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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爹
我是个瘸子,我爹是个哑巴,我娘是个瞎子。
男厕所和女厕所之间的墙是不可逾越的。尽管它肮脏,溅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还写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法律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却从墙上飞过了。然而我爹不是蝴蝶,更不是流氓,可我爹每天都得出入女厕所。这是一种悲哀。我爹是个男的。
我爹讨厌女人的尖叫。
女人,哎,女人!你亭亭玉立,你长发飘飘,你娇喘吁吁,你香汗淋淋,你如此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我爹掏粪。弯着腰,脏头发湿的打缕,我爹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单,——我爹是个哑巴。(那你妈呢?)
我爹是哑巴,所以他掏粪,这天经地义!感谢菩萨,感谢社会,使我爹有了这份工作。厕所是我爹的天堂。我爹还奢求什么呢? 每天午夜,他准时出发,象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嘉祥县城公共厕所里的大
小便在等着他。
我爹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回唾他,假如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我爹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的走。他的眼球突出,时时闪过一丝慌乱,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未舒展过,这使他的整个脸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稀疏的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象是洞穴,里面住着野兽。自卑使我爹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而他的思想已经飞过。
伟大的夜之世界,天苍茫,星冷月明,我爹在挖粪。我爹将生命系与这奇丑的无比肮脏的粪池 ,足下无声的翻滚着蛆的群体,这恶心之花令众生哑口无言。我爹身上的工作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当双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巾时,沉默赋予我这个动作以庄重的色彩。并且有苍蝇围着他起舞。
我爹从不呕吐。
有时我爹想在便池里捡到一枚金戒指,然后换成钱 ,买身中山装,他还是个处男!他的左手和右手都很老实,并没有破坏他的贞洁。(不信!)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器,我爹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我爹的领导是英明的。
在另一个公厕,已是黎明,我爹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我爹便尖叫。我爹把屎装进粪桶倒在门外的粪车里。他进进出出,毫不理会那光屁股的女人。
这是排泄的地方,我爹凭什么就没有权利排泄呢?
假如这时有火把照亮我爹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尽头是一颗被生锈的锁链捆绑着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的跳动越跳动的厉害越被勒紧。爹啊,儿知道你是个健康的人,和所有正常人一样的健康。
我爹犯了流氓罪被关进了监狱,出狱后他失去了掏粪的工作,有个好心的犯人对他说,去柳营吧!
2 我娘
我娘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我姥姥扯断脐带疼的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我娘微弱的哭声。我娘和我姥姥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我姥爷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我舅舅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我娘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乳房。从此我娘对圆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舅舅对他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地球呢?)
我娘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她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有一天母山羊快死了,我娘抱着它说羊啊羊你别死,求你了,别死。姥爷说正好下酒,把羊夺过来按在了铡刀之下,我娘哭着跪下说把它埋了吧,埋了吧。姥爷哼哼两声一刀铡掉了羊脑袋。(好快刀也!)
红花和绿草在我娘眼中都是黑色的。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我娘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我娘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那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但愿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我娘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姥爷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饭吃。
我娘希望姥爷快点死。(不孝?)
果然舅舅结婚那天,姥爷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妗子很凶,给了我娘一抱稻草让我娘住进了羊圈。我娘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妗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的打她,舅舅也不管。我娘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舅舅便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我娘,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呵?我娘打着滚说没吃的没吃的。香姑对妗子说,给这小人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妗子便托媒婆给我娘张罗对象。媒婆的脚步声让我娘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晚上我娘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谁会对她温存,谁会对她体贴,茫茫人海,我娘胡思乱想。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我娘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我娘就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哇靠!)
妗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砸向老光棍,你个老杂毛,你上天日龙娶嫦娥去吧你。我娘咯咯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馒馒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我娘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我娘转了两圈,捏捏我娘的肩,又拍拍背。(挑选牲口?)他对妗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妗子说能生,绝对没事。人贩子便问我娘来过月经不?我娘茫然。(傻逼!)人贩子无奈的摊了摊双手.妗子使劲拧了我娘一下,她掏出五十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的远远的.舅舅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给找个好买主吧
!
我娘坐火车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乡.她问去哪.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五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我娘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的上吗,买主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____你挑哪个?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三十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我妗子给的那五十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人贩子说咋啦?小贩说假的.
