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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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知道,暂时没有讲完的故事总归要讲完。徐霞客每天傍晚都在给徐建极讲故事,如果他不把那些虚构的故事跟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捏合到一起,他脑子里的故事很快就会失去新意,从而也会很快地让徐建极丧失兴趣。实际上,自从徐建极和贴身丫鬟小红好上之后,这种注意力的丧失已经明显地被徐霞客感受到了。徐建极一有机会就借故离开徐霞客和摆在前面的那些各地土产和小吃,和小红悄悄地离去。这种离去既可以看作是徐建极对小红肉体的渴望,也可以看作是徐建极对徐霞客长时间地把他拖在后花园的一种反抗。在徐建极的身上,从徐建极的反叛性格里,徐霞客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我们说过,就徐霞客和徐建极这对祖孙的关系而言,既可以说是徐霞客从徐建极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也可以说是徐建极从徐霞客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果徐霞客那些著名的游记确实是他本人在游历各地时写的,那么可以说在这种关系里,他确实是从徐建极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年轻的时候,徐霞客正如徐建极一样,是一个反叛的角色。如果这些游记并非徐霞客亲手所作,而是徐建极在事后的追忆,或者甚至是他在时间过去了很久之后的杜撰――用这种特别的方式纪念自己的祖父徐霞客,从而也纪念少年时代那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那么就可以说是徐建极在徐霞客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就此而言之,阳光底下无新鲜事,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对在自己之前的那些人的模仿与重复。
我们知道,徐霞客的一切都是对自己曾祖父徐经的模仿与重复。徐经是一位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是因为一个可笑的行贿事件而得以记载在《明史·唐寅传》里的秀才,在弘治十一年与唐寅同榜得中经魁。在总会试的时候他忽发奇想,觉得可以贿赂总考官徐敏政的家童而盗得试题,从而使自己处在一个比较有利的位置。他这样想就这样做了,完全不考虑事发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由此可见,徐经本人对功名利禄这种事情根本就毫无兴趣,他到京师参加会考,只是秉遵徐氏家族书香门第的传统而已。贿赂事件被揭发之后,不仅徐经自己被剥夺了考试的资格,还使徐敏政和唐寅都受到了连累而被下狱。徐经羁留京师,不肯返回江阴城,在正德丁卯年――也即是一五零七年,郁郁而终。徐经似乎为徐霞客立了一个榜样,所以徐霞客从小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长大之后,徐霞客厌倦功名利禄,为了表明自己也并非一无是处,他选择了游历天下奇山异水的方法,从而顺理自然地结束了枯燥乏味的读书进取生涯。当然,这只是对徐霞客几十年来不断地离开江阴城游历天下山水的动机的一种猜测,具体情况人们争论不休,难有结论。
徐建极则是对徐霞客的模仿与重复。从他小时候听徐霞客讲故事时表现出来的心猿意马,对贴身丫鬟小红的情欲,以及他在江阴城的游手好闲,都可以看到徐霞客的影子。我们觉得,徐建极在收集整理徐霞客游记或者毋宁说就是在杜撰徐霞客游记的时候,一定会对这种不断的模仿与重复印象深刻。从清兵入关,攻破城防荒废的江阴城之后起,徐建极就一直处在对过去的回忆当中。所有徐霞客可能做过的事情,都成为了徐建极重建自己美好回忆的线索。在徐霞客的家族里,每个人都是对上代某个人的模仿与重复。这种模仿和重复实际上构成了整个江阴城的历史――像徐氏家族一样,我们江阴城人民每个人也都是在对自己上代人的模仿与重复,甚至可以这么说,我们江阴城,包括江阴城的城墙、街道、妓院、酒肆和店铺等等等的城市建筑与商业设施,也是对历史上那个想象中的江阴城的模仿与重复,是对想象中其他城市的模仿与重复。这种不断的模仿与重复构成了我们江阴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因此,记载徐霞客家族的历史,就是记载我们江阴城的历史。从历史的意义上讲,一座城市的历史跟一个家族的历史在地位上是平等的,所以可以这么说,徐霞客家族的历史就是我们江阴城的历史。在我们江阴城里,不仅每个人都是对其上代人的模仿与重复,甚至还可以说,每个人都是对其他人的模仿与重复,所有人的性格特征都可以集中到某个人――比如说我们江阴城最为德高望重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身上,而某个人的性格特征也可以分散到许多单独的个体身上。这种模仿与重复可以在我们江阴城人民习惯使用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上看出来。也许是约定俗成的原因,也许是历史上某些德高望重、知识渊博的知名人物的推动,我们江阴城人民对事物、对人生、对未来的看法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毫无二致。这并非是强制性推行的结果,而是我们本身的性格习惯使然。在上一章第一节里我们说过,由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们江阴城人民在判断事物和处理问题的时候喜欢删繁就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使各种各样的事情简单化、合理化、正常化、理性化,使之纳入我们乐于使用二元论进行事物判断的程式里头。在我们江阴城里,所有的人与事只有两种分类的方法。这种方法简明扼要,可以简单地以一把锋利的砍刀劈开竹竿作比喻。把一截象征着各种各样人、事物和事件表面上浑然一体的竹竿立在地上,用一把二元论的快刀从中间劈下,豁然一分为二。