也太低贱了。
……
不过也有另一种声音:
要不,记错了,没把钱放保险柜,或放进忘了锁,被耗子拉到墙角……
饿死也不能偷这钱,打死我也不偷,为6万多搭进去一辈子,不值得-----太傻!
……
想想吧,这钱也许不是他动的,为什么非往他身上硬推。
到了这份上,不低头,说明人家有冤,应换思路。我看呐,不象他干的。
我不是专业侦探,不过我想,钱丢的古怪,失而复得更古里古怪。不过不是桑林,肯定不是。
……
结束时,胡自来姿式未动,但见嘴巴一张一合:每人必写份书面 材料,题目就是假如我是侦探,假如我来破案,或我的劝谈、劝慰、发言啦等等。随便想象、推
理,最少500字多则不限,两天内必须写好,车间收齐后交给保卫科。若有人胆敢不写,肖经理说了,少交一份扣车间100元,如果某一份不足500字,则扣50元。还要从中遴选出逻辑合理,论断准确的文章,评出优秀及鼓励奖,还要发给奖金。
此时台下人群一阵哄然喧嚷,情绪陡然高涨。桑林却僵坐着,似一字未闻,眼前所发生的与他无干,但看得出他拚力挺着......
第二天上午,点检车间的378人象一群羊,被头顶噼啪直响的皮鞭驱到了二楼的大会议室。路上吵喧得聒耳。有几个人居然唾沫溅到对方脸上争着打赌。
一个哑嗓子在众声喧噪中冒出:要是给奖金就好了,我会多说两句。
干吗不动刑,看他死嘴钢牙不低头认偷。
去球吧,证据没有,可不兴随便打人。
肖经理没法给总公司交待,拿咱们开涮!
你个傻吊,这叫造势,跟三十多年前的批斗会一样,怕你不低头认罪?小鸡巴孩,那时你还在娘胎。
……
或许与桑林交往不多,无什么利害纠缠,电检车间的所谓发言,就胆大,直裸,激烈……
该交待就交待吧,到这份上,唉!
我说哩,这案子太容易破,所以才最不容易破,早低头早卸心里重累,早轻松,杀人不过头点地,怕球啥,又没拿回家自个儿用,鼓鼓劲,做个大男人!
承认了也别怕没面子,看看那些贪了几十万几千万上亿的脏官儿,不也挺胸昂首,一脸正人君子的样子,判个无期跟球事没有一样。这点钱算啥,眼都不用眨,自己一分未花,要我,就承担了,咋!敢把人的蛋子咬下来。
人一天三迷,不定迷到哪,这年头谁不想弄点钱,娘的!有人不知捞了多少个6万,屁事没有!
……
这案子蹊跷,我琢磨跟桑林无关。是的,无关,为啥?我说不清,反正凭 感觉不是他,不象是他。
要真是他,他才不会蠢得给人提醒在床下,从这一点看不是他,绝不是他。
……
一个出人意外的声音破空而出,完全出乎那位未曾露面的编程高手设想,自然视之为病毒,这声音与别的声音比委实涩然难融,且闪着尖锐的光,把前前后后的声音,全给否定,把整个预先设定的程序击溃。那是个平日并不怎么显山露水、瘦瘦的,年龄约有二十七八岁的电机组工长,名叫张亚城,他那耷拉的长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额头,显得脸更窄更瘦。他有主见且有自己的朋友圈
,平日话不多但一旦涉及熟知领域便滔滔雄辩,而且曾公开放言:看不起公司的头头们,说他们是土鳖,粗俗不堪,缺乏教养。爱看书,对足球情有独钟却从不看国足。因其业务精,被擢升为工长。虽然
他似乎没把几个人看在眼里,说话傲里傲气带了冲味,但自个儿班组的人倒是对他敬畏有加,言听计从。有时与头们顶起来没完,毫不留情。别人巴不得与头们同桌共饮并引以为荣竭力奉承的事他避之如瘟神,几次弄得头们下不了台。但因为业务过硬并乐于助人,甚至敢打抱不平,在职工中倒有一定的威望,头们一时也奈何不了他。那双眼睛嵌在眉骨下象黑白揉合的玉石做成,目光硬朗朗地,叫人一眼看上去便难忘怀。当他站起来就这桩案子发表个人看法时,他倒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先拧动身子环视一下周围这些平日天天打交道!
的同事,并把目光死死盯在正威挺板坐的胡自来,目光中掺了尖锐的讥嘲与不屑。胡自来或许正沉浸在幻想的得意之中,因而并未觉知任何异常。
但见这位叫张亚城的工长一挺胸,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是非法的?大家天天看报纸看电视,讲以法治国,怎么就忘了,这么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们在贱踏人权剥夺人的自由,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采用这种半人身侮辱半批斗的形式,这与三十多年前的文化大革命批斗会又有什么区别!?
我、你、他——张亚城猛一转身,右手一伸指向胡自来——都没有权利这么做,一群法盲,被牵了鼻子团团转的走狗!他这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胀红的脸上淌出亮晶晶的汗珠,接着由于嘴角的抽搐,上下嘴唇悸动却吐不出一个字。
金干事抬起头傻乎乎楞那儿,好半天才转过脸看胡自来,张皇而失措。胡自来身子一悚,突然站起身:说啥,自由?人权?法盲?
这时人们听到轻微的抽泣声,叫人听了怪不是滋味,但见桑林一改两臂交叠抱在胸前的傲然姿式把脸埋在胳膊中间,上半身烈烈抖动。本来嚷嚷成一团的会场一瞬间静下来,目光全聚焦在埋头悲泣、身子痉挛的桑林身上,众人的嘴象一下子贴了封条。
你说,谁偷的?胡自来突然问。
这还用说吗,是你!——你比偷钱的人罪更大。
你诬陷,你诽谤我,拿证据来!
你说是桑林偷的,证据?拿来!
我没说他偷,大家伙儿做证。
可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这么人人发言、破案的聚会就是证据。
台下忽然溅出一团稀稀疏疏的掌声,那是张亚诚所在电机组的十几个人凑趣鼓的,因为一天晚上电机组因门窗被撬,一台电机被窃,保卫科查了半个月也没查出结果,电机组因安全意识不强被保卫科罚了500元,而且在全公司通报批评。电机组的人一个个窝火憋气,明明是保卫科失职嘛!
金干事忙走过去:哥们,少说两句中不中,这是啥场合,算了算了,有气咱私下说。周围不少人也劝。但张亚城仍坚持把话说完:甩开个人恩怨不提。这么做本身就是犯法,就是对人格的侮辱!这是侵犯人权!保卫科无权这么做,这是知法犯法。
说完,张亚城气嘟嘟坐下。身边伙计忙递上手巾,并伸出大拇指:过瘾,过瘾!那五百块钱只当给孙子送的压岁钱。
胡自来与金干事只当没听见。张亚城的话象棍子几乎把胡自来夯懵了,脸色乌青得阴森,象憋一肚子怒火却又无处发泄。金干事看一眼胡自来,然后慢腾腾颇不自信地按工资号从小到大点名让人发言。或许由于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情绪大受影响,那人几乎结巴得语不成句,没人能听清说的什么。接下来的又一位支支吾吾,舌头被截短了一样,而且说的不着边际。有人提到分房,说分配不公,又有人说劳保用品不能用,工具配不齐,试验台的插座没装好等等。这个聚会的本意被大大歪曲了。那位编程高手精心编制的程序此刻已彻底崩溃潰。
胡自来仍坐在椅子上,身子不再板正威势,面孔虽紧绷却露出难掩的不自在,虽然他挺起精神大声插话要求只谈丢钱的事,谈个人看法,但不凑效。有些人一起身,说“没啥说的”就又坐下;有的人索性沉住屁股不站,嘿嘿一笑,一字不吐。人堆中叽叽喳喳一团,再大的嗓门也压不住,人堆象被这噪乱无序的声音淹没了。桑林似恢复了平静,看去孱弱无辜而又无奈,台下的声浪一股高过一股地扑上来,他象丝毫未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那双眼睛不知在看什么。
胡自来没有依设定的程序在最末做报告似的来几句,他无言而愤怒地退场。金于事在台上不知说了句什么,并挥了下手,见下面没反应,也自个儿识趣地离去。台下的人跟着哄然炸开,起身往大门冲,会议室象起了大火。
当桑林发觉空旷的会议窒只自已一人时,他才吃力地站起身,步志缓然滞重地走向门口:孤绝而脆弱,犟性十足而凄苦无助。
由于这次会议以失败告终,本打算每个车间轮流进行,也许是桑林的拼命顽抗,抑或由于肖经理及胡自来的某些神经受到了刺激,肖经理无声无息地取消了设定的计划。
桑林又正常上班
桑林象以往一样又正常去办公室上班,但他的工作被技术组的其它人员分管,他什么工作也没有,没人知道保卫科怎么跟他交待的。桑林只好干坐着,心神不定地翻看桌上的报纸或心不在焉地喝白开水——桑林不爱喝茶水。去厕所下楼时,车间的工人似乎有意在回避他,连招呼也不打。偶尔与同室的几个人寻机会搭讪两句,亦不冷不热,只有卞烨与他谈得稍多而且自然。
这天桑林干坐着,实在无聊再加上困顿,便昏沉沉趴桌上。余忠过来,见桑林趴桌上睡,便用拳头在桌子上咚咚猛砸两下,桑林抬头睁开红肿而朦胧的眼。余忠怒气冲冲:睡啥睡,想睡,去宿舍睡去家睡,这是办公室——技术组。
桑林嗯嗯着忙起身:下次注意,注意!
