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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 婚

齐国才

目录

 
 
 


(一)


单小风是第多少次来法院,我说不清他自己怕他说不准,他曾跟我半玩笑半苦笑地说:我几乎成了法院一名职工,只差没有给我打考勤、开工资。
我也只有无奈地苦笑,按理说,他这桩离婚案早该判离,可硬是一拖再拖,居然不知不觉而又有知有觉地拖沓了三年,案子并不复杂,只要去医院——本县城,市里的,哪怕去省城医院——做下亲子鉴定就好了,但领导没发话,硬是拖着耗着。单小风于是一次次跑腾:寻人托人以获取证据,或催人问问。或许我年长他十几岁,或许我一直尽力可劲儿助他,他较信任我,有关他这桩婚姻,他与阴玉红相识,结婚,再到离婚,他个人心思意念等能说的,不能说的几乎全给我无遗无漏地给我讲了,虽说他总喊我法官,或直呼我名陆秀芹法官,我打心里倒喜欢他喊我大姐的。是的,不少来打官司的,他们也大多喊我法官,我却每回听到便耳根痒痒不自在,身子从 里到外地苦涩。因为我这所作所为就是法官吗,我不配,按说法院、法官应与公平、正义相牵相连,公平、正义是法律的根,我不敢说法院和法官本身会产生公平、正义,但至少可以代表吧。但我这十几年来的经历却尖锐而钝痛地告诉我,我的所作所为与公平、正义不沾边,而且有日日见远之兆。是的,判与不判的尺度或判的轻重,哪一样不是头们的意志或感情所宰。
有次单小风与我谈起法,说:谁最不懂法?法院,法官最不懂法。我并未愕然,张下嘴忙闭上,然后重重地点点头。他接着说:法本该是天平,但却成了刀。
单小风吧咂下嘴,右手五指在桌面上敲敲,忽然他提及 能否去叫他岳父——一日不离,便无疑是岳父——来法庭做证控告。
叫我去叫吧——一叫他准来。单小风不仅口吻,表情,眼睛,连那张生动的嘴都溢着自信。
先前他曾几次提及去叫岳父来出庭,我只是疑心他能否叫来。无底下哪有生身之父控告自家女儿不守姐道而好使暂时的女婿离婚甩掉女儿的鲜事。我曾对他讲,能叫来出庭做证,阴玉红与黄大老板——单小田称黄大肚子——有不正当关系,虽不能证明那孩子不是单小风的,但对案子进展大有推力,只是能叫来吗。其实我这么问是压根不信他能叫来,单小风你是一厢情愿。你莫不是太天真。
于是我说:你保证能叫来嘛!
能!怎不能?他说:口吻比前几次显得更自信。
头们的意思是说证据不足,要继续取证,也没说不叫他岳父来出庭——哪一个人会想得到呢,父亲来法庭做证告女人,要是真能叫来,那证据可是最有冲击力,虽然比不上做亲子鉴定,但却有无可替代的锐利功效。我说:好吧,叫吧,只要能叫来。这回我做主,不用请示。
单小 风步态自信而坚毅。我望着他瘦弱而倔强的背影,禁 不信摇下头,他能叫来吗,听说那老头黑黑瘦瘦的犟性十足,村里人都 称他阴老别,因为好跟人抬扛,认个死理。