一部分在一边,另一部分在另一边;不可能有这么一个部分:它既在左边又在右边。二元论的判断方法还可以用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来比喻。人们要么生活在河的这边,要么生活在河的那一边,两边必居其一。一个人不可能既住在河的这边的同时又住在河的另一边。还可以用我们喜欢攀爬的城墙来作比喻:一个人只能够一次爬一道墙,不可能在爬上北墙的同时爬上西南墙。又可以作另外的一种比喻:一个人在排队购买采城矶肉铺里的香猪猪肉的时候,他不可能在同一时刻既排在左边又排在右边,既排在前面又排在后面。对于我们江阴城人民来说,任何事物、任何现象、任何状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分割成两类,而且其中必然有这样的两个部分:此与彼,阴与阳,好与坏,善与恶,正与反,上与下,左与右,黑与白,长与短,大与小,高与低,胖与瘦,厚与薄,美与丑,有用与没用,高尚与卑贱。等等等。这种判断方法浸透在我们的血液当中,是我们生活里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在我们江阴城人民的日常生活当中,说话从来都是十分明确的,毫不含糊的,斩钉截铁的。那些犹犹豫豫、含含糊糊、暧昧不清的态度在我们江阴城里毫无市场,很不得人心。在我们江阴城的街道里,在各种各样的公共场合上,人们的谈话都十分简洁明了,清晰无比。比方说,早上的时候会听到这样的对话:第一种:问,吃了吗?回答,吃了!或者,还没呐!而不可能是这样含混不清的回答:还凑合。将就对付对付呗。第二种:问,好了吗?回答,好了!或者说,还没有!而不可能模棱两可地说,还行吧。马马虎虎。第三种:问,是对还是错?回答,对!或者,错!而不可能不明不白地说,可能是对吧,可能是错?都差不多。没有什么两样。第四种:问,要死还是要活?回答,要死!或者,要活!而不可能这么说:都行。随便吧!第五种:问,左派还是右派?回答,左派!或者,右派!而不可能左右逢源两面讨好地说,两不靠!中间派!第六种:问,是敌是友?回答,是敌!或者,是友!而不能够说,非敌非友!亦敌亦友!如果一个人这样回答的话,不管问话的人是敌是友,都会立即对回答的人进行攻击,使之大祸临头。
在我们江阴城,那种左右逢源,投机取巧,八面玲珑的态度,那种墙头草随风倒的立场没有自己位置。一个人必需表现出一种非此即彼的态度,不然的话就会遭到双方的攻击。我们江阴城在土政司市政规划署的精心规划下,每一道城墙、每一条街道、每一片广场、每一座房屋、每一个花园都明确地分成了两个部分,使人们必需形成两种类别,一种优一种劣,一种好一种坏,一种善一种恶,据此,土政司的官员以及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就能够对各种各样的人与事进行有效的判断和对待。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这种分类方法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比如说,我们江阴城人民崇尚右厌恶左,凡事以右为美以左为丑。吃饭使筷子用右手,端碗用左手。走路的时候先迈右脚,后迈左脚。使眼色的时候先眨右眼,后眨左眼。在我们的城市里,马路既有右边,也有左边;靠右走的人身份尊贵,贴左走的人地位卑下。房屋既有右厢也有左厢,右厢住主人,左厢住仆人。当一个财主带着几个妻妾出行的时候,站在他右边的是妻子,站在他左边的是小妾;当然,这是一个省略的说法,也有些财主的小妾站在右边而妻子站在左边,这就表明这个财主对自己的妻子已经不是很重视了,府中的下人得到这种信号,可以明目张胆地讨好这名小妾,而不用惧怕正室的愤怒眼色。当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公开露面的时候,站在他右边的人往往是土政司的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如果忽然是一个其他的什么人,我们江阴城的老百姓就会明白,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最近这段时间不太受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重视。他的脸色白了,他的身体瘦了,他的情绪也变得十分沮丧了。其他领域里所有的事情跟这完全一致,所以在我们江阴城里,一切都十分明显,一切都十分简单。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想搞乱这种鲜明有效的分割方法,以便混水摸鱼,从中得利。不过,在我们江阴城里的所有居民,不管是尊贵的还是卑贱的,不管是靠左的,还是靠右的,对这种人都十分反感,因为他们在秩序当中带来混乱,就像万里晴空里飘来的乌云。但是就像乌云一样,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江阴城总是会很快地就恢复固有的平静与安宁。
按照可想而知的习惯,徐建极在听徐霞客讲故事的时候很喜欢问,爷爷爷爷,你说的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徐霞客常常被徐建极这种提问搞得狼狈不堪。为了满足徐建极的要求,徐霞客不得不把某一种事情说成是好的,把某一类事情说成是坏的;把某个人说成好人,把某个人说成是坏人。这样,徐建极能够十分容易地表达自己爱憎分明的个人情感。比如说到成吉思汗的时候,徐建极就会大声地问,爷爷爷爷,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啊?徐霞客沉吟半饷说,他很喜欢杀人。徐建极立即说,那么他是一个坏人了,这个该死的坏蛋!徐霞客又说,他这个人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绩。徐建极说,那么他是一个好人了,他真了不起啊!徐霞客不知道怎么回答徐建极的这个问题,只好把问题岔过去不再提起。成吉思汗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徐霞客一时还想不出来。既然想不出来,他就不再说了。好在他还有很多的故事可讲,不讲成吉思汗,他还可以讲本朝的洪武皇帝。不讲本朝的洪武皇帝,他还可以讲讲唐玄奘西天取经所经历的各种故事。