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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长篇小说叶开《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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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干 舌 燥

叶 开

 
 

 

第七章

1


有一天,徐建极到后花园里准备继续听爷爷徐霞客讲故事时心情很不愉快,显得很有些心不在焉。徐建极有两个死党:冯文博和周清,他们平时无话不说无话不讲。徐建极就把爷爷徐霞客讲的故事拿来跟他们说了。徐建极说说不要紧,可是冯文博和周清听了之后都显出十分不屑十分不相信的样子,这就叫徐建极心里不痛快了。我们都知道,徐建极和自己的死党冯文博周清都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说话时,他们喜欢大喊大叫,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很无聊地起哄,说下流话。见到漂亮的女孩子,他们就两眼发直,哈拉子乱流。然而他们好色而胆小,对女孩子的调戏往往只停留在流口水的阶段,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行动。三个人当中,冯文博最狡猾,周清最傻。俗话说,无知者胆子大,真正敢鼓气勇气跟女孩子搭讪的人就是周清。他也就是搭讪搭讪而已,并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打算。由于徐建极跟小红同居了,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所以经常表现出对在街头巷尾调戏妇女兴趣不大的样子,这引起冯文博和周清的不满,于是冯文博和周清就结成了一伙,专门跟徐建极作对。这样,徐建极和冯文博周清的三人党就分裂了。徐建极觉得在他们面前感觉十分别扭,说什么他们都一致进行攻击,让徐建极感到既没面子也缺乏自信心。由此可见,他们怀疑徐建极的爷爷徐霞客讲的故事不真实的确有阴暗心理作基础。徐建极虽然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但是他对爷爷徐霞客所讲的故事很不愿意怀疑。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拿来随便崇拜崇拜的人已经不多了,徐建极想想还不如崇拜崇拜自己的爷爷,没想到连这点自由冯文博和周清都要剥夺。冯文博说,得了老徐,我们江阴人喜欢讲故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瞎编的,哪能随便相信?周清说,对啊对啊,怎么能相信?徐建极说,我爷爷不一样,他去过很多地方,讲的都是真人真事。冯文博又讽刺地说,你爷爷去过很多地方吗,我们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徐建极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们还小呢。冯文博说,是吗?说着他又扭头对周清说,你相信吗老周?周清说,我不相信。冯文博说,我也不相信。接着他总结说,老徐你看,我们三个人里就有两个人不相信,多数对少数,少数服从多数。你想想看,你爷爷讲的故事怎么能够相信呢?徐建极说,你们不相信我相信,我爷爷跟别人不一样。冯文博说,有什么不一样?老头子都一个毛病,喜欢瞎掰,喜欢编些老掉牙的故事来吓唬小孩子,可是我们是谁?我们才不吃这套呢。周清附和说,我们不吃这一套。冯文博于是总结说,这年头,蒙谁哪!他们一唱一和,一副赖唧唧的模样,徐建极对他们这种无赖劲无可奈何。
事后想想,徐建极对冯文博和周清的这种态度十分愤怒。既然是死党,就应该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帮助相互爱护而不应该相互怀疑相互排斥相互打击相互拆台。几个人要是老相互怀疑来怀疑去,这算什么死党?苦于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给别人,徐建极只好跟小红说说了。小红撇撇嘴说,哟,少爷,这种事情你还当真啊?你们这伙人最多也就是酒肉朋友,玩的是地痞流氓的江湖义气说的是地痞流氓的黑话。有吃有喝凑到一块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没吃没喝就拉帮结派钩心斗角相互拆台两面三刀,一点宽容心都没有。我看见你们这些自称是朋友的人心里最烦了,人人都心怀鬼胎,临了落井下石最起劲的就是他们。徐建极对小红这么不理解自己需要安慰的心情很不满意,心里的忧郁就更加深了。谚语说,众口铄金,什么事情说得多了,就让人觉得不能不信。现在徐建极的感觉就是这样,本来他对爷爷徐霞客讲的故事就有些怀疑,经冯文博和周清这么一搅,他心里虽然不愿意说爷爷徐霞客给他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全部都是瞎编的,是偷三拉四拿来蒙他的,但疑虑还是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徐建极知道冯文博和周清的话之所以会让自己难受,正是因为自己对爷爷的故事也多少有些心存疑虑的缘故。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文博和周清的话对他产生影响,表明他的心里也缺乏自信。徐建极要是对爷爷徐霞客的故事确信不疑,冯文博和周清的挖苦讽刺及刁难不仅对他毫无影响,反而会使他对爷爷讲的故事更加信任。这就是相信和怀疑所产生的差别。
对于自己的这种疑虑,徐建极在日后反思时作过比较彻底的批判。由于我们根本分不清《徐霞客游记》究竟是徐霞客最初的原写本、是徐建极在很久以后凭记忆写成的托名本、还是徐建极出于纪念自己美好的少年时代而虚构的杜撰本,所以对徐霞客游记里的各种疑问和分歧的争论仍然远远没有结束,我们也不知道这部分记载在日记里的反思究竟属于徐霞客的观点还是属于徐建极的意见。
在学术上的每一次争论都会挑起新的争论,搞学术的人喜欢有争议的东西,这样他们就有可资瞎掰的话题,从中获利不菲。对于这种事情我们见多不怪,就不再多说了,反正我们对此也毫无办法。我们要说的是,徐建极在很久以后回忆起自己的人生经历时,必定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爷爷徐霞客的人生经历,并发现他们在很多的地方都有着惊人的共同之处。正是这些共同点构成了他们两者各自生活的核心内容。他们对社会的不适应,他们对友情的看法,他们对待爱情的态度,甚至他们的最终结局,都出奇地相似。就他们两个人的生活经历而言,我们看不出究竟是徐建极在无微不至地模仿着自己的爷爷呢,还是徐建极按照自己的面容栩栩如生地塑造了自己的爷爷。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但是没有现成的答案可供参考,我们只好说,两种可能都有。
我们知道,正是在自己的死党冯文博和周清那里遭到严重的打击之后,徐建极才下定决心带领着小红一起私奔。徐建极决定离开江阴城,带领小红到一个遥远的、偏僻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生活在一种完全没有被污染的空气里,生活在一种完全没有人际关系的地方,彻彻底底地回归大自然,是徐建极心里最大的愿望。如我们所知,这也是徐霞客最大的理想。在徐建极自以为已经创造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时,他的爷爷徐霞客早在很久以前就跟自己的贴身丫鬟楚楚尝试过了。作为一个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江阴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扬子江对面的扬州城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遥远的地方。在扬州城,甚至比扬州城再远一些的地方,都还处在他们的想象力能够达到的范围之中,再远就超出他们的想象力了。比如说撒马儿罕、花剌子模、不花剌、吐火罗、别失八里、哈拉章、匝儿丹丹、尸佛利誓以及波斯这些地方,光是一个个单纯的、抽象的地名,就足以使他们产生不可企及的感觉了。这些地方遥远得让人们失去了方向感,它们既可能是在西方,也可能是在东方、北方、南方。那些出现在江阴城的胡人,总是让人感到是从天空中从云彩背后掉下来的一样。遥远的国度使人产生神奇的联想,令人产生神秘莫测的感觉。这些地方,给人的感觉,不是遍地黄金的富有国度,就是长满能够使人长生不老的金桃的瑶池仙境;不是瘴疠弥漫的蛮荒世界,就是充满妖魔鬼怪凶险异常的凄凉疆野。作为我们有限想象力的一种投射,我们都愿意把这些异国他乡想象成天堂或者地域。我们觉得既然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千差万别的,那么日常生活一模一样的不同国度并不存在。在想象力这种神秘物质的驱使下,我们渴望得到刺激,不喜欢原原本本地映照出我们生活原状的镜像。徐霞客之所以在给徐建极讲述那些亲身经历的名胜古迹时插入从《山海经》、《水经注》、《大唐西域记》和《长春真人西游记》这些书里得来的故事,也是同样的意思――让徐建极知道世界上还有更多更丰富的可能生活样式,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跟江阴城相似。既然世界上的生活模式是多种多样的,人们认识世界的方法是纷繁复杂的,一个人必需具有谦逊、宽容和忍耐的品格,才不会在骤然面对这些不同现象时惊惶失措。徐霞客这样语重心长地对徐建极说,谦逊使人进步,宽容能够得到真正的友情,忍耐使生活中多种多样的快乐不至于擦身而过。徐霞客虽然讨厌在故事里说教,但是他也忍不住要把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告诉徐建极,希望徐建极能够从中得到有益的教诲。从现实生活的角度来看,故事里那些遥远的国度对我们毫无意义,我们关心这些地方,是因为我们想了解在我们生活之外的世界,想一窥那些在我们想象力之外的国度。至于这些故事是不是具有真实性,是不是虚构的,都无关重要。再说,像我们人类这么狭隘、这么卑微的生灵,又怎么可能确定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什么东西是虚假的呢?
徐建极心里的疑问仍然没有得到解决,所以他问道,难道真实性不是故事的生命吗?
徐霞客说,那你得看这种真实性究竟是从谁的角度出发了。每一个人对真实性的看法都不同,这使得人人都面临着与别人迥然而异的真实。有些人认为一件事是真实的,另一些人则认为它不真实;你认为是真实的,冯文博和周清却觉得不真实。故事里没有统一的真实性标准。我们觉得某些故事真实可信,只不过是因为这些故事符合我们看待事物的习惯认识而已。同样,认为它们不真实的人觉得这些故事所讲述的事情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跟他们判断事物的固有逻辑发生了抵触。比如说,我们通常认为一个人不可能憋着气在水下超过半个时辰,可唐朝人认为来自南海的昆仑奴能够在水底里呆上一整天。又比如说,我们知道把布放在火上烧就会着火,但是西域出产的一种火烷布无论怎么烧都没有关系,而且越烧越干净。那里的人从来就不需要洗衣服,衣服穿脏了就脱下来放在火上烤,烤完之后立即就干净如新。
小红插嘴说,这种火烷布真不错,我就讨厌洗衣服。
徐霞客说,这种衣服好是好,穿脏了不用洗。但是它特别重,一件衣服有十几斤,力气小的人穿上它就像戴上了铁枷。
小红吐吐舌头说,那就算了,我还是穿我原来的衣服吧,大不了多洗洗,铁枷我可戴不起。
春莲很不屑地说,小红就是一条懒虫。
徐霞客又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对徐霞客的这种说法徐建极表示了自己的疑问。他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那么圣人呢?圣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么?
徐霞客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可是现在江湖骗子太多,首先你得分清楚哪些是真圣人哪些是假圣人。有些人到处说自己是圣人,实际上心底里可能比谁都阴险肮脏;有些人很不起眼,一点也不招摇,但是他的为人很好。圣人本身也是人,只不过他们的身上集中了比平常人更多的优点而已。既然圣人也是人,普通人身上有的弱点他们的身上也有。我们说到圣人的时候,通常是指他们优点集中的一面,弱点的另一面没有涉及。
小红说,我明白。我爷爷也常说,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
春莲说,我爷爷也说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爷爷还说了,有尾巴的狗跳,这不奇怪,没有尾巴的狗也跳,这就奇怪了。
小红跺着脚说,春莲,你是不是骂人?