两人头次约会,小风就当知悉她的品行,起码知悉品行的端倪,当时就该一刀两绝。
阴玉红戴副黑墨镜,颀长的身子看去生硬凛人的冷艳绝俗,小风当时心念一闪,她那冷艳绝俗的背后,有种诡秘强悍的东西,它所具有的力度、蛊惑远胜于自己,而她赖以为高人一等 的矜持凛傲,象是硬撑出来的,因为不属她,她并非是凭藉自身的东西而冷艳绝俗 ,而且有几分做作。
当介绍人事后问他时,他一阵哑默,尔后说还行,于是灾患的种子落到土里。小风跟我讲,那是一种不易抵御的蛊惑 ,只是他当时一无所知,本不该说还行的,那缘由——按小风的话来说——在这世界之内,又在这世界之外。
两人去看了场电影:《被拖死的人》。情节已忘了大半,仅记得开头,而结尾却一点记不起来。她挨小风很近,且故意把胳膊贴紧他,惹得小风想碰想摸。她从小黑皮包里掏一个苹果,不知何时削好,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看去圆乎乎闪着幽光。小风摆摆手说不吃,她硬 往他手里一杵,超常地大方而热情。于是小风只有接住,凉丝丝的,搁嘴里喀嚓咬一口,嚼嚼咽下去,心头一凉:不该吃她的苹果。千万别吃姑娘家的东西,头次哦,铁梅姨临来时交待的,并没说为啥,他也没问。那半拉苹果此时显得更凉,象蛇皮,他竟然不敢咬第 二口。
阴玉红问他:眼近视?
小风点点头。
让我看看,不容小风回答,她手伸过去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另只 手摘下自己的递给他:你看,我买的,420块钱呐!
是吗,小风说:买这么主贵的,一个月开多少工资。
她把眼镜小心戴上,扬了头看银幕,忙又转脸且低头,并摘下递与小风:唉呀,昏,头昏 !眼前的东西抖晃得厉害,受不了。
见小风端祥她的墨镜,接着说:420块买的,你看,有发票。说着在亮暗交替的昏光中地摸,从包里摸出一张揉皱的发票,递小风眼皮底下:你看,发票。
小风不情愿地接住,那幽幽的光线下扭来拐去的蝇头小字哪能看清,小风不置可否,手一伸递给他。
是吧,420块,好眼镜,挡紫外线的。
小风哼一声,倏地他内心升上股寒意。
从电影院出来,同遭的小伙子的红眼们的紧盯阴玉红,一副狗伸舌头淌水的相,于是小风心里寒意骤然消散, 并隐隐的生出一股自然甜得的快慰。
当天晚上,阴玉红的模样,笑涡——象蜻蜻似的在脑内来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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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隔了窗玻璃,我看见单小风推车走进院子,车后面跟着一个干巴 枯瘦的黑老,不用问,是他岳父,一个外号叫阴老别的老头。但见阴老别迈着大大剌剌的步态,颇象院落的主人,那神情,说不上是倨傲,但却有几分气嘟嘟的硬横,就跟他憋火来找谁算帐似的。
一进民事庭,阴老别的身子哆嗦一下,四肢陡然拘谨,刚才那大大剌剌的步态和寻人算帐似的气嘟嘟神态如雾遭逢太阳一样遽然消散,这当儿象兔子,不仅不敢迈步见人反而想后退走人,那黑皱的瘦脸上浮上微妙的不易察知的羞色,而且那双眼角发红的眼睛躲闪着我 的目光,直往墙上看。
单小风介绍后,阴老别只是嗯呀啊呀地点头,目光始终避闪我,叫他落坐,他象是没听清或是未听见,仍是僵板板地站着。小风很识趣而得体地退出去。
我说五遍“坐吧”,他才明白或“敢坐下”,但身子小心仄歪着,屁股一挨椅子,椅子吱扭一声响,他慌里惶张地侧了身子歪头瞧椅子的腿。他脸上此时裸出几分不敢相信和扫兴的神色。并且耸耸冒汗珠的鼻子。
好啦,你说吧——说说你闺女的事。我不想转弯抹角,对乡下人就本该直来径去。有啥就说啥。我铺好纸,摸出钢笔,盯了阴老别那张带了几分野性的嘴。
俺闺女——俺妞!阴老别忽然瞪上大眼,蠕动下嘴唇,忽然吼一嗓门,一扫先前的局促拘挛,震得我身子一抖,但见他两 眼似烧着两团煤块,放桌上的手直痉挛。胸膛朝前一鼓一胀地,从他身上辐射出一团团恨劲与残毒的东西,使人顿觉扑面而来一股森然的寒然杀气。
法官,陆法官,不是俺妞——绝不是!一刀两断了呀。打从出了事,就没叫她踩我的门坎,敢踩?!我不是她爹,我没这个妮。
我来了——决不留面子,管她娘嘞。我说了,我说呀,一个男人,要摊上这号女人,那才叫霉气死嘞!一个人,要不要脸不要皮!就是亲爹亲娘又能咋着。
我跟你说,我说法官大人,俺妞就毁在她厌烦脚下的泥土上啊!一门心思跳出那块养她成人的薄土黄地,别看它啊屎都不长蛆,别看它土巴巴黄乎乎,没它可不中,没它人活不成。我都 不知多少回跟俺妞说,别嫌它,别丢开它。可俺妞听不进,懒得要命,光想往城里钻干点不磨手指头不流汗的活儿,象是泥土害了她坑了地。那时节我就想,这妞一离开黄乎乎的泥土,八成要完了。
离了三年了。打一开始闹离婚我就想,不好离,有黄大肚子从中作崇,俺 妞懒定了,非我出场,我不露面煞不了尾,为啥不叫验血,心虚呗,要是眼不瞎,一眼就能瞧出来。
我在家等着,迟早女婿会来叫我,谁料——一等就是不明不白的三年光景,等来叫呗,不去叫我我不会自己跑来没皮没脸蹿到法院,俺妞——不!她不怕丢人我怕!
小风去你家叫你,她——你家里,没在家,一点不知道?!我打断阴老别的话,笔在桌上晃几晃,另只手把大茶缸朝前推推:喝口水,润润喉咙,喝吧。
好,好好,阴老别把白茶缸拽过去,水溅出几滴,桌面上浮起几个湿圈圈,晶晶的亮闪,他一点未觉,端了就吱喽吱喽喝两大口,又咣一声放桌上,然后粗糙地抹下嘴。
说也巧,阴老别挪挪像是发僵的屁股:俺 女婿骑车去叫我,在村头路过碰见我。我锄地嫌热,就到路边柳荫里吸袋烟,凉快凉快。俺女婿看见我,我也看见他,不用张嘴,甚至不用他下车,我就猜准他来干啥。我没等他开口就说:我跟你去。
我还往下说吧,你说老天长眼不,象他娘的黄大肚子这号东西就因为手头有钱,就他娘的能把县长院长支使得团团转,俺妞竟也甘心做二奶,唉!霸了俺妞,还窜哄俺妞不让她跟小风过,不叫离婚,俺妞给他一手毁了。
按说法院可该是最讲理的地方,为啥不验血。野种!野种!阴老别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一激棱,抬手在脸上挠挠摸摸。
别激动,慢慢说,我得笔录。
阴老别定定神,又咂吧咂吧嘴:是野种,不是单家的根。当初听俺娘们说:俺妞有了喜。我说揪了心问:没事吧,保准不会出错。俺娘们说:敢打包票,没错。那腔调,那神态跟她自己怀孕 一样清楚,没法叫人不信。
我仍不放心:要是万一……干脆打掉,要不,非出乱子。
娘们说:你看你,比个娘们都罗唆。
我背旮旯里嘀咕:要是错了,丢不起人,没脸见人呐。
娘们不是个东西 ,要是俺娘们走得正,俺妞也不会不要脸到情愿给人家做二奶的地步,我从头说。阴老别干咳两声,梗梗脖子。
黄大肚子——黄孬种,先头在离俺村不远的镇里开个家商店,俺妞不想干活就去店里站柜台卖东西。那时节,狗日的就欺负俺妞,她的几个本家叔叔知道了,非找上门揍黄大肚子。黄大肚子吓得尿一裤,不敢在镇上开店,可这龟孙手眼通天,没多久,跑到县城来了,自己办了个公司,把俺妞叫去当工人,我到县城二话没说到家,把俺妞叫到家,不许她随黄大肚子干事,黄大肚子曾偷偷摸摸来俺家叫两次,我撞上了,把他狗样撵出去,可后来又有一次趁我不在家,他把俺妞诓去,俺娘们支持她去县城当人,巴不得早日踢开泥土。我防都防不住。
也不是我亮家丑,实在俺娘们不是个正经货色,俺妞败坏到这地步全怪她。娘们年轻时就他妈的不守妇道,曾跟村里一个当会计的胡搞上了,我留了心,有回当场捉奸在家,把我都气死了,先把那色胆包天的臭小子绑起来用皮鞭噼哩啪啦一顿死揍,揍得象猪嚎。全村人赶来看热闹,揍得浑身血淋淋的。我胳膊炸疼,没有力气,一把攥住娘们,我说你他妈的给我揍,不敢?!看我揍死你个浪货。当时我瞪了牛蛋一样血红的眼,一脸杀气,我边骂边吐她一脸。说真的,那股疯劲儿上来真想把他俩宰了。她浑身筛糠,连句囫囵话也不会说,她不敢不抽那臭小子,抽轻了我都不愿意,打足打够了,解了我心头之恨我才叫她住手。那不知厉害的臭小子被家里人抬回了家,这就拉倒了——没便宜的!背了我偷汉,关上门剥光衣服吊着抽她,哭爹叫娘的不成人声,不抽得很,她能改掉那毛病。累得我胳膊肿胀,抬不起来,牙根咬得生生地疼。她躺床上好几天没出门没下地。我量她再不敢胡搞。
我以为当她真改了,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旧毛病复发了。前些日子,正值热辣辣的割麦忙季,黄腾腾的麦乎排着,不快割非焦到地里不可。娘们大方,抛了家,跑到三十里外的胡山说是烧香拜佛。我一看这咋中,要跑也要挑个时候哇。我丢下活儿找她,到那胡山上,人家信佛的香客好心地一个劲儿埋怨我怪嫌我,净说我的不是,大眼小眼的瞪我。人家劝我这把年龄了,有啥不称心想不开的,没明没黑地老在家闹腾,骂东骂西,叮叮当当摔盒打碗,啊——唷!一古脑儿怪罪我,劝我消消气熄熄火。我一听觉得不说实话不中了,索性把家里的事全拌落抖落,让她五十靠上的人啦,在大家伙儿跟前亮亮相,大家伙儿给评评理,象这号闰女该不该护着,该不该串通一气。人家一听,全都 过来劝她数落她的不是,把她圈当中苦心苦肠地开导呀劝啊。我在一旁听了都 感动的不得了,有些人背地里跟我说,她跟一个来烧香拜 佛的眉来眼去,唉!我那个气哦,可我忍 了。她大概也没法了,才跟我屁股后头撅了嘴回来。
收了麦还得不误时令种秋庄稼啊,可娘们倒省心,背了我,一拍屁股一溜烟儿了,这回窜的远多了,跑到一百里外的混山。她不要家,我老头子要家有球用,我坐车撵去,在山上她给人家做饭嘞,混得不赖。借机跟一个男人勾上了,那可是一个烧香磕头,要正经要诚心的地方,她倒做得出来。找到她低声下气地跟她说上一大篓好话,人家不甩我这一套,梗着脖子说不回不回。丢人丢个够吧,把人丢到这佛门净地,反正脸也顾不上要了,我把前前后后的事和盘端出来,一端出不打紧,山上的人全劝也撵她,派出所的人也去 ,说要不回,就用绳子绑了叫汽车拉回家。她这才苦丧了脸跟我搭车返家。一到家,我就挑明,咱俩离婚,走,找法院,咱妞正闹离婚哩,咱俩老的也凑个热闹。四个闺女一个儿子想跟谁就跟谁,现在都兴讲自由了啦,我说我老了,比你大了十二岁,给你自由——你自由离你再自由恋自由结吧。她嘟了嘴,说不离不离,我说你要不离,就得给我跟孩子们好好过,像个当娘的样儿。
中啦中啦,不提她,提不出来,提她就上火。俺妞生下孩子,生孩子可是喜事,有啥背背藏藏的。我一去医院,先 碰上二妞玉清,她说小孩给了人家,在另一家医院住着瞧病。我上楼去了产房,俺大妞玉红在床上躺着说:小孩死了,不足月死了。我一听不对劲,有鬼!怕鬼怕鬼鬼偏来敲门,我当时就琢磨非出大乱子,非丢人现丑不中。
请问小孩生下后住哪家医院看病,我插上去问。
哪一家?哦想想,对,是妇幼保健所,我使了老劲爬呀,四楼正对楼梯口那一间,门是黄漆漆的,上面印了红家,象蚂蚱腿,一弯一拐地扭着,我大老粗不识字。没进屋我就闻一股尿臊味、呛人的药水味。二妮在哪儿陪一个女人看护那小男孩——那是个野种!
不用二妞介绍,那女人我认识,是黄大肚子的妹妹,一个四十多岁的娘们,结婚二十几年,连个娃儿也不会生,不是个囫囵女人,没那逼本事。
二妞说:生下来怕小风回来见着生气,所以抱来叫……
我说:玉清你去死了吧你,看单家人能饶你?
明摆着不是单家的骨肉,做贼心虚,不敢光明堂堂地抱出来叫小风家的人看,俺女婿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市内上班。一礼拜才能回来一次,俺妞生下小孩时他偏不在场,你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并匆匆地记着,因为记得快,笔尖不时滋滋啦啦划破稿纸。
满月后,我套了驴车把俺妇从医院接回家,没住半个月,真她妈的祖宗,黄大肚子便开了轿车嘟嘟叫着来俺家瞧两趟 。头一趟去时,娘们不识好歹,真昏 头!叫黄大肚子坐床沿,热热和和地倒开水,陪了闲扯.我干完活打地里腰酸腿疼地回来,一见那不要脸的脏场 面,我就戳了黄大肚子的脸骂上了:黄王八黄流氓,你不是人,你他妈的咋有脸皮......娘们真不是东西,还给黄大肚子龟孙预备饭哩。
我当时拽了他要扇他耳光,他一看不对劲,忙爬上车关上门,我冲向后冒青的车屁股跺脚骂: 我操你家闰女,你家俩妞叫千人骑万人压。
第二趟,黄大肚子骑了摩托去,背了我。我事后才从邻居嘴里获知。还用问吗,娘们开的绿灯,八成串通好了趁我不在家……
我不抱那野种,不是我外孙。要是我外孙当姥爷的咋 不亲咋会不抱,我都 不正眼看他。娘们不管这一套,抱了那野种满街串,脸上怪有光彩,恶心人!
在家一有空我就劝啊哄啊 ,有时坐俺妞玉红床头劝她半夜,劝到鸡打鸣。只要当爹的能张得出口的话我都 说呀劝呀,只差没给她下跪求她。我劝她,别说小风,就我老头子看了就窝火,单家不想要,不想养活,叫他家给好了,又不是给旁人,小风他姐家养活。小风的大哥大风也说了,要是小风与你以后生个小妞,那男孩还给你,那时小风怕气也消了;要是你小两口生个儿子,就叫小风他妞家养着呗。还不是一样,俺 妞半个字也听不进,只说不给,谁家也不给,她自个儿养活!
我有啥法,我咋唬她,不给,中!摔死那野种。
娘们还护嘞,慌里慌张抱了那野种躲邻居家不敢露面,我站当院跺脚扯嗓骂,俺妞低着头出了院子。