这些故事出自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风土人情都与物华天宝的中原迥然而异。徐建极对这类故事听得比较着迷。相反,他对古代圣贤的故事不怎么感兴趣。徐霞客试过很多次,发现徐建极的爱好跟自己十分相似,都是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充满着兴趣,而对那些一本正经的学业提不起任何精神。由此可见,徐氏家族在性格上都具有逆反的一面。徐霞客在年轻的时候为了带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私奔而在翠花楼里大闹天宫,徐建极在十六岁的时候,干脆大肆张扬着说要带小红私奔,逃出徐府大院,找一个地方同居。徐建极这也就是说说而已,但是他的生父徐屺――也即是徐霞客的儿子――听闻此言大发雷霆,想立马派人把徐建极和小红关在牢里,让他们哪儿也不能去。徐霞客阻止了他的做法。徐霞客说,年轻人嘛,一时冲动也是情有可原的,你让他玩吧,玩够了他自己就会厌烦。徐屺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听之任之,没有再想到要派人去把徐建极和小红关起来,而是断绝了徐建极的零花钱供应。这个招数对徐建极很有效果,但是对于徐霞客来说并不新鲜。在我们江阴城里,谁没有私奔过或者至少产生过私奔的念头?关键是这些念头和行为最后都会在种种压力下分崩离析,最终不了了之。徐屺的做法也不过是对徐霞客母亲王孺人的模仿与重复而已。
切断零花钱供应这一招果然利害,徐建极和小红因为经济拮据,饿得就像两只瘦猴子,在徐府大院里孤魂野鬼似的晃来晃取,最后不得不乖乖地缴械投降,乖乖地继续到徐府大院的后花园里听徐霞客讲故事,继续收取听故事的费用,用来补贴跟小红因极度饥饿而额外增加的各种开支。这样一来,徐建极听故事的积极性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这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听徐霞客的故事,而是更加喜欢上了听完故事之后所能得到的银子。我们说过,徐霞客对这种物物交换的关系虽然感到有些不怎么对劲,却也不加以反对和约束。他满足于徐建极每天傍晚都能够到徐府大院后花园来听他讲一个时辰故事的这种表面的形式。对于徐霞客来说,有这么一个形式就够了。徐霞客能够感受到徐建极的冷淡,也知道跟徐建极在很多的问题上难以达到彻底的沟通,觉得没有必要对徐建极进行多余的解释。他们两个人中一个人是爷爷,另一个人是孙子;一个人讲故事,另一个人听故事。这就是一切,有这种关系就够了。我们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可不能事事得遂人愿。比如说,在小红和春莲这两个贴身丫鬟当中,徐建极最想上的人其实是春莲,结果他上了小红。事情就是这样,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徐建极也毫无办法。在常常能够听到徐霞客讲故事的三个人当中,春莲是最忠实的一个听众。为此,她跟小红不断地发生各种各样的冲突,渐渐地就变成了徐霞客的私人侦探,把她知道的所有跟徐建极和小红有关的事情都向徐霞客如实地进行了汇报。徐霞客对春莲打探到的消息也就是听听而已,听到耳朵里就像一阵微风吹过,吹过就算了。春莲也只是满足于把徐建极和小红的事情向徐霞客汇报汇报,并没有打算进一步采取行动,比方说向太奶奶王孺人告密,向老爷徐屺揭发等等等。春莲和徐霞客的态度有些接近,也就是说说听听而已,说过也就算了。每次徐霞客讲故事之前,春莲和小红仍然会为各种各样的小事情而争执不休,争完之后,各自不服气地撅起嘴巴,把脸撇到一边。小红仗着和徐建极同居的关系,觉得应该比春莲占据更大的话语权利,所以表面上往往是小红占据上风。徐建极夹在小红和春莲当中,试图作一个和事佬,但是和事佬当过之后,他发现自己两边都不讨好。小红以不让他上身相威胁,春莲则以沉默表示自己的不屑。我们知道,在我们江阴城,那种左右逢源模棱两可的态度根本就行不通。小红不知道徐建极其实也想上春莲,以为徐建极的注意力完全被她吸引了,以为她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实际上,徐建极既上了小红又想上春莲。由此可见,徐建极的确是一个花花公子,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在徐霞客讲故事的过程中,徐建极常常对他的故事提出许多的诘问,经常说这样的话: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徐建极这么问并不是表明他这个人喜欢探究事情的真相,而仅仅是一种习惯使然。我们江阴城人民从来就不是以喜欢追根究底的性格而著称。相反,我们喜欢把事情简单化,使事情向有利于我们迅速进行判断的方面发展。徐霞客在遭到徐建极的驳问时,往往会很宽厚地说,对啊,当然不是真的了,我们不是在讲故事吗?讲故事并不需要真实,而是需要乐趣。徐霞客在不断的讲述当中深知这一点。对一个故事的听众来说,深刻的意义和博大的思想毫无意义;他们关心的是这个故事到底能不能给他带来新的体验新的乐趣。我们江阴城的人常常这么说,搞什么搞啊,跟真的似的!我们还很喜欢对那些试图让我们听一些大道理的人说这样的话:别逗了,你这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吓人!我们在听故事时只关心这个故事是不是吸引人,是不是有意思,而不关心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深刻的意义。对于我们江阴城人民来说,关于人生、社会和世界的所有深刻的意义全部都包藏在德高望重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脑子里。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说某个东西有意义,这个东西就有意义;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说某个东西深刻,这个东西就深刻。除此之外,其他的东西一概多余。