春莲说,嘿嘿。
小红说,好啊,我跟你没完,你这个骚蹄子……
徐霞客适时地制止了这场嘴仗的恶化。徐霞客说,总之,我们要记住,不要被一个人的外表所欺骗。有些人是披着狼皮的羊,有些人是披着羊皮的狼。这两种人都是不诚实的。说到这里,徐霞客突然把自己的话头打住了。徐霞客心里忽然想到,他平生最讨厌别人说教了,现在他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在向徐建极他们说教。如果一个人在不经意时站在了自己讨厌的那一面,表明他已经丧失了对事物栩栩如生的感觉。同样,所有不自信的人都喜欢说教,这是因为他们对生活的复杂性、对万事万物的多种多样性丧失了把握的能力,丧失了把握的信心。徐霞客意识到这一点,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原来的衰老是生理上的衰老,现在他开始感觉到了精神上的衰老。在徐府大院的后花园里,徐霞客望着天空中缓缓流过的云,望着因为光线阴暗而模糊的、丧失了各种细节的假山,感受到了时间在身边流逝的残酷。徐霞客似乎一下子感觉到了讲述和回忆的无力。它们既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可触的温暖感、真实感、确定感,也无法使他得到对事物产生的真正的质感。于是他在讲述中突然停止,就仿佛是一辆飞奔的马车在尘烟滚滚的马路上戛然而止一样。他这种做法十分突然,徐建极、小红和春莲还以为他又想出了什么有趣的故事要给他们讲,正在脑子里寻找线索呢。他们都屏住呼吸一声不吭,以免打断了徐霞客的思路。徐建极心里很高兴地想,这下好了,又能拿到一笔听故事费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霞客对他们说,故事不讲了。怎么不讲了?徐建极十分惊讶地问,难道你再也不讲了?徐霞客点点头说,对,我再也不讲了。我的脑子已经被时间和讲述掏空了,我要出去旅行。
徐霞客的做法使徐建极感到有些失望。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开始跟小红策划私奔的一应事宜,正想多听他讲故事攒到更多的银子呢。他们现在一切还都处在准备私奔的最初阶段,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地调整,慢慢地进行完善。人们不能一口吃个大胖子,他们还要为了私奔而不断地完善计划。比如说攒到足够的银子,做好大量的鞋袜衣裙,购买各种各样的床上用品,找好画师画肖像,拟定邀请参加宴席的嘉宾,挑选好私奔之后隐居的地点。等等等。这些都得一步一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私奔毕竟是一件大事,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够做到的。徐建极觉得自己还好,男孩子在吃苦耐劳方面比女孩子要强些。他对私奔的要求不算太高,只要保证每天有吃有喝就行了。银子的充足准备必不可少,徐建极同时还希望能够带上百把斤腊猪肉,十几只风鸡,三四捆香肠,两三只咸猪腿,七八块卤牛肉,十二三坛绍兴花雕和女儿红,还有一些他比较爱吃的宁波小花生。这些至少能够管上半年的吃用。由此可见,在饮食上,徐建极的食谱都比较普通,算不上特别,一点都没有我们江阴人喜欢吃的那些奇里古怪的东西。为了排解寂寞,徐建极觉得还应该带上一些精选的书籍――包括圣贤经典,古今志怪,传奇小说,宋元话本,地理图志,山水游记等等等。他跟小红私奔,并不表明他们之间就永远不会发生争吵,不会因为生气而整天不说话。在这种时候,有些书籍能够消闲消闲,对双方都有好处。另外,还要带上南北两宗的绘画名作,王曦之柳公权颜真卿米芾的书法佳贴,以便时时临摹揣测,增进自己的艺术修养;还要带上一副水晶围棋,把父亲徐屺从爷爷那里得来的红木棋盘偷走,外加几本棋谱;除此之外,还要把父亲特别给自己买的那把桐木古琴带走,每天早上弹弹红霞白云,每天晚上弹弹高山流水,使自己的生命气息跟大自然的气息息息相通。至于那把来自大食的犀角弓,徐建极因为力气不足,尚且无法挽开,处于可带可不带之列。徐建极心里犹犹豫豫,还在考虑要不要把它带上。他知道,要是把什么东西带到隐居的地方搁着却又不会玩,很有可能就会遭到小红的嘲笑。小红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脑子里少根筋,说起话来不知道轻重,让徐建极感到十分难堪,很是下不来台。小红嘴里最喜欢说的话包括:矫情;银样蜡枪头;装腔作势;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这些话分别各有所指,是他们两个人在偷偷寻欢作乐时经常说的秘密话,具体的意思见仁见智,随你怎么想都可以。总之,每一对情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话语,局外人一般都不会得知其中确切的意思。徐建极在小红面前,老是觉得自己像是光着屁股暴露在大庭广众的睽睽众目之中,好生难受。一般来说,比较矫情的事情他都十分谨慎,以免被小红抓住把柄。徐建极苦思冥想,还想找出以上这些目录中遗漏的事情。好在事情还在筹划当中,每一件事情都还有足够的时间能够进行改正,徐建极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至于小红,作为一名比较时髦的女孩子,她想带的东西比徐建极就更多了。徐建极是个男孩子,他担负有成名立万养家糊口的责任,还有参加上流社会交际活动的义务,带些能增进修养的书籍能锻炼个人情操的琴棋书画器具或作品也在情理之中。小红就不一样了。孔子曰,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小红就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小女子,所以她可难养了。她的审美情趣和日常生活的习惯爱好已经染上了各种各样的社会流行风气。对于小红来说,衣服和做衣服的料子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她宁可不吃,也不能不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红在这方面也不后于人。小红平素最喜欢苏州刺绣和杭州的丝绸,成都的团锦和陕西的棉布,最好是苏绣杭绸各扯上两匹,成都的团锦扯上三匹半,做棉衣用的陕西上好棉布扯上七八匹。既然是私奔,要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隐居,就要做好充分的物质准备和心里准备。另外,小红一向喜欢赶时髦,对江阴城大户人家里太太小姐中间流行的北极狐皮、水貂皮十分羡慕。既然是私奔,也不妨让徐建极给自己买上几条,这种皮毛披在身上别提有多神气了,私奔之后再有没有这种机会就难说了。我们说过的汉代绕锦袍,就是用苏州的刺绣成都的团锦镶上毛皮的边做成的,穿在身上有一种异域的风味,十分妩媚,十分绚丽,十分性感。再配以小鹿皮做的长筒靴,活脱脱一个既十足粗野又十足迷人的胡女。这种打扮不仅小红自己喜欢,徐建极也持赞许的态度――女为悦己者容,小红当然要让徐建极看着自己感到天天高兴了。小红本来打算把徐建极买的大食帐篷带走,考虑到这件帐篷实在有些太大,带起来有诸多的不方便,忍痛放弃了。他们不带帐篷也没错,这种波斯商人出售的大食帐篷纯粹是江浙出产的假冒伪劣产品,在徐府大院后花园的草坪上支着冒充冒充风雅追求追求异域风情倒还凑合,到了荒山野岭里,雨一淋就透,风一刮就倒,可就大大地不妙了。小红虽然爱赶时髦,但她还是有理智的,像帐篷这类东西她倒不是很计较。他们到了深山野林里,可以用木头搭房子,用茅草铺屋顶,用竹叶做房内装饰。甚至还可以把房子搭建在某棵高大的千年古树上,与飞鸟、流云和清风作伴,平时以树叶做衣服,用树皮制鞋子。小红对他们私奔之后的生活做着无忧无虑的幻想。反正还没有私奔,怎么想都可以。
除了衣服和做衣服的布料之外,小红对头饰也十分喜欢。一名时髦的女孩子不对头饰产生浓厚的兴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江阴城里,流行的头饰中普通型的有各种泥饰、石饰、木饰、竹饰、贝饰和琉璃饰。高档型的有珍珠饰、水晶饰、金饰、银饰、犀角饰、鱼牙饰、象牙饰、宝石饰和金刚石饰。普通型的头饰小红积攒了一些,各种各样的颜色和样式都有:传统的、古典的,文静的、热烈的。至于高档型的头饰,小红就没有十么可炫耀的了。她毕竟只是一名丫鬟,不像大户人家里的太太小姐那么有钱,买不起这些贵重的头饰。徐建极也毕竟是一名少爷,并无万贯财产可供他随便开销。当然,小红也不是非要花那么多银子去购买昂贵的高档型头饰不可,她看中的只是它们眩目的美丽,而不是附着于它们身上的价值。所有这些头饰,她也要带上,空闲时戴上花花绿绿的头饰,在野花野草里奔跑,肯定是一件十分惬意十分浪漫的事情。化妆品是一名女孩子最最关心的事情,小红把这些化妆品放在后面计划,是因为她一时还弄不清楚应该带哪些化妆品私奔。既然是私奔而不是旅游,就不能够这么讲究了。小红应该对这种私奔有足够心理准备,因为他们同居已久,既然老夫人王孺人未必会同意把她许配给徐建极少爷,私奔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小红虽然知道事情的最终结果不免这样,但是为了爱情,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她一想到要跟徐建极少爷私奔了,心情仍然有些复杂,情绪仍然十分激动。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仍然是还没有跟徐建极少爷做过爱的少女,正在心里怦怦乱跳地等待着那个神秘、美妙、痛苦、纠缠不清的时刻。小红在那个时候见徐建极少爷笨手笨脚的找不着地方,狗咬乌龟不知道怎么下牙,仍然会恼火地嘲笑他说,少爷,你是真会还是假会啊?那种事情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小红觉得自己既喜欢,又谈不上喜欢。这就影响了她对化妆品的挑选。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徐建极少爷算得上是一个悦己者么?小红想,胭脂、粉饼、唇膏、指甲粉、猩猩血――当然不真是大猩猩身上的血,而是来自暹罗的一种树液染料――和爽身粉当然都是必需的,必需带的还有各种各样想得到或者暂时想不到的香料。在深山野林里隐居,身上很脏,经常散发出难闻的臭气在所难免,这时候香料对于小红来说就十分重要了。这些香料散发出来的香气不仅要恰到好处地掩盖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使徐建极少爷无法闻到,而且要跟广阔的原野上――就这么一会儿,小红的脑子里深山野林就已经变成广阔的原野了――绚丽的花草树木的气息融为一体,让在花草树木之间上下翻飞的蜜蜂和蝴蝶都误以为这些香气是从鲜花里飘出来的,是大自然最为清新的气息。在深山野林里隐居,除了两个人经常做的那种事情之外,剩下的就是大把大把的空闲时光,所以小红也在考虑是不是有必要带上一些女红之类的手工活,以便在无聊发闷的时候打发光阴。
由此可见,小红对私奔这种事情十分认真,能够想到的事情她都尽量想到了。就她和徐建极想到的这些东西而言,不失为一次愉快的休闲旅行,但是要作长期生活的打算,似乎还缺少了一些东西。对于这些东西,我们也并非行家,不能给徐建极和小红提供什么有益的建议。对于他们来说,最有益的建议就是一定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私奔。这种事情想想都会叫我们江阴城的少男少女激动得晕过去。可是徐建极和小红说私奔就要私奔了,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2