没多大会儿,娘们回家说:咱妞抱了小孩,哭哭涕涕地走了,要死要活的。
我说死了就死呗,非当小婆——人家的二奶。
娘们跳了蹦了跟我吵。有人在院内喊:你妞抱了小孩说,任死也不回家了。
我又跺了脚下的泥地说:哪个狗娘养的,非当人家的小婆——二奶!
过了一段时间,小风的大哥大风和小风的姐夫从老家赶来抱孩子。俺妞玉红那时也想跟小风好好过一家人,并同意小孩叫大风与小风他姐夫抱走。玉红不放心,一再交待小孩由小风他姐夫家养活,决不送外人,让大风和小风他姐夫赌咒,小风当时也同意跟俺妞和好,只要把小孩送给别人——只要不叫黄大肚子家的人养活。当时小风不知道小孩由他姐家养活。大风说先瞒了小风再说,因为怕小风肚里窝火,一时想不通呗。都说好了,小风把俺妞玉红领走,在市里找个临时工先干着再说。
唉,咋说嘞,那一段日子,小孩叫黄大肚子的妹妹抱去了,俺玉红去抱,却没有抱回来。我不知道俺妞咋说的,听说,抱了一上午也没抱回来,黄大肚子的妹妹不叫抱。那个臭娘们哄她,小风家的人抱小孩可不是抱去养活,是趁你不在摔死。我不知道俺妞信没信她的话,还是当时又改了主意,那一上午是又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反正孩子没抱过来。我想呀,俺妞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下午,大风和小风的姐夫陪俺妞来了俺家,俺妞玉红那时真的没法真的为难,她来找她妈讨个主意,并且想让她妈跟她一块儿去抱抱看。俺娘们是个啥 货色!你猜她说啥,你想都 想不出来吧。
俺娘们的脸都不红地对俺闺女说:还抱个啥!叫人家养活了就不赖,有得好吃好穿、好日子过,享不完的福嘞;你妹妹玉情也能找份好工作,还给小风过,他一月才挣几个钱,你只有看别人享福的份儿。还有,这事既然发生了,单家人也知底知根,你在单家人手里只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低声下气一辈 子,你想过没。二奶——是不太中听,可谁敢当面喊,巴结你还来不及,怕啥,人活为个啥,不就为张嘴,有人想享这福还不够格。
听听,当娘的就这样劝说开导自家闺女,你想啊,这闺女会有个好,会走正路?!
当俺妞也拿定主意,不再抱,我那个脸臊得呀,恨不能扇自家耳光,一头攮树桩死了算球。我说:我不是你爹,我也没你这个闺女,从今个儿起,你别进我这个门坎。你要是敢踩这个门坎,我是闺女养的,跟着我哈哈笑出来,我本想放声痛哭的,我心中那揪疼啊,可是哭出来时却成了笑,笑完我说:你娘俩不要脸,我老头子今个儿连屁股也不要了。
大风和小风他姐夫过来劝我别太生气,并说:再给月把时间,只要把孩子抱过来,小风与她还过。
我捂了胸口说:我不想再见她,更不想跟她说一句话,你俩就跟玉红说,要是这回抱不回来,以后还有机会,只要她想抱,真想跟小风过日子。她自个去市里找小风,两个人老不在一起,都生份了呢。以后想办法再抱呗,想抱,就能抱过来。
可俺妞却没去市里找小风,倒是在县城滋滋润润的当起了二奶。
当时,三个人要走了,好多人围了看,我没脸出院门,大风跟小风他姐夫前头走,她在后头象根木棍跟着,村里人她象一个不认。完了,她算完了,不再是这泥土上的人啦,围管的人嘁喳成一片,火燎的目光齐聚在她木呆呆的脸上,几个泥头土脑的小家伙跟她后头跑,有两个故意跑到她前头,然后倒转了身子用脚后退了走,两眼死死盯紧她的脸,象打量怪物。几个女人尾随了她,后头的人一个跟一个走,象俺妞用根看不见的线牵了鼻子不得不挪脚迈步,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啊。人家在给她做祭礼,对那个村子那片泥土来说:她已死了;对我来说,她也死了。
俺女婿小风说的全是实话,那小孩不是单家的骨肉,明摆着,有啥不好离不好判的。
我几乎一字不漏地笔录下来,虽说字迹越到后面越发潦草,手脖也有些发酸。我尽可能问清弄明,不留尾巴,阴老别又一一不隐不讳地作答,只要能帮得忙我会尽力而为,阴老别也巴不得早日离掉,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尽可能做到内心无愧。
差点忘了,叫阴老别摁手印:嗯,这儿,对这儿。
接着我写上日期,这时我长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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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送走小风和阴老别,我想案子是不是该有点进展了。先前我老以为小风够霉气的,岂料今个儿才知道还有比小风更霉气的,因小风仅摊这么个老婆,而阴老别却不仅摊上那号女人,还摊上这么个女儿,或许还不至一个呐,我听说他家二闺女阴玉青与黄大肚子有一腿,别个不三不四不咸不酸之辈也勾搭缠连。
婚前,小风不是没有听说过有关阴玉红与黄大老板的风言风语,他俩见面没多久便已耳闻。大风在县城的铁梅姨家也曾跟小风谈起过,大风也曾风闻,并为此事特地从老家赶来,劝小风跟阴玉红吹,因为大风专门托熟人打听过,阴玉红所在单位的同事,几乎没有几个不说阴玉红与黄大肚子关系暖味。单小风跟我说过,他不至一次想与阴玉红吹,并说当时心头象有只耗子,不倦地抓挠。他是既相信又不相信,他说甚至有些惧怕那些怀疑那些真实,同时他又自我慰藉,怎么可能呢,象她这样看去冰情玉洁的女孩,怎么可能,到结婚时他心灵与肉体便罹受着无法驱散的苦煎,每次一张嘴想吹可每次又咽下去,纵大胆说出去也象是开玩笑,阴玉红也只是开笑地回敬一句“吹就吹呗”。但到底未吹成。单小风跟我讲,当时不是昏头,而是被一种奇异的情愫,一种盲目的爱——他不至一次说爱是瞎然无眼——的东西迷了心窍,使他没法细加思量,因为在那东西面前,他几乎失却自控与静思的才具,连意识也给它俘获而迷迷糊糊。我设身处地替小风想过,那感觉那心绪那状态是否象吸大麻。
两人结婚时,黄大肚子倒没参加,但黄大肚子的老婆却参加了婚社,那两辆轿车都是黄大肚子找的。
按祖传下的习俗——倒也不必发什么通知或指示——婚后三天回门,两人去了她娘家,赶回来时路过县城。阴玉红说有事回单位一趟,小风在铁梅姨家等着,两人打算乘火车去市里。但阴玉红骑车回来时说公司有急事,需去上海一趟,小风当即说不,铁梅姨也不同意。
我去,我去,长这么大,没去过上海,一趟美差啊,小风,我得去。
才结婚几天,又快过年了,人挤瘪了头,去个啥呀,铁梅姨劝。
说死了,和公司一个女同事去,她说一个人去有点怕,而公司一时又抽不出人手,我陪他去。阴玉红亢奋亢奋而急煎,执意要去。
两人怏然不乐回到在县城租赁的那套房子里,阴玉红却没心思坐,更没心思吃饭,嚷嚷着去去去,在家闲着多没意思哦,快过年了怕啥。
回来有空我带你去上海行不,小风说。
我现在就想去,求你啦,我们两个女的做个伴儿,好办事,不去不行啊,急着去催款哩,哦,求求你。
……
实在劝不住,小风没法,只有让她去上海。
其实那一趟差并非仅去她们两人,黄大肚子也去了。听阴玉红的女同事回来讲,她与阴玉红就没睡一个房间,倒是阴玉的大肚子早上一块儿出去,晚上一并回。
这是什么蜜月,难怪小风给我说,那是度苦月,于是小风只有孤单单一个讪讪地回了单位。不少同事问她:怎么一个人来,新娘呢?
不用问,单小风的心该多苦,他回答什么好呢?
本来说好,大年三十必赶来的,但一直到初二,阴玉红才从上诲赶到小风的单位,小风在大年三十下午一人苦苦孤守空落落的办公室,在煎熬般的翘盼思念中给阴玉红写封长信,单小风曾信任地拿来给我看过,我现今仍记得大概:
……
玉红,自从听到你的风言风语,直到结婚,我一直杌隍难安,但不知不觉中,我跟你紧系一处,你的短处象是我的,忌讳家里人及他人提及那些猫议鼠论。
这就是蜜月吗。不,应算是苦月。
虽然我们是夫妻,但我感觉不出我是丈夫你是妻子,你所作所为,不象个妻子。我们结为夫妻,但并未领结婚证,当时我要单位开介绍信,你说不用,有熟人,开后门领,还省钱。你又说,结婚前保证能领回来,但至今未领来。你说熟人没空儿,好,我不追究,但此种空白,我感到某种惨怛、悲凉与不详。
玉红,你不是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你:浪蕊淫花,不流无耻。作丈夫的我,不蒙羞吗。我们结婚是单面的,你并来打心底里跟我结。请你争口气,有过铁心地改,我想我们构筑的小窝决计不会比别人的差。
我是顶了家人和他人的揭力梗碍而与你成为一体,他们此时也只能唉叹,但不少人并不死心,认定你淫荡成性,堕落成癖,咱俩过不长,你应该长颗向上的心,还是那句话:争口气!
还有小孩的事,自那次之后,你说有了,想要,劝你,不听——不堕胎。我以为不能要,一是两地异居。二是成婚不久,你当心知肚明,并非我不乐观,这孩子一旦不如人意地降生,会是一场灾难性的裂变之根,婚姻崩碎的导火线,是拯救的对立面。不想要他,是的,虽然是我们的,但不能生,婚姻不容她,命定他不该成人,倘使你一意孤行,那么一切不可想象。
如你拗了劲生下,只能说你个人或另外一种东西需要他。
我们的婚姻。脆弱而单薄,实在不容你乐观。但,我并未失却信心。
……
不可否认,单小风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到那份上,每个男人都应有那种预感的能力吧,但预感归预感,事情该发生的仍然发生了。
我一直在想,阴玉红与黄大肚子是否合谋演的一场戏,单小风不过是挡箭牌,借这场婚姻而名正言顺地生下孩子来,然后再……只是这想法没跟小风说起过,但不知小风意识到这一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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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父亲的身子骨这些日子一直不太好,父亲是参加了郑大伯的葬礼后突然患病。因为郑大伯是自绝人世的,郑大伯曾是与父亲一同被劳改过的牛鬼蛇神。父亲说,郑大伯跟他家里人之间象隔了一座山。郑大伯的大儿子跟父亲说他老爹脑袋糊涂,嘴里不知胡说些啥,连家里人都不认了。见人就怕得要命,家里人也不例外。有时还给人、甚至家里人跪下喊饶命、别斗死他,嘴里喊着老爷、司令什么的,弄得一大家人日子都不好过。父亲说你们不用心听罢了,他说的话我都能听懂。
吃过晚饭我骑车来到父亲家,父亲斜躺在沙发上,母亲正给父亲揉腿。我过去,让母亲歇会儿,我给父亲揉腿。我起小就跟姥姥过,生身母亲的印象很淡,父亲曾跟我讲过,生身母亲是患急症不治而绝世,家中的这位后妈是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时在下放之地认识的,虽然年龄比父亲小十多岁,但面容看去比父亲还老相,而且头发过早变白。她来家没几天,没等父亲怎么劝我,我便喊她妈,她当时哭了,搂得我喘不上气,我不解当时她为什么身子颤动地哭,并那么紧抱我。她待我很好,我镌刻般的记忆中她从未训过我,更未动我一根指头,倒是对在乡下生的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很严,不过也从不舍得动手,外面的人不少说我是她亲生的,而两个弟弟才不象。父亲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他谈到了郑大伯的死,说郑大伯死前脑袋一点不糊涂。接着问及我近日审理什么案子。
我谈了单小风久拖未离的离婚案,并说我长这么大头回遇见生身之父到法庭告自家女儿,我说那老头人家都喊他阴老别,因为爱跟人抬杠。
父亲身上象是一炸,忽的站起来,双眼放光:你再说一遍,阴什么?
母亲突然身子一震,用手忙扶了门。
我重复一遍。
他真名叫什么?
我告诉父亲,父亲身子一颤,用手猛地拍下大腿:对,就是他!没错。母亲头一低,步子趔趄着回到里屋。
阴老别是离县城三十里的阴家庄的人吧。
对呀!
他今年64岁。
对,对呀,你认识他?
当然认,怎么会不认……
父亲这时情绪平稳下来,见我满脸好奇与疑问,接着说:等你把那件离婚案按程序按法规审完了,我再跟你讲,细细地讲。
我不好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却隐隐生出硬疼的疑问和揪心的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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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阴玉红每次来法院,都抱了或领了那个小孩。从五官上看,真活脱脱一个缩小几倍的黄大肚子。从头次来法院,阴玉红脸上就见不着一丝一毫的羞然愧色,脸上反幸然荣耀,她很少来寻我——除非迫不得已,见面也懒得打招呼,人家径直领了小孩趾高气扬地上二楼,找院长副院长们谈聊聊谈谈。看那副嘴脸那口吻,法院就跟给她开的,院长们对她恭恭敬敬,象是倒过来求她办事。