有趣的故事其实讲起来并不容易。有些人觉得容易,那是因为他们的故事里有太多说教的内容,想以古讽今,想寓教于乐见微知著。我们对这种故事一概加以排斥。对于事物、社会、人生和宇宙世界的大道理,对于所有这些东西的判断,我们脑子里都有数,知道做起来并不是很难。刚才我们说过,我们江阴城人民在判断事物的时候喜欢使用二元论的方法看待问题,凡事非善即恶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所以在其他地方的人看起来很难解决的问题对于我们来说易如反掌。我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会为这些问题所羁绊,可以腾出时间来充分地享受生活。我们不需要在听故事的时候被别人灌输什么大道理,而是希望听到好玩有趣的故事。也许你会说,既好玩又有趣的故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讲的;这话听起来没错。我们没有在这方面感到困难,是因为我们江阴城人民天生喜欢讲故事,听故事,经过长时间的发展,我们已经在故事的讲述上总结出很多有益的方法。在我们江阴城里,一个人老了的时候如果不会讲故事,就会遭到别人的嘲笑,遭到别人的唾弃。这我们已经讲过了。有些人为了填补这方面的空白,会重金聘请那些专门替别人写故事写自传的职业写手来为自己遮掩这方面的缺陷。同时,在我们江阴城里,所有被认为是对于增进想象力对提高故事叙述能力有益的东西,都大受别人的欢迎。就像那些在滋补身体方面有益的药物一样,这些能够滋补想象力能够提高故事叙述能力的药物在我们江阴城里各种专门的药铺里有售。这些药铺都经县衙土政司药物署核定有信誉、有实力、有经验、有独家密笈,并授予荣誉牌匾予以证明。在这些药店里购买增进想象力和故事叙述能力的特效药,一般不会买到假货。有一些针对某些症状而特别配制的特效药可以让人们在服下之后立即生效。比如说,如果一个人在讲故事的时候苦于不够曲折离奇,就可以特别进服一些青蒜冬葱丹。我们都知道,青蒜煮食能够补虚益阳调和脏腑;冬葱是一种生长素,既能够增进少儿的生长发育,又能够增加中气。而中气足的人,就会具备足够的镇静和耐心,无论故事多么曲折都能够不紧不慢从从容容。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讲的故事在刺激性上尚有欠缺,他可以到有信誉的药店购买无风独摇草散。无风独摇草出自北天竺和吐火罗国,据陈藏器的《本草拾遗》记载,这种草具有挑逗性欲的功效,女子佩之令人倾慕,男子佩之能够增加魅力;碾碎配以肉豆蔻末服用,可以使性格内向的人变得十分开朗,可以让性情温和者变得十分激昂。这样,当他们在讲故事的时候,就会活力十足,激情四射。这些特效药都得经过有经验的药剂师专门配制,其中的份量掌握十分精妙,一般人不可能轻易制造出来。如果有人贪便宜到一些非法的经营者或者地下加工者那里去购买,很有可能会得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比如说,假冒伪劣的青蒜冬葱丹不仅不会使人镇静,反而会使人变得狂躁变得缺乏耐心,在讲故事的时候心急火燎,刚一开头就想到结尾。这种有头有尾的故事像一根竹竿,直筒筒的尽是空空洞洞的节子,毫无乐趣可言。又比如说,一个人在服用了劣质的无风独摇草散之后,会令人遗憾地变成一个性冷淡者,不仅对那些令人激动的事情毫无兴趣,而且对异性也会十分冷漠。在讲故事的时候,他们就会变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最后因为自己的冷淡而抽抽噎噎,无法讲述下去。这些只是假冒伪劣产品的种种危害之一,其他的危害还有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作为一名著名的旅行家,徐霞客当然不需要这些特效药的帮助了。我们说过,徐霞客凭着一本《山海经》、一本《水经注》、一本《大唐西域记》、一本《长春真人西游记》、一本地图册和一柄来自西洋的放大镜,就能够为徐建极连续不断地讲述那些神秘莫测的充满趣味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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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徐霞客要讲的地方是远在西域的吐火罗国。跟花剌子模国一样,吐火罗国离开江阴城也十分遥远,其距离遥远到以普通人的智力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故事发生的地方一旦距离十分遥远,事情就好办了。在我们江阴城里,所有距离超出我们想象力之外的事物,我们都觉得神秘,美好,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会变得十分奇妙。遥远的吐火罗国正是这样一个地方。按照徐霞客的说法,吐火罗国像花剌子模国一样遥远,从江阴城旅行到吐火罗国也要花掉整整一年的时间。距离不是用里来计算,而是用所耗费的时间来计算,这就很能够证明吐火罗国的遥远了。
为了让徐建极对这种距离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徐霞客把小红和春莲当作两尊塑像来摆设,形象地把这种距离的遥远表现出来。如果小红算作是江阴城,春莲算作是杭州城,小红和春莲就可以手拉着手,这形象地表示从小红的手肘到春莲的手肘有七八百里的距离。当然,小红和春莲手拉着手的时候,相互别着脸,谁也不愿意看对方。当徐霞客让她们松开手的时候,她们都使劲地甩着自己的手,仿佛要把沾在手上令人恶心的鼻涕甩掉一样。她们总是这样斗气,我们都习惯了,从来就不以为意。徐霞客又让小红和春莲各自向后退开三步,小红和春莲立即像兔子一样向后蹦跳,相隔六步的距离。徐霞客指指隔着六步远吹着不存在的胡子瞪着大大的眼睛的小红和春莲告诉徐建极说,这就是江阴城到北京城的距离。接着,小红和春莲又按照徐霞客的吩咐各自再次向后退开三步,然后告诉徐建极说这是江阴城到吐鲁番的距离。如果从江阴城到吐鲁番要让小红和春莲相隔十二步,那么从江阴城到吐火罗国之间的距离究竟要隔开多少步呢?徐霞客问徐建极。徐建极想了想,摇摇头。徐霞客又把同样的问题拿来询问小红和春莲。但是连少爷都回答不出来的问题,两个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怎么会知道呢?所以她们也摇摇头,表示想不出。徐霞客见他们都回答不出来,笑了笑摇摇头,故作神秘地先喝一口冒充吐火罗国特产的云南坨茶,吃了一枚假装是吐火罗国小吃的吐鲁番蜜糖葡萄干,然后才缓缓地说,如果要比喻从江阴城到吐火罗国的距离,那么小红和春莲一个人站在东城楼上,另外一个人就要站在西城楼旁。
徐建极小红和春莲一起咂咂舌说,这么远啊!