在徐建极和小红积极地准备着私奔事宜时,徐霞客也开始做自己的准备。徐霞客当然不是准备跟什么人一起私奔了,他是准备着再一次远足。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首先进行身体恢复,每天早晚各进行一个时辰的慢跑训练,然后进行力量训练耐力训练。除此之外,还要详细地制订旅行的路线,把每一个地方的名胜古迹都涉及到,也要把每一个地方的食宿地点都考虑到。事无巨细,在准备上徐霞客和徐建极他们似乎有一些可笑的相似。
这年是崇祯九年,徐霞客五十一岁。满清大军在关外虎视眈眈。他们的人数之多如遮天的乌云,他们的野心之大如呼啸的狂风,随时准备闯入关内,席卷大明的如画江山。这些徐霞客都不管了,再说他想管也管不上。徐霞客反正也不会向北方游历了,他要去的地方是云南。他想沿着大水流动的反方向进发,探寻扬子江的源头,看看滋润江南广阔大地的大江从何而来。很久以前,徐霞客的死党钱谦益曾经这样问,极目以北,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他问话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正趴在江阴城高高的城墙上观看人们在大水汹涌的江面上捞东西。钱谦益问完话之后,他们三个人都把头抬得高高的,试图把目光投得更远,试图越过似乎宽阔无涯的江面,眺望江北的风景。但是他们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有水天一色的苍茫景象。那时候他们都还有一些雄心壮志,都还充满跃跃欲试的念头。徐霞客看着江水无穷无尽地奔涌而来,很想知道这些水从何而来。他已经五十一岁了,这是最后的一个机会。五十一岁时,徐霞客发现自己得以再度重续少年时代的轻狂。
崇祯九年九月十九日,徐霞客与江阴城迎福寺的和尚静闻一起放舟赴浙,开始为期四年的云南之行。静闻僧花了一生的时间用自己的鲜血刺成一部《法华经》,也有一个宏愿,想把这部经书供到云南的鸡足山上。一路上他们逢山登山,逢水涉水,历尽了困苦艰难。这些都不提了。从江阴城到达南宁,他们就花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静闻僧在柳州罹疾,在南宁崇善寺圆寂,临终前留言给徐霞客,托他把自己的骨灰葬于鸡足山。崇祯十年十二月十九日,徐霞客带着静闻的骨灰和血刺的《法华经》从南宁启程,向云南方向进发。适逢乱世,贵州土司与官府勾兵,使通道阻隔,难以前行。又花了一年零二日,徐霞客才于崇祯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抵达鸡足山。其中的艰难险阻,从时间的耗费上就可以想知。这些也都不提了。崇祯十三年,正月至六月,丽江太守木知府派人把身罹重疾的徐霞客送归江阴城。这些也都不提了。
徐建极再次看到爷爷徐霞客的时候,仍然在筹划着和小红一起私奔的事情。他们已经把私奔的计划想得面面俱到,十分周详。小红一有空就想这件事情,就各种细节问题向碰上的人征询意见。有人给她出了这样的主意,有人给她出了那样的主意。这些主意有内容相同的,也有意思完全相反的,小红选择起来十分为难。人们在见到小红时,很喜欢问这样的话:小红,什么时候跟少爷私奔啊?小红总是这样说,快了!快了!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人们见面时常用的套话。他们的准备如此细致入微,似乎没有任何的细节不曾纳入他们的思考范畴。一个问题解决了,往往又有一个新问题出现,使他们感到自己的计划仍然未臻完美。于是,他们又开始进一步把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重新考虑和完善。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俗话又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徐建极和小红不能在知道计划有问题的情况下仍贸然出发。看看爷爷徐霞客吧,他在每次远游之前都曾经作过极其充分的准备,绝对不会匆匆忙忙地出发。徐建极和小红也一样。在这种准备当中,时间过得飞快。徐建极和小红看见徐霞客已经从云南回来,心里都感到很惊愕。一晃之间,时间就过去了四年,真可谓光阴似箭啊。当他们又都会齐在徐府大院后花园里时,徐霞客因为身罹重病,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精神矍烁了。春莲在两年前被老夫人许配给了邻县的一户人家,致使他们的四人组变成了三人组。春莲不在旁边争吵,小红觉得兴味索然。小红忽然十分没劲地说,还是像春莲那样许配给人好,至少可以不那么烦心。她的话传到老夫人的耳朵里,老夫人说,这好办,我手头正好还有一个名额呢。于是,小红被老夫人许配给了城西的一个鞋匠。小红知道这个消息时强笑着说,好啦,我不用发愁没有鞋子穿了……
私奔来私奔去,却奔出这么一个结果,这真是出人意料啊。在嫁人之前,小红服侍徐建极听了徐霞客最后的一次故事。小红给徐霞客和徐建极分别泡上浓酽的云南沱茶,摆上一些云南的风味小吃。小红不知道云南都有什么风味小吃,老爷徐霞客又没有指明,她就凭着自己的想象,摆了一些东西。一只切开的榴莲在桌子上散发着臭味,小红心里想,这云南的水果可真是奇怪啊。
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徐霞客时时处在一种神思悠然的状态里。徐建极摸不清爷爷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跟爷爷同辈的人正在逐渐凋零,连被爷爷称为"至人"的黄道周也在京城蒙冤下狱。徐建极觉得爷爷的精神每况愈下似乎跟这些事情都有关。徐霞客常这样说黄道周:其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既然爷爷这么说了,徐建极想黄道周肯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知道爷爷徐霞客曾经有两个死党,一个叫钱谦益,在京城做官;一个叫陈函辉,在家乡闲居。至于其他人,他就不太熟悉了。在最后的讲故事过程中,徐霞客的生命似乎正逐渐地离他而去。
云南是一个面积广阔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森林有白云,还有让人感到十分激动的雪峰。夏天,这种雪峰的山脚烈日炎炎,山腰和风习习,山顶则寒冷刺骨。山脚是阔叶林,山腰是针叶林,山顶是皑皑白雪和高山植被。在同一个地点出现这样迥然而异的景观,徐霞客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听说西域也有些这样的雪山,但是西域气候本来就寒冷,也就不足为奇了。云南地广人稀,各地的风俗习惯不尽然相同,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了更加简明扼要地向徐建极解释好云南的这些奇异的风俗,徐霞客沿用元朝行政划分的区域,把云南分成建都、匝儿丹丹和哈剌章三个部分,在元朝这是三个省。建都省即丽江府,当地太守木知府对徐霞客十分友好。徐霞客本来想到中甸去看那里高达三丈六的铜像,但是适逢丽江北界胡股、必烈诸番作乱,不能成行。在没有得到教化之前,建都省的居民有一种十分特别的习俗:所有经过的旅客和他们的妻子或者姐妹发生肉体关系,他们丝毫不以为是一种耻辱。相反,当生客来到的时候,每家的主人总是设法把他们当中的一个领到自己家中,并把家中所有的妇女都托付给他,让他做临时的主人,自己却离家出走。当这个临时的主人在家时,他就会在窗台上作一个记号,如把他的帽子或其他的物品放在上面。这种记号存在的时候,做丈夫的就会留在外面,不回家来。这种风俗盛行于建都全省。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出于友善,出于对自己供奉的神灵的尊敬。他们认为,对陌生的旅客作出如此和善的行为,可以得到神灵的祝福,从而获得五谷丰登的回报。
匝儿丹丹省是现在的保山府。这里也有一种与中原大异其趣的风俗:某个孕妇一经分娩,就马上起床,将婴儿洗净包好,而她的丈夫则立即躺在她的位置上,将婴孩放在身边,看护四十日。同时这一家的亲戚朋友都来向他贺喜,而他的妻子则照管家务,将饮食送给床上的丈夫吃,并在旁边给孩子哺乳。
哈剌章省是现在的昆明府,这里土人风俗跟建都省相似,不把自己的妻子与别人通奸看成是一种羞辱。同样的观点,使他们觉得娶处女为妻是一种脸上无光的事情。当地土人的少女在发育之后,最迫切的愿望就是使自己具有尽可能多的房事经验。少女跟不同男人性交的次数越多,就会越有吸引力。因此,所有经过的旅人都是她们的目标。当有陌生旅人经过的时候,她们就会趁着朦胧的月色进入他们的居所,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他们,让他们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懵头转向。事情完毕,她们的要求是这名陌生人能够赠给她一个信物,让她戴在脖子上,能够证明她又占有了一个男人。在寨子里,少女拥有的信物越多,热烈追求的少年就越多。这里还有吃生肉的习惯。他们把生肉切成碎块浸入盐水中,再加入几种特有的香料,肉食就制成了。建都省和哈剌章省都盛产麝香和丁香,在香料的使用上他们从来不用担心匮乏。这里还出产一种独特的巨蛇,因为这种蛇拥有四只脚,每只脚上长着三只利爪,所以又被当地人叫做四脚蛇。四脚蛇身长两丈,浑身披着金光闪闪的鳞甲,它们的两颚很宽,张开来能够吞下一个成年人;嘴巴里的牙齿像剃刀一样锋利,据说无论是什么东西落到它们的嘴巴里,都会被它们嚼得粉碎。在当地的传说中,四脚蛇巨大的嘴巴在森林和沼泽里象征着令人恐惧的死亡。不过,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克星。这种林地和沼泽之王可以蔑视一切,把林地里和沼泽中所有的动物都视为砧上肉嘴下鬼,但是它们无法抵御吼狒的低叫声。无论它们正处在多么凶猛的状态之中,只要一听到这种吼狒的低叫声,它们就浑身无力,瘫如稀泥,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任由吼狒从树上跳下来,骑在它们的背上吸食它们的脑髓。奇怪的是,这种专管林地和沼泽之王的王中之王吼狒并非庞然大物,而只是一种拳头大的猴子。当地人把这种吼狒称为猴子,可能是了解不够的缘故。因为这种吼狒太小,天性又十分聪明,总是躲在四脚蛇麇集出没的地方,一般人无法靠近。就算有人胆大包天地靠近了,也可能会被参天大树浓密的枝杈所阻,无法看见吼狒的庐山真面目。当地的土人有时候对吼狒这种神秘的动物产生怀疑,认为它们只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实际上可能并不存在。他们猜测说,吼狒的低叫声可能是模仿自山魈。山魈平时藏身于岩石和千年古树当中,这些石头和古树都没有任何缝隙可入,这种能力使它们能够避免为人所获。当然,即使它们因为一时大意而被人逮住也无关大碍,变化遁形的能力使它们能够轻易地逃脱猎人之手。也有人猜测说,吼狒不是模仿山魈的声音,吼狒本身就是一种山魈。山魈喜好吸食动物的脑髓,四脚蛇作为一种动物,当然也会被它们吸取脑髓了。人也是一种动物,所以山魈也喜好吸食人的脑髓。土人最害怕在森林里狩猎的时候迷路,因为山魈喜好袭击迷路者并吸食他们的脑髓。我们说过,凡事皆有应对之策,当地的土人发现,只要你装成一个白痴的样子,山魈在你面前闻闻气就会摇摇头离开――山魈也知道,所谓白痴,就是没脑子的意思。既然没脑子,还有什么可吸呢?可你如果是个聪明人,又不知道可以通过模仿白痴的模样欺骗山魈,那你就大事不好了。不过山魈吸食人们的脑髓跟吼狒吸食四脚蛇的脑髓还不太一样。吼狒吸食完脑髓之后,四脚蛇往往就因为元气尽失而死;即使侥幸不死,它们也会因为觉得自己没有了脑子而无法继续生活,愤愤然绝食自尽。人就不一样了,人的脑子比较大,个子极小的山魈往往吸食不到一半的人脑髓肚子就撑了,被吸食脑髓的人于是就能逃过一劫。即使是被山魈吸空了脑髓,只要这个人觉得无所谓,没脑子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并不会对他的生活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他仍然不会因为失去了脑子而感到耻辱,能够悠然地回到寨子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有些人可能更加幸运,他们不仅逃过一劫,而且还会在什么地方偶尔拾到一条毙命的四脚蛇,得到四脚蛇珍贵的蛇皮和蛇胆,回到寨子里成为英雄。久而久之,当地的土人中,没脑子的人就占了多数。没脑子的人生活得十分正常,而那些脑子健全的人就渐渐地被视作异类了。脑子健全有什么好处,那些被山魈吸空脑髓的人讥笑有脑子的人说,俗话说,无事一身轻,没有了脑子反而是一件好事,可以减轻一些负担,走起路来一身轻松。他们建议那些竟然还留着脑子的人干脆主动自觉地跑到森林沼泽里去求山魈把他们脑袋瓜子里的脑髓吸空算了,免得留在脑袋里反而是个累赘。从现实中看,没有脑子的人往往比有脑子的人快乐一些,道理可能也在这里。