阴玉红住进了县光明医院,她懒洋洋躺床上打着“嘀溜”,脸盘大好几圈。当单小风乘车赶来时,几乎不敢认他了。
大夫跟小风讲,血压高,降不下来,为免发生意外,有必要打催产素、引产、以保全大人性命。小风点头。至于小孩能否平安无事地活下来,他们当大夫的不敢打包票,但又担心,一旦小孩落地没气,小风找他们的麻烦。大夫要小风签字,光嘴上说不中,得写上几句话。小风犹豫一下,在大夫递来的本上签名并写上:

小孩存活下来固然庆幸,如万一生下没气息,却也只怪他本不该成人,与大夫无任何道仪上或责任上的牵缠。

大夫看后,满意地点点头。合上本子说好吧,继续输液,看能否把血压降下,真不中就引产。
小风说小孩怕保不住,刚刚七个月。大夫用眼角瞥下小风说:是七个月,凭手感七个月要多。
小风想再追问。但大夫一转身,疾地离去。
小风摸准时机,找到蓄小胡子的大夫,说他翻了有关方面的书,书上讲怀孕九个月,也即快分娩时才会浑身肿胀,血压增高而两眼昏花。
大夫摆摆手:凭手感七个月多,妊娠病不见得孕九个月才患,七个月也有可能患,只是一般不患而已。
小风疑信参半,从办公室退出来,细细品味着大夫的每句话每个字眼。
小 风他姨——铁梅也去医院看阴玉红,毕竟是过来人,她疑心顿起,当小风从医院去她家时,她低声说:玉红得了高血压——头懵眼花。
小风满脸苦愁,不知在想些啥,小风给我说当时他当时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铁梅姨接着说:怕不是高血压,心病吧?
小风浑身抽搐一下,没敢抬头看姨。
铁梅姨说:小风,你问问他,这小孩到底几个月。
小风一脸哀绝,努努嘴,却没吐一个字。
铁梅姨走近小风:只当是随便问问,算开个玩笑。
小风后来跟我说,一听这话,他本就有只耗子在咬的心头,骤然又爬进个刺猬,他记不清当时怎么回答铁梅姨,也不知自个儿是否僵硬地点下头,他说他当时方寸已乱。
小风来到充满血腥味,奶味及药水味、尿腥味混杂的病房,伏下身低低地问:说实话,这小孩几个月,谁的?
玉红浑身紧抽一下,干干板板地一笑:不是你的是谁的,是小狗的小狗的,说着用手戳戳小风的脸。
小风说:真是我的?
她掐下小风的脸蛋:不是你的,谁的,啥时候还说这话。
小风说:我是正经问你,绝非开玩笑。
是小狗的小狗的,阴玉红拍拍小风的手:除了你的能是谁的。她说完闭上眼,双手摩挲小风的手面。忽然说:没人看见,让我亲一下,装了往床下拾东西。
小风弯下腰,她用舌头舔两 下。小风稍一离开,马上又按下小风头,咬咬小风的脸蛋、耳朵、然后才放开。
才几天功夫,她的脸显得恁老气,小风几乎挨了阴玉红的脸,闷闷地想。
小风本打算一直守在病床边,但因为单位有急事,便给铁梅姨交待一下自己赶回单位。四天之后的下午,小风打单位返来,他风风火火赶到医院时,阴玉红有气乏力地躺在床单上有血迹的病床上。
很不幸,她软绵绵的手抓了小风的手腕颤着说:很不幸,小孩死了,不足月,说完汪两眼泪,跟着扑嗒嗒从太阳穴上滚下来。
小风说他当时一听,浑身骤觉一松,象紧绑身上的一道道细麻绳一下子断裂,心头的耗子与刺猬突然跌入深渊而消失。小风说死了就好了,大夫也说不大可能活成。
她的病床号是17,临床18号妇女本来闭目养神,忽地张开眼,吃惊地问:咋死了?白胖胖的小子哟,上午抱来还听他哇哇哭咧。
她抓紧小风的手,叹口气说,抱回来还哇哇哭,俺妹妹玉青抱了去外头喂奶,一口没吃就断了气。
18号产妇唉唉直叹,颇同情地望小风几眼说:多可惜,可惜死了,要不你当爸爸了。
按说刚生下的婴儿,一般都放在恒温室的。可也巧,那几日恒温室坏了。于是生下来后便让产妇家里人抱出去自己喂养。如果恒温室不坏的话,怎么说呢,阴玉红的妹妹玉青可不便轻易抱走的,当小风赶来时,那小孩也不会“死”掉。据我所知,当得知生下男孩,恒温室又偏坏了,阴玉红见周遭一时没人就亲下小孩,交给玉青,急促而决绝地说;快抱走他,抱走他!别叫我再见他,以后我跟小风好好过日子,啊!快点抱走吧。小风可能知道这一细节,但他始终没跟我说起。后来我见铁梅姨问起时,她证实了这一点,她说她从玉青嘴里知悉的。
当得知阴玉红生了孩子,大风和他妈从老家赶来,按惯例带来了鸡蛋。阴玉红跟小风他妈讲,小孩死了,不足月,死了。
别难受,小风他母亲安慰她:不该成人,老天爷没叫他成人,以后再生。
又谈几句句,小风他母亲说:好好养身子,过个十天半月,叫你大风哥找辆小车接你回老家,我侍候,在这里多不方便。
阴玉红流半泪脸,哽咽着:不回,叫俺妈侍候。
那咋中,媳妇生孩子,不管成不成人,都该当婆的侍候。
阴玉红哭了,身子抖颤,说在老家不习惯。
小风他母亲却不妥协,耐了性子劝,并说我都侍候过一个媳妇,不会叫你受委屈。
但阴玉红自顾自哭,泪流涟涟地,一副百般委屈的可怜模样。
见劝不下她,小风他母亲便返回那套小风租住的房子,对也赶来侍候女儿的亲家母说;你劝劝你闺女吧,月子里该当婆婆的侍候,我说停个十天半月接她回俺家,她硬头就不答应。
岂料阴玉红的母亲不冷不热:叫我侍候吧,用不着费神巴力找车回老家。
小风的母亲有几分窝火,但尽量克制着:是俺媳妇,不是你媳妇,是你闺女,该做婆婆的侍候。
阴玉青一旁也替她妈帮腔。房东进了屋劝:有啥争的,一家人,月子里就该当婆婆的侍候,都兴这规矩。满月啦,当娘的想侍候多长时间都中。
闷闷地吃了晚饭,玉青小声对小风说,她去看演出,单位发的票。
小风说:就你一人,黑灯瞎火,又恁远,送送你吧,防个意外。
玉青说她胆儿大,没等小风往下说,便急煎煎推车出了院子。
小风跟我说,他当时一点也未觉异常,也没往深里想,但他母亲听出了玉青话里有话,而且看出玉青表情不对劲,便走到小风身边:她去干啥?看戏!
不是,去看歌星演唱,小风说。
她还怪悠闲哩。小风的母亲说。
小风骑车戴了母亲去医院送饭,阴玉红吱喽吱喽喝完。小风的母亲又象哄小孩以的劝她回家。一听说回家,阴玉红泪就潸潸地流,小风的母亲有些上火:你又不是没出过远门,不中,不走也得走,咋,我不会侍侯你,饭里会掺毒药了咋的!
任小风的母亲劝,阴玉红颤了身子埋了头只嘤嘤地哭。
生下孩子的第三天傍黑,小风提了饭盒准备去医院送饭,玉青诡秘地踅小风身边:哥啊,别走,当妹妹的就求你一件事,说着,眼角流落几颗泪珠。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亮。
小风接过玉青递给他的一张硬纸,上面有方格格,填满了苍蝇大小的字。醒目地盖了几个红戳,小风扫一眼又还给他。
阴玉青抖抖那张纸:哥哦,帮帮我的忙,成不成全在你身上,我所在公司的经理,他老婆生个小孩,没生下几天,老婆患上了肝炎,不敢奶小孩。他找到我说,听说你姐姐也生个小孩,不是没活,有奶吧,奶俺的小孩,一月给300块,还管俺姐用的吃的穿的,还应许这小孩认俺姐做干娘,你当干 爹。还有,给我转成吃商品粮的正式工,找一份不赖的工作,咱一分钱也不掏,平日里转一个正式工少说得五千块,那还得求人托人。哥哦,只要你一点头,人家就在这纸上找人盖章——我就成了城里的文明人,不再是泥土里的乡巴佬,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一次,俺姐也同意,你一点头我这就去把小孩抱给俺姐。我的未来、婚姻,我的家庭,我的幸福,未来的所有,全在你这回吐不吐口。你这是在救一条命,只有你才能使我踢开肮脏的泥土,我想你不会拒绝,这点面子也不给吗,眼睁睁看我快从土坷垃里蹦出来却不拽一把,还叫我一头栽回泥土里受苦受罪。反正,俺姐的奶空闲也是闲了。
说完,玉青又哼唧两声碰小风的肩,眼泪从眶中又一次亮闪闪地滚落。
说啥,说啥,小风莫名地问,小风说当时听得糊涂,脑内一片空白,只觉头顶的灯泡影影绰绰,正缩小到黄豆大,一切灰蒙蒙的,但小风的母亲听出了话外音,她心里透亮。
小风的母亲走过去,猛然打玉青手中抢过那张纸。小风跟我说,他母亲虽 不识字,但却看穿这纸背后的所有事情。小风的母亲很恼:不中!这咋中,没门,拿你姐的身子换个好工作,换正式工,接着嚓嚓几声,把那张纸撕几片,扔给玉青:不中,我家媳妇。
铁梅姨青了脸进了屋内:不中,肝炎,一吃奶,万一传染上,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待得起,月子里的人又虚又瓤。咱不稀罕那俩臭钱。
阴玉红她母亲把饭碗咚地搁桌上,铆足嗓门,拍着胸脯。我全担待了,换个正式工,找份好工作,一月开六七百,有啥不好,谁不想离开泥窝,你们都回家吧,我侍侯俺妞!
你侍侯!小风的母亲直勾勾看定她:赶我走,做梦,单家的媳妇,你当娘的,这事儿靠边站,我当家,不能奶!
小风的母亲怒腾腾打屋里出来,对楞楞站着的小风说:小风,快去送饭,走吧,呆一晚上别回。
听小风讲,按光明医院妇产科的规定,为让产妇休息好,不让家属在病房留宿,一到晚上11点便全撵走。不过若硬要留下来,也不难,11点查房时人先出来,在厕所躲一会儿,一查完房,再悄然溜回病房,反正病房的门又不锁。
妇产科病房的灯已熄,小风幽手幽脚进去,满鼻子腥味、尿臊味和女人味,小风轻摇阴玉红的手,让她在黑黝黝的窒人气味中吃了饭,彼此没甚言语,小风侧身躺她身边,玉红的身子暖烘烘的,她搂着小风,小风的身子僵滞而缄默。她身上汗津津地温热,把嘴凑小风耳边:小风,爱我吗。
小风漫不经心地嗯一声:难道瞧不出来。
真爱我,阴玉红低低隐隐地说。并用手婉柔地摩挲小风的脸蛋,又慢慢移到胸口,挠一下说:真爱我?
小风说: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要真爱我,阴玉红对小风的耳朵喘了热气说:我不瞒你,小风,那小孩没死,你先前叫我打掉,我没打掉,生下来怕你心恶眼烦,所以……所以,你一来我就说死了。没死,一生下,叫玉青抱走,那个要抱来的小孩就是我生的,本不打算吐露,可咱妈逼得急,我舍不下那孩子,咱的。
小风觉得耳朵痒痒,象小虫蠕动。
阴玉红吸溜一下鼻子说:男孩,白胖白胖,咱俩的,不忍心丢掉,月数不够,才七个月,身子瓤,这两天发烧,玉青天天夜里去看护,暂时给了一家,那一家人我不认识,玉青找的,我多想见见他,亲他一口,你的,咱的。
小风身子僵硬不动:没死,何必诓人,我会掐死他?
阴玉红晃晃小风的身子:小声点不中。
有啥丢人的,说实话,谁的。
你的,七个月的孩子,命大,不该死。
第一次发生关系,我就知你不新鲜。
阴玉红叹口气:唉,冤枉人,那层薄皮是骑车磨破。不满十四岁,个头小,那时磨掉的,是你的,我发誓,我赌咒。
是就是。不用发誓赌 咒。
一大早,小风从医院回来,没去租赁的房子而径直去了铁梅家,对正皱眉头的铁梅姨和母亲说:小孩没死,活着。给了人家,暂养着,害了病,住保健 所。
小风的母亲一听,浑身乱颤,气色惨然地咧了咧嘴,咻咻喘气,好半天才说:没死,真没死,三天后复活了,我的老天爷,一家人都给她耍了,没说完。就瘫在椅子上。
小风说,他当时身子也发软,象是憋足了劲儿才讲完,差点蹲地上,忙伸手扶了桌角,他说当时他的心里不是乱成一团,而是发木了。
非抱来不可吗,小风身子软瘫瘫地,他当时只想长个无人的倚角旯旮,哪怕是个耗子窝,缩身进去一个人静宁无忧地闭上眼呆一会儿。大风跟他母亲又气又恨又坚决:把小孩抱过来。铁梅姨有点犹豫,最后仍是决定无论如何得抱回来。
大 风带头,小风的母亲,铁梅姨随后,小风脑蔫蔫地象个木头人在最后,一同去保健所。
小风象个木偶,被母亲 、姨及大哥的血牵引,挪动着沉着抬不动的脚 ,小风想,这会儿要能死去一段时光就好了,这事与自已无任何牵缠该多好。这出霉气的剧目才拉开序幕,小风在心里嘀咕,快点收场吧,快点,手表的表针象冻凝了似的不动弹。小风想我不是我就好了,至少身子该浓缩为一个小肉团团,周围一片漆黑,自己就闭上眼躺 在一个静宓无扰的地方该有多好多美,于是小风觉得某种虚空,漂浮,他蔫蔫地走,两耳似乎什么也听不见。
小风的母亲凶巴巴骂玉青:不要脸皮的浪货,要见了她,非扇她几个耳光,咋该你这没出门的野妞插手,抱走小孩。
大风说:非抱来。她哪有权力送人。
在楼梯口。阴老别打里面气色惨然走出来,见了小风一家人,开门见山:黄大肚子的妹妹正养嘞,说完伸手在自己黑瘦的脸上啪嚓啪嚓打两耳光。并说,我没脸了呀 !然后头一低,羞耻得没法见人似的快步走远。
上了四楼,走到那间病房门口。见那女人坐床边拿了奶粉正给小孩冲奶,对进来的小风一家人视而不见,那样子象是她早料到这一幕。
小孩静闭了眼躺在床上,茸茸的黑头发又弯又扭地附在嫩皮上。在门口小风闻到一股小孩味,站床头,小孩味更浓。
开始,黄大肚子的妹妹横里霸气地不叫抱,说怕你们抱走,再给别的人家。
这事儿哪该你插嘴,你生的还是你养的,铁梅姨说:管你屁事。
是俺家媳妇生的,小风的母亲说:俺单家的人没权抱。咋!这是你给俺单家生的孩子。
你……敢骂人,黄大肚子的妹妹脸色紫胀地站起身。
我咋骂人了,你说,这是不是俺媳妇生的,要是你生的,俺立马走人,小风的母亲说。
我不管谁生的,是玉青抱来叫我养活的,我不能白养吧。
玉青那骚妞哪去啦。小风的母亲骂上了:她个臊妞咋有权抱小孩。
他们一家上到二楼,阴玉青便发见了,她有些怕,忙躲进侧所。最后商定,给黄大肚子的妹妹70元钱,算是这三天的扶养费和医疗费。
见了小孩,阴玉红打床上一骨碌坐起,伸手抱怀里,嘟囔着:我的乖乖哟,我的乖乖儿,饿坏了不是,娘的不是,委屈了。晃了身子把奶头硬往小孩的嘴里塞。小孩踢腾着,呜呜哇哇干哭,终于嗍了奶头,巴咂巴咂地吃起来。
18号产妇注视了阴玉红怀中的小孩:我说咋会死嘞,生个白胖白胖的小子,我说嘞,咋会断气。
刚得知小孩死了,医院给阴玉红打了回奶素,小 孩抱来后,医院又不得不注射催奶液。
一个中年女大夫过去,摸 摸小孩的头说:小孩生下来,有啥 好背了大夫,根本没这个必要。
小风趁没人,在甬道上拦住女大夫问:这小孩到底几个月?
女大夫眉毛向上一挑,看小风一眼,反向小风:你啥时结婚?
十月份结婚。
对呀对呀,10月份结婚,当月就怀孕,很正常,小孩九个月,女大夫说完拍下小风的肩头:是你的,别胡思乱想。
小风咧下嘴苦笑:大夫,实说了吧,我俩元月结婚,11月份同房。
女大夫张了嘴,尔后瞪大眼:唉呀是你的,现在结婚花多少钱,多不容易,想开点,是你的,说毕,一拧身进了医办室,并砰地关上门。
第二天,小风把阴玉红从医院接回家——那两间租赁的房子 。
把阴玉红丢在屋里,小风一人来铁梅姨家。母亲、大风坐在沙发上,铁梅姨站在门边。屋内死气沉然,全绷着脸。
小风走到桌旁的椅子边,软软的坐下,小风觉得胸口堵的闷,内里象有东西要爆炸。忽然小风闷声闷气地说——并非对在场的三个人,而是对脚下的地、对身边及头顶不可见之物。
那小孩不是我的。
你知道了,铁梅姨说。
不是我的,小风耷下头。
小风说他那一阵子什么也瞧不见,仿若一下子坠入黑夜,身边没人没家什没屋子,独有的只是黑沉沉而又空荡荡一团,自己孤然凄立在荒漠。小风喃喃道:不是我的,不是,她骗了我。小风又张张嘴,但噎住,嘴一下子咧开。哇一声哭出来。
那一声声哀哭 ,不象是从嘴里逸出,而是打血液里逸出,并带走了精气与力气,小风四肢散架一般无觉无知。隐隐地,传入耳内一邈远的声音:让小风哭哭吧,哭出来,要不他非出事,一声不吭咋憋过来了。
小风只是疲敝、酸软、麻木、想睁眼,但金星乱溅,小风当时想:自己莫不是死了。
铁梅姨的声音:她骗弄了咱一家,谁也没料到。
看看当初不叫你……大哥说。
说恁多有啥用,母亲的声音。
象是从死中活出,呆呆孤坐荒野傻哭,出奇的静。略略添了力气,小风说她骗我骗我,小风还想说,嘴里哇一声,又一次退返荒漠:无人无树无天无地,独身一人在干哭 。
躺床上睡会儿,铁梅姨说。
小风觉着自己忽然变成初生婴儿,被人抱着放在床上,于是小风想,那一切跟我无关,什么也不必想,我死了死了。