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表明从江阴城到吐火罗国的距离究竟有多么遥远,而并非是一种确切的距离。在徐霞客年轻的时候,江阴城不仅有来自波斯的商人,有来自阿曼的商人,有来自巴格达的商人,有来自花剌子模国的商人,有来自暹罗国的商人,有来自大秦的商人,还有来自吐火罗国的商人。他们中有很多人都跟当时还处在游手好闲阶段的徐霞客认识,有些人和徐霞客的关系还相当不错。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徐霞客平时喜欢跟他们坐在怡景阁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起谈天说地胡说八道,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们就变成了真正的酒肉朋友。这些胡人在心情高兴的时候,就会把自己国家的人情风物告诉徐霞客,把旅行过程中沿途看见的各地山水风光和奇异民俗讲给徐霞客听。这些故事里的人与物都与江阴城迥然不同,徐霞客听着听着既惊讶无比,又十分向往。回想当年,徐霞客不禁感慨万千地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徐霞客这样感慨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在现今的江阴城里,来自异国他乡的商人已经不容易见到了。偶尔见到的一些自称是来自异域的商人,往往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之辈,不是齐鲁人冒充的,就是甘肃人冒充的;不是云南人冒充的,就是湖广人冒充的;很少有真正的胡人,其光景已经不复徐霞客当年所见的路数。久而久之,晚一辈的人就以为这些假冒的胡人是真正的胡人,偶尔来了个把真正的胡人反而当作是冒充的,在那些假冒伪劣的胡人的煽动下,将真正的胡人赶出江阴城。这样一来,连江阴城各家店铺里所卖的货物,也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舶来品了,根本就让人觉得来路不正。尽管徐建极和小红喜欢追逐潮流,打扮得十分时髦,模样十分古怪十分引人注目,徐霞客总觉得他们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嘴巴里嚼的东西都可能是水货杂货假货大兴货,很不地道很不正宗。他们身上穿的,脖上戴的和嘴里吃的,都有可能是江阴城本地或者江浙一带伪造的假冒伪劣产品。小红身上飘出的刺鼻香味,可能是廉价的合成香料,而不是当年徐霞客贴身丫鬟楚楚身上使用的那种完全源自尸佛利誓国或者爪哇国的正宗檀香、龙涎香和爪哇香。从楚楚身上飘散出来的香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招蜂引蝶这类词语。而从小红身上飘出的香味,只能够让人想到如狼似虎这样的词语,让人感到口干舌燥,感到冲动难熬,仿佛是春药,有如神香膏。不过这些想法徐霞客只是留在自己的脑子里,没有说出来,以免小红感到伤心。总之一句话,今不如昔了。
吐火罗国虽然十分遥远,它们的商人却也曾经到过江阴城来做生意,所以从吐火罗国到我们江阴城来,必然有某种直达的道路。这些吐火罗国的商人跟其他的商人一样,首先是乘船到泉州港和扬州港进行商品交易,然后才到我们江阴城来居住,在我们这里大把花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肆玩女人,等待着秋天的北方季风出现以便乘风驾船南归或者等待天气转暖望西而走。当然,我们江阴城的人民很愿意相信所有这些来到我们中华国境内的人都是慕名直奔江阴城而来的。在我们江阴城里,一度充满了人头济济的异域商人,为我们带来各地浓郁的异域风情。所有这些异域的商人都知道怎么到达我们江阴城,在我们这里居住游玩做生意寻欢作乐,但是我们却不知道怎么去他们的国家,从来没有在他们的国家里居住游玩和寻欢作乐。吐火罗国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度。从那些经常到扬州城来经商到江阴城来花钱的异域商人的嘴里,徐霞客知道到有两种方法可以到达吐火罗国。一条是走水路。从扬州城或者泉州城乘大船向南穿过暹罗海道越过尸佛利誓国水域,航行两个月到达北天竺,或者航行三个月到达狮子国,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与补充给养之后,航向波斯的大港伍布莱和巴士拉,转向陆地取道花剌子模国向呼儿珊国进发,到达河中地区。另一条是走陆路。人们最常用的办法是经丝绸之路向西到达吐鲁番,从吐鲁番换乘骆驼,穿越沙漠和戈壁滩,然后到达药杀水和乌浒水当中平坦的河中地区,向吐火罗国挺进。
吐火罗国是一个很不容易寻找的神秘国家,被河中各个城邦围在中间。这些城邦有康国、曹国、史国、拔汗那国、俱密国、识匿国、迦湿弥罗国和健驼罗国等,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都有详细的记载。当人们到达吐火罗国边境的时候,必需从骆驼或者马背上跳下来,步行进入吐火罗国的国境。如果人们不肯从马背上或者骆驼上跳下来,那么他们不是错过了,就是还没有到达。吐火罗国这个国家的神秘之处就在这里。在河中诸邦里,吐火罗国的国土面积不算小,但是也算不上大。在有些人的眼里,吐火罗国十分微小,小到要用放大镜趴到跟前才能够看清楚的程度。在这些人的眼里,吐火罗国一不小心就会被错过。河中诸邦和来自中亚、波斯、大食等地的商人很想跟吐火罗国进行贸易,但是他们看不见吐火罗国,往往一不小心就错过,所以只能前往其他地区。吐火罗国生产佛土叶、光髓石和鹿皮,所有这些商品都是市场上的畅销货,但是各地的商人必需通过与吐火罗国国王陛下的专销使进行交易才能够购买到。经过重重的关税盘剥之后,这些商品的利润增值可能几乎等于零。所有这些关税都进入了国王陛下和专销使这些人的腰包里。除了专销使主持的专销之外,吐火罗国给人的感觉如同不存在一样。究其原因,可能跟吐火罗国本身不太愿意跟外界打交道有关。因为他们不太愿意跟外界打交道,人们对他们的情况了解得就很少。吐火罗国的社会与生活被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不得要领。对于吐火罗国的社会与人民的生活状况,有两种绝然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是吐火罗国水土丰美物产丰富,人民个个都安居乐业;另一种说法是吐火罗国土地贫瘠资源匮乏,人民生活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之下。吐火罗国的外交专使使用第一种说法,并且十分形象地以自己肥肥胖胖的身躯作为活广告,假装由于生活过于优越了,他们即使努力减肥,仍然如此肥胖。