捕捉四脚蛇的方法十分简单。当地的土人发现,由于白天天气太热,四脚蛇只呆在洞里,到了夜间才出来觅食。无论什么动物,这时候最好都躲得远远的,以免被它碰上。因为无论什么动物,它都能够捕而杀之,饱餐一顿。正如我们所知的一样,只有吼狒和山魈不在被四脚蛇捕杀的对象范围当中。但是吼狒和山魈是不是一种通常意义上的动物,人们还不是很吃得准。按照徐霞客的习惯,吃不准的事情,他往往就不确定地说,而是存疑。现在来继续说捕捉四脚蛇的方法。四脚蛇在林地和沼泽地里是最凶猛的动物,它们往往能够抓到各种动物,饱餐一顿,然后爬到湖边、井边或河边饮水。它们的身体很重,沿岸爬行的时候,肚皮会紧紧地压在地面上,压出一道很深的痕迹,好像是有一根笨重的木材在沙地上拖过一样。捕蛇的人在四脚蛇经常爬过的地方插上木条,在木条上面装上锐利的铁矛,然后用沙子盖上,掩盖痕迹。当四脚蛇爬过这些常走的路时,并不知道原本好好的道路已经被人装了铁矛。它们爬过之后,就会被铁矛刨开肚子,内脏拖曳在地上,气绝而死。乌鸦发现四脚蛇死后,会大嚷大叫,捕蛇的人由此得知四脚蛇已经毙命,马上跑来剥掉四脚蛇的蛇皮,挖出四脚蛇的蛇胆。蛇皮是哈剌章省妇女们十分喜爱的装饰品,她们喜欢蛇皮制成的皮囊、衣服、背袋和鞋子。蛇胆因为在医药上价值巨大,所以更加珍贵。如果被疯狗咬伤,只需用半钱重的胆汁掺入酒中服下,就能够立即痊愈。孕妇临盆的时候,蛇胆还可以当成催生剂使用。蛇胆的美容效果更加神奇,只要将少量的蛇胆汁涂在面疱、脓疱或其他的疹类上,可以使之立即消除。有些波斯商人曾经把这种蛇胆拿到江阴城来卖,但是因为我们江阴城的人不知道其中的功效,所以销售的效果不是很好。这说明我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
在丽江府,徐霞客还遇到过一次真正的险情。这次险情完全是因为他没有弄清楚当地风俗习惯的缘故。有一次,徐霞客跟鸡足山的普善僧、丽江府知名善人景太安、幕府师爷黄兴旺一起去游览雪山时,夜宿于一个不知名的寨子里。这个寨子依山傍水,空气清新,风景秀丽,使人心旷神怡。同宿寨子里的还有一伙缅甸商人,牵马骑骡的,十分热闹。
入夜,表面上一切平安无事。但是就在夜里,有人潜进缅甸商人的房中,杀死了一名老者。黎明时分,缅甸商人发现出事之后,大嚷大叫起来。徐霞客也被吵闹声惊醒。缅甸商人说被杀的老者不是他们人,而是一名北天竺的游僧,跟他们一起搭伙想到鸡足山揽胜,没想到在这里遭了难。据他们说,这名北天竺的游僧是一名道德十分高尚的人,在旅途中使他们感到获益菲浅。普善僧与缅甸商人一起为不知名的北天竺游僧念了往生经。由于江阴城道衍陀的影响,徐霞客对天竺游僧的印象不是很好。见这名北天竺游僧个子矮小,其貌不扬,心里也不是很以为意。缅甸商人匆匆地离开了寨子。时间如归巢的鸟一样迅速消逝。徐霞客他们到了傍晚才有时间匆匆地看了看附近的风景,继续前进看来是不能了。于是他们打算在寨子里再住一天。北天竺游僧的事情随着夜色的降临,开始渐渐地萦绕在徐霞客和他的游伴当中。他们对北天竺游僧遇害的事情都感到十分不解。如果说是有劫匪,他们应该抢劫缅甸商人的货物才对,不可能只对一名僧人下手。常识告诉他们,人们做事总有动机,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杀人。可是凶手杀害了北天竺僧人却对缅甸商人不动一根毫毛,动机是什么呢?这件事情真是让人感到疑惑。随着夜色的加深,山风渐渐增大,徐霞客他们都感到寒意刺骨。丽江府的知名善人景泰安是一名佛门居士,平时经常到鸡足山还愿,众人对他的口碑都很好,认为他是一名真正的好人。富而不骄,乐而不淫,而且识文断墨,平时写诗作赋写字绘画都很见功力。他居住在丽江府里,很少见到这种阴森恐怖的事情,所以更加感到不安。知道为什么还好,可是这件事情没头没尾,让人感到十分不解。
他们聊着聊着,夜就深了。人人都假装对北天竺僧人被杀的事情十分关心,谁也不愿回去睡觉。他们实际上都是心里害怕,觉得聚在一起人多势众,可能还安全一些。景泰安已经有些后悔出来旅游了。在丽江府里呆得好好的,没事跑到这个荒山野岭的鬼地方干什么?他们一边烤火,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相互给对方壮胆。丽江府幕府师爷黄兴旺抱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说,我知道为什么了。
景泰安说,你知道什么,快点说!
黄兴旺说,下官到丽江任职时,曾遍览《大理国志》、《南诏野史》诸典,其中有载,大雪山有一种奇异残暴的风俗:如有品行高尚、机智勇敢的人偶然投宿到他们的寨子里,他们便会在夜间将这个人杀死。但是他们杀人的目的并非谋财害命,而是希望才智双全的死者的灵魂能够留在自己家中,使他们的一切事业兴旺发达。在这种风俗里,谁能够占有一个贵人的灵魂,就会被视为幸运者。这种风俗久未出现,据说已经绝迹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出现在这里。恐怕是乘胡股、必烈之乱而死灰复燃了?
景泰安听得目瞪口呆,说,世乱盗生。果如师爷所言,在座各位――包括在下――岂不是都有生命危险?
徐霞客开玩笑地说,在下倒没有什么危险,倒是景兄、黄大人和普善大师要小心了。
景泰安说,徐兄怎么就没有危险?
徐霞客说,在下一生都在旅途当中,在内可谓失孝慈,在外亦是欠修持,并无品行高尚、机智勇敢可言。景兄、黄大人和普善大师望重于世,人人景仰,倒是要当心了。
普善僧也笑了笑说,贫僧一生也有欠修持,未敢言有修行。
景泰安有些紧张地嘟囔道,你们倒推得干干净净,我们,我和黄大人怎么办?
徐霞客说,生死由命吧。
他们嘴上这么说,心里直打鼓,都决定天一亮就立刻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午夜,他们都昏昏欲睡,但是谁也不敢离开。就在这时,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从窗外吹进屋里,徐霞客他们闻到香味,先是精神一振,接着就浑身无力,瘫倒在地上。徐建极听到这里说,糟了,迷魂香!爷爷,这下子你们算是彻底完蛋了。小红在一旁说,完什么,完什么,少爷就知道乱说。老爷这不是好好的吗?要是老爷完了,他怎么还能在这里给你讲故事?徐建极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皮,冲小红吐吐舌头。小红不知道怎么地就觉得有些伤心,眼圈红了起来。反正明天小红就要出嫁了,徐建极想还是不惹她为妙。
徐霞客洞悉一切,但是他没有对这些事情表现出任何的态度。徐霞客接着说,就在他们倒在地上的时候,一条黑影从窗外无声无息地跳了进来,用一把镜子就着篝火的光线在他们的脸上照来照去。他们虽然倒在地上,但是还有意识。徐霞客见到这种情况,心里凉透了,索性把两眼一闭。很快黑影就挨次在他们的脸上用镜子照了一遍,犹豫片刻,背起普善僧从窗子里纵身消失。
天亮了,他们仍然瘫倒在地上。他们身上的药性其实早就消了,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以为仍然动弹不得,躺在地上脑子里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呆了。还是徐霞客忠心耿耿的仆人王阿七先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才试着挪动身体。起来之后,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先去找普善僧呢,还是赶紧逃回丽江府。就在他们收拾好行李,牵上马准备离开时,普善僧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普善僧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
景泰安说,普善大师,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普善僧说,我佛慈悲,阿弥驼佛!
景泰安纳闷说,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被贼人掳去了么?
普善僧合十又说,阿弥驼佛!
这时徐霞客才注意到普善僧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一下子老了二十多岁。原来普善僧也就是五十岁出头,跟徐霞客年岁相仿,但是一个夜晚过去之后,他似乎已经七十多岁了。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的元气吸干了,使他瞬间变老。
这个诡秘的夜晚使他们无话可说,在回丽江府的路上一声不吭。徐霞客觉得无话可说,是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确并不是一个品行高尚、机智勇敢的人,贼人没有掳走他就是一个明证。景泰安和师爷黄兴旺想必也心怀同样的想法,以至于一时心潮澎湃,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徐霞客记得,在那个黑影用镜子照过他的脸时,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看见镜子里有一只飞鸟迅速消失。黑影见状摇摇头,离开他,拿镜子照王阿七。"有一只飞鸟迅速消失",徐霞客心里想,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把师爷黄兴旺和善人景泰安送回到丽江府后,普善僧和徐霞客接着再一起赶赴鸡足山。回到鸡足山不到半个月,普善僧就圆寂了。圆寂前,普善僧对徐霞客说,贫僧有一心魔,一直未能正视,倒是拜那个黑影的铜镜之赐,得以获知乃罪孽如此之深重。罪过,罪过!
徐霞客问,大师被掳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了?
普善僧面露微笑,十分平和十分安宁。他说,贫僧被掳,自份必死无疑。殊不知那位施主把贫僧带走之后,在一个隐秘的山洞里用铜镜对着贫僧照了半天,就是不下手。贫僧看见铜镜里有一朵莲花迅速凋谢,但不解其意。那位施主有些嗔怨地责问贫僧:大师早年可是做了一件亏心事?贫僧心里一惊,本以为那件事情已经可以消失了,但是在这里却又被人问起。可见佛法无边,世事皆一目了然。贫僧以前种下的恶因,现今到了结果之时。
徐霞客问,大师看见的莲花凋谢是什么意思?在下也看见铜镜里有一物翼然,但是并非莲花,而是一只飞鸟。
普善僧说,善哉,善哉。徐施主,心魔还得心魔解,贫僧又如何能解?贫僧心愿已了,可以就此西去矣。徐施主既有心魔,宜速速返回,久则生变。
徐霞客笑了笑说,多谢大师开启,但是在下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踏遍九州大地,分勘地理山脉河川,虽九死亦何怨哉?
普善僧说,阿弥驼佛!