世上最可恨的东西莫过于假币.(同意!)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也不是好鸟,骂一声狗日的,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嚎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我娘挤在围观的人群里,一个娘们说,这熊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看把人烫的.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我娘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下雪了,我娘坐在了几片雪花上.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心里感到无比的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我娘吃,只有西北风能让我娘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我娘抬起脸,牙齿打颤,她自言自语,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我娘,他踢踢我娘的脚说,去柳营吧!
3 背景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象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勤劳的双手不知所措.男耕女织的最高理想看来很难实现.(哎!)
理想近似于梦想,愿望产生绝望.
解放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连县长也绝望了.吃猪血屙黑屎,吃玉米窝头屙黄屎.那时候县长也吃不上猪血,根本就没猪,人们只能靠玉米高粱等一些粗粮勉强维持生活.
黄色,是无奈的颜色!(日!)
换届选举好比新陈代谢.1972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任嘉祥县长,他叫周举治,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苹果,在天堂叫禁果.当时的政治风暴没怎么影响果苗的生长.红卫兵的爹饿的蛋蛋耷拉着,红卫兵也只好蹲在南墙根用武装带拨拉屎壳郎玩.(嘿嘿!)到78年,即把屎盆子全扣在四人帮头上之后,嘉祥县已有果园几千亩.
78年是个好年.7乘8等于56.(对!)56个民族扭起了大秧歌,祝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花开花谢,到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嘉祥县成了个大背景.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旁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夜色,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的开向水果批发市场.
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产生.其中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就是那时冒出来的.是雨后的两个春笋.
4 一个问题
问:残疾人就业是社会应该忽略不鸟的吗?
答:沉默!
5 柳营柳编厂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仿佛与世隔绝,村里的婚丧嫁娶和酒鬼的骂街声与此无关.
上帝并不住在这院里,但这里是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的最快的那个是我娘.她动作熟练,象在玩弄自己的手指.我爹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镰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象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的添水加柴,他也负责做饭.炒豆芽,烧菠菜汤。
一张张肮脏的,邪恶的,克己的,轻佻的,恐惧的,放荡的,阴沉的,憔悴的,扭曲的,呆板的,严
肃的,个个饱经沧桑,他们在这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共产主义社会了?)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糊着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窗下的椅背上搭着毛巾,窗外,二亩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我娘是个女的,(屁话!)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我娘的纺车上,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闲着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瘫子,别的人都穿着我娘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茅房。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的到处都是,雨很有耐性,把一堆堆晒的干硬的屎砸的稀巴烂,象黄河一样向低洼处流淌。
平房对面是四尖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扭扭的性`教,下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潮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象腐烂的尸体发出一阵阵闷臭。(捂住鼻子!)一个穿烂牛仔裤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一直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那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象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我娘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收音机正在告诉他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两个哑巴打着手势交谈,一个说这鱼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猪头肉。瘸子叫小拉,是东关的回民,残疾使他忘记了自己的民族。我娘对我说,猪爹爹,狗奶奶,老驴是小拉的姑奶奶。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快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象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的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的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鹅!)他说这一路,受罪啦,我饿了就要饭,困了就捡个平坦的地方躺下。
其余的人在睡觉。我爹鼾声如雷。
一群蛆聚在一起可以比喻成热闹,一群残疾人聚在一起又比喻成什么呢?
6 柳青
铁栅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 ,做成把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好象他就是那个在风铃里长大的人。(叮铃铃叮铃铃
!)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吹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干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柳青说恩。树高 两丈八是不?柳青说差不多。那正南方有个水坑?柳青说有个池塘。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
有块碑?(神仙?妖精?)柳青说是,上写着“泰山石敢当”。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和我梦见的一样.
柳青说这树是我种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棵树,一棵树保佑一方水土。(阿弥陀佛!)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1958年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他把 树叶吃掉,把树枝插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他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 。她会编筐,她留下一团粉红的肉之后就去世了。野兽分雌雄,家禽分公母,人则分男女。那团肉是个女婴。我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
柳青给她取名柳叶。我则叫她叶子。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强,能忍耐,遇见困难即使低头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 ,笑的时候也皱着眉。他目光敏锐,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些人在闪闪发光,那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这使他成为最早的万元户。1992年,柳青获“全国十大杰出青年”
称号。他在演讲时说,这世上有残人,但绝没有废人。
7 我爹我娘
我爹和我娘都是苦命人。
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黑暗,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有小鸟在深夜飞来喝水,继而飞去。我娘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我爹曾把它高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二百斤。(厉害,都躲远点!)