而且他们还不算什么,比起吐火罗国其他的人民来说,他们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们说,由于水土过于丰美百姓过于安居乐业的原因,他们国家的人民天生身体羸弱,免疫力很差,对其他国家带来的各种病菌各种诱惑毫无抵抗能力,所以出于爱护百姓的良好愿望,国王陛下和属下的各级大臣们决定闭紧关门,不让外来事物轻易进入吐火罗国的国境,以免他们身上可能携带的病菌传染到他们国家人民的身上。只有那些出于善意的目的,想到吐火罗国参观访问的友好人士,在经过严格的检疫严格的消毒杀菌之后,才允许进入吐火罗国。普通的从事商品贸易的各国商人在离开吐火罗国很远的地方就被关吏使层层阻隔住了,他们的眼睛里看不见吐火罗国的国土,他们的耳朵听不到吐火罗国人民的声音,所以产生某些无关重要的误解也在情理之中。那些经过特别检疫被确认是不携带病菌者,报经国王陛下亲自御批,进入到吐火罗国之后,都会受到隆重的接待,让他们产生有如升入天堂的错觉。在他们的眼里,吐火罗国的国土的确十分广袤,水土的确十分丰美,人民的确安居乐业。吐火罗国的国土如此广阔,给人的感觉似乎无所不在,似乎每个人只要从自己的家门口迈出一步,就会一不小心迈进吐火罗国的国境。
在很多人看来,吐火罗国既是一个领土广阔的国家,又是一个面积微小的国家。在其广阔的意义上来看,吐火罗国在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手工业和农业等各行各业的机构都十分完善;各种边防、关署、税收的部门也十分齐备。就其微小的意义上来说,吐火罗国又往往会被进行商业活动的各种各样的商人所忽略。他们骑着骏马,牵着骆驼,携带着形形色色的商品从吐火罗国边境经过,但就是没有想到在沙漠或者戈壁滩上有吐火罗国这么一个国家。吐火罗国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传说中的国家,它既真实地存在,又可能是只存在于想象当中。
当然,并非从来没有一个中土人士进入过吐火罗国。大唐高僧玄奘和尚就曾经进入过沙漠和戈壁滩当中的吐火罗国。刚才我们说过了,这在唐玄奘所著的《大唐西域记》里有过十分详细的描写。唐玄奘来自物华天宝的上国中华大唐,而且是取道吐火罗国西去北天竺取经的得道高僧,经过国王陛下的特别御批,他得以进入吐火罗国,能够亲眼目睹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了解他们的文化与历史。
徐霞客对徐建极着重强调说,吐火罗国是一个沙漠和戈壁滩中的国家。这个国家座落在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绿洲里,周围满是狂风呼啸,黄沙飞舞的大沙漠和戈壁滩。由于绿洲里水源充足,吐火罗国里牛羊成群,农产品丰富,这个国家里的国王、大臣和黎民百姓对自己的生活现状都感到十分满足。不过,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他们的满足感我们中土人士未必能够理解。在吐火罗国里虽然牛羊成群农产品丰富,但是这些都是吐火罗国国王陛下的财产。吐火罗国国民信奉佛教,认为人类痛苦的根源在于物欲,所以他们把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自己的国王,使自己得到了解脱。而伟大的国王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博大精神,对吐火罗国国民所有的赠与都照单全收,以自己的痛苦来换取臣民们的幸福。
唐玄奘在吐火罗国的时候曾经得到过吐火罗国国王陛下的热情招待,所以对吐火罗国国王陛下的崇高风尚十分敬佩。吐火罗国的国民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在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有详细的记述。他们的哲学观念十分独特,与我们中土的观念完全相反。对于我们而言,有即是有,无即是无,有无循环,无中生有。但是对于吐火罗国的国民来说,无即是有,有即是无,无有相生,有中生无。吐火罗国的天文学家认为,天在底下,地在头上;星星闪闪烁烁的微光比太阳的巨大火焰还要明亮。他们的地理学家认为,所有吐火罗国以外的地方都是不可理解的、危险的、气候恶劣的,而在吐火罗国里,水往高处流,大地像圆球。他们的历史学家认为,历史既十分漫长又十分短暂。漫长的原因在于吐火罗国有人类活动的历史可以上推至千年以前;短暂的原因在于,吐火罗国的臣民都十分诚恳地认为,在以往的历史当中,从来没有一个朝代比得上现在,吐火罗国的臣民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所以,在此之前的所有历史长度都是虚的,都是不足为道的。吐火罗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历史是由微不足道的人创造的,而不是我们中土人士所认为的历史由伟大的人物所创造。这一点唐玄奘保留了自己谦卑的看法,因为他在吐火罗国居住,交往和学习的过程发现,吐火罗国的历史与其说是由微不足道的人创造的,不如说是国王陛下和他忠心耿耿的大臣创造的。在吐火罗国官修的历史里,唐玄奘经过认真仔细的研究,发现他们的历史虽然表面上歌颂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事实上他们认为所有这一切的幸福、快乐和美好的生活都是由国王陛下以及他忠实的大臣带来的。在历史书里,国王陛下的事迹占有一半以上的篇幅,国王陛下忠实的大臣占了余下一半的三分之二篇幅。剩下的几页纸草草地记载了一些吐火罗国历史上的人物,战争,贸易,物产以及人民的日常生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当唐玄奘阅读完他们的历史书之后,却不由自主地对历史书的中心思想得出这样的结论,历史是由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创造的。唐玄奘觉得这种感觉怪极了。他又重复试了几下,发现看法完全相同。最后,他在《大唐西域记》里总结说,这跟吐火罗国的气候、土壤和习惯有关,所有来此的外国人都不由自主地染上他们的思想。唐玄奘接着在他不朽的著作里说到,他们的伦理学家认为,行善是邪恶的,因为他们试图摆脱痛苦,超脱地狱轮回,而把痛苦和地狱轮回施加于被行善者身上;作恶者是高尚的,因为他们把恶行揽于己身,使别人不再有作奸犯科的机会。所以,在吐火罗国的国民心目中,小偷和强盗不是小偷和强盗,而是行侠仗义的侠义之士。他们的政治学家认为,社会是由邪恶的力量构成的,而不是我们中土所认为的善的力量。