徐建极听了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可不关心普善大师的生死,他关心的是那面铜镜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又问徐霞客,爷爷爷爷,铜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霞客说,这种铜镜叫心魔镜。当地巫师凭着这种心魔镜就可以得知谁是道德高尚的人,谁为人卑鄙品质低下。巫师觉得人们太懂得伪装了,光凭印象,光靠平时听到的对某个人的看法,不足以判定这个人具有真正高尚的灵魂。有些人口碑很好,实际上很可能是伪善之人;有些人表面上普普通通,但是他们的德行十分高尚,非平常人可比。据说当地的土人也是屡屡吃了那些伪君子的亏之后,才花高价从南缅的某个深山野林里求那里具有神奇能力的工匠替他们打造这些能够照出人们身体里真实灵魂的心魔镜的。他们先前凭印象杀人,以为自己家里又多了一个高尚的灵魂,殊不知这个人表面上的文质彬彬、谦逊有节、都是装出来的,想在世间骗人蒙事;死了之后他们可就不管那么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在主人的家里兴风作浪,大肆作恶。还有些相信佛法的土人以为那些口口声声佛主长佛主短,又是吃斋又是念佛的人大概是一个心地善良纯洁之士,没有想到这种人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表面上假装高尚得不得了,纯洁得不得了,暗地里男盗女娼,鸡鸣狗盗,良心昧尽,坏事做绝。这些都是我们经常能碰到过的事情,当地土人的脑子大多被山魈吸食过,思维十分简单,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们那样想什么就做什么,肚子里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这样一来,他们对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就把握不准了。平时分不清楚到也没有什么,顶多受受这些伪君子一点气,过后就拉倒了。可是把他们杀了,留下他们的灵魂,就大大的不妥当了。这些伪君子的灵魂在死后往往会凶相毕露,兽性大发,让宿主防不胜防,应不胜应。他们从中吸取了教训,在杀掉一个人之前都事先用心魔镜照他们的脸,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圣人。他们之间流行一句话叫做,宁可漏掉一千,不可错杀一个。只要你错杀一个伪君子,整个家族就算彻底完蛋了。他们得小心翼翼,一再确定才能够动手。有些比较有钱的土人甚至把心魔镜装在自己的胸前,这样就不必在确定一个人是不是道德高尚的时候把铜镜拿出来了。他们只要跟人照照面,就能够知道对方的肚子里藏着什么鬼怪。在云南,这种能够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土人并不是很多。也许所有云南人都具有这样的能力,谁知道呢?
丽江府的知名善人景泰安和师爷黄兴旺,徐霞客在那以后一直没有再见到,不知道他们在被土人照在镜子里的时候,出现了什么。总之,他们也并非什么真正的善人,这点从土人没有杀他们就可以得知。连普善僧都能够从他们的刀口下留得一条性命,可见这些土人并非草菅人命之徒,而是有足够分辨能力的。至于普善大师究竟在早年作过什么事情,徐霞客就不想再去打听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小红说,我看少爷也可以到云南去玩,保证十分安全。
徐建极见小红讽刺自己,也只好讪讪然说,是啊是啊,做个小人真快乐。
徐霞客说,真正道德高尚的人实属凤毛麟角,是我们当中的极少数。我们都是有缺点的普通人,所以我们仍然在江阴城里生活着。如果你在什么地方或者什么时候看见自称圣洁高尚的人在成群结队地出没,根本不用调查研究你就可以断定他们都是一些赝品了。
说到这里,徐霞客已经气力衰弱了。他喘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一个不可知的远处,似乎正在神游万里。


3
当徐霞客和楚楚私奔到扬州城郊外的一个小山村里隐居的时候,我们江阴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天翻地覆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并不是说我们江阴城的天真的是翻了地真的是覆了,而是说作为我们江阴城学识最为渊博、道德最为高尚的父母官,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忽然出了事,连同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天竺神僧道衍陀等一起被抓了起来――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这真是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即使我们江阴城正在修建的子墙突然倒塌了我们也不会这么震惊。
我们都知道,在辛勤耕耘十几年之后,我们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忽然老树开花,老根发芽,在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帮助下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儿子长得浓眉大眼,聪明过人,正应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句老话。因为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这个儿子生而异相,不知道怎么的就传出话来说他的样子让人联想起天竺神僧道衍陀。这样的想法真是罪过,这样说的人肯定要下阿口狱,要被油炸火烤,让他们知道造孽的下场。我们认为这种话居然会愈传愈烈,完全是因为人们的思想管不住自己意识的缘故。更让人感到震惊的是有人说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儿子是一个长着六个脚趾头的白痴。像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那样的人怎么会生出长着六个脚趾头的白痴呢?说这种话的人必定是心存恶念,想对我们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进行恶毒的攻击。我们都知道,随着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到来,不仅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家里忽然生殖能力大增,连我们整个江阴城里所有人的生殖能力都如雨后春笋一样噗哧噗哧地往上拱,像大水季节的扬子江江面一样哗啦啦地往上涨。仿佛是在片刻功夫,我们江阴城就挤满了长相怪异的小孩子,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同样的嘴唇,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儿子有如同胞兄弟。如果有人因此就对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产生怀疑,那他们就是心地肮脏,怀有恶意了。不过,我们江阴城的人就是缺少教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你拿他们根本毫无办法。既然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不能够怀疑,他们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天竺神僧道衍陀。大家都惊奇地发现,所有新生儿的母亲都是曾经到迎福寺精舍求过福的妇人。她们因为无法生养而想到天竺神僧道衍陀,这倒也不算出格,毕竟天竺神僧道衍陀曾经替我们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求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儿子了嘛。这就是一个金字招牌,就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广告,所以到迎福寺缴纳三两银子等候登记,然后再缴纳三两银子到后院秘室里进见天竺神僧道衍陀祁求福祉的妇女如过江之鲫,如蔽日之云。然后她们就像被神秘地播了种子的土地一样,纷纷地发了芽,生了根,结了果。她们腰粗如牛,她们生出来的儿子满街走。我们江阴城的大街小巷里满是这些孩子,他们都长着同样的口眼鼻,所以叫人不得不心中生疑。当然,所谓的生疑也就是人们在自己的肚皮里隐秘地想想,谁也不会天真到拿到街头巷尾来瞎说的程度,如果产生这样的怀疑而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没心没肺地到处乱说,被土政司民情署的人听到的话,那他们就遭殃了。他们会被控告犯有诬蔑罪、造谣罪、人身攻击罪,会被投进用造子墙的大青砖砌成的监牢里。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呢?有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即使是管住了嘴巴,也管不住要说一说表达表达自己心里想法的愿望。既然不能说了,有人就想出了贴大字报的做法。这种做法有几个好处。好处之一是不冒风险,好处之二是表达了想法,好处之三是揭露了事实,好处之四是可以不讲究文风不遵守我们江阴城一直提倡的文雅礼仪。这使得大字报一下子就铺天盖地出现在我们江阴城的街头巷尾。贴大字报的人神出鬼没,无论土政司缉捕署的官员怎么布防怎么设哨,却连影子也抓不到一个,仿佛这些大字报都是每天刮来的清风贴上去的一样。大字报里说的内容十分恶毒,不外乎攻击我们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对子墙修建资金的挪用,攻击他对天竺神僧道衍陀的庇护,攻击他的儿子是一个长着六只脚趾头的白痴。等等等。由于用语十分不文雅,十分放肆,我们在这里就不再重复了。我们知道,对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所有的攻击都是心里十分险恶的。这种事情一但传到上面去,又恰好上面的人也不近人情,就糟了。我们江阴城土政司各级部门对各种各样的言论十分关心,轻易不让人们乱说瞎说,道理也在这里。
鲜明的例子很快就出现了:上面忽然决定派人到我们江阴城清查子墙修建工程的事宜,发现我们的子墙修建工程开始了这么多年,仍然停留在砌地基的阶段。这真奇怪,我们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对啊,修了这么多年,在开始修建子墙那年出生的孩子,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了,可是城墙仍然还是只砌到半人高的样子。我们整日面对着这样的事情,怎么竟然就是毫无感觉呢?由此可见,我们的脑子里缺了一根筋,又由此可见,我们命中注定应该做一个低贱的老百姓。据说我们江阴城县衙也觉得这里面有很多问题,不过他们认为可以解释的理由更多。比如说,建立在城郊的砖窑烧出来的大青砖总是不合格,又比如说用来运输建筑材料的马匹车辆总是不够,建筑资金总是不到位,等等等。这些事情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不可能都亲自一一进行监督,但是人们还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归诸于他的身上。苏州知府是我们江阴城出去的钱谦益进士。他衣锦还乡,到我们江阴城处理子墙修建贪污案和渎职案来了。
开始的时候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还有些不以为意,觉得不会出什么事情。他对尉迟光说,得了,这个小钱,跟真的似的,谁跟谁啊。要说查事,他当时跟村姑同居我就可以判他个伤风败俗之罪,关他个三年五年,可是我说什么了?
尉迟光大人凡事唯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马首是瞻,见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这样说,连连点头说,是是是,大人什么也没有说。
这话传到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的耳朵里,钱谦益大人笑了笑,不言。师爷在旁边大声喝道,放肆,纯属诽谤!此等无聊之事,钱大人岂会沾边?