石槽里每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我娘天天洗衣洗到深夜。她无所谓黑暗。她愿意帮助别人,别人叫她“妹子”她会感到幸福,虽然这幸福微不足道。我爹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出神的望着窗外。
我娘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拐古拐古!)她第一次听到叶子咯咯笑的时候便呆住了,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让她抱抱叶子,她赶紧摇着头搓着手说,大哥,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还是把叶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我娘胸脯上的时候,一阵幸福的战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感觉,仿佛幻觉,在我娘以后的岁月里久久不能忘怀。
我娘觉的这辈子不可能有个孩子,没人肯娶她。我娘小时侯有过一个布娃娃,她为此绣了很多星星和花草。后来我娘在垃圾堆里捡到了我,当时她对我爹说,老天爷给了咱一个孩子。
女人喜爱孩子,就象春天喜爱小草。我娘很不好意思的对柳青说,叶子的尿布,给俺洗吧!我娘的声音带着恳求。柳青理所当然的答应了。(恩人!)
那一夜,石槽里的衣服格外的多,我娘则把最好的葡萄留到了最后。她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然而几块尿布很快洗干净了。我娘闻闻,觉的不满意,又再洗一遍。
我奶奶感跷着脚尖把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我爹悄悄走近,我娘来不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哎呦,立即掐我爹的胳膊。我爹气喘吁吁,力大无穷。(这个流氓!)我娘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草绳,她叫喊着,声音却渐渐变成央求变成呻吟——我爹的右手揉着我娘的左乳房,我娘感到一阵阵晕眩,身子发软手仍就紧紧拽着裤子。(谁让你系草绳来着!)
这幅画淫荡而又美丽。
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产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爱慕,惊慌,充满幻想,惊慌好比干柴,幻想化做烈火,一切光明温暖随之出现,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我爹教训了一顿,棍子打在我爹头上邦邦的响,(活该!)我娘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她抱住柳青的一条腿捉,别揍他,俺没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辊子问我爹,你愿意娶她不?我爹捂着头神色慌张,他看看我娘,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我娘,那你愿意嫁给他不?我娘捂着脸,过了一会,点点头。
两瓣蒜拼起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感谢上帝,我爹和我娘结婚了。(阿门!)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阴天下雨的日子。他俩不用干活,在那天结婚就象一滴雨拥抱另一滴雨。
那天我娘早早的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缝里的脏泥挖掉,闻闻手指,然后我娘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脸红了,我娘摸摸脸说,真热啊!我爹一夜未睡。新郎官是最大的官。我爹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人弄醒。冬瓜揉揉眼,吧嗒吧嗒嘴说,你得买几只鸡,再打点酒。我爹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北关的菜市场。
我娘焕然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绳,胸罩是条洗干净的毛巾。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人。柳青把写有喜字的报纸贴在大门两边。堂屋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娘的出现。新娘是最美的女人。冬瓜笑嘻嘻的把我娘领到小拉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冬瓜又把我娘领到家起面前问,那这个是你男人不?我娘摸摸家起的背说,这个也不是。
我娘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我爹。冬瓜说,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886?)我娘说,大头,别闹。我爹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酒,腋下夹着几个长缨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
冬瓜把我娘领到我爹面前,这是你男人不?我娘没说话径直扑到了我爹怀里。冬瓜蹦着欢呼一声万岁,别的人跟着起哄,一个哑巴向我爹我娘竖起大拇指,一个瞎子挠挠头ⅲ钙橹降粝吕础?
8 两个人
我爹成了我娘的眼睛,我娘成了我爹的舌头,他俩都是有用的东西。我娘从未来过月经,她的地只长荒草,生不出孩子。爹的精子便感到孤独,那成千上万的蝌蚪,游啊游找不到朋友。
有天清晨,来了两个人。
其中的那个女人才是我的亲娘。我常常踢她。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头发烫过,被风吹的凌乱,她叫陶婉。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提着包,眼睛里布满血丝好象隐藏着机警。
聋子?柳青问那个男人。
男人摇摇头。
哑巴?