若非小风跟我讲,我真不敢相信因为去医院取证,铁梅姨给人家下跪。
听小风讲,他姨扑腾跪下,那俩人一看楞怔那儿,嘴里咬半拉鸡腿,端了酒盅的手僵在油乎乎的嘴边,两人明白过来。马上过来弯腰搀铁梅姨,并劝:别跪了可别。铁梅姨坠了不起,说您答应不答应帮忙吧,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两人说有话好说,您老起来起来呀,只要帮得上忙,哪能袖手不管,起来好说话啊,跪 下去受不了,要折寿。
两 人被铁梅姨的下跪所感动,于是两人找人托人求人。小风说他一趟又一趟跑医院要查病历,可人家不让。小风有几次被医院的人推门外。那两人——不知拐了多少弯的亲戚——没少费嘴舌,自然也没少上货请客,医院才开了绿灯,两人费了两整天功夫,查啊找啊,翻搅得鼻眼都是灰呀土呀,把病历翻找成了大粪堆,这才寻着,三年啦,有多少女人在那家医院看病生孩子,两人累的腰都 直不起来。小风说查找病历,前后花二千块钱。那张病历上已些微褪色的字迹显明:那小孩九个月,九个月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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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明天要开庭审理单小风与阴玉红的离婚案,当李庭长告诉我时我以为是另一桩离婚案。我说:怎么这么突然,按说应提前……还要开个会什么的。
我也是才得到通知。定下来了,明天上午,快些准备,不行晚上加班。
我说:有什么准备的,我随时可以……不过忙打住话题,这会儿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于是我捎信给铁梅姨让她转告单小风,叫他乘火车速赶回到县城。并一再交待,务必在8点半赶到。
娘的,有这么突袭的吗,法律上可不是这么规定的,我禁不住想骂人,至少事先得给我通个气,打声招呼吧,于是心头浮上一种尊严受辱的感觉。
我以为是在大审判厅,可事到眼前我才获知就在我这间办公室——民事庭内,三张桌子屋当中间一溜儿摆开,算是审判台,审判桌后坐我们三人:说话娘们腔、胡子稀不棱登的李庭长;速记员小乔;还有一个我。而旁听的是在法院食堂做饭的光头小江和在院内打扫卫生的阿胖。光头小江与阿胖一进门直问我,陆秀芹——陆法官,通知我们来干啥,哦,啥事?
我说:请你们来旁听,明白不!
我俩?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转转脑袋象自己看自己:我俩旁听天,哦,以为是啥大事。
两人又赶快跑出来,一会儿,阿胖揣了大茶缸,光头大江拿尺把长的旱烟袋就进来,于是一个猛喝,一个很吸。阿胖不时起身倒水,直到结束。
让人感到不解的是,又来两个旁听者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人跟我介绍,后来我才听说两人是黄大老板的保镖。但见这二人身子结实,一个肤色较黑的脸上线条粗而生硬,长胳膊长腿,戴副黑镜,胡子刮得光光的发青;另一个肤色白而清瘦,但目光却锋利扎人,二人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单小风提早半个钟头赶来,额头淌了汗珠,一副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一切的兴奋而古怪神情。阴玉红象每次来法院一样带了那个小男孩,挨她身边坐的是她请的马律师:他衣着笔挺,性高气大,一坐下来便跷起二郎腿。我们既熟又生。他一进门,我们彼此点一下头。
我厕歪了头,低低地对李庭长说:庭长,开始吧。
李庭长依多年养就的惯例正正身子,并干咳两声,手中虔敬而谨慎地拿好绿本子,然后目光踅摸一下众人,用他那独有的娘们嗓子说:
根据《婚姻法》,啊《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第130章第271条中第2105小条之规定,现在我代表审判委员会正式宣布,开庭审理,啊不公开审理,啊是不公开审理。根据《婚姻法》第110章第370条中第860小条之规定,被告与原告是否请在场的人员回避。
说毕,李庭长用手点了审判台上的我及速记员小乔,一一作了介绍,最后又自我介绍。
小风说:审吧,请开庭。
阴玉红瞪一眼庭长:审吧。
我盯了小风:请小风,原告单小风先说,我忽然想到小乔笔录得太慢,前几次审理他,他几次瞪眼扬脸请人家再讲一遍,或停一下,弄得场面尴尬。于是我压低了声说:不过请注意话速,别太快,要做记录。
单小风抹拉下额头的头发,语调平缓,听得出来他尽力克制自己的激奋:从初次相识、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时间到结婚,这些情节他用语简练,当陈述到阴玉红住院生孩子后的事情,他讲叙得较详细且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 ,语速不由的加快,而脸颊充上了血。这下速记员小乔可受不了,弄得满脸象喝了酒似的绯红得淌汗。我忙给单小风使眼色,可单小风不知或未觉或知道却难以自控,仍是语调疾快,好在阴玉红不时怒冲冲打断单小风的陈述而帮了小乔的大忙。
你胡说。我小孩生下来谁说死了!
你不要脸,小孩哪送人了!?
你放屁,哪有奶孩子换户口、找工作、正式工的事!。
你什么东西!俺父亲咋不认我这女儿,我现在常回家看嘞。
你给我闭嘴!我独身一个人养活这个孩子,你不要脸!
李庭长几次制止了她:让原告单小风说完,你再说行不……
但阴玉红安静一阵,一会儿,又腾地站起来打断。连她的辩护律师也看不上,忙劝她:忍一下吧,一会儿你有的是时间陈述,反驳。
虽然如此,阴玉红却仍不时打断单小风的话而且出语粗污,不过这使小乔不再过分紧张而又可以笔录,脸上的汗珠隐去并减缓脸的血红。
当单小风把事情前前后后陈述完,额头、鼻尖、在太阳穴沁出了汗珠。他用右手在脸上胡乱抹一把,看我一眼,这时语调又平缓下来:
这便是先前原原本本的一切,既不夸张也不缩小,不瞒不隐,能说的该说的,不能说的不该说的,我不顾惜脸面,甚或尊严,一字未漏地袒露给你们,袒露给法庭。我几乎剜出了血淋淋桃子一样的心,我没有退路,为此我耗去 了三年的光明,我现下似乎所能拥有的只是离婚,离婚。
间或你们问我:这三年的蹭蹬离婚之路上,体验最深的是什么,或雪然明悟了什么。我不必隐讳:我这一切出自他——那背负人类之罪而钉死十字架上的神之手 ,或经他许可,为灵魂,为永恒,必经这场熬炼,一切发生的,都是必然发生的,世间没有偶然性的东西,这并非说人没有自主意志,人仍有选择权或自由,仍当为个人选择而担责。三年的光景忍过来了,我想我仍能忍下去。
我活得窝囊但宾并不丑,这窝囊何尝不闪烁着别人不易察觉的美呐。跟他——独一的替人类而死三天后又复活的神被冤曲所受磔刑的窝囊相比,我这份窝囊算得了什么。
我陈述完毕,谢谢法庭给我这次陈述的机会,谢谢在坐诸位的耐心静听。
小风的手有些哆嗦,抬起右手背擦抹脸上的汗。他最后这段陈述嗓音有些嘶哑。我忽然想到小风这段陈述不单是对当下可见的人间法庭,而且还对着头顶那不可见的大法庭(先前我不止一次听他谈及天上未来必有的白色审判 ,我想那才是真的大法庭)。而且这陈述颇似对不可见之物——按他先前常与我谈及的上帝——的倾述,看他那神情,那位他时时提及的上帝也真的在倾听,并且真的听到了。
下面请被告阴玉红……李庭长没讲完,阴玉红便开口了口:大家都听见了,唉哟呦呦巧嘴八哥,她忽然顿住 ,低头抻抻衣角,挺挺腰板:巧嘴八哥编的跟真的一样,他后面讲的我可没打断,我守规矩,我的肺都他奶奶的气炸了,我全憋了忍了受了,真想上去扇他几耳光:给我滚出去。
他不配来法庭罗嗦,什么东西,他窝囊,大家说说,谁窝囊,不是我是谁,说瞎话比唱的都中听,怪不得人家是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能无中生有。单小风有这独门绝技,先前我咋没领教,冤他了小瞧他了。听听,句句在说他被骗是受害人,除了傻瓜,谁给他那一套鬼话。
生下小孩给了人家,屁话——当时他赶到医院,一见小孩欢天喜地,高兴的嘴合不拢,给小孩这事纯系捏造。
阴玉红越说越激动,唾沫溅了出来,两手还不住在胸前比划,不时指指戳戳单小风:单小风啥东西,在外头鬼混,连老婆孩子都不要,算个人!称得上人,什么玩艺!,过去这号男人都要铡头的,现在不兴铡头,该叫他吃枪子。
五月份,对,是五月份,怀孕,单小风的后代,单小风的根,我有了孩子,全身浮肿,眼花,看东西模糊,模糊一团,分不清。怀了小风的孩儿,是单小风的,一点不带假的,他的,他最清楚,我们头次是10月份。我头晕眼花,从上到下,都肿,难走路,怀了孕了,单小风的,我怀上了他的根,他最清,我怀了……
中了中了,马律师截住她:说一遍,人家都听见听清,往底下说。
我浑身浮肿,眼花,头又懵,单小风的呀 ,头一次,10月份,夜里我不依,死活不依,夜里跟我强行发生性关系,非跟我,是夜里,10月份那夜…
你是年青人,李庭长皱了眉:你是年青人,这个毛病应好改吧。
我头懵眼花,浮肿,手一摁一个坑,一个坑。头懵眼花身肿,一摁一个坑,我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啊。单小风啥东西,不是好东西。强与我关系,我不依他强行,因为强行我得产前风,得了,头懵眼花,身肿,象完充了气,小风强行发生……
听清了听清了,马律师不耐烦的挥挥手,往下说,记录员记下了,往下说。
我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啊,得了,从医院出来,才二十天呐,回到屋里不依,他强行,强逼,发生关系,我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得了,产后风也得了。单小风啥东西,与我强行性关系,发生、强行发生,才得的产后风哦,我不依不同意,因为他我才得了,得两次,产前风产后风。
知道了,李庭长摆摆手,往下说别颠来倒去。不就那个意思。
小风咬下嘴唇:我早明白了,强行与你性关系,你得了产前风产前风,对不!
阴玉红恶恶地白一眼单小风,骂一声又住下说:
单小风不是东西,老婆孩子不要,我进医院,住光明医院,他不管不理,俺妹妹找辆车,俺妈陪我去,住光明医院。得了产后风,住人民医院,我住院,俺妈侍候我。单小风没良心,再次来看我啥也不带不买,单小风的孩,他妈也来看我,带了鸡蛋。我跟黄大老板是一般关系,一般关系,不信去打听,管打听,是的,一般关系 ,一般,同事,是上下级一般……
阴玉红终于说完,她两手去抱那小孩时却抱了个空,那男孩跑到门后在垃圾屉里翻找,并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往嘴里塞。阴玉红忙过去,啪地打落小男孩手里的东西并拍打小男孩脏兮兮的手,然后一把拽过来:咋啥东西都吃,啊,给你交待多少遍,说完又抹下小男孩的嘴。小男孩的嘴一咧一张,哇哇大嗓门哭起来,样子悲痛而万分委屈。
待小男孩不哭了,我跟李庭长对视一下。李庭长冲我点下头,于是我尽量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我这有两份材料,一份是被告阴玉红的父亲的;一份是光明医院开的证明,限于时间及其它原因,我只念一份,医院的证明书上这样写的:

病人阴玉红,自述自己是公历十月份绝经……

还未念完,阴玉红腾地跳起来,如电棍戳一下:大夫听错,聋耳朵,我说的是阴历10月份,阳历11月份绝经,11月,大夫的耳朵叫驴粪蛋塞住了。
啪!我捶下桌子:闭嘴,给我闭嘴,我说完你再接腔中不中,人家医院这么开的证明,白纸黑字,有红戳又有签名。明明白白写的11月份,没写10月份,要是10月份人家自己会不写。
是11月份,大夫听岔了,什么鸡巴大夫 ,阴玉红一下蹦我桌前嚷:一定是大夫听错了,我说是11月份,不是10月份……
坐那儿,庭长僵白了脸:坐你那儿,听见没有,规矩点!
阴玉红侧过头看那两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目光象是在询问,但见那戴墨镜的男人嘴角一抽,点下头。阴玉红乖乖坐回椅子上,可嘴中仍嘟囔:11月份,我说的是11月份……
我见那肤色较白的男人微微摇摇头,显得很失望,刚才阴玉红在罗嗦陈述时,他便象是不耐烦地微微摇头,有一阵子索性闭上眼睛,出气粗浊。我真想再往下说,还有一份证明材料,那是你父亲的,足以证明你生下孩子后给了人家,三天后复活又抱了回来,我够给你留面子啦,说实在我也不是毫无顾忌:有名的或无名的顾忌。
轮到马律师,他是事前将他要陈述的东西写好,有两页纸,他掂手中照着念就是了,他此时两腿并拢,头前倾,面无表情,念的颇用力,那字眼象一个个从他嘴里蹦出来,其大意是说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健康,维护其不可侵犯的利益和不可剥夺的权力。并请求:法庭用更科学、更令人信服无以驳倒的事实或手段,以确定父子血缘关系。
念完,郑重起身。脸上带着完成一桩重大使命的表情,步态讲究地走上来,把那两页事先写好的纸递给我。我接过,我想这时我举手敬个礼怕与他的举动、神情相契合。我控制住自己没发出笑声,把纸放桌上,并用手按一下。
最后,李庭长发言,尖且细的娘娘腔,我猜太监就这个味吧:你们俩人,婚前同房,发生关系,不道德不道德。哦,这不道德,应受到批评,批评。
然后不停地翻弄那小绿本本,终于找到,干咳两声,皱皱眉,脸对着搁桌上的绿本,虔诚地念,声音与表情痴然投入,如朗诵感人心肠的诗文,反正每次一审理,他就念上那几段文字。
李庭长终于肃穆、神圣般念完,轻轻合上,脸冲了单小风:
原告,有什么要补充。
小风说:没有。
脸又冲阴玉红:被告,有没有。
阴玉红说没有,是11月份,阴历10份,大夫耳朵发昏,误听听错了。
李庭长又摸本子,打开,合上,最后轻微地放桌角,转过脸:你说吧。
我点点头:你们两人,需要法庭调解吗,原告——单小风?
调解?小风有几分迷惑。
我说:调解,不单是调解一块儿过,也可以调解你们离。
坚决离婚,小风大声大气:调解吧,离,坚决离。
那么,被告——阴玉红?我看定阴玉红。
不离不离,阴玉红嚷嚷:是阴历10月份,阳历11月份绝经,大夫听岔了。不离,我不离,就不离不离,11月份绝经。
好了好了。李庭长右手搁绿本本上,又抬起揉揉鼻子,下移,摸摸嘴唇,然后又翻开绿本本念:
根据《婚姻法》第130章中第792条中第2246小条之规定,我郑重宣布:第一次不公开开庭审理到此结束,本法庭——他顿顿,用眼瞟一下众人,然后抬高嗓门,听来更尖:本法庭将继续调解审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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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副院长老马给逮起来,因为受贿行贿。跟着包二奶,帮人出假证,造冤案的事也全捅出来,老马的家给抄了,据说光存折上的款元就六百万,另有金银手饰和美酒高级香烟等 ,到底多少,没人说得清,也没见公布。没几天,民事庭李庭长也被拘留,因为他参与了受贿行贿及出假证,与一女子关系暧味,是否属于包二奶尚未下结论,好一阵子的混乱与喧阗,四个月后才慢慢平静下来,院长老马与李庭长关押着没听见下文,只是传言正调查审理。
大报的记者也来了,采访了不少人,但被采访者多半吞吞咽咽的,至今未见报上刊载。忽然有一天院长调离,没宣布调哪儿,听说只传达到庭长一级,同时从市里调来一个新院长,蛮年轻的,不到40岁,新院长调来前听说并不是从事法律工作,不少人传言此人有背景,到底有何背景,一人一个样儿。自然随着新院长的到来,法院内的人事作了调整,没说为什么,也没人问为什么,更不知调整过程。
看不出来啊,五十好几的马副院长包二奶,且不止一个,平日里可是比谁都正经。连同事开个黄色的笑话,他都一脸恶烦,并立马转身走开。而李庭长呐。又嫖又赌 ,跟一个有夫之妇打的火热。在家,我对丈夫说,他们窝里斗的凶,老马为坐上正院长之位,使尽各种手段、计谋,岂料失败了,结果身败名裂。李庭长呐满心希望擢升为副院长呐,这下可好,跟着马副院长载了。
我丈夫说:听人家讲,黄大老板在这起窝里斗中扮演了关键性角色,他是县里的地下组织部长呢,听说,县长要动一个人。没有黄大老板点头,县长都不敢动,连市法庭的事也能插上手 。
可能吗,我说:不少人都这么传言,我不太信。
你不信也不中,丈夫:你知道黄大老板手头有多少钱吗,他开了多少家公司,公司里有多少人给他买命买力吗?这些没人说得清,他的钱那个多啊,能把咱全县买下来,能把半个市买下来。
……
单小凤站在门口,敲下门框:我可以进来吗。
我笑了,说:进来吧。
他比几个月前瘦许多,眼中布满蜘蛛网般的血丝。
要判离——强行判离?!单小风问。
我点点头;是哦,尽量调解离婚。
其实早该强行判离。
我说:我也这么想。
看来法院还是有点公道存在。我岳父来做证,医院的证明材料,看来还是起作用的。
我想跟他说,这将临的判离与公道、正义及证明材料等没有任何牵缠。这次判离——强行判离,准确地说,应称之为斗离:窝里斗而导致二人今日判离。但法院的种种内情我不便跟小风讲。于小风而言,不管哪一种离,都是离,是桩好事或喜事,是卸脱重荷之累。他要的应是这种结果,至于过程或程序吗……
这时阴玉红进了门,这次仍未例外地带了那个男孩。
我简单说几句,其实不说他们俩也心知肚明,然后我用劝慰的语调说:你们俩人去外面协商,尽量和和气气地离,毕竟夫妻一场。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阴玉红临出门时转过脸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只当没看见。
约有半个小时吧,我猜,因为我既未看手腕上的表,也未留心看墙上所挂的石英表,我不过是感觉有半小时的样子,两人又来到屋里。
我说:怎么样,和和气气离。
小风摇摇头,阴玉红鼻子吭哧一声,把脸拧向别处。
我把判决书每人跟前给一份,并说看仔细。我约摸又等了五分钟,我问有意见吗?
小风说:没有,折腾三年多光景,还不就图这张纸。
有意见,有意见,阴玉红嚷嚷,脸红通通的样子象发怒:上诉,我要上诉。
可以,我说:上诉是每个公民的权利。来呀,签字,签;摁,摁一个手印,一式两份明白不,你们每人各一份,法院还得留一份,对,摁这儿,对啦。
临出门,阴玉红血胀不念地嚷嚷:上诉、我要上诉、便宜谁个龟孙。
单小风似未听见,低下头看判决书,刚才象是未看明白,这时细看不放过任何一个字和一个标点符号,接着他抬头:对,就该这样,那小孩我不出扶养费,本不必、不用我出,自有人出啊!
我说 :刚才你们怎么商量的,没商量妥。这话一出口我便有几分后悔,因为按理我无权、也不该过问。
单小风说 :刚才在楼后面,我对她说,咱好说好散,行吧,你说个条件,我能满足尽量满足,你知道我始终并不怨恨你。
她右手伸出四个指头。
我问他:什么意思?
她谲然一笑:有两层意思,一层代表数字;另一层意思吗,现在不告诉你,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我说,四千块嘛。
她摇摇头,乜斜我一眼:闹了玩的,哄小孩差不多,我就值恁多。
我有些气愤;没搁谁身上,怎么,四万?到底多少?
哈哈四万,四十个四千差不离,便宜你了。
给你10分钟考虑时间,我说:量后一次机会,不能过五千。
最后嘛。阴玉红说:我也是最后一次。
十分钟过去,我说;想妥了吧,六千,行了吧。
啧啧,白日做梦!至少四十个四千。这才是一层意思,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不想知道?
你现实一点好不好,别再胡搅蛮缠,最后一次,六千,我不想重复。
你想我想再重复!?阴玉红翻了白眼。
我没再理她,扭头回了这屋。就这样。她没心思跟我好说好散。
接着,单小风跟我说及法院的事,市里很多人也在传言,说马副院长要判死刑,他包的二奶有一本帐,上面记得清楚:行了多少贿,受了多少贿。
忽然,单小风话题一转,谈及了信仰及基督,他先前也曾不至一次谈及信仰、基督的事。一次我还问他:你家里有人信吧?
他摇摇头:不信。
那你为什么信?
他说:信基督是单个人的事,与血液,家族、地城、国度、肤色、年龄无关。上高中时他从邻居那里知道了基督,因为邻居信奉基督。上大学时读了很多外国小说,那里面几乎全涉及信仰、基督,于是他便买了《圣经》,只是尚不太信,更不虔诚,他跟阴玉红一闹离婚,他忽然虔信了。
看得出,他今个儿情绪昂然亢奋。是啊,于他而言今天也该是松畅承心的、该当庆贺的日子;他内心憋忍的沉甸甸的东西今天也理当释放出来。
单小风把判决书叠好,放上衣兜里说:有时我想,这世间没有一间事可称得上惊天憾地——只除了那个他:耶稣的生与死,三天后复活升天。
可就这么一个最洁然无罪,通身溢爱、宽恕而又窝囊的人,仅仅在世间存活了三十三岁。有时我想,设若他生在中国,怕三十三岁都活不到而被弄死——死法比钉十字架还要惨。唉,他死得也最窝囊——但却无疑闪烁着惊人的不易被人察知的美,他最不该死,可也最该死——要不人怎么活,还有什么值得活。他 窝窝囊囊死掉就死掉呗,且不论复活升天,单只是临咽气之际所吐的一句最窝囊却亦最闪耀之光的话-----饶恕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只有、也只会从他嘴里吐出,无人可及。就凭这句话,我单小风不跪拜在他面前我跪拜在谁面前,不敬奉不跟从他,我敬奉谁跟从谁。世间独一无罪之人却不仅活得而且死得那般窝囊,居然咽下那口窝囊气而平平宁宁地死去。不过,唉,他若不死,那人就只有绝望,只有死,且别无选择。
我说:“这就是悖论吧,人类的悲哀所在,不过我实在想不通。
是的,光凭人的能力想,肯定想不通。先前我也想,想了很多,硬是想不通,于是只有信,这样就一通百通。
到了下班,他谈兴仍浓。我看下表,因为我得去接孩子。他站起来面带羞色:真不好意思耽误你的事了吧,告辞!
我骑车到了校门口,没见着女儿,一问,说她爸已接走了,于是我忙骑车回家,在半路,心突然揪痛,而且脑袋发晕,很快这种不适便过去。
回到家,跟女儿丈夫一块吃了饭。我跟丈夫谈及今天的强行判决,并谈及单小风、阴玉红未能商量好的事。
什么?她伸出右手四个手指,说有另一层意思。丈夫突然瞪圆了眼珠,并不安地站起来。
是呀,我说怎么了,看你兴奋的。
不妙!丈夫把右手四指伸出来:四——死,死——四,还不明白。阴玉红要——不!黄大老板八成下了恨心。
你多心了吧,有这么严重,不至于吧。
丈夫摇摇头,转身去了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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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天一上班,我便得知:单小风出了事:车祸。在从法院骑车回他姨家的路上被一辆轿车撞上,人被送往医院,怕是不行了,而那辆轿车,不少人认得,是黄大肚子的。
我身子一悚,头跟着昏晕起来,四——死!那时节,或更早,便决然下恨心置小风于死地。身子忽然一哆嗦,冷嗖嗖地,接着一激棱,我感到害怕,仿佛死神正绕我头顶踅似的。
我忙请了假,骑车赶往光明医院。经人指点我蹬上二楼,转过弯,病房的门开着。满头象是撒了铁屑的铁梅姨坐在床头,前些时日我见她时,头发间不过夹杂几根白发,大风从老家赶来,满眼恨怨地站在窗边,当时没敢告诉小风的母亲,怕她受不了。
那张床上蒙一层白被单,我挪到铁梅姨跟前,她两眼红肿,两手在床沿痉孪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悲绝而又无奈,接着又垂下。
我低声说:我能看看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风走过来,粗糙的手颤抖着掀开白被单子。
单小风的脸象刚给人洗过,显得静宓,看上去象因身体困顿而刚刚沉沉入睡。
大风的眼里忽然滚下一串泪:今个儿早上人不中了。
我轻轻摸下他的额头,皮肤下象有血流在贯流,有生命在悸动。这就是死,活生生的死嘛,昨天还.......我忙把白被单子盖住并掖好。
我问:小风临走说什么了嘛。不知为啥,我当时未觉比话问得唐突,或许我不自觉中,把小风当成我的弟弟,而铁梅姨是我母亲。
大风泪眼汪汪,张张嘴,终于没有吐出来,人又走到窗前,鼻子一抽一抽地。
铁梅姨转过身,抻抻白单子:小风临走时说,她呜咽道:原谅她,原谅,别去告......别告......他的手一会抓住我的手,一会又抓大风的手。
是黄大肚子的轿车,有人亲眼见了,大风突然说,眼中喷溅了不屈而悲愤的怒火:有人还看见,从车上头一个下来的是阴玉红。我咽不下这口气,太狂兴!太毒了!告!我得告!!
铁梅姨头没抬,颇平静地说:尊重小风的心愿吧,你能告赢?!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人心。