传话的人见状,吓得浑身上下筛康,说,对啊对啊,钱大人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钱谦益大人叹了一口气说,人言可畏啊。
随后的几天里,苏州府知府大人的官邸一下子变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来自各方的群众自发地到达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的官邸,愤怒地声讨了造谣生事的一小撮居心叵测的人,证明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从小就是一个品行高尚的优秀少年,证明他每天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人书,根本就不可能跟什么农家女搞在一起。像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这样的人中龙凤,怎么可能沾惹上那种事情呢?最有力的证明来自钱谦益大人的少年朋友陈函辉公子。陈公子证明说,钱谦益大人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什么农家女……
这件事情闹得有些离谱了,尉迟光大人听到消息之后赶紧向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汇报。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听尉迟光大人这么说,也觉得不妥,很想找到办法对此事进行弥补。但是他醒悟得太迟了,当他正想着要到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的官邸去负荆请罪时,他发现自己的官邸外面已经被官兵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了。
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不顾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曾经亲自写信向朝廷宰相――他本人的老师――推荐并因此在廷试中夺得解元的前恩,把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和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天竺神僧道衍陀等人一一押解到苏州府,判了秋后斩首。
秋后斩首的具体原因我们老百姓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知道得不清楚。我们听说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在被斩首的时候,要求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允许他对自己不到三虚岁的儿子裘解说几句话,把祖传的那个谜语传给他。我们都知道,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儿子裘解是一名长着六只脚趾头的白痴,所以无论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怎么耐心地对他讲,他就是只会傻乎乎地笑。这件事情延续了整整一个上午,不仅监斩的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感到又饿又乏,又困又累,眼前总是飞舞着打了一宿的麻将图案,而且萦绕着新娶夫人的麻子脸蛋――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为了获得宰相大人的欢心,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宰相大人脸上长满天花以及智力有些痴钝的女儿娶过了门,把同居了很多年的杨渐渐抛到了脑后。为此他的老朋友陈函辉曾经责备过他,说他忘恩负义。他辩解说,老陈,你怎么也变得像老徐一样娘娘腔了?要是你觉得于心不忍,不如你把她领回家?反正彩谷子已经嫁人了,你也没有什么戏了。陈函辉听他这么说,虽然碍着他是一名知府大人的份上,不便生气,但是心里也觉得很不舒服。自此,他们的来往就少了。当然,这些都是传说,可信可不信;既然大家都证明钱谦益大人天生就是一名好少年,他没有跟杨渐渐同居过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我们甚至觉得说钱谦益大人跟杨渐渐有什么关系的人完全是居心叵测,无中生有。钱谦益大人的少年时代有很多值得一提的事迹,比如说助人为乐,孝敬父母,心地善良,人品高尚。等等等。杨渐渐呢,肯定是一个患有幻想狂的农家女,想着想着就有些歇斯底里,整天疯疯癫癫地在我们江阴城里晃来晃去;春天的时候她头戴油菜花,夏天的时候她戴狗尾巴花,秋天的时候她戴野菊花,冬天的时候她戴纸花。大家都说她的脑子有问题,所以这么疯疯癫癫。杨渐渐本来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她变成这种样子我们都为她感到难过。但是难过归难过,我们对这种事情也毫无办法。再说,她跟钱谦益大人的关系据说完全是假的,捏造的,好在钱谦益大人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也就没有追究杨渐渐的责任。大家都说,钱谦益大人的心地真是善良啊,为人真是没得说了。只有杨渐渐不这么想。杨渐渐想不到的是她本来以为满世界的绝色美女都对她的心上人虎视眈眈,没有想到到头来把她的心上人抢走的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世事难以预料,这些事情谁说得准呢?人们都说有后果必有前因,我们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谁也逃不过这种宿命。
这些都是后话,既然是后话,我们就不多说了。言归正传,还是说说我们江阴城德高望重的知县大人――对了,应该叫原来德高望重的知县大人――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想把祖传的谜语告诉给自己的白痴儿子裘解的事。我们知道,所谓白痴的意思就是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只会用同一种态度来对待你。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对着自己的儿子裘解的耳朵――先是左耳朵,然后是右耳朵;接着轮换――说了整整一个上午,说得我们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都犯困了,说得我们围观的老百姓都直打哈欠,说得举着砍头刀的刽子手直抱怨腰酸背痛,可是他的白痴儿子仍然傻乎乎地看着他直乐。当然了,在这种事情上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显得比谁都有耐心。他谆谆诱导,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的儿子裘解说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说完之后,他问,儿子啊,听清楚了没有?他的儿子裘解说,嘿嘿嘿嘿!于是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又得把原来的话重复一遍。这使在旁边耐心地等待着被砍脖子的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也觉得烦了,说,大人,你烦不烦?他是个白痴,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本来打死也不敢对原知县大人这么说话的,但是既然都要砍头了,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阎王殿上可没有大小,唯唯诺诺一辈子了,临死了还窝窝囊囊的确毫无必要。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显得十分有耐心,十分有决心,他说,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说,你快点,大人!我跪得膝盖都断了,这样下去,到了阎王殿还得做个瘸鬼。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比较有同情心,见尉迟光这么不耐烦,就说,既然你心急,就让刽子手先砍你的脖子吧!尉迟光连忙说,不不不,我也不着急。裘大人是知县大人,应该先砍他的脖子,我们不好越级。尉迟光说得也在理,要砍也应该先砍知原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脖子,这样,刚刚有了一些转机,人们正有些兴奋,又陷入了僵局,大家都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对自己的白痴儿子进行谆谆教导。跪在另一边的天竺僧道衍陀的脸上是一副十分神秘的表情。他自从被拘捕到苏州府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过话。现在他也照样一声不吭。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见他这样,又多嘴多舌地问,嗨,和尚,你就没有什么感想吗?天竺僧道衍陀脸上微笑。尉迟光又说,你不觉得有些冤吗?天竺僧道衍陀仍然没有吭声。尉迟光喋喋不休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这个白痴是不是你的儿子?天竺僧道衍陀闭上了眼睛。尉迟光不依不饶地继续说,听说很多小孩都是你的儿子?你对此有何感想?你想念你们的国家吗?……
这时天竺僧道衍陀开口了。他对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说,钱大人,老衲有一事相求。
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说,大师有什么要求?
天竺僧道衍陀说,老衲求钱大人先把尉迟光大人斩了。
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说,既然这样,那就先砍尉迟光的脖子吧。
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闻言几乎要跳了起来,老秃驴,我前跟你没仇,后跟你无冤,你干什么想对我下此毒手?
天竺僧道衍陀叹了一声说,生亦何苦死亦何求?他的话不容易听懂。既然听不懂,我们就不深想了。我们这些老百姓想破脑袋也没有用。这是我们听到天竺神僧道衍陀的最后一句话。我们都想,天竺神僧道衍陀大师真是高深莫测啊。他这一收口,有很多秘密我们就永远不得而知了。我们很快就能把他忘记,把他曾经给我们江阴城带来的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神奇事情都渐渐忘记了。
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立即说,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嘴上不说,连屁也不再放一个,怎么样?跟你这种人在一起真倒霉,连快死了也不能说个痛快。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啊?
所有他们的这些对话对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都毫无影响,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对自己的儿子进行开导。他的白痴儿子仍然咧着嘴傻傻呵呵地笑着。
既然他们都这么忙,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又是一个很有同情心很有爱心的人,所以砍脖子的事情又只好拖下来了。这使得情绪刚刚被勾起来的围观者感到很是没劲。有些等不及的人已经离开了。他们这样抱怨说:还要种地呢。还要喂猪呢。还要做饭呢。还要卖货呢。还要掌鞋呢。他们的话说得也在理,这么等下去,没完没了的,什么事情都被耽搁了,烦不烦人啊?时间不等人,他们的时间可不像当官的那么空闲,怎么大把大把地用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不行,有很多事情等着要他们去干,他们这么想就这么离开了,白白等了这么久连一个人头落地也没有看到。以前杀人砍头可没有这么罗嗦,押到午门,时间一到,三声炮响,就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事情干脆利索,然后该干吗去还干吗去,什么都不耽误。还在等着的人就开始嚷嚷了:还砍不砍哪,到底还砍不砍哪?再不砍我们可就不看了!那些膀大腰圆的刽子手都是诚实人,都是憨厚人,他们举着大刀的手臂也在受累,但是他们就没有抱怨,而只是皱皱眉,笑了笑,继续很敬业地把刀举得很高。这就把围观的人给比下去了。毕竟是职业的刽子手,受过专业训练,敬业精神让人敬佩,让人看见了不得不惭愧。这话说了也等于白说。刽子手当然不同一般了。如果刽子手这么好当,普天下不都是刽子手了。我们知道,当一名刽子手得经过层层选拔和考核,不仅要身强体壮,而且要脑子灵光。砍头看起来很简单,似乎拿着大刀照脖子上抡起来就是一下,便可万事大吉。实际上的情况比这要复杂得多。且不说被砍头者的身材高矮不一,脖子的粗细各异,而且每个人的肌肉筋络组织坚韧程度也大不相同。有些人刚当刽子手时会经常犯错:使刀的动作、姿势和用力轻重的把握都不对,被砍头的人脖子没彻底断掉,反而半断不断,弄得人家疼痛钻心,无比难受,像只受伤的兔子一样在地上乱扑乱腾。这样事情就糟了。不仅糟了,而且还不符合人道主义的原则。熟练的刽子手则能够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宛如斩瓜切菜,好像庖丁解牛。霍然而解,毫无后顾之忧。有些熟练的刽子手因此还能够为自己挣到数目颇丰的额外收入。我们都知道,在各种决刑当中,斩首是最舒服的一种处罚。比斩首厉害得多的还有活埋、浸猪笼、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水煮油煎、竹笋穿肛、点天灯、放土炮等等等。还有更加艺术的方式,比如把两根竹子削短拗弯用绳子拴住,分别绑上犯人的头脚后砍断绳子让两根竹子猛烈弹开,以竹子巨大的弹力把受刑人拉成两半。比如说把犯人的衣服剥光涂上蜂蜜绑到深山野林里让蚂蚁等昆虫叮咬,疼痛骚痒数日而毙。前者叫拉人面,后者叫心花怒放。反正方法有很多,主要是看人们的心情。单单是砍头一项,就有各种各样的窍门。手腕灵活的刽子手能够通过勒索的办法让犯人家属付上一定数量的银子,以便在砍头的时候利索一些,舒服一些。眼睛一闭,迅速完事。拒绝付钱的犯人,想死得这么痛快就不那么容易了。刽子手会故意砍不好,要反复多砍几次,让犯人受尽痛苦和折磨还就是断不了气。有鉴于此,很多死囚在得知自己要被砍头的时候,就会事先让家属用银子买通某些有名的刽子手,强烈要求由他们负责砍他的脖子。这样,有名的刽子手总是能够赚到很多的钱。当然,这些收受贿赂的刽子手也只是极少数的害群之马,不至于对刽子手的好名声造成太大的影响。大多数的刽子手都很廉洁很敬业很有职业道德。我们相信负责砍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他们仨脖子的刽子手都是业内精英,高手中的高手,保证能够完满地完成任务。替一名原知县大人砍头毕竟不是普通的事情,不是随随便便杀几个流寇毛贼,叫普通的刽子手来主砍,砍不好会影响声誉。这些刽子手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仅技术高,形象好,而且职称上都至少是助砍的级别――当然,职称更高的刽子手如副主砍、主砍也不会动不动就出马砍一名知县的脖子,他们只有在知府等五品以上的官员被判斩刑时才会亲自动手。至于尚书宰相一级的官员,如果要砍他们的脖子的话,刽子手就更是德高望重的了。给他们砍脖子的都是有着三十年以上工作经验的二级主砍和一级主砍――职称级别上相当于私塾院里的二级授教和一级授教。如果砍尚书或者宰相的脖子却派了一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或者愣头青,不仅会遭到被砍脖子者的反对,而且也违反了国家的律令。也就是说把普通的刁民混同于朝廷重臣了。所以我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砍头场面:被砍者白发苍苍,在地上根本就跪不住;刽子手也白发苍苍,那些重达几十斤的大砍刀他们抱在怀里踉踉跄跄。所以说,各个级别的区分是十分严谨的,级别不同,其得到的待遇也完全不同。我们老百姓怎么会对当官的那么羡慕呢?就是因为当了官不仅在没有犯事的时候能够享受到很高的待遇,而且在犯事之后所得到的待遇也与众不同。要是我们这些小民犯事了,刽子手的职称别说助砍以上了,连初砍甚至都难以保证。搞不好还是个给刽子手打下手的学徒或者用人,连刀锋和刀背都未必能够分清楚。由此可见,我们这些围观的群众对砍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他们仨脖子的刽子手印象都很好,因为他们的职称比较高,平时秋决很难看得到,他们出场时个个都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我们不由得都齐声叫好。既然如此,让他们举着十几斤重的大刀站在瑟瑟的秋风当中,光着膀子一动不动地站上整整一个上午,就很不应该了。他们还要杀很多的人呢,受凉了怎么办?生病了怎么办?
这时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给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出了一个各方都得利的主意,让他把祖传的谜语写在纸上,由公证部门公证之后密封在信封里交由小公子裘解的监护人保管,等小公子裘解长大没有那么傻之后再让他拆信看谜语。大家听了都觉得还是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有学问有想法,一下子就把这样棘手的难题给解决了。有人就反驳说,当然了,要是你解决了问题,那岂不是你当知府大人了?大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连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也没有什么反驳的意见,他说,就这样办吧。
于是,斩首的事情才算是完满地解决了。斩首之后,有人很不满意地说,怎么不下雨呢?以前斩首都是下雨的,至少还飘过一些乌云啊什么的对不对?可是这次斩首什么也没有发生,可见并不是什么冤情。大家看看果然没有下雨天空也果然没有乌云,所以也都对他们的观点表示同意。甚至连雨季的大水都还没有泛滥,有人又说。不过说归说,听进耳朵里的人并不多。总之,这是一次平平常常的秋决,想看热闹的人都有些失望。至于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家传的谜语后来人们也知道了――原江阴城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脖子刚被砍,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的幕府师爷就私自把他那封经过公证部门公证过的密件撕开。看完之后,他又把信封上,让公证部门的人在上面象征性地盖了一个公证章,表示又公证过了。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就批评他说,这样不太好吧,啊?幕府师爷有些惭愧的样子说,是啊是啊,下官也知道不好,但是下官实在是好奇心太重了,所以忍不住。大人当然不会这么做了。钱谦益进士点点头,表示首肯。不过,信不是他拆的,别人拆开了讲给他听,他也不反对。这种事情别人干可以,他作为知府大人,还得自恃身份呢。幕府师爷对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说,一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请问这是什么?