桑林的右手几乎抬不起来,而且哈了腰,身体虚得直不起来,先前那双精气十足的眼总象未睡好似的没神。卞烨禁不住想问,却又咽了下去,趁机问起刘师傅。
刘师傅脸一板说:你还不知道!?保卫科的人动了粗,桑林死不承认,惹恼了保卫科,可别往外说啊。
保卫科竟动了粗,胆真大!那不是逼供——违法么?!
啥球法哦。听说——不知是真是假——将他放出来叫他反省反省。我还听说这事快了断了,谁说得清哦!
有这么干的吗,叫人心寒!
桑林的父亲
一个眼睛通红、戴顶脱色的土灰草帽的老人来到了公司,与人说话嗓门洪亮,那身装束与举止象是撇下地里的活计急匆匆赶来。经人指路噔噔噔满有脚力地上了办公楼的三楼,那烈烈起伏的胸膛象在竭力克制着向外冒的灼热东西。
肖经理坐在阴阴地发亮的办公桌后正打电话,眼角一瞥,门口立一位老者,一眼就看出是位乡下老人。老人摘下草帽,略点下头算打过招呼,然后便径直咚噔咚噔分外有劲儿走过去。虽然有一溜椅子并排靠墙而放,但他却恭敬了身子颇为拘谨地站着,草帽放在后腰,待肖经理打完电话,他嘴里哼哼两声,接着嗓门洪亮地说:
俺儿子不是那种人,绝不是。边说边把草帽移到胸前,并嘭嘭地拍胸口。
请问,你是……肖经理偏了头面含微笑。
哦,我是他爹。
谁?请问您是谁的父亲,坐啊。
我是桑林他爹。
哦,是桑林的父亲,请坐,坐下慢慢说。
不坐了,肖经理,俺儿子不是那号见钱心迷的人,他那脾性我最知根把底儿。我来这里他还不知道。
人是会变的,老兄。这世界诱惑太多,五花八门……说不定哪一时就牵动了心。肖经理后背靠在椅背上。
再怎么勾动挑逗,可一个人的质地内核从小就定了形,再变,内囊里的东西不会动,俺儿子咋会做那种丢脸的事。
这世界复杂哩,请问您今年多大?
我吗,老人一怔,用手拿草帽在胸脯拍拍,然后说:痴长痴生六十有四。
你比我大十岁,我今年五十四,称得一代人吧,你身子骨硬朗,老兄,这年代跟咱年青时可不大一样哦,现今的年青人多易变啊。
我没啥出息,只在地里创食种庄稼,咋说嘞,肖……肖经理,我生养的儿子,村子里头一个考上大学,决不会是一个贼。我知道他没法辩白,就只有硬撑着——也只有硬撑着,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事可以软一软,退后一步,低低头过去,这绝不是什么荣耀事。这关乎人的名声、脸面哦。要知道车间一百多号人的辛苦血汗钱呐!做一个这样没心没肺的贼也太下作,只怪他多说一句话?其实我想若是家里丢件东西,我也会顺口说往床底下、墙角或别的旯旮处寻寻找找的,俺家那儿的人也多半会这么说的,没啥稀罕让人疑心疑鬼的,可现下俺儿子一句话却成了当贼的证据,我想不通,一百个想不通。
我们也没说他是贼哦!
可……肖大经理,你们都……都认定他是贼了呢,还叫公司里每个人都……这叫俺儿子咋消受……听说……还挨揍!
你这是听谁造的谣?
俺媳妇说的,还会有假。
肖经理两手交叠放桌上,颇坚定而自信地摇摇头:没有,哪会!没口供没证据哪会打人,再说打人逼供也犯法!
对呀,没证据可不能揍人!
别听别人瞎说,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你儿子桑林有自由,正常上班了呀,还可以回家,不信你去问问你儿子,自由没?打他没?现在都讲法制,谁敢乱来,那是要吃官司的。我们这儿也不是公安局,想打人就打人,何况公安局现在也依法办事,打人也不是随随便便。我们只不过让他配合说实话,何况钱并没有丢呀,没啥大不了的,放心吧,老兄,没事。现在可不是红卫兵年代,看了不顺眼找个罪名,帽子一扣,随便整。法制时代,以法治国,电视里不是天天讲嘛。
肖大经理,我明白您的意思,有些事,咋说嘞,老人脸色很为难,结巴几句还是说了出来:有些事没法说通的,更没法提到桌面,甚至没法按常识常理来推断,但那事儿以反常理反常性的方式发生了,而人呐,却无能为力,张嘴没法说。并非我偏向他——他是俺儿子,我一手养活他长大,我知道他根底,我信我儿子,不会看错俺儿子,他那脾性跟我一样好认个死理儿——没啥不好的,不轻易信人,不轻易随人跑,不轻易跟风,俺儿子要是贼,笑话!我就一头撞死这。
谁说你儿子桑林是贼了,也没人打他,你媳妇也是听别人乱说才信以为真吧,怎么会呐,现在都依法办事。
临送老人出门,肖经理又劝慰:老兄,放心吧,快弄清了,很快就了断,这两天桑林就正常上班了呀,人心都是有血有肉的。
老人咚咚下了楼,一路打听着,到了维修车间,上了二楼。技术组的门开着,桑林背对着门,怔怔地望着窗外。卞烨正翻着厚如砖头的工具书,一抬头,见一老人的半个身子探过门,便问:您找谁?
老人整个身子跨过门:桑林在这儿吧?
在呢,桑 林,有人找你。卞烨又埋头查找所需的数据。
但桌后的桑林仍楞怔怔地看着窗外出神,似未所闻。或许卞烨刚才吐字不清或声调较低,老人似未听明白,站在卞烨桌边看卞烨翻找,卞烨猛一抬头,见老人正盯着自己,满脸疑惑。卞烨用手一指桑林的背后:桑林,桑林。见桑林没反应,便用手在桌上敲敲,并喊着桑林的名字。桑林这才迟缓地翻翻眼皮,仍未听明白似地转过身,目光混浊乏力地打量卞烨,一点未觉卞烨身边的老人。卞烨手一挥,带了几分不满:没听见?没看见?找你!
卞烨留了心,父子俩四目相交时,各自都轻轻一震。老人说:咋变成这样,天呐,咋恁瘦,瘦成这样。
桑林似未从震愕中醒转,仍迟钝地坐着,老人绕过桌角走过去,桑林这时才站起身。老人一把攥住桑林的肩,不容桑林开口便说:刚才我去找你们公司的肖经理,见了他,谈了许多,他没说你是贼,还说依法办事,现在兴讲法制了。我说嘞,俺儿子可不是那种人,肖经理说了,事情马上就了结,看你瘦的,该吃吃该睡睡,没偷就没偷。
你真找肖经理谈了,桑林问。
谈了,打他屋出来就来找你。老人说:本不想来,可到了这份上,我想我得来一趟。老人把脸扭向卞烨:俺桑林可不是见钱就贪的人,咋会是俺干的,一听说这球事,我就坚信不是桑林干的,你说嘞?