男人说不是。一阵风吹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后来那假肢长出了木耳。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从此开始。
那个男人叫戏子。他有羊癫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这让他象个娘们,但他带来了文明。他修复井栏,待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一个瞎子凑近说香,我娘问戏子啥色,戏子说粉红的。我娘点点头,这花我看见了。他在院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鸡,高兴的时候杀一只。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多乱。他向柳青建议每个人都必须洗脸刷牙。他和我爹重建了厕所,用三合板将男女分开,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窗台上有几个坛子,既然那不是唐朝的坛子,他就盛了水,腌了鸡蛋。在一个雨夜,有只小老鼠偷偷听到他对他妹妹说,你这老姑娘,该想想办法了。
陶婉的眉宇间早透着哀怨与淫荡,少了一支胳膊后,生活中遇见的男人便越来越少。她站在门外第一次看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看见一个烟雾缭绕不很清晰的面孔,那正的她梦中的男人。从此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荡,起初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过夜空,这念头始终带有香味,在黑夜里静静的昙花一现。
尘封的箱底,有泛黄的回忆。陶婉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吃醋似的问这是谁哎?柳青说,我那死去的媳妇,你很象她。到晚上,她在她的小屋里躺下,她并不困,我娘摸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床头上,睡了没?她低吼一声滚熊,就望着灯泡胡思乱想。我很象他媳妇,她自言自语。第二天,她给叶子换尿布的时候故意把叶子拧的哇哇大哭,然后掏出乳房,对柳青说,看,这小东西饿了,吃的多香!(你要不要来几口?)柳青皱眉一笑,,笑容中带着猥亵。男人都是坏蛋,不坏的是胆小的。柳青见到乳房很容易联想到性交,却没能联想到孩子。当晚,月光很好,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中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黑暗里紧张了一会,就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醒了,其实他一直没睡,他本因为这是一个梦,但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答应了。
过了两个月,陶婉从厕所出来,她把一团干净的卫生纸扔到柳青和戏子面前,我怀孕了,她愤愤的说。戏子说这是好事啊,他看看柳青的脸,柳青的脸立刻变成了松花蛋。
9 考验
每个人都有一把水枪,每个人撒一泡尿就够了.
那天没有任何预兆.因为免费,县剧院挤满了观众.舞台上空的一盏灯突然炸了,观众还未弄清怎么回事,破旧的电线因短路而燃烧起来,火蛇迅速舔着了幕布,顷刻前台成了一片火海.观众并没有齐心协力把火扑灭,而是叫一声娘一窝蜂似的向出口处跑去.(欲速则不达!)恐惧的人们拼命拥挤,你拉我拽.一大块烧着的幕布落下来,四溅飞迸的火星引燃了烤的发烫的座椅,混乱的人群一阵尖叫,开始互相践踏.
挤在人群中的戏子和陶婉发现了墙上有个窟窿,并且旁边有把梯子,那窟窿很高,是卸下排风扇后留下的.他俩冒着大火很快爬了上去.就在戏子扳住洞口刚把头探出墙外的时候,陶婉踩着的那节梯子因烤焦而断了,情急之下她抱住了戏子的一条腿.
地狱就在脚下.
两个人吊在了空中,有那么几秒钟,戏子犹豫着想把他妹妹踢下去.人在这一辈子里的转折往往取决于一些小事物,如一堵墙,一朵花,一句话,一个动作.(等等!)那一瞬间要面对抉择,魔鬼和神灵同时出现.戏子的手臂渐渐没有了力气,身体越来越沉.他扭曲着身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想爬出去,可脚无处生根,且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努力只能是挣扎.陶婉哭喊着使劲,戏子感到厌恶,亲情成了拖累.陶婉做出牺牲是不可能的,翻滚的浓烟使她窒息,她咳嗽,嗓子里有股烟味,血往头上涌,意识渐渐模糊,但求生的欲望仍让她紧紧抱着戏子的一条腿.
爱神和死神都有一对翅膀.
戏子终于决定了,与其两个人死不如一个人活着.他空余的一只脚在空中乱蹬,这是想让他妹妹以为他在为爬出去而努力.当那只脚听凭他的意志踢向陶婉的太阳穴时,一根烧着的木头把他和陶婉砸在了火海里.溅起的灰烬如蝙蝠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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