这个谜语让我们都感到十分好笑。这算得上什么谜语啊,在我们江阴城里谁不知道这个谜语?波斯商人早就把这个谜语从马木鲁克人那里给我们传过来了,这我们不说你们也知道。我们都说,要是一个男人,那他的第三条腿还会变大变小呢。高兴的时候就变大,不高兴的时候就变小。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连这个谜语也猜不出来,这让我们感到大惑而不解。有人猜测说,师爷拆开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密信是苏州府知府大人钱谦益进士指使的,他想看,但是又不想落下一个私拆别人信件的罪名,所以想出让师爷拆信,把信中内容告诉他的办法。这样,他就可以既能够知道信里的内容,又不对密信动了一分一毫。至于师爷,可以进行府内警告处分,以告诉别人这种事情是不能够随便乱干的,就一切都妥当了。人们也就是这么猜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这么说说,我们也就这么听听,谁也不会往心里去。所有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这些事情徐霞客和楚楚都不知道。他们在扬州城城郊的一片滩涂边依着山脚搭了一个木屋隐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是过日子。既然是隐居,不关心外面的事情,对外界发生的风云变幻置之度外,就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了。我们知道,徐霞客的老婆楚楚是经过明媒正娶的。虽然场面不够大,人数也不算多,但毕竟是八抬大轿抬进洞房的。谁也没有说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必需具备多大的气派多大的场面才算是正式,也没有人说过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必需是得通过谁谁谁的同意才能够算数。所以,徐霞客和楚楚这件事情就算是正正式式,大大方方地办过了。楚楚在洞房里对徐霞客说,现在我是你的人了,你想对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飞红,十分腼腆。我们知道,徐霞客是一个花花公子,整日游手好闲地寻花问柳,还跟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不清不楚很长时间,他对男男女女的事情算是很有研究的了,楚楚的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他们行过结婚仪式之后,楚楚还流了一些红,感到了一些痛。她事后归纳说,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真想不通你们男人对这种事情为什么这么入迷。徐霞客很惭愧地说,是啊是啊,我也想不通。楚楚见他很不安的样子,就补充说,我并不是反对你这么干,我只是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徐霞客说,对对对,我不放在心上。楚楚又说,我们现在是夫妻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徐霞客又说,对对对。这么说,原来能说会道的徐霞客在楚楚的面前竟然变得不会说话了,这种事情谁能够想得到?
在私奔这件事情上,徐霞客和楚楚就比不上几十年之后他们的后辈徐建极和小红那么细心了。他们私奔的时候匆匆忙忙,什么准备都没有,既没有带多少银子,也没有带多少衣服,更没有带上平时消闲打发时光用的书籍和娱乐用的书画琴棋。楚楚也没有小红这么喜欢赶时髦,想不到什么苏杭丝绸,成都团锦之类的布料,也想不到各种金银贝壳首饰。徐霞客和楚楚私奔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徐霞客当时是这样想的:既然是私奔了,是隐居了,是回归自然了,就别带什么东西了。带上了各种各样的东西还谈得上什么私奔呢?这样看来,徐霞客和楚楚的私奔又要比徐建极和小红的私奔纯粹一些,没有那么多的功利色彩。徐霞客这么想也没有什么错,只不过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私奔要是那么容易那么简单,普天下的男男女女岂不是都私奔光了?所以几十年之后的徐建极和小红在私奔上小心谨慎,反复考虑,多方征询意见,作好万全的准备,相对与自己的爷爷徐霞客来说是充分多了。不过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两个人又不是同辈,事情似乎不具备可比性。不仅不具备可比性,而且他们对私奔的观念、看法和态度都不尽相同,所以实际上的做法也不可能相同。再说,一个人事事都想得那么事无巨细,也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相比之下,徐霞客和楚楚更加鲁莽一些,也更加浪漫,更加容易做成。
徐霞客和楚楚把茅屋搭在扬子江边的小山包脚下,背可靠着森林繁茂的山包,前可览大水浩淼的扬子江,可谓是依山傍水,风景奇绝。他们这样搭房子是作过充分考虑的,并非一时的鲁莽之举。在扬子江边,他们能够很轻易地抓到江里的鱼,在山脚,他们可以更方便地采到山上的果子。
他们搭茅屋总共用了十几棵树做地板和墙板,收集了大捆大捆的芦苇叶子做屋顶。这个茅屋他们一共搭了三遍。由于没有经验,第一次他们发现自己的茅屋没有根基,防不了风,风一吹就倒。这使他们的茅屋有如摇篮,最后一直摇下了山。第二次他们发现自己的屋顶不密,防不了雨水,一到下雨天,芦苇叶做的屋顶就如同洞眼巨大的网筛,使劲地往屋子里灌水。防不了风吹是因为他们不会搓绳子,不会嵌木头,不会挖地基。没有绳子就无法固定木条的位置,刮风的时候互相串;不会嵌木头,木头与木头之间无法吃力,刮风的时候缺乏支撑;不会挖地基房子就吃不了力,会前后左右的滑动。抵不了雨水是因为他们的芦苇叶子没有扎紧,露出许多的洞洞眼。他们以为芦苇叶子随随便便地往屋顶上一铺就可以了,但是这样的芦苇叶既经不住风吹,也抗不住雨淋。后来他们知道要先把芦苇叶子捆成条,扎成块,然后再铺到屋顶上。俗话说,熟能生巧,徐霞客和楚楚干得多了,也就摸着了门道。在他们干活的时候,附近村子里的小孩往往会跑来观看。小孩子天生好奇,看见陌生人怎么不激动呢?于是他们一有空就往村子外跑,一跑就跑到徐霞客和楚楚的屋子边,看徐霞客和楚楚笨手笨脚地干活。在徐霞客和楚楚干活的时候,他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不对不对,不是那样的,应该是这样。徐霞客和楚楚天生谦虚好学,所以小孩子怎么说他们就怎么改。屋子居然就这么搭成了。为了楚楚,徐霞客还特别做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床上铺着细细的草和软软的叶子,楚楚还特别采来各种各样的野花撒在床上,让这张大床散发出宜人的清香。到了晚上,他们就在这张床上享受人生。楚楚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她对徐霞客说,这种事情说不好也不好说好也就好了,总之我不反对。有时候,楚楚不仅不反对,而且还有些主动。事情就是这样。但是徐霞客的手艺的确是太差了,这张床在他们用了几次之后就轰然而倒。躲在外面观察的小孩子听见呼啦的声音都觉得十分好笑,于是就大声尖叫。徐霞客衣冠不整地冲出门外说,去去去!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怎么好随便乱看?小孩子们便像乌鸦一样轰然而散,等徐霞客进屋,他们又像乌鸦一样聚拢。
当然,这些小孩子倒也不仅仅是来看徐霞客和楚楚的笑话,在徐霞客和楚楚需要的时候他们也热心帮忙。我们知道,徐霞客在手工技能上十分糟糕,不然为什么说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呢?有些小孩子见他的确太笨,干脆帮他把绳子搓好,把芦苇叶子捆牢。不仅这样,他们还教徐霞客怎么抓鱼怎么钓鱼,教楚楚辨别什么果子有毒什么果子无毒什么蘑菇能吃什么蘑菇不能吃。教他们怎么设置陷井捉野兔,怎么用无毒的蘑菇煮野兔汤。这些孩子都很喜欢跟徐霞客和楚楚玩,他们还把消息传到村子里,有些村民也对他们产生了兴趣。他们有时候亲自来看看徐霞客和楚楚,有时候让自己的孩子给徐霞客和楚楚带些吃的东西。他们都说徐霞客和楚楚是两个有意思的城里人,知道他们是从江阴城私奔出来的。在乡下,人们看见私奔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觉得十分奇怪。他们说,城里的人就是古怪,他们的事情没法子理解。虽然不理解,但是他们也不会认为徐霞客和楚楚有违道德伦理而进行干涉。村子里有些小地痞小流氓想找找刺激想对徐霞客和楚楚横加干涉,到徐霞客茅屋里来寻衅生事。不过他们往往是自讨苦吃。徐霞客虽然在手工技能上能力极差,但是身怀铁臀功绝技,只要这么撅起屁股轻轻一拱,这些地痞流氓不是沾着倒就是碰着亡,被徐霞客打得哭爹叫娘。更多的人是羡慕徐霞客老婆楚楚的天香国色,觉得徐霞客这小子是癞蛤蟆吃着了天鹅肉,是前世修来的福。还有一些乡下的丫头对楚楚敢于跟男人一起私奔的大胆举动无比崇拜,觉得她这样做真是浪漫毙了!作为一名适龄少女,她们也多么希望能够有像徐霞客这么样的一个少年英雄带领着她们一起私奔,独走天涯啊!有人很认真地询问楚楚说,你这是怎么想的呢,当时怎么能够这么勇敢地跨出这一步?楚楚说,让我想一想……唔唔,我也不知道啦。闭着眼睛一使劲,就这么私奔了。大家都直咋舌头,觉得楚楚十分勇敢十分无畏。久而久之,楚楚和徐霞客私奔的事迹就从扬州城城郊的扬子江畔传到的扬州城里。私下里,那些独守闺房的年轻少妇和依窗看月的黄花闺女对楚楚和徐霞客的事迹都十分向往。有个大盐商的小老婆还请楚楚去为她们几个私交很好的姐妹做演讲。楚楚于是就进城了。在城里,楚楚从盐商的小老婆那里讲到扬州城府尹的后花园里,从府尹的后花园讲到知府的后花园里,很快她就成了扬州城上流社会妇女和春心荡漾的黄花闺女们的偶像。在楚楚上扬州城讲演的时候,徐霞客就变得无所事事了。他只好拿着一把锯子整天锯木板子,把圆滚滚的木段锯成木板,堆在地上。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一名熟练的锯板工。接着,他又继续为自己和楚楚做一张双人大床。这张双人大床有游龙飞凤的床架,有刻着古怪文字的床边,还有四只可以拉开合上的抽屉。为了睡觉或者做其他事情的时候更加舒服,徐霞客还别出心裁地做了一只弹性十足的床绷。床绷是这样做的:先做成一只长方形的架子,然后把细藤条交织在架子中间。在这个架子上铺有软软的野鸭毛垫子,每个垫子都是用细细软软的柳条编织的。在这种垫子上睡觉,人们只会做美梦,而不会睡不着。但是缺了楚楚,这张床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久而久之,他又变成了一名熟练的做床工。在楚楚不在的时候,他就以帮助附近村子里的人做双人床来打发时间。拥有徐霞客做的双人床的村里人都说他们的性生活有了质的改变。村子里的男人变得更加有劲头,没有牛的时候他们拉起犁来撒腿就跑。村子里的女人更加水灵,走起路来水蛇腰如风摆柳。这都是拜徐霞客所赐。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城里人就是会转脑子,什么普通的东西到了他们的手里都会变得很神奇,觉得徐霞客简直就是一个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我们知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怪。徐氏家族是书香门第,代代薪火相传,虽然徐霞客曾经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但是在父亲徐有勉的鞭子棍子底下,他也曾经着实读过几本圣人书籍。除此之外,他还对天底下所有奇里古怪、谈神论鬼、说山说水的怪书十分着迷。他还是江阴城最大妓院翠花楼里的常客,精通小妓女的心理。做一张床简直就是小菜一碟。问题在于楚楚去扬州城的次数太多了。去的次数多倒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楚楚不仅去了扬州城,而且还把扬州城里庸俗的生活习惯带回到他们的茅屋里。每次楚楚从扬州城回来,都带了许许多多城里女人送给她的东西:铁锅、粗盐、甜酱、咸腿、被褥、垫子、衣服、布料、香料、化妆品、首饰。等等等。这使得徐霞客和楚楚的茅屋不太像茅屋了。