卞烨点点头。
桑林说:爹,坐下,先喝口水。
不坐了,我得走,回家得赶紧浇地,心里头搁不下,没打招呼就乘车赶过来了。桑林,他们没打你吧,没证据不能揍人……这是法制社会,这是肖经理刚才说的。
桑林笑笑,极不自然,身子象痉挛一下,声音骤然降低:没,没有,咋会。
我想也不至于吧,要那样太没规矩,不是都兴讲法,电视里也天天这么讲啊。
老人又谈了一会,便说要走,说完又打量桑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还劝桑林别往心里去,该吃吃该睡睡,说家里忙,恨不能长三只手干活儿。
桑林说话吞吞吐吐,而且父亲的话似未全听进。桑林有些心不在焉,有几句就答非所问,卞烨忙插进去替桑林回答。桑林让吃了饭再走,老人执意立即就走。卞烨说:提前走吧,领你爸吃顿饭,大老远跑来看你。
桑林嘴里嗯嗯着,目光游离,身子僵滞不动。卞烨说:先走吧,没事,我跟主任说一声。
老人说:你相信桑林清白的,是吧,你们俩相处几年啦,桑林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
是哦,我相信他,卞烨说,并送老人出了门,又目送父子俩下了楼,然后才拧身走到桌边坐下,心中暗叹:真爽朗、自信、率性的老人哦,接着又想及桑林,他身上发生了比自己想象的、听到的还要多的变化,这种变化决不是好的征兆。
以后的几天,桑林仍天天上班,但连厕所也很少去,拿本杂志胡乱翻翻,然后就是发楞,而且极少与别人搭话,卞烨有时主动与他说话,他也是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一礼拜,对面的桑林又不见了,心里一时觉着短些什么。也没有人议论桑林的去向。卞烨逮了空暇问老刘。老刘说,听说又被保卫科的人喊去。这案子还不了结,保卫科非要查个水落石出——非叫桑林承认不可。听人讲肖经理气得直拍桌骂娘,戳了胡自来的鼻子熊,胡自来站那儿连个屁也不敢放。
那么说,桑林要吃苦头——他们真敢动刑?卞烨 心揪地问。
谁知道呢,老刘说:保卫科的那帮杂碎哦!
桑林去了医院
当再次听到有关桑林的音讯时已是半个月后:桑林进了医院,嘴里少两颗牙,舌头左边短了一块,左手手腕的骨头都露出来了,这是肉眼看得见的,还有肉眼不可见的,左肋骨断了一根。
公司里倒是平静如常,无论是肖经理还是胡自来,或是车间主任余忠以及其它职工,象往常一样上班,偶尔提及桑林,口吻多半是不冷不热中带了不屑。
卞烨与老刘买了些补养品去医院看,那是一家装潢精美的医院,两人乘电梯上了五楼,右拐,朝西走,一股股浓浓的药味与来苏味扑面打来,两个冷面孔的护士擦肩而过。那是一间朝阳的洁净病房,一
个女人无声地坐在一张病床上发呆,床上的病号正输液,那一滴滴透明液体颇有耐性有节奏地滴落,瓶内液体表面浮一层泡泡,病人右手腕绑了厚厚的绷带,乍一看象个鼓胀的白色拳击手套,身上还盖一床有红十字及医院简称的白色薄被子。
那女人卞烨认识,是桑林的女人,见有人进来,那女人抬起头并站起身,一双空洞茫然与凄绝无望的眼神叫卞烨心里一阵颤抖。病号扭过头看他们。
这躺着输液的就是桑林吗?卞烨与老刘几乎认不出来。那张脸不单是消瘦、憔悴,而且被一种外力横然扭走样,没有一点光泽,那双眼瞎了似的无光,僵滞的嘴张了张,左边下牙床上有个豁口,两颗牙不见了。那张嘴又用力张了张却未吐出一个字,但那张嘴仍在努力着,咕咕两声响。女人拍拍盖他身上的白被
子:要没劲儿就别说了,啊。
桑林吃力地扭过了苍白而瘦棱棱的脸。卞烨一瞥,桑林的两眼湿了一圈,接着,一串泪水从眼角滑落。卞烨心头猛一痉挛。
听桑林的女人说,桑林一直高烧不退,夜里还不停地说糊话。
你们是第三拔来看他的:第一拔是桑林的父母和他的几个同学,第二拔是电检车间的张亚城他们,你们是第三拔。一见有人来看他,他就掉泪,连话也不会说了。昨能这样,他们保卫科的人,肖铁肖经理,胡自来一窝真不是人,太狠毒了。
我托人找了律师,头一个律师说,这官司不好打,因为你丈夫没证据证明自个儿清白。但这揍人,肯定不对,当然犯法,但你丈夫无法佐证自己清白在先,而且……唉,还有……希望不大,不过可以要求赔偿些钱,反正我不抱太大希望,这世界……怎么说呢。
见律师说这种话,我心里凉半截,于是我又托人找一位律师,听别人说这律师打赢了几场都以为必输的官司。我把情形一讲,他说:太狠了吧,我接了。接着又详细问了许多,还给我讲了许多有关搜集并保存证据的事。
这律师姓方,具体名字我没有记清,因为当时心里乱得很,我只管叫他方律师,高高的个子,宽额头,眼大而有神,说一口普通话,看去很正义。第二天他带了助手以报社记者的身份去你们公司,不仅见到了王八肖经理,还见到了保卫科的胡龟孙科长。你猜他们怎么讲,叫人听了能把人活活气死。
动刑——逼供!没呀,怎么敢,那谁不知道是犯法的事。牙掉两颗,舌头少一块,是吧,他一不留神自己咬下的吧,吃饭恁急,你说你吃那么急干啥,没人跟你抢。手铐倒铐上了,这没说的,为什么不铐呢,这个权力我们该是有的吧,怨他自己不老实,你规规矩矩别乱动乱拽啊,可不,充硬汉,扯来拖去,怎么样,外皮磨破了,骨头都露出来了,多疼多受罪。我们可没动他一根毫毛。不信吗,可以问问当时在场的每位,保卫科的人全在,不信你单独问一个试试。他自己不留心不规矩,怨谁呀。
什么什么,肋骨断一条,会吗,他自己连路怕也不好好走,腰撞到乒乓球案的案角上了吧,不排除这种可能,跟我们没关系。
什么,证据,没有,真的没证据?要不是他偷的,他怎么知道放在床底下,这不是最好最有力的证据,还不足以证明他是贼!?
那窝王八龟孙还讲了许多,他们根本没把方律师放在眼里,方律师也气嘟嘟,市法院去了好几趟,说已立了案,正按有关法律程序、条文进行,啥程序咱也不懂。方律师劝我要有信心,怕什么,别看他们现下横,能再横个几天!
从医院出来,卞烨觉胸口堵,他忽然问身旁的老刘: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逻辑推理,敢信吗。
他们一窝兔蛋,心坏透了。这肖经理胡自来老大不小啦,自己当年不是没挨过整,这会儿咋球全忘了。
你说啥,教训,当年他们怎么…
这事儿不妨得空儿问问咱车间书记温俊,他最知根把底。伤疤才好了几天哦!
卞烨找到了平日颇谈得拢的张亚城,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去找肖经理。
坐吧,肖经理态度随和而大度地指指桌前靠墙的一溜长沙发:什么事,尽管说。
桑林住院了,卞烨说:肖经理,我直说了,保卫科怎么能那么干。再说人住了院,公司却没派一个人去看看。
桑林一直发高烧,手腕骨折,肋骨断一根,保卫科有充足证据了怎的,纵有证据也不该往死里揍吧,张亚城说。
什么,你俩说什么,肖经理头朝前探,看去满脸讶然迷惑:我怎么听不明白你们说些什么,什么住院骨折?