我下岗了。
因为民事庭考评分数倒数第一,因为院里实行的是末位淘汰制,所以我只有下岗。我本想找院长们大闹一场,因为考评的程序不公平不说,而且最后统计各人分数也不公开,黑箱操作,可我忽然想及单小风曾说过的一句话:哪里最不懂法——法院!天平变成了刀。于是我不再我院长们。
我回到家,没心思做饭,趴床中哭一通,这一通黑天昏地的痛哭后,我好受多了,或许一遇到颇不如意而霉气的事,哭一场是女人最好的释放苦痛、创击的法子。
丈夫回来。我揉了眼把下岗的事说出来,我以为我会气嘟嘟甚至啪啪直掉眼泪的,出乎我个人意料,怕丈夫也有些意料之外,我居然诉说得格外静声静气,似乎一桩稀松的、无甚痛痒的事件。我忽然觉着我成熟了,是的,一下子成熟了。
丈夫挨我身边坐下,攥住我的手:我们比小风幸运......
我点点头,心头一阵酸楚,这时我想哭 ,不是为我而是为小风。他家里人真的没上告。
丈夫给我倒杯水:不是还没到绝路,下了岗要学习半年,然后考试,考试合格了,总可以上岗吧。
话是这么说,可半年后如何安置谁知道——谁说得清。
不是说合格后可再上岗吗?
他们的话你敢信?!
那学习期间,工资开多少。
开百分之五十。
丈夫忽然颤声怯气地问:你再出门,可得小心点。
我问:怎么啦。
丈夫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因为前些时日有几个不对劲的家伙在咱楼下转来转去,一次还问一楼的老张,陆秀芹家住几楼几号。老张见这几人表情不对,没跟他们讲。自打小风出了事,我心里一直揪着,不知黄大肚子下一个目标会不会瞄上咱家。听说只要是得罪黄大肚子的人,没有一个好日子过,结局一个较一个惨。所以,今个儿你跟我一说你下岗,我就想......
我点点头,身子一阵地悚寒:我承认我帮了小风不少忙,但那是本着良心,本着公正、法律。再讲,强行判离,我说了算?还不是院长们的意思。
可你是具体操作、审理的法官哦。
也是也是。我突然想起我十岁的儿子,这时我倒不悚寒地害怕,我说我不怕,我只担心咱儿子明明。
丈夫说:我安排好了,这段时间我从未叫他单独出去,随时有伴,有人陪着。