徐霞客把这个意见告诉了楚楚,楚楚撇撇嘴对徐霞客说,这点小东西算什么?在扬州城里,那东西才叫东西呢。扬州城万商云集,比江阴城还要热闹百倍。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无比丰富,就像天堂一样,要什么就有什么。说到这里楚楚感慨地说,要说还真的得有钱,有钱什么都有,没钱什么都没有。在楚楚的眼里,扬州城的花花世界随着她自己的描述像马车的车轮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地转动。她忍不住地开始向徐霞客描述扬州城的如梦繁华。正如唐朝著名诗人杜牧在诗歌《寄扬州韩绰判官》里写的那样: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叫吹箫?瘦西湖就不必说了,单单是那些园林就让人觉得如梦如幻。眼看楚楚已经染上了小市民气息变得很有些庸俗了,徐霞客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徐霞客于是批评楚楚的物欲心太重小市民气太浓,她从扬州城带回来这些身外之物影响了他们感情的纯洁性。徐霞客说,我们是来私奔的不是吗?可是如果我们这样下去,还能够算得上是私奔吗?楚楚说,我怎么啦我?不就是上上扬州城带回一些东西吗?徐霞客说,这不是带回一些东西的问题,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我娘常说,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什么事情都是会变的。如果你现在迷上珍珠,以后就会迷上宝石。如果你现在迷上了扬州城,那么以后你就会迷上北京城。如果你现在想去扬州城,那么以后你就会想去撒马尔罕。楚楚又撇撇嘴说,有那么严重吗?徐霞客说,有,当然有了。楚楚惊讶地看着徐霞客,觉得他们的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当然,如果他们都乐意弥补的话,这道裂缝也并非不可弥合。楚楚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好了,我不再去扬州城了。
由于楚楚的幡然醒悟,出现在她和徐霞客中间的一道细小的裂缝弥合了。楚楚不再到扬州城去,而是和徐霞客继续在茅屋里寻欢作乐。空闲的时候他们就一起钓鱼摸虾摘水果采蘑菇,或者用拾来的石子下围棋。还有些时候,他们就爬到一棵高大的树稍上,一边吃喝玩乐,一边心情愉快地眺望面前似乎无限宽阔的扬子江。为了更好地在树上享受,徐霞客又带上锯子、斧子和锛子,在大树上搭了一个漂亮的屋子。这个屋子外表像一只鸟巢,由一些树枝树叶草草地掩在大树的枝杈之间,里面却设施豪华,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说起来这些东西也都是楚楚从扬州城带回来的,楚楚为了表明决心想全数扔掉,但是徐霞客阻止说,暴殄天物,天理难容。既然你带回来了,就留着放在家里用吧。楚楚说,依你。于是他们家里就多了这些本来与茅屋不相配的东西。住在鸟屋上,徐霞客和楚楚彻底地享受到了鸟的快乐。他们的头顶上是白云袅袅的蓝天,有时候晴空万里,有时候大雨滂沱。在他们的面前,是无涯的扬子江,大水挟带着各种小船大船桨船帆船枯枝烂叶死鱼烂虾一起浩浩荡荡地流过。更远处是水天一色,无法望穿的汪洋大海。按照徐霞客平时看奇书怪书所了解的知识,他知道沿着扬子江出去,就是东海,再沿着东海出去,就是东瀛。东瀛并非蓬莱仙境,而是倭寇孳生的地方。这些倭寇乘着大船而来,到处骚扰,所以扬州城和江阴城都要修建高大的城墙来抵御他们。由此徐霞客和楚楚都想到,他们所生活的地方并非人间净土。鉴于这种隐隐的不安已经出现在他们的心中,他们决定把茅屋弃掉,搬到鸟屋里居住。
久而久之,徐霞客和楚楚都十分习惯在树上生活了。他们干任何事情都可以在树上完成,根本就不需要下地。为了更加方便,徐霞客和楚楚又在树与树之间搭出各种各样的索道,连通山上的所有树木。通过这些索道,他们可以到达这个山上的任何地方。他们像猴子一样在树上穿行,为了方便联络,还发明了从猴子的尖叫声中学习而来的叫声。徐霞客经常在树上行走,还在树上旅行,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由此,徐霞客和楚楚就彻底地脱离了人间的生活,进入了一种超人的境界。
他们的事情使村子里的人十分不解。先是徐霞客和楚楚搭了一个茅屋,接着他们又在树上搭了鸟屋,最后他们就消失无踪了。村子里的人觉得,他们放着城里好好的生活不过,偏偏要跑到乡下来吃苦受累,实在是不值得,实在是让人费解。这算什么呢?他们想,再说,他们又这么笨。乡下的孩子这么笨的话,早就饿死了。城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很笨,但是不会饿死。不仅如此,城里的孩子还会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这些事情他们见得多了。从扬州城里也时不时有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来到乡下,说要回归大自然,要在乡下居住云云。村子里的人就都当他们是一时脑子搭错了。城里多好啊,大自然就那么回事,不管你回归不回归,最终你都得变成一把黄泥,变成黄泥上的一片叶子。村子里的人想徐霞客和楚楚也是这么一回事。由于担心徐霞客和楚楚真的饿死,村子里的人还经常派自己的小孩子到山上找徐霞客和楚楚,给他们送点吃的东西。但是自从徐霞客和楚楚搬到树上之后,连这些小孩子也找不到他们了。
久而久之,村子里的人就忘记了这么一回事。有些人认为徐霞客和楚楚终于挨不下去,返回城里去了。有些人干脆就认为他们已经饿死。徐霞客和楚楚不仅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而且从他们的记忆里消失了。就仿佛徐霞客和楚楚从来没有在他们的记忆里存在过一样。这种事情我们也能够理解。在村子里人们的生活当中,他们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不仅要勤于农务,而且还要小心地逃避倭寇的入侵骚扰。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在记忆里定期出现的令人伤心的倭寇之灾是伴随着大火、强风和死亡的恶臭进入他们的记忆的。至于像少年私奔这类的事情,只能够用来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霞客和楚楚当然没有失踪了,他们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再出现在人们的跟前而已。他们在树上生活,在树上嬉戏,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后来有一天,徐霞客忽然收到一封家信。信里总共写了四个字:母病速归。
徐霞客拿着信找楚楚商量说,楚楚,我母亲病了,你说怎么办?
楚楚问道,你想怎么办?
徐霞客想了想说,我想回去看看。
楚楚一声不吭,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在徐霞客临走的那天,楚楚站在树上,望着徐霞客的脸,忽然流了泪。徐霞客说,傻丫头,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楚楚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是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你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会永远失去你。
徐霞客说,傻话!
徐霞客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楚楚蜷缩在树上,心里觉得很不踏实。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楚楚每天都站在最高处辽望,想看到徐霞客的身影。她看到了从扬子江上面驶过的船只,看见了天上飞的小鸟,看见了小鸟上面流动的云彩,还看见了时间流逝造成的树木枝叶变化,就是看不见徐霞客的身影。
有一天,楚楚看见两个小孩到森林里来找她,送给她一只玉镯子说,江阴城的徐府少爷徐霞客跟许府千金许云娘成亲了,他让我们给你带来这只镯子,让你忘了他,早日嫁人成家。
楚楚听了小孩子的话,把镯子拿过来,喃喃自语地说,我爷爷早就说过了,大户人家的少爷说话就跟放屁一样,可是我还不相信……现在怎么了?姜还是老的辣,一言中的。说完,她拿起剪刀剪了一缕头发,放在一个香囊里交给小孩子说,如果徐府大少爷问起你们,你们就把这个香囊交给他,说我已经嫁人了。两个小孩子说,好的。
等他们走远了之后,楚楚又蜷在树上的屋子里,细心地替自己打扮一番。然后,她就顺着树上的藤桥,一直来到扬子江边,跳进江里。
徐霞客后来出现在江阴城徐府大院的时候,他的样子让人以为是一只大猩猩。他的母亲王孺人说,儿子啊,你去哪儿了?
徐霞客说,母亲,我到扬州去了。他绝口不提楚楚的事情,仿佛他离开这儿不是跟楚楚一起私奔了一样。可是楚楚呢,楚楚哪儿去了?为什么楚楚没有和徐霞客一起出现在江阴城里?这些徐霞客都没有说,既然徐霞客没有说,他的母亲王孺人也没有问。照道理说,这种事情人们是要反复问天天问的,但是他们看见徐霞客的样子,都不敢问。徐霞客见母亲王孺人的精神还比较好,就说,母亲,你的病好了?王孺人说,好了。徐霞客说,既然母亲的身体无恙,我就走了。
王孺人问,你要到哪里去?
徐霞客说,我要回到扬州去,楚楚还在那里等我呢。
王孺人说,好吧,那你就去吧。
徐霞客回到扬州城郊外自己和楚楚的隐居处,见楚楚并没有在那里等他。他有些心慌,满山遍野地找楚楚。后来他看见了两个小孩子,这两个小孩子把一只香囊交给徐霞客,让徐霞客看里面的头发,然后把楚楚对他们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徐霞客。徐霞客听了他们的话,感到十分吃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坐在树上的屋子里,在香囊发出的香味里思绪万千。他心里想,既然连楚楚都会离他而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失去的呢?他感到隐隐的痛楚和伤感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心。
几天之后,徐霞客回到了江阴城,很快就跟父母亲相中的许府千金许云娘成了亲。他觉得,在这件婚事上,自己的父母亲脸上露出的笑容比他自己要真实得多。在成亲庆典上,无数的人影在徐霞客的眼前掠过,巨大的嘈杂声不断地涌进他的耳朵。有人放起了一挂长长的鞭炮,鞭炮声震耳欲聋。在鞭炮声中,一台红色的八抬大轿缓缓地出现,在锣鼓声中向他移动过来。恍忽中,徐霞客突然觉得轿里的蒙面佳人就是使他心里隐隐作痛的楚楚。至于楚楚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会抛下他消失无踪,徐霞客还要过了几十年,在他母亲王孺人临终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之后他才会知道。王孺人说,我对不起你,楚楚那件事情是我和你父亲派人去造的谣,说你已经娶了云儿为妻,才把她气跑的。我再不说出来,到了阎王殿是要被小鬼拔舌头的……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以后的事情徐霞客还不会知道。徐霞客只是在看见许云娘的花轿的时候,想起了楚楚,想起了楚楚那张小巧而倔强的脸,想起了她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想起了她对他的处处防备……所有的这一切,都像江面上的大水一样,透过嘈杂的喧闹,穿越鞭炮的响声向他涌来。徐霞客记得楚楚是这样说的:我说过,我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你们家。天气要十分晴朗,风要十分柔和,路边的花草要十分清新,鞭炮要放得十分响亮……


廖增湖
1999·4·20-6·6 第一稿
1999·6·30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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