桑林从保卫科出来,就进了医院:手腕骨折,肋骨断一根,两颗牙掉了,卞烨说:保卫科越权了吧,而且把人…
而且把人揍成那样,连去医院看也不看一眼,医药费呢。桑林不管怎么说也是咱公司的人吧。
有这事?保卫科的人会动手来粗的,不会吧,我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动粗,好言软语说服教育。不会是保卫科的人干的吧,谁亲眼见了,啊!要有证据证明保卫科揍人,我决不轻饶他们几个杂种。
难道会有别人下手吗,桑林从保卫科一出来就进了医院,不是保卫科的人干的会是谁呐,卞烨说。
不会不会,你们俩肯定听错了,我一再交待过的,他们胆敢不听,反天啦!莫不是桑林自己想不开或别的原因自己碰的撞的吧。他这一段时间情绪听说一直不稳定,有点反常。
自己揍自己,这岂不可笑,张亚城说:不管怎么说,咱公司得露露面吧。
如果一旦坐实他们背了我胆大揍人,我决不饶他们一帮混帐,想下岗哦!他们会知法犯法,不大可能?那几个人的秉性我有所了解。烦劳二位操心了,我会很快派人查清弄明。另外我会通知财务科的人带钱去医院,桑林怎么说也是公司一名职工。
桑林这事,请问到底该怎么处理了断,总不能以进医院收场吧,卞烨说。
怎么会,在我眼皮底下发生这种违法的事,我决不放过。桑林这事也不能不了了之,至少有失职之过错。请二位放宽心,肯定会派人去医院看望,住院费一分不让他掏,好吧,我会以法办事,秉持公道,决不宽纵。以后有别的事尽管跟我说,多反映反映下面的情况。
就这样两人被送到门口,肖经理还与两人分别握手告辞。
卞烨下了楼,拍下自己的头:听听,说的多动听。
但愿方律师能告倒他,看看,装的多象,不信他不知情。
在他屋里坐会儿,说几句话,卞烨说:我身子就发冷。
两天后,财务科的人便送去三千块钱,还在桑林的病房坐一会儿,由于彼此不太熟,与桑林俩口生硬地闲扯了几句,便返回公司,并向肖经理做了较详尽的汇报。肖经理只是冷冷地听,连头也未点,更未出一声。
但当肖经理获知桑林告到法院时,异常恼火,且懊悔自个儿不该不加深想便让财务科的人送去三千块钱:太便宜他了,告我,你以为你是老几!你以为我是谁,告吧,告到联合国我也不怕。
桑林又上班
桑林又来公司上班,只是不在维修车间,而是被安排在电检车间的清洗组,这一组的活儿累且脏。桑林已被解聘了助理工程师,新下的令是清洗工,而清洗组的工长李魁,初中毕业,一米八五的个头,身子壮硕,干起活来,那没得说,一个能顶两个人干,工作上认真而且心细,令他自豪并常常向人吹嘘的是:掰手腕没人能掰过他,整个电检车间300多人,无一人是他的对手。虽说他拚命挣钱舍不得吃喝而供养儿子读大学,但他口口声声对身边高学历的人充满了仇怨,虽说没得罪他,但他就是莫名地打心底里恨那些学历较高的,对于落难中的桑林,他几乎是一百个不顺眼,处处出难题,嘲笑挖苦,给桑林办难堪,并借机克扣奖金。
桑林变了另外一个人,说话小声低气,组里人对他也冷然相待,几乎合起伙来欺负他,每月的奖金几乎从未拿全过,一出点小差错,换别人闭闭眼过去或提醒一下,可李魁却扯了粗噪门大动肝火地训斥,那样子恨不能一拳把桑林砸死。
对桑林创击更致命的,是女人提出与他离婚,说桑林太窝囊,跟了他没有稳靠感,又吵又闹的,并指斥桑林的种种不是。桑林便在公司单身宿舍寻一间住下,晚上极少回家,算是与妻子分居。法院虽立了案,但却无半点进展。方律师一改先前信心十足的口吻,显得无奈与沮丧。桑林几次寻他,他吞吞吐吐,后来索性回避,最后迫不得已,对桑林说:我能找的人全找了,能跑的路全跑了,可事情却不尽人愿。那些内幕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反正人家就那么拖着,晾着,没说不审也没说审,这可是最叫人颓唐无奈的事了。这块土地上的法根本不能叫法;律师根本不能叫律师……怎么说呢,我是哑吧,我闭嘴……
后来方律师给桑林俩口出主意:要不这样,找一家小报把这事捅出去,然后呐大报转载,让某些高层人士一留心而插手其间,这案子就好办了。你只有先找小报,可不要也没必要找大报社——找了也白找,大报才不会登呐。小报吗,得出钱!
那么说,桑林苦了脸说:得把伸张正义寄望于某种可遇不可求的奇迹或偶遇,某一个大权在握的人偶尔茶余饭后看到这张报纸,并且心情好并且正巧触动心弦,于是插手过问才行。
是这样,暂时没别的可行法子。
那得多钱?桑林的女人问。
少说,少说也得六、七万吧,详情数目我不太了解,我也是听说,有人就用这法子打赢了官司,获得赔偿与公道,要有信心,不妨一试。
桑林的女人低下头。是啊,桑林住院花去五千块,公司送去了三千块,以后再也没给,桑林拿了二千元医疗费收据,可公司的财务科硬是不报,说违反规定。因买房已欠了二万多块的外债,要再拿出六、七万块,往哪儿借哦!
桑林在公司的话更少了,连走路也小心加了小心,而且常发愣,盯了地面或墙上或某处一个劲儿不知疲困地楞看,并且远避任何一个想挨近他的人,顶多与张亚城或卞烨谈几句,但心绪灰暗,总说身体不好,跟得重病一样乏力,不想上班,手脚一动就出错,并且谈到了死。劝他去医院看看,桑林却直摇头:看不看没啥区别,接着便一声接一声哀然喟叹,脸色象是一圈接一圈暗下去。一次提出借卞烨的《圣经》看。卞烨很爽快:我把这一本送你得了,你耐心看。在以后的几次交谈中,桑林提到了上帝,并说我的感觉——我说不清那是不是或叫不叫感觉——没错,上帝是存在的,就是天穹之上那双时刻睇视人间万象及人的心思意念的眼睛,它,只有它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卞烨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辞职不拍屁股走人去南方闯荡吗?跟你说吧,我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一走怕没有机会证明了,因为人虽走了,可贼名却不走,在人的心目中,我永远是个贼,一个下作的贼!桑林说这话时,满脸苦愁与困惑,接着他用怨怼不平的语调说:可它为什么不站出来呢,上帝,上帝哦,怎么老是无言,总是在天穹之上睇视!?这上帝真叫人生疑,有时我恨它蔑视他,因为只有它最知悉我没偷,却眼睁睁看着我蒙受这一切!这就是上帝!面对人间不公,小拇指头也懒得动一下?眼都不眨一下?