在吐火罗国里,所有官方机构的设置都是出于防范善的动机,以免这些无善不作的善行侵入到吐火罗国的文化生活当中,彻底地破坏吐火罗国的原有政治经济结构,使国家和国民生活在让人恐惧的善行当中。他们的心理学家认为,外表忠厚的人狡诈无比,因为他们想通过这种办法进行伪装从而据此获得利益;外表邪恶的人善良无比,因为他们的内心与外表完全一致,使人一看见就知道他是一个坏人,从而可以事先提防,不至于为自己所乘。他们的军事专家认为,战胜即是失败,失败即是得胜。他们的艺术家认为,黑即是白,白即是黑。他们的动物学家认为,鹿即是马,马即是鹿。他们的饮食专家认为,饥即是饱,饱即是饥。他们的美容专家认为,胖即是瘦,瘦即是胖。他们的物理学家认为,快即是慢,慢即是快。他们的医学家认为,健康即是生病,生病即是健康。他们的哲学家认为,好即是坏,坏即是好;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他们的法律学家认为,私即是公,公即是私――比如私人用的车马在官方术语上即称为公车公马,因为这些车马虽然归某些特定的阶层使用,却是用公家的钱购买的。他们的政治学家认为,仆人即是主人,主人即是仆人;官员即是小民,小民即是官员。在吐火罗国的官方语言里,官员被叫做共佣,小民被称为老爷。他们的社会学家认为,个人即是群众,群众即是个人。他们往往把个别人称为群众,把大多数人叫做个别人。等等等……
这些观念对于来自中土的唐玄奘而言,一开始肯定会感到十分别扭。有一次他在商店里想买一顶白色的帽子,就对店老板说,老板,麻烦你给我拿那顶白色的帽子。老板无动于衷。唐玄奘以为自己的言词不够恭敬,所以又更加恭敬地说,老板,劳驾您高抬尊手帮我取下那顶白色的帽子。四十多岁的老板把一双翻得十分彻底的白眼气势汹汹地对准唐玄奘说,老家伙,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想要什么随便讲。唐玄奘见他这么不客气,心里也不太高兴。虽然说出家人要戒怒戒嗔戒躁,可是被人叫做老家伙,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再说,唐玄奘那年才三十岁出头,还算不上老啊。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连忙离开商店。后来他从一名既熟悉中土风情又通谙吐火罗国民俗的商人那里得知,吐火罗国人把白色叫做黑色,把白眼叫做对人十分友好的青眼,把平常的人叫做老秃驴,把和尚僧人叫做老东西,把粗声粗气的话当成是最为文雅最有礼貌的话。如果他想买那顶白色的帽子,又想对老板彬彬有礼的话,他就要在进店买帽子的时候翻起白眼粗声粗气地对老板说,老秃驴,手脚能动的话就把那顶黑帽子扔过来。等拿到帽子之后,不要立即离开,要等到老板把钱倒找给他之后才能够离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唐玄奘就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第二天,唐玄奘又来到那家商店,翻起白眼粗声粗气地对老板说,老秃驴,手脚能动的话就把那顶帽子扔过来。
老板翻着白眼粗声粗气地说,老东西,拿着!说完,他又把一锭银子扔到柜台上给唐玄奘。唐玄奘既然已经知道吐火罗国的奇风异俗,所以也毫不客气地把银子照单全收。看样子,如果他多到几个店铺里去买东西,从吐火罗国到呼儿珊国的盘缠就有了。唐玄奘正想得高兴的时候,店老板冲出柜台外面,搂住唐玄奘的身体就是一掰,把唐玄奘头朝下地放倒在地,而后再踏上一脚。唐玄奘也顾不得得道高僧的尊严,叽哩呱啦地大声嚷了起来。趁老板一愣神的时候,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逃出店门。
唐玄奘气急败坏地找到那个商人兴师问罪。那个商人听完唐玄奘的讲述之后无动于衷地说,你应该高兴才对,神僧!店主一定因为你是上国神僧,想对你表现得更加亲热一点。像把你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这种隆重的对待,在我们吐火罗国里只有德高望重或者道德高尚的客人和本国名士才能享受到。我在吐火罗国生活几十年,还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隆重的对待呢。唐玄奘对他的解释感到哭笑不得,整理一下凌乱不堪的袈裟说,你想不想得到这种待遇?商人说,当然想了,我做梦都想!
如果不是一个得道高僧,唐玄奘很想冲上去就给他一脚。但是他既然是大唐的高僧,在国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自己的国家形象,所以只好把心里的冲动忍住了。
在吐火罗国里,唐玄奘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开始渐渐地明白了吐火罗国国民的习惯与爱好。实际上这里面也没有什么难解之处。吐火罗国的国民在接人待物为人处事看待问题等各个方面,概念都跟大唐的习惯和爱好完全相反。比方说,把黑叫做白,把黑皮肤长獠牙的女子称为美女,把大叫做小,把高叫做矮,把贵称为贱,把快称为慢,把胖称为瘦,把长称为短,把热叫做冷,把爱叫做恨,把苦当作乐,把酸看成甜,把方称作圆……总之,只要把中土的习惯倒个个,就是吐火罗国的世界观和接人待物的态度。当然,在吐火罗国里,他们的取舍也恰好跟我们中土完全相反。比如说我们喜欢美的东西,他们就喜欢丑的东西,我们喜欢甜的东西,他们就喜欢酸的东西――在本质上,我们对事物的看法是一致的,只是名目不同罢了。
在吐火罗国,什么东西都跟中土相反。比方说,他们的树木不是往上长,而是向下探;他们的房屋不是往上建,而是往下建;他们的天空不是在头顶上,而是在人们的脚底下;他们的河不是往东流,而是往西流;他们在性交的时候不是男人在上面而是女人在上面;他们的国王不是男的而是女的……
这里的风俗习惯对人的影响特别强烈,唐玄奘在离开吐火罗国经由呼儿珊到达花剌子模国的时候,仍然还摆脱不了在吐火罗国里染上的颠三倒四的习惯。他从吐火罗国带来的习惯让花剌子模国的国王陛下和臣民们都感到十分惊讶很不可理解。我们已经知道,花剌子模国的国王陛下喜欢报喜不报忧,所以花剌子模国的臣民虽然对唐玄奘的行动举止有些担忧,但是都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把令人不安的唐玄奘到来的消息报告给国王陛下。探子飞也似地奔进国王陛下的王宫里对国王陛下说,国王陛下!国王陛下!报告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有一个来自东土大唐的神僧到我上国取经来了。国王陛下听到这个消息大喜过望,立即吩咐隆重接待唐玄奘。