父亲住了院。
我请了假去看护,父亲几乎无法下咽,因为患的是喉癌,家人全瞒了他,我想深察人心的父亲,定然从种种迹象与自身感受而知悉自已的病症,只是佯装不知罢了。也正是在这家医院------光明医院,我知悉这一噩音,那在证明材料上签字佐证阴玉红是10月份绝经的中年女大夫的儿子,大白天被一群不明身份之徒打成重伤而住这家医院 ,现在还抢救着,生死未卜。黄大肚子下手的第二个目标原来是她:那位做证的中年女大夫,第三个下手对象该轮到我了吗!?
父亲的声音细若游丝,额头上不时出虚汗,我拿毛巾擦了一次又一次,但父亲吐字很清,我几次劝他停下来,父亲却摆手说:一旦打住,怕是没勇气再讲,他说原打算寻一个较为恬静的时日且在家中给我讲述的,没料及会在医院,且来日无多的情形下讲述。
我忙接腔:您会好的,到时出了院回家给我接着讲。
父亲摇摇头,抬手指指桌上母亲拿来给父亲梳头用的镜子:看见没,那是张死人的脸。别瞒我,我活着怕是离不了这家医院。所以我必须讲完。先前有几次想讲,怕你们受不了,但最后我仍决计讲出来,有些事情是必须让人讲出来,并叫后人记住的。并非叫人复仇或者清算,揭短,更非为炫耀,自然也决非使人忘掉,而是为了不再发生,不再重复,变相地再演。人能活得有人模人样,哪怕是死,也得人模人样。
父亲是攒足了生命最末的精气与勇力才讲完那段使人心魂寒彻的旧事,那是人吗,能配得人或称得上人吗。我一时不知生着好还死着好,但那些或这些所谓的人——一时未想及恰当的称呼——仍活着或死着,就在身边。就在这片土地上,可触可见有气息地活着或死着。
父亲在讲述完那段悚人旧事后,身子虚脱一般躺在病上三天未动弹,并且在七天后走了。父亲没能活着离开这家叫光明的医院。他预见自已的死,但我从父亲临终之际显得平静而又愁虑不安的眼神中隐约感知,父亲还预见了另外一种东西,那东西如死如幽灵就在周身,就在生命的前方,我没问,父亲也没说,或是不便说,或已没精气或勇力说。我始终相信人死前的眼力是预知的,能穿透时间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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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那并不邈远。不过三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整个县城弥漫着血腥与武斗的气息,人都象头红了眼要一决生死的公鸡一般嗜血嗜斗,流血死人事随时随地发生,人人在街头、村庄、地里、路上、工厂、学校、法院、家庭、内心、血液里闹革命,造反,呼喊着万岁、打倒、油炸、火烧,有开不完的批头会,有批不尽的牛鬼蛇神,就跟现在有揪不完的贪吏脏官一样,一个个不知从那里揪出的牛鬼蛇神被批斗、游街、棒打、枪杀-----电线杆上挂了人头,当时县城里最热闹的十字街头,现在是县政府门口,有好几具尸体都烂了,散发了恶臭,却不见有人收尸。
县革委会每日急催各公社电话报揪斗及杀人的数字,一些公社及村子怯里怯气下不了手,每每难以完成揪斗、杀人的数目而屡屡被痛斥。当时阴家庄几个村子揪斗、揭批、杀人不力,公社的革委会主任在县里开会时受到批评:阶级斗争的盖子怎么揭不开!该揪斗的没揪斗,该死的怎么不死。知道什么叫革命吗,你背背给大家听听,会背毛主席语录嘛,阶级敌人,一切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时刻想变天,你不打他们就不倒就不死。
为此专从各公社抽取部分人等来县城取经,召开现场揪斗----杀人学习会,如何呼口号,如何动手,如何摒弃温情。黄玉田-----现下人都称他黄大老板,就参加了县里的现场揪斗------杀人学习会。那时他刚刚从部队转业,在公社做事,具体干什么不得而知,人生得蛮精神,壮后壮实实的身子,肚子尚未如今天这般圆滚滚鼓胀如孕妇。声音宏亮而眼神慑人,透着一股机伶与成熟,那毒冲冲的目光叫人生寒,看一眼便使人终身难忘,虽然看去眼白眼黑的比例及大小与常人无异。
黄玉田在县城学了半个月后,就被公社的革委会派到阴家庄,说要揭盖子,村里人当时都喊他黄组长。
我那时在阴家庄劳动改造,五七年反右,我因为说了几句不疼不庠连我自已也记不清的几句话而被打成右派,后来复查摘帽,虽然摘了,仍低人一等,我仍是右派-----摘了帽的右派啊。文革的风雷劈面而来,我便成了人见人弃人厌的牛鬼蛇神,市里那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从市里下放到阴家庄劳动改造,要我重新做人。你母亲那时与我离了婚,并加入造反派,后来也被打成牛鬼蛇神,因不堪辱斗。她------并不是如我先前告 诉你患了急症不治而去,她是上吊自尽。我一直瞒了你,你姥姥也瞒你,我跟她商议好的。她老人家曾跟我谈及过,要不要跟你讲清你母亲死时真情,她老人家拿不准给你说好还是不说好,因为怕你一旦知道详情有碍你对人生取向及负面的牵动。你那时毕竟年轻,对人世人心知悉浅而不多。我说等你到一定的年龄,对人心尘世有一定知悉把握时再说为好。你姥姥说必须跟你说清,并不是要你记什么恨或去复什么仇,而是说要记着那个年代所发生的,好好做人。那料这么一拖就是二十多年。
那一天,在阴家庄东头的打麦场上开批斗——杀人会,周围几个村子的牛鬼蛇神——那些地富反坏右们押来批斗。大会由黄玉田主持,他站在台上,颇威势而昂然地说: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揭开,不是小揭开而是大揭开、全揭开,要恨得下心下得了手,因为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批斗,杀死另一个阶级。今天你不杀他,明天他就可能杀你。毛主席说了,阶级敌人,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不杀他,他就不死。我们不能拖阶级斗争的后腿,今天必须使批斗、使革命上新台阶,誓死捍卫毛主席。
参加批斗会的人多半是阴家庄的,但外村的也不少,黑压压一拨又一拨,稠稠挤挤的一大片,眼神并不空洞而是袒裸着狂喜与投入,并燃着莫名的要一显身手而复仇似的火。
黄玉田说完,手朝下一劈。于是台上便押上十名牛鬼蛇神:个三是反革命分子;二个右派;五个是地主,其中有三个是阴家庄的。这十个敌人每人脖子上挂块黑木牌,上面的名字不仅倒悬且打了红叉。黄玉田的右手在右前方一扬,示意全场安静,他当众宣布罪状:
某某地主,剥削生斗百姓,吃人肉喝人血;某某右派阴谋反对毛主席,反对党;狼子野心不死,某某反革命分子,破坏文化大革命,中伤毛主席,唯恐天下不乱......
当轮到阴家庄的那个被划定为地主的人时,黄玉田说:恶霸地主阴士松欺压百姓,从小就跟土匪勾结,跟党敌对......当一个挨一个宣布完,黄玉田扫视下下周遭人头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专政是群众的专政——对这些死不悔改的仇敌——牛鬼蛇神,大家说说怎么办——让他们继续留在人间,以候时机成熟东山再起,转过势来杀我们,使我们重受二遍苦,再受二次罪?还是就地消灭,叫他们永不翻身?!
台下的人象是吃了什么邪药又象没吃什么邪药,只是吃了五谷杂粮,目毒冲冲,疯然嗜血一声吼:打倒他们,叫他们永不得翻身,踏上一万只脚!
没有人威赫,没有人领呼,但人群就那么齐刷刷,一个腔门溅了怒火怨恨突然吼了出来。
那好,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杀!黄玉田的拳头戳向半空,一声猛喝。
有十多个人冲在前头,手中攥着事先备好的棍棒,或从路边捡起的砖瓦石块,那十多个人中有一个我认识,他是阴白武——那时村里人尚末给起外号阴老别,虽说那时他便爱抬杠,爱和人犟嘴别劲,动辄打赌。他攥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对准的目标是本村的地主阴士松。阴士松在村里并没什么恶举,他所以倒霉是因为他父亲是地主,兵燹岁月里曾上山当过土匪,烧过村里一家人的房子,且动手打过村里人,50年代镇反时逮着给毙了。而阴士松在小时候曾被其父带上山,那时他不过六、七岁,因为在家闷得慌,他父亲便带他上山玩过两天,但这却要了他的命,他也成了土匪,且有杀人案在身,谁去澄清呐,说你有罪就有罪。后来处遗——处理文革遗留问题时,给他平反,说他还为革命工作为共产党通风报信,功劳不小嘞。可人早死了呀,不是死在所谓敌人之手,而是死在所谓自家人的棍棒之下。
就那么一阵不足十分钟的毒打,跪成一溜的十个敌人——牛鬼蛇神全毙命,有几个人的脑袋软得象茄子……我听人讲,阴老别——阴白武跟阴士松家有世仇,好象阴士松的爷爷曾欺负过阴老别的一个姑姑。
那十具尸体家人没敢收,因为家人日子也不好过,正被挨斗看管,自身小命不知保不保住。批斗——杀人会是上午开的,一下午尸体就那么僵僵地晾着,而第二天早上,有人便发现打麦场上尸体全没了影,地上有拖动的痕迹,倒是生产队牲口屋边扔了不少白得扎眼的骨头。没人知道谁起的头,谁第一个下的手,谁又第一个说出口。
但无疑是黄玉田和村里那十多个骨干分子干的。有人在夜间看见那十多个人中有的回家掂酒,有的人寻佐料。不少人在夜间还闻到了从未闻过的奇异诱人的香味,一些好事者还站门口伸长脖子用鼻子使劲吸溜,只是因为阶级斗争正火烈炽人而没敢走远寻找那奇异而诱人的香味之源。离牲口屋近的一些人听到黄玉田的叱喊:不准抢,鸡巴是我的!
第二天,派人宰了几头猪,并在牲口屋前头的空地支起一口大铁锅,说是叫大家伙儿吃一顿,享受享受,为了庆贺村里阶级斗争的盖子终于大揭大开,完成了批斗——杀人指标,并因此受到公社及县革委会的表彰。煮熟后,通知各家各户去领,每人一块,全切好,用塑料袋兜着提回家。到了晚上,也即全村人都吃下肚后,才透出风声,那口大铁锅里煮的不仅有猪肉,还有人肉,没有人分清或记起哪块肉是人的还是猪的。吃人肉,人人有份,谁也跑不了。不过,村里的地主、富农及反革命分子以及我们这些在当地劳改的牛鬼蛇神是没份的,因为没资格吃。
这吃人肉而人人有份的主意也不知是谁出的,也没人透出来。我想反正是黄玉田和十多个先上去打人中的一个或几个,也即是当天晚上就吃了人肉的那十多个人中的某一位或某几位,个中就有阴老别——阴白武。我想阴老别笃定知悉谁出的这个主意,这主意比晚上偷吃人肉的主意更阴黑毒辣,但不知这两个主意是否由同一个人所想出。
似乎是吃上瘾,以后,动不动就拖出一批牛鬼蛇神——不管是本村的或外地来的劳改的——在打麦场上批斗,每逢批斗便死人,每死必吃,人一倒下,不管是否咽下最末一口气,人便冲上去……那刀是备好而专用的。人心肝、人腰子、人肘……烹、煮、烤、炒、烩、煎……还猜拳喝酒。无疑每次黄玉田便喊:不准抢,鸡巴是我的。而阴老别则嗜上吃人肝。后来阴老别——阴白武一喝多黄汤,便满脸紫胀,神气盎然地对人吹:人肝有好几种吃法,煮了吃最不好,有腥味,叫人咽不下肚,用火烤着吃最可口,又香又焦的,那是人肉中最上口最可口的啊……
大人死了,被人剖腹,连根骨头怕也不好找。孩子该放过吧,不!他们才不,要斩草除根,这可是中国传统根脉的一部分哦。那时节仍在传递而承袭。
黄玉田专门把村里十几个骨干分子——不用说包括阴老别——找来碰头开了会,大意是说你们不怕他们后人报复吗?革命就要革到底,要把牛鬼蛇神、害人虫扫荡个干净,决不留后患。
于是他们便来到阴士松家里。阴士松的女人正揪心吊胆在家缩着,不敢出门,三个孩子在屋子玩。他们一进门,没说几句话便用备就的粗麻绳往两个大点的孩子脖子上一套。那个大孩子认识他们啊,熟头熟脑的,便喊:某某大伯,你别这么闹了玩……可话没说完,便吐不出话来,那两个人往前狠跑,身后路上尘土溅起老高,没拖到指挥部,小孩便不行了,听不到一声绝然哀哭 ,然后将尸体扔进村后那座山的一道深沟里。阴士松的女人死死搂住最小的那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哭 ,那小男孩似也意识到了什么也哇哇张大嘴哭。她说: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小的吧,我带他远走,决不再回来,求求您啦。那个女人还扑腾跪下哀求,但没人点头,劈面而来的是喝斥、拒绝!于是女人便给最小的男孩换上新衣服,并说你白武叔带你去姥姥家哩。小孩不再哭,忽然笑了,笑得很甜,小手在脸前一扬一扬的。阴老别一把抢过,一猫腰穿出家门,没人听见孩子一声啼哭,就那么在胳肢窝里夹死了,活活地夹死了,小尸体扔在哪里也没人知道,但阴老别必定知道。
光阴家庄就有二十七人被批斗至死,其中有三个上吊自绝,这二十七人中没有几个全尸。但村里人都知道,那些人的鸡巴全叫黄玉田——黄大老板吃了,因为每次分食人肉,黄玉田总会喊一声:别抢,鸡巴是我的!是啊,怕他不喊,也没人跟他抢食——这可是那十几个骨干分子自己嘴里泄露出来,而且记录在案,只是那档案被密封严锁着,他人根本看不到。但不知人肝,有没有人敢跟阴老别抢食。
他们还说,刀要不快,人皮可不好剥。还说人要才断气掏心肝时,身边可别忘了放盆凉水,血热的烫手,得用水冲冲才好下手……
我早就想寻找机会跟你说的,可我每次都怀疑自己说到半中腰便短了胆气。你母亲也跟我讲,等等再说。可有时她又改了主意,还是不说为好。你母亲说,一旦回味起来,就没了力气活下去,也不知怎么活。
那失却丈夫和三个孩子的女人,一连几日都迷迷糊糊,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变得暮然老气,眼睛也傻呆呆地,仿佛突然陷入了身心颠倒不适的时空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白天黑夜,她在村东头——当时她目送阴老别胳肢窝里夹了孩子在那里消失——的老柳树下,双眼混沌,头发披散遮了大半拉木然而哀绝的脸。有人跟她搭讪,她似无所闻,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字眼,我想精神近于崩溃的人就她那副样态。有时她连家门也寻不着,不知身在何处。一个面目痴呆的笨拙拙幽灵。这时节在村里正劳动改造的一个牛鬼蛇神出于同情——当时他只觉那女人怪可怜的,如果没有人去拉她一把,她会失常或发疯,于是那位牛鬼蛇神便寻机会走近了那个心神、面目全混沌的女人,很难说那就是爱,同样也难说那不是爱,真正的爱是言语所不及且远超于言语之上的。爱,是你并不知道你在爱、那就是爱,因为真正的爱包裹一层外壳,以另一种面目凸现,爱时并不觉爱。两人接触没几天,那女人脸上便添了几分血色,当那个男人做好了饭端她跟前叫她吃一点时。她突然抱住他,并浑身哆嗦着哭起来,嗓子早已嘶哑,那无声的哭仅仅是急喘的吸气与出气,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也明白——两人这大半辈子要一口锅饭。
后来处遗时,凶手——食人者阴老别与另两个人要登门谢罪。女人把牙咬得咯嚓嚓响,决绝地摇摇头:我三个儿子能活过来,他们想来就来吧。弄得来从中说和传话的人满脸不堪,头一低无声地走了。
后来县里派来了人,与村支书一块找她——说服劝诱呗,什么上头有指示,仇易解不易结,团结一致朝前看,宜粗不宜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大环境呀,都是为了革命啦等等。女人似未所闻地说:我三个孩子能活过来,能活过来吗?
县里派来的人忽然说:你丈夫都平反了呀,想想回市里工作吧,人家一平反都走人,去市里工作了,要是你不点头,不接受赔罪,怕你丈夫一直拖沓着返不了城市,还有你们生的二个小孩呐,也一直拖着呆在乡下!?明白不明白,别人可都点头原谅了,一笑泯千仇吗……
女人心动了,但她丈夫却劝她:先别管我、孩子返不返城的事,你得想想自个儿所受的罪,有些东西并不是赔罪所能了结的,不是说记恨,报仇,而是说这样宽恕,大化小小化了,那以后这事不照样在世间再现,不是我多心……
但女人终是动了心,为了丈夫为了与丈夫所生的两个儿子,趁了丈夫不在,她点了头。阴老别与另两个凶手提了四斤肉和三斤点心,登门给扑腾跪下,求她慈悲为怀,宽恕他们当年作为,他们要重新做人。
女人服从安排:给他们三人倒了水。就这样,血然死仇一笔抹掉。当几个人走后,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心里揪疼得如猫抓,她把点心、肉全倒进了粪坑。这之后那女人随丈夫和二个孩子离开阴家庄,并未返回市里,而是返回了县城,因为市里已没有他的位置,安排他在县城教书。
阴老别等几位凶手似乎并未受到什么惩罚,阴老别不过被判了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半。就这阴老别还不服,还觉怪冤哩!因为黄玉田未受半点惩罚,连个检查也没写,依然活得滋润。记得有位记者千里之遥赶来采访阴老别,阴老别倒显得顶天立地,气壮理粗:对呀,当时处遗时,我给带到公社,我都承认了呀,当时以为蹲大牢哩,没有;我以为会吃枪子,没有!我说吗我也不该那样,什么------为啥?打死他——阴士松,他父亲上山当土匪,弄得全村没个安宁,还一把火烧了一家人的房子,那阵子我是民兵,每晚上站岗 ,枪托子把衣裳磨烂,那块肉都红肿红肿地疼。他父亲在村里霸道哩,问问村里人有几个说他好,政府毙了他,大快人心。他儿子阴土松也不是好东西,从小就在匪窝里混,虽没有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可他是他老爹的独生子,他老爹的罪过他得担点吧。是哦,我先下手杀死了他,谁来问我都不怕,我瞒个啥,干革命呗,心红——胆就壮!我说吗比我杀死的人多的人都没有罪。我这算啥,三个小男孩死了怪谁,谁要他们是阴士松的儿子嘞,报应呀,报应不至一代吗,干革命岂有不杀人不流血之理,不杀人不死人那还叫干革命,枪杆子里也政权——这可是毛主席说的。咋出?不杀人能出政权!我干那事,全村没人说不字。毛主席说啦,不是我们杀他就是他杀了我们,你死我活,阶级斗争吗。要是阴士松当时掌了权试试,我八成就没命了。我犯了错误,我承认有点过火,我那是服从党的指挥呀。应该由政府来杀,不该由我杀……谈着谈着,又扯上了吃心肝的事,并一再说就火烤了最好吃,你们这一辈子没机会吃了,这就叫时代变了啊!秀芹,你知道那个娶了失掉三个儿子的女人的男人是谁吗,明说了吧,是我,是你眼前这个即将别世的父亲。我比谁都心亮,我活不了几天啦,你妈她受了什么样苦和难啊,居然一步步熬了过来。她一直不想叫我告诉你,她心里一直懊恼,不该点头不该接受那三个凶手的下跪求恕,还给他们倒水。那血、那死亡、那生命不该、也无法一笔抹掉。我……我也差一点被他们杀死。当时我们十多个牛鬼蛇神在田里干活,忽然邻村一个尖下巴、右脸上长颗黄豆大黑痣的民兵扛了枪跑来,说村里开批斗会,快点回。他边说边用手戳了半空:你,你,还有你…………
我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走了几步忽然心头一闪,我停下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停下来,或许只不过想问问,因为身子困顿得迈不动脚 :有我吗,我也去?
你是那个村的?
阴家庄的。
你不用去啦,那个民兵说:我刚才接到的通知说,叫俺村的牛鬼蛇神去开会,没说叫外村的。
那…我转过身子:我不去了。
我身边一个叫鬼386的牛鬼蛇神碰下我的手说:咱回去吧,没叫咱俩去开会。
我点点头,那尖下巴的民兵看我俩一眼,头一扭,跟那十多个牛鬼蛇神后头走了。
那次开批斗会,十几个牛鬼蛇神没一个活下来,要是当时我不停下来问一声,我这条小命 ……
那时节,我们牛鬼蛇神哪有名字,也没人敢喊名字,他们给我们编号,我叫蛇477,前些日子自尽的那位——你喊他郑大伯的那位就是鬼386。我俩有时到小饭店内闷两口。谈及那一幕、谈及过往的苦与难,便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哭一通,生与死哦,就那儿一闪念的功夫。
你那位死里逃生而前些日子自尽的郑大伯给他的几个儿女们说了几回。头次他们讶然恐惧;第二次便有了好奇,追问了许多,第三次却无言;到第四次,以为他罗嗦,说都过去了,念叨个啥呀,没完没了;当第五次提及时,面子上便带出了厌,有的转身离去不听,而听者却以为是他瞎编 ,因为跟广播、电视、报纸上说的是两码事。不一样哦,那怎么可能;第六次时已没有儿女愿听愿闻。
他曾跟我说:不说吧,总觉这辈子白活了,那地狱般的苦白受了,可说出来又怎样,连自家儿女都以为虚妄不实。
后来所以自绝,我想肯定与这有牵连,家人他是一个也不认了,总以为有人要斗他,用棍要砸死他。他说他没有藏身之地。他儿子说他爸脑袋糊涂有问题,并说他尽说糊话,那怎么会是胡话!那是实情,不过听不懂罢了。
我要走了,你可要好好待你妈,她比你亲妈还亲。说实在的,你亲妈真不胜她,唉!谁要我是右派,是牛鬼蛇神,跟我离婚我不怪她。可她嘞,虽说很革命,很紧跟,很呼万岁,可结局……我说这些干什么。记住,这些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不是叫你记恨复仇……



(全文完)


1996年4月初稿
2001年九月二十日晚9:1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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