不,桑林,或许未到时候,卞烨说:那钱,是上帝偷的,并且上帝被认为是贼,并且与你一同住院,他只能这么担当,这么作为,请信吧。他也受了重伤,甚至磔刑。
它可是全能的啊,为何选择这种方式承当,难道不能换一种较好的、人类容易接受的方式,我对此只是绝望,虽然我知道在我最苦最难时它一直伴我睇视着我。
上帝自有上帝的行事方式,我们肉身之人岂能理解,或指使、操纵它!要那样上帝就不是上帝了。上帝总会在我们不可预测的一天或某一刻,在世界面前,证明你的清白。
我想不通,我忍受它——这个只知睇视却硬不站出来做证的上帝啊——到了极点!桑林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忽然他睁开眼:我不能怪她;让她走吧,自由吧。我成了累赘,名声扫地,我恨我自己。
你不能这样,桑林,上帝决不会弃你而去,他也是个贼,一个担了贼名受辱打的人——上帝哦,没办法,他就是这么一个上帝,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上帝,他本不是来招人喜欢,而是来救人。
第二天,桑林便回家跟女人达成了协议,并且去法院利索地办了离婚手续,房子、女儿及房内的所有物品、摆设等,桑林一样也没要,连那个女人也觉得怪过意不去。
一连三天桑林呆坐在宿舍,胃口一点没有,他心里一直不明白上帝为何只是睇视却不插手,哪怕稍稍阻拦一下那些恶劣不公的泛滥,可是上帝只是陪他受罪,没有半点站出来显身或以别的方式来佐证他自己清白的征兆,他内心于是越发恨怨上帝,并且疑心这样的上帝还是上帝吗,那双永不疲倦的、睇视人的心思意念及言行的眼睛有什么用,不公与恶力远强于它是吗,但他又没法不信服,正是这个陪他受罪担苦、一言不发只默然睇视的上帝使他勉力撑着、熬着,没有低头认偷,并且有勇气活下去,活到今天,甚至还要活下去。
当他又去上班时,头重得几乎抬不起,一种奇异的力使他无心去干活,而是楞楞地坐在凳子上盯视着墙面:墙面因粘贴东西而留下污迹,很巧的是,偏构成一个类如十字的图案,而且十字下面斑斑黑迹象人淌下的血。他凝视着,心里乱哄哄一阵,又空落落寂静一阵,接着又实实地塞满。他甚至还想到了曾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手腕上白生生的骨头,那么纯白,头次看见自己的骨头,他愕然难以置信;又想及了方律师无奈而愧疚的眼,法院里冷酷的爱理不理的面孔与鼻子……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脑中都想些什么,也未觉多长时间从身边悄然流走。
从早上八点半一直坐到第二天上午11点,而且一直保持着那痴迷、僵硬的姿式,别人喊叫他充耳不闻。于是工长李魁找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打电话给肖经理,肖经理又打电话给保卫科,他们几乎一个腔调,一个看法:桑林犯病了,必须送医院治疗。
当时清洗组工长李魁大呼小叫:不得了呀,桑林这小子犯球啥病了,要是人死了我可担不起责任。
就这样,保卫科的几个人便连抬带拽,硬将桑林塞进一辆红色小面包车,桑林踢蹬着不想上车并说我没病,没病,可没人能听进去。当车门砰一声关上时,他整个
人的反抗、他的嘶喊也跟着被关了进去,围观的人再难听见或听得沉闷模糊。但见车子底部一冒烟:红色小面包车便往前疾驶,直奔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
桑林失踪
两个月后,从精神病院传 来讯息,因一时疏忽,桑林从医院跑了出来,医院还在不少报纸上发布了简短的寻人启示:
桑林,男,三十岁,身高一米七三,身穿黑皮凉鞋,兰袜,灰裤,紫色的白横道道体恤衫,内穿白背心,讲普通话,但带了豫西人的口音,脸孔瘦削,眼大,鼻梁挺,短胡子,六月二十一日从某某市精神病院出走,望发现者速与某某市精神病院联系。
联系电话:XXXXXXX
若能将人送来,必重谢。
卞烨一直忘不了那次去精神病院看望桑林的情形。一栋灰楼,楼道里也刷成灰色,几乎每个房间全安装了铁门。卞烨 把自己的工作证押在门岗,由一值班医生领了上二楼,领他的大夫两脸蛋饱胀,红扑扑的,说话速度快疾。他介绍说:这个103号病人倒是不吵不闹,很安静,只是有一点叫人不安而犯愁,不好好吃药,老跟医生、护士作对。
当大夫打开那扇厚重的铁门时,桑林正站在屋正中,见卞烨走进来,双眼一亮,很是惊喜,过去抓了卞烨的手:你可来了。下烨身后的铁门咣哐一声关上。
卞烨把提溜的香蕉,水果,两盒营养液放在床头。桑林一把抓过,并塞在被子底下,怕盖不严,又抻抻单子。
怎么啦,卞烨惑然莫解。
他们会抢走,我啥也吃不上,桑林指指另一张被子零乱放着的床,又指指门外。
那人去放风了,桑林说,有时医生也会抢,更凶。
怎么,吃不饱!不让吃?
光叫我吃药,饭少得很,我饿 。
怎么能这样。
桑林忽然低下头小声说:我没病,一点病没有,可他们偏说我有病,非叫我吃药,我说我没病不用吃药,他们就说我不配合治疗,拒绝吃药,就是有病的最好症状。
桑林弯下腰,把鞋退下,从鞋里倒出十几粒白色,黄色及紫色大小不等的药粒,找张报纸胡乱一包,交与卞烨:你带出去扔了吧,他们天天搜身,翻床找,扒衣服找,要不吃他们就硬灌我。
唉——卞烨叹一声,忽然想哭。
我终于想通了,上帝也有不全能的时候,他那时节也别无选择——只有死路一条,受磔刑——为了救他创造的人。桑林说这话时兴奋而狂喜,两眼放出叫人心悚的野性般的亮光,并且口气带了某种神秘,接着又看定卞烨的眼:我再跟你说一句:钱是我偷的,因为我也别无选择,我是贼!
卞烨身子一炸,嘴张张却硬是没吐一个字,也不知怎么合上的。
竞争上岗
卞烨是硬了头皮或腆颜去找肖经理的,他本不愿去找,因为他从别的渠道获知自己落聘,但他决意仍去见见肖经理,仿佛只有从肖经理嘴里吐出的才真实可信,于是趁了下班之际去办公楼三楼,当时肖经理正要出门,见卞烨来便问:找我吗?
是的,肖经理,卞烨觉嗓子眼发堵:听说,我,嗯听说……
尽管说吧,没关系的,肖经理笑笑,一副很乐于倾听他人询问的友好面孔,这使人一下子觉着拉近了距离。
听说我落聘了,这次竞聘。
是的,落聘了,肖经理皱下眉:怎么说呐,我可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可最终还是……暂时只有这样。我原先想,你不会有问题的,可结果却出人意料,分数比别人的低呀,我又没权更改,也没人有权更改分数——那是要受处分的。你的工作能力很强,但可能是在某些场合说话不注意而得罪了人,所以……
我得罪了人,所以……就这些?
就这些,先干着,工资一分不少的,说完,门砰地碰上:好啦,我该下班了。
卞烨不便再问,尾随肖经理走了几步,便放缓脚步,他不想跟在屁股后头,内心本就有说不出的苦涩感,这时又添上一种上当的感觉,自己本就不该参与竞聘,当初弃权就好了,一种被人捉弄而又无法反击的感觉又陡地升上来灼得心疼。当初,唉,当初心里稳稳实实地挺有把握,但结局却是落聘——无岗。下一步如何安排?他有点怨自己刚才为何不顺便问一下,但会有确切的答复吗,问也是白问。还用问吗,下一步轮到自己头上的能会是什么!?张亚城已下岗,理由充分得无法叫人挑剔,工作上一次小小不言的失误,亚城也不承担主要责任,是他班组里有人干活毛糙而出了点问题,按常理或按规章制度,顶多罚十块钱,但谁让张亚城在肖经理一手设定的发言——劝谈会上横来一通而犯禁呐,所以肖经理拍板:太不象话,下岗。于是张亚城便下了岗。
两天后车间宣布:由于未能竞聘上,卞烨的工作将另行安排。接着,一张令——一张电脑打印的并加盖红戳的白纸——发下来:卞烨从此不再是技术干部,工程师之职称被解聘。
余忠把卞烨专门喊他屋里:真出人意外,没你岗,我也没法,我尽了力了,能为你说的话我全说了,工作上没什么可挑剔的。可公司不聘你呀,我有什么办法,唉!一个本科生居然落聘——无岗,这么高的文凭,却没岗,我也替你难过呀。还是本科生哦,公司对你们十几个本科生可重视嘞。
那么说,我落聘——没岗位,全是我的错,全怪罪我,你的意思是这样吧,卞烨满肚子窝火:似乎,我一落聘,才想及我是本科生,啈!
那里啊!不过我也不是撵你走哦,你若想呆在维修车间,咱还一块搁伙计。我不反对而且欢迎,要是公司另有安排我也无法阻拦,余忠说。
不用你替我操心,我知道我该走哪条路,卞烨说。
维修车间给四个半干部指标,由于主任与书记属于中层干部,公司有不成文的规定或法则,可以不必竟聘而有岗;另有两个半只有在卞烨,小孟,宁玉林与老刘等四人间竞出;那所谓半个,是指那一岗位是以工代干。卞烨本不想介入与同室几人的竞争中,因为很觉没趣。但见别人报了名,且公司也要求都报名他才报名,他其实心里隐隐地满有把握,因为要论工作份量属他与宁玉林最重,自己的业务水平又有目共睹。按竞聘程序先由主任余忠出题考试,分数占60%,尔后是四个人登台讲演,车间主任与书记及车间的10名工长和车间职工代表,再加组织科派来的一位,加起来共有二十一人组成评委会。四人演讲后,下面的人可以提问,但不可超过三个问题,然后由21人分别不记名打分。当时卞烨演讲很投入,主要谈自己一年来的工作及今后的打算,下面居然破例鼓起了掌。所提三个问题,他回答得简练而切题。事后由书记,主任及组织科的一名成员,一共三人关在余忠的办公
室里悄然统计分数,这分数占30%;另有10%的分数由公司的正副经理们给打分。他们三个人何时统计完不太清楚,也没公布结果,更不知余忠何时交与组织科,余忠也没说何时报上去,更没说四个人的分数,只说等着吧。就这样过了半?
鲈陆峁愠隼?了,此时仍未说每人的具体分数,只说卞烨落聘——无岗,此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全不挑明。
无人监督,就这样关起门的统计是否做了手脚,这程序是否公正,更没人知道公司的正副经理们给每人打多少分。每个车间的竞聘程序或方式由车间自个儿定:一般由主任与书记一碰头即可定下来,有的车间还请了别的车间的人评分,有的仅以考试分数为准,不演讲,也不让大家打分。竞聘前公司一再强调要公正公开公平,光余忠在会上至少说了三次。
老刘与宁玉林,小孟竞聘上了岗:重又下了聘令,小孟是那半个指标,即以工代干。卞烨有一种被人剥光衣服五花大绑任人宰割的感受,手里的饭碗一下子给人剥夺了,他知道自己下一步的结局,那几乎就是明摆着:下岗或到下面班组与班组成员争岗位——可班组成员也超编呀,何况也无趣,于是卞烨想,在这公司干到头了,真的干到头了。
从头细想,卞烨觉不过一场骗局,哄弄人,仅仅是走过场,是摆给人看的形式,自己却当真了,精心准备了演讲辞。竞聘的关键压根儿不在于你的考试成绩单、演讲的好坏、评委们打的分数,能否竞聘成功根本在于这表面的、折腾人的程序背后的东西:这东西在不见阳光的乌黑处,那里面绝无什么公正公开公平而言。自己真蠢,多好的借口——精简机构,减员增效,不过是给头头脑脑们提供了一次绝佳的整人良机。也是在事后卞烨才获知,维修车间本有5个半指标的,如按这个数字来,他怎么说也该有岗的,哪怕是那半个。但不知何故却被另一车间借去一个。唉,竞聘前就已注定自己无岗——下岗的料!能得罪谁呐!自己真傻,傻得快公布时又跑去问肖经理。
这时,卞烨又想及了已失踪九个多月仍无半点音讯的桑林。
宁玉林与妻子的谈话
桑林没一点音讯吗,吃晚饭时,妻子忽然问宁玉林。
宁玉林说:没有,都快一年了,听人讲,依出走时的情状,怕人已不在了。
不是没人见尸首吗,妻子说:桑林出走个啥呀!不过说不准去南方珠海啦、深圳啦闯荡,几年后当了大款,开了高级轿车返回来。
这,不太可能,宁玉林说:桑林不是那类人。我猜,桑林怕凶多吉少。
那,你们公司还给不给他开工资。
开呀,咋不开,宁玉林说:每月二百来块钱,车间的卞烨专门找过财务科,说桑林曾亲口跟他讲过,万一他不在了,如果还有一份工资,一半转寄与父母,一半存着给女儿用,但决不经那女人的手。
那……工资开多长时间,桑林人要一直没音信儿呢?
卞烨请教过律师,律师说:可以开四年,四年后再无音讯,可以由法院宣布其死亡。但肖经理说了,顶多一年半,四年,死鬼还想拿工资?正常巴心巴力上班的人工资都开不全,死人还想拿活人的钱——这算哪门子法律!
那么说桑林出走前就有所准备,后事就安排好了。
也说不准,有好一阵子桑林很绝望,想到过死,详情、内幕,那得问问与他一直往来的卞烨,还有那个张亚城。
这一晚宁玉林睡不踏实,按往常,与妻子欢爱后很易困倦入睡,虽然与妻子缠绵得并不太激情,但也算得上较为如意。他心里头有些发沉发堵,桑林的出走近一年仍无音讯,在他心头投下莫名的浓浓阴影,一种类似欠疚的感情微妙地冷不丁冒上来,于是心头便失控般酸楚楚。其实他心里一直怪怨着桑林,当时见面就拒绝搭理,甚至无法原凉桑林的卑劣行为。因为他推定,桑林的花招有失高明而被人识破,他才未受殃累,不过那二十多个小时的身心之苦却痛镌在心,一念及便心中隐隐寒悚。
就那么个大活人一下子不见了,消逝得无影无踪,或死或活叫人实在不敢也不愿骤下论断,于是心头掠过一阵痉挛。而妻子却睡得香,还打起呼噜,他满心烦厌地推推,妻子嗯嗯
两声,一拧身子又呼噜上了。他恨不能骑在妻子身上抡拳痛揍一顿。女人啊太势力眼,由于自己家较贫,父母亲是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进的城,几十年过去,在乡下养成了生活习性也未全改过来,母亲来这个小家住两天,妻子几乎把厌烦挂在脸上,嫌母亲不讲究,锅刷的不净,不太讲卫生,做的饭缺滋少味,与母亲说话几乎没好气,爱理不理地,话中还分明带了蔑视的冲味儿,为此引发他与妻子吵过好几架,只差闹了去法院离婚。
因买房的事不得不借钱,父亲所在的单位实在不景气,一月才开200来块,而母亲退休工资每月一百也不正常开,弟弟又刚结婚,他实在不好意思向父母张口,是啊,姐姐俩口都下岗,那个小外甥姐俩口几乎养不起,放在父母家吃住,他不忍心伸手朝父母要,但父母获知后,仍东借西凑,送来四千块钱。而妻子的家境好,岳父岳母掏了近2万块。当父亲骑了车子送来钱时,妻子却不接,把脸一扭,白眼一翻:这顶个屁用。当时他真想冲上去扇她几个耳光。父亲没吃饭就走了,虽然快到了吃饭时间。父亲患有高血压,大热天骑自行车一路上坡近一小时来送钱,就为省一块钱的车票-——他了解父亲。他眼圈湿润润地,于是他问自己,也不知是第几次问自己:是否结错了婚。妻子有她一套为人的生活方式,别人对我好,我对他好,要是对我不好,我就恨死他!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昏沉沉,脊背僵硬地疼。
吃早饭时,他满含怨气地说:夜里你真能打呼噜,害得我一夜没睡好,推推你也不顶事。
或许宁玉林说话时口吻及脸色难听难看,不想惹恼了妻子,她啪地放下筷子:还说我哩,你自己的弊病少啊,我忍了——我一直忍了不说罢了,还嫌我打呼
噜,你那弊病还轻——梦游病!哪一天自己下床去阳台,一头栽下去咋死都不知道。
什么,你说什么,梦游病?
你还装不知哦,结婚那一天起你就犯这病,结婚那一晚你跟我睡一觉,就自个儿起床在屋内转圈 ,然后躺沙发上睡了,嘴里还嘟嘟囔囔。
你没骗我,真的?
我骗你干啥,反正你心里只要有事,精神一紧张,那病说犯就犯。
哦,是……是吗,宁玉林忽然脸色死白,浑身一阵抽搐,他几乎坐不住,脑袋一阵晕眩,眼前的妻子在脸前一晃一闪,那张脸变形走样,他忽然大喊一声:我是贼,我是!我是!!
他猛然抱紧头,朝身边的墙上撞。妻子忙上来拽住他:怎么了,怎么了,天哟,我的天唷!
他气恼而恶恨恨拨拉开妻子的手,在屋内失魂般走来踅去,两眼红通通射出怨怼的光。他无法平息内心陡起的风暴,他豁然全明白了——保险柜上拧开了盖的墨水瓶,右手食指拇指上未洗掉的墨水痕,别人所说的失而复得的两叠钞票上的墨斑;自己在保卫科明明在靠北山墙上的长木沙发上睡,可早上却歪倒在门口的沙发上睡醒;自己星期天值班时吃了午饭,斜靠了椅背上朦一会儿,小孟去办公室和站在窗前的自己打招呼而自己事后却浑然未觉。他甚至看到这样一暮正在发生的场景:一个心里烦气、因买房而焦灼的人在半夜鬼魂般坐起,拧开保险柜上的墨水瓶盖,楞一下,象是在想下一步怎么办,然后弯下腰拧保险柜上的密码盘,记不清正转多少又反转多少,手一拨拉那个手柄,奇迹出现了,如同两元买一注彩票而中了特等奖一样,那几百万分之几的可能落在那个人身上,保险柜的门喀吧一声开了,并非因为财气手气福气而是因为灾气霉气祸气加上鬼气打开了柜门。那人脸上并未露出惊喜,而是迷惘地蹲下,头一低,取出两叠厚厚的钞票,楞一楞,想一想,好象不知手中掂的是什么,也未及细打量,一哈腰顺手扔到床下墙角,之后又合上保险柜的门,右手捏了那密码盘不知正转多少又反转多少,接着,?
侨苏酒鹕恚南驴纯矗坪跏裁匆参纯醇缓笥痔杀晃牙锼酢?
宁玉林明白了!何以桑林坚不低头认偷,因为人家真的没偷,明白了桑林那盯视自己的古怪得叫人心头悸颤的眼神,原来自己内里隐隐地、莫名地亏虚。
命运如此突兀地给生存之途开启了另一条路,他已到了岔路口,没有人能替他选择,他黯然地想,他害了桑林,如果死了,那无疑他就是真凶。但他又想,我斗胆站出来讲明这一切,有谁会信,那一幕是真的吗?或仅是个人一瞬的想象,但他必须择选一条路走下去,他这一生都逃避不了这一选择,如果他拒绝选择的话。于是他想,自己无意所酿就或导致的苦果必须由自个儿来咀嚼和承担,这并不高尚或英雄,一点也不可夸示或可恃,这是一个人起码的道德良知,自己的生命不过才真的刚刚开始。
附记
那时节,肖铁不是经理,也不可能是经理,那年代哪知什么是经理——这个词当时怕未创出来,大家伙儿当时喊他小肖,人也不象现在肚子鼓起来,后背肥厚,走路一拽一拽地,整日板了脸,青阴阴地似乎谁也不正眼看,那时见人就笑吟吟先打招呼,人也勤快开朗,蛮讨周遭人喜欢。
那时候 ,人们常常夜里奉迎最新指示,没人敢明问,最新指示,何以偏偏在夜里,甚至在后半夜发布,只是在内心偷偷嘀咕,连自家老婆孩子也不敢说。人与人之间全隔道墙,人防人人戒人,谁也不可靠。人头脑中的那根弦绷得紧呐,只要一通知,人们便打宿舍或家里跑出来,在办公楼前那片空地集合,不象现在开会集合,总有人拖拉迟到,那时的人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谁也不磨磨蹭蹭,先由领导——现在叫经理,那时叫革委会主任-----向伸长脖子的人群宣读最新指示,然后是跳忠字舞,并一遍遍的山呼万岁、口号,接着敲锣打鼓排队去街上游行。那时人的记忆力格外强旺,成段成页的最高最新批示,一会儿便烂熟于心,背诵如流。游行归来后还要分组召开座谈会,谈学习最新批示的收获、体会、心得,同时揭批自个儿的或别人的不足或私心杂念。有时会改动一下程序,游行归来后从牛棚里押出一帮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或别的罪名的牛鬼蛇神们批斗,并对他们活动活动拳脚——你该明白
“活动活动”什么意思吧。然后再开座谈会,这么一闹腾,有时到12点或1点才告结束。
这天晚上游行后,技术室的十几个人到二楼那间大办公室,围坐在一起召开座谈会。等一个个发过言表了态之后,技术室的十多个人才关了门各各回自己家或单身宿舍睡觉。
但验收室的十多个人,他们游行回来,没有马上开座谈会,而是先从牛棚里把十几个牛鬼蛇神押出来斗一通后才回办公室开座谈会。或许出去的急,他们全忘了带钥匙,倒是一个刚从技术室调入验收室的技术员带有一把技术室的钥匙,于是便开了仅一墙之隔的技术室的门,当十来个人鱼贯而入欲坐下时——有的人已坐下——有人呀地一声惊呼,并用手戳指一把椅子上的一张报纸,大家全围拢过去,一看全傻楞楞地,接着便一脸怒气恨气。因为报纸上有"毛主席"的字样。有人把报纸拿起来:报纸另一面是毛主席的头像。报纸坐在屁股底下,想臭想压死毛主席他老人家呀!?他们当即向厂革委会进行了汇报。厂革委会主任额头窜汗地带了几个人赶到现场。他们喊来了技术室主任老江,问这把椅子是谁的。老江凑过去端详,说有点记不太准,好象是小肖的。为了弄清,又从被窝里喊来技术室的几个人来辩认,结果他们均认定是肖铁的椅子。就这样,肖铁的罪名当时便定了下来,而肖铁却浑然未知,仍在醋睡之中。
第二天一上班,厂里便通知召开批斗会,说阶级斗争又有新动向, 又揪出一名反革命分子。当时全厂八百号人:挤一堆黑压压,全伸头蠕动,争看揪出的是哪一个反革命分子。厂革委会主任在台上照例先领诵毛主席语录,然后宣布:
把反革命分子——肖铁,押上来!
肖铁未楞过神,他象别人一样踮脚尖巴望看又揪出了谁,乍一听以为是听错了,当他想侧耳再听时,两胳膊已被箍死,连拖带拽押到了会场前头。他刚张嘴想辩解更想问个为什么,一阵接一阵打倒、油炸肖铁的呼喊声把他吞没。
几乎在宣布的同时,大字报就呼啦啦上了墙面,有几条大标语如瀑布打楼顶悬下来,罪状不单是把印有毛的头像的报纸压屁股底下,还列出其它耸人的罪状,连贫农出身也被说成地主,说过人不可能长命万岁,只听说千年乌龟万年王八;又说过每个开国皇帝都要杀掉一批功臣以除隐患…
大字报把厂里的墙面几乎遮盖了,揭批肖铁这个反革命分子,没有人不写的,谁若不写就是站在反革命立场上,后果将不堪设想。不管真心或迫不得已,平日与他最亲近合得来的几个人也揭发他的罪言罪行,而且揭批的最入骨最抢眼也最令人信服。
批斗会刚开始时尚好,只是喊喊口号举举拳头。可喊着批着,却忽然有人一声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好吗,如一声暗号,也确乎是事先预设的暗号。人往上挤了开打,真打,不是演戏,不是装模做样,而是带了莫名的仇恨与愤怒,不是用拳头,而是用铁家伙:三角铁,铁钎,大扳手,大起子,管子钳等,那
一顿啊打啊,全冲了上半身 ,尤其冲了脑袋。后来肖铁说他当时认定自己活不成了,非当场被打死,但血性中的本能使他如抓救命稻草般从裤兜里抓出毛巾死命捂头,毛巾上给弄出三个窟窿,至今他还保存着,时时拿出叫他儿子看看并讲讲当年可怖的情景,告诫儿子:一个国度,一个集体,如果没有规矩,没有法律,会产生多可怕的后果,那样的国度、集体无疑命将不长,法规、规则是立国之本哦!他右耳就是那次失聪,并嗡嗡响。后来花了好些钱也没根除,你可能见过,他经常右耳戴上微型助听器。虽然他被揍得晕趴在地上不会动,但两手却紧紧抓着已染成紫红色的毛巾死捂着头不松手。后来,又找来铁丝象捆木桩一般绑了起来,丢进了就近的仓库——监狱——又叫牛棚,现在已改建为存车棚。
人一旦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那个家也完了。肖铁的家给抄了6次,你想哦,家里还能剩下什么东西。
后来曾多次审讯他都不承认那张报纸是他放椅子上的,那把椅子是他的,他说没错,可当时游行回来在办公室座谈时并不是每人都坐自己的椅子,一进门多半就手随意地掂身边的椅子坐下。他说他当时清晰得记得,并未坐自己的椅子,那张报纸自然也不是他铺的。可没人做证也不可能有人做证。事实上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已调到另一个单位。他承认是他就手打桌子上拿来垫在椅子上的,他高度近视。要是看报纸上有毛主席的头像或名字,打死他也没那个胆。他说自己是无意的,他坐的椅子就是肖铁的,他当时还想跟肖铁换一下,可眼一瞄,肖铁已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了,于是就不再吭声。直到座谈会散了——此时他已忘了椅子上的那张报纸,看都没看一眼,起身随了别人就出了门。这个人的名字我说出来你也不知道。这个人在调到另一单位才私下跟人讲的,他以为有人,如肖铁可能知道这件事,并且怕肖铁寻机报复他才托人调走的,其实肖铁并不知道是他干的,他只知道他当时没坐自己的椅子,而且椅子上啥也没垫。纵然肖铁知道是那人干的,当时说出来,又有谁会信?!