本来他们认为吐火罗国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国度,没有想到果然有,而且存在于河中地区,神僧唐玄奘还去过。在大多数西域国家里,他们对吐火罗国的存在与否争议颇多。有些人认为吐火罗国根本就不存在,是一些好事之徒编来逗人的故事。有些人认为,吐火罗国的确存在,但是这个国家不叫吐火罗国,而是叫迦湿底国、曼陀罗国、不尔恭国。河中地区诸城邦国也对吐火罗国的存在将信将疑,对唐玄奘的话表示不相信。如果唐玄奘不是得到过大唐天子的亲自钦点,亲自书写过关文书,他们还会把他当作骗子看待。当然,唐玄奘不像是一个爱打诳语的人,他是一个来自中土大唐的,要到北天竺去取回真经的得道高僧。他经过所有的这些国家对他个人的道德境界都不无增益,但是吐火罗国似乎有些特别,唐玄奘一时还不能肯定吐火罗国这些对人生社会和世界迥然而异的观念对自己修养的增进有无帮助。
3
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给徐霞客出的第二个难题是让他用切菜刀把一只生鸡蛋切成两半。按照她的要求,徐霞客必需用切菜刀把生鸡蛋从中间切开,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半,而且蛋黄和蛋清不能流到地上。如果蛋黄和蛋清散掉,他就算输了。
翠花楼老鸨柳柳枝把这个难题说出来之后,所有听到的人都惊呆了。有些人认为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出这种难题让人完成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失去了人性。人人都知道,生鸡蛋的蛋黄和蛋清是液体状的,蛋壳磕破一丁点儿就会流出来。要用一把切菜刀把生鸡蛋切开而不让蛋黄和蛋清流出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嘛。不过他们的这种反应也就是说说而已,最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很绝望,为了表现这种绝望,她很夸张地把眼睛一闭,身体晃了几晃,假装一不小心就要晕倒在地上的样子。她身体晃了几晃,停住,然后再晃了几晃,停住。这使绝望的效果更加强烈。但是你要是以为她会这样昏倒,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何许人也?如果身体不够健康,意志力不够坚强,怎么能够进入考核极其严格的翠花楼做一个有名的妓女?就像不倒翁一样,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无论身体怎么摇怎么晃,根本就不会倒在地上。她心里很是有些着恼,干脆眼睛睁开,放弃了这种伤心的表演。小妓女如云在心里把小算盘劈里啪啦地拨打了一番,考虑停当,对徐霞客悲悲泣泣地说,徐郎,要不咱们这么着吧,算了!徐霞客惊奇地说,算了?什么算了?小妓女如云说,我们私奔的事情我看就算了怎么样?徐霞客又傻呼呼地问,你是说我们不私奔了?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说,怎么,难道我这么说有什么错吗?你也知道柳柳枝的难题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看来我们私奔的事情是弄不成了,不算了你说怎么办?徐霞客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妓女如云又说,你看看,也是啊。算了就算了,你倒没有什么损失。可是再这么拖下去,我们私奔不成,我又被拖累着不能接客,白白浪费我这大好的青春大好的赚钱机会,你说我这是不是很不划算?徐霞客听了小妓女如云的话,觉得她是一个敬业的人,说的话合情合理,所以不便草率否定。徐霞客说,那你拿个主意说该怎么办吧。小妓女如云把脑袋里的那些东西胡乱地搅了几搅,就得出一个主意。她说,不如我们这样吧。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想办法完成柳柳枝的难题,万一碰巧你真的想出办法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呢。我则回到翠花楼里继续接客,免得银子从手指缝里白白溜走了。万一你解决不了柳柳枝的难题,我也不至于有太大的损失。银欢和红静姐跟我说了,等着要我接的客人在帐房先生的流水簿上排队早都排爆了,我可不能让这些银子哗啦啦地流走,你说对吧?
徐霞客见小妓女如云的话说得在理,便决定按照她的方案去办。于是小妓女如云又回到翠花楼里接客,徐霞客继续苦思冥想准备解决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难题。徐霞客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毫无头绪,所以他只好又回到翠花楼里去寻找灵感。小妓女如云回到翠花楼之后,她接的第一个客人就是徐霞客。虽然徐霞客是中间插的队,没有在帐房先生的流水簿上事先登记预约排队,但是鉴于徐霞客跟小妓女如云有一直想私奔这种特殊的关系,其他人也不便有反对的意思,所以他们还得在帐房先生的流水簿上排队,一直排下去。徐霞客在打败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护院侍卫时候施展出来的铁臀功,使他们都觉得徐霞客这个人不好惹。惹不了还躲不了吗?所以他们决定躲着他,耐心地等待机会。
听到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和徐霞客不再准备私奔的消息,心里感到特别高兴的人非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和母亲王孺人莫属。徐霞客到翠花楼嫖妓他们并不反对,但是嫖着嫖着就想私奔,这就很成问题了。如果人人都这样,人家翠花楼的生意还怎么做?父母亲为儿女预定婚约的权力又怎么贯彻?所以,徐霞客和小妓女如云的关系又回到原来的状态,徐霞客的父亲徐有勉心里最高兴。为了对徐霞客的这种做法表示嘉许,徐有勉决定给徐霞客二十两银子,让他能够把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包下很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他就和徐霞客的母亲王孺人筹划着为徐霞客提亲。他们看中了江阴城大户许氏家族里的姑娘许云娘。许云娘性格内向,为人细心,受过很好的教育,什么三从四德什么烈女传贞女传之类的书很是读了不少,而且身体好,精神高,娶过门来做媳妇简直太妙了。他们知道的是这些,他们不知道的是许云娘本人也是一名花季少女,也是徐霞客的崇拜者,就像我们江阴城大多数的少女一样,她的心里对徐霞客芳心暗许的时间也已经很长了。许云娘表面上很文静性格很内向,但是心底里免不了也有少男少女常有的浪漫情怀,很想跟什么人痛痛快快要死要活地相爱一下,或者跟一个英俊少年一起远走天涯。这种事情我们