肖铁跟人说过,他宁愿呆在法西斯纳粹的集中营里,也不愿呆在牛棚。
牛棚有点象仓库,根本不把里面的人——打成反革命分子或别的罪名的牛鬼蛇神们——当成人,往里送人或往外接出一个人就跟取货提货一般。那位负责看守的人就直言:我才懒得管谁出谁进,反正我以为凡进去就不是什么好玩艺或死或活没啥正常不正常,想出来吗,有提货单吗(不过随手划拉几个字的一张纸),没有单子,休想出来,呆着吧。
后来肖铁曾把三张判决书给人看过,那是什么样的东西啊,皱巴巴的纸,弯扭的错别字连篇,句子好多不通顺,通篇全是一锤定死的不容你反驳的结论性文字,有几行字看也看不清,那些文字就那么随意划拉成的,但就这三张纸,让肖铁在牛棚里呆了九年,几乎把肖铁折腾死。
看管的人也坦言:你们谁要是活够了,活腻了——就自杀啊,家伙不齐全可以在里面随便寻,找人帮个忙也中啊,你们中间哪一个忽一天没气了,我嘛,检查都不用写,管我吊事?!听见没,少给我添麻烦。
肖铁极少提及在牛棚里的酷状,这能理解,要回味叙说无疑是一种折磨,但他也偶尔提及各派的造反派们时不时想出各种花样“活动活动”他们的皮肉筋骨的事。在“活动活动”之余,也不让他们闲着,说为改造他们灵魂,让肖铁他们维修手铐,一筐又一筐。鬼知道桑林手上所戴的手铐是不是肖铁当年修理的。
当时牛棚里约有百十号牛鬼蛇神,揪牛鬼蛇神也是有指标哦——按比例揪的,必须完成,只能多不能少。当时技术室便被分配一个指标,即必须揪出一个反革命分子。技术室主任正抓头急脑地发愁,结果呢,几乎是自己冒出来了。我记得当时技术室主任老江兴奋而如愿地一拍脑袋,几乎打地上蹦起来:我可完成了任务。是的,如果他揪不出一个来,那他就是一个反革命分子。
不过还好,肖铁比桑林幸运的是:老婆一心跟他,没跟他离婚。当时不少人劝她离,她只是冷然摇头,在一个被抄了6次、一贫如洗的家里,带了儿子及肖铁多病的父亲,苦熬着,扎挣着,等待着。到现在一提及老婆,肖铁就上劲、亢奋,感恩万端,有时眼泪会从眼角扑漱漱掉下来。
胡自来比肖铁晚两天进的牛棚,他是因为口号喊颠倒而被打成牛鬼蛇神,在牛棚时两人关系不赖,可谓生死之交:共患难、共煎熬、共直面死神。
肖铁平了反,打牛棚里出来。他恨透了在他落难时出卖他的朋友,于是他寻机报复。那几个人大概心里有鬼有疚,尽量躲着他。肖铁选准了那位写大字报揭发自已曾说“人哪能长命万岁.......”那句话的朋友。有事没事就往那位朋友——此时他心中仇友——家里跑,聊天、看电视。肖铁一去,那一家人都绷紧了心,对肖铁分外客气而又小心。有一回肖铁去找那人借工具,那人不好说不借啊,便拉开木箱子叫肖铁随便挑。箱子里有一个长长的三角刮刀,另有钢锉,一把铁锤,电工刀等,肖铁故意来回翻找,是的,成心磨蹭,时不时把那几样凶物在手中掂掂握握。那人很紧张,眉毛直跳,手也发抖,是的,那人真疑心肖铁会掂一件家伙给他来一下。就这么着半年下来,那人就瘦了下去,连眼神也不正常,好在精神并不太脆弱,硬撑了下来。那个人想调走,可托了好几个熟人硬是办不成,不象另外几个曾揭发过肖铁的人,有勾兑的关系网,说调走便调走了。尤其在肖铁混上了经理后,又有几个人调走,还有一个人提早办了退休。
那个想调走而老也调不走的人,此时更是神经兮兮的,整日提心吊胆,但肖铁却叫上他,与他谈话,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提它干啥,哪能没完没了,前些年把你折腾得够可以了,看你那样,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心里觉着反欠你似的,老婆也劝我算了算了,和为贵。当时都是为了自保,大环境大气候所致,不要有想法,好好干啊,有几个当年想整死我的调去了别的单位,可混的怎样!哼,有一个不是得了癌症,人完球了吗。这人哦,不能太狠,得留条后路。好了,咱握握手,先前的帐,不管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咱一笔勾销。他们几个要不调走,我也会与他们握手言和,那年月的事,我早原凉了他们。我在台上,你在台下,有些事你会比我看得清,多给我提宝贵意见。我现在是一门心思管好这个公司,是管理,不是整人,必须以法行事,连下象棋也有规划:马走日字象走田,要都象车一样横来直去,那不全乱了套。
不过,唉,怎么说呢,肖铁虽这么讲多半也这么做,可对公司里另一位当年曾揭发过他的人却不容情,先是不长工资又不分房,接着又让人家下了岗。当然每次借口都能摊上桌面,叫人挑不出毛病,譬如让人家下岗,就说是上头定下来的硬指标:你吗,年龄大了,知识陈旧,不叫你下岗叫谁下岗!?
迄今为止,今日的肖经理——当年的小肖,记不清自己修了多少副手铐,挨了多少次批斗,皮肉筋骨被“活动”过多少回,但他记住了那么一次批斗会:厂里八百号人排队每人先捺下他的脑袋,尔后再朝脸上扇一耳光——这一耳光必须带响,如果不听响,那他就是同情这个反革命子,就是准反革命分子,要关牛棚。八百多下带响的耳光扇得他两耳发鸣,脸肿得象个大面盆,象是戴了青阴阴的面具,整整半个月他都没睁开眼。他当时以为眼睛就要瞎了。不过那段日子里,胡自来一直伴着他,喂他点水、稀米汤喝。
我是干到头了,也该退休。卞烨——卞工,要不是你问我,我也不会提及过往的陈事,若非你说你已决计不在公司干而去南方闯荡,我今个儿也不会说这么多。不是吗,我说得够多了,我不想也不该背后随意论断人。
你想问问当年曾写大字报揭发肖铁说过“人哪能长命万岁……”那句话,后来又被肖铁折腾报复得脱相而尚未发疯的那个人是谁吗?我告诉你,纵你不想问不想知道我也告诉你,你听着,你记着,那个人迄今还活着,没死,仍心存悔疚,那个人叫温俊。
2001年6月30日下午4点45分
2001年7月15日凌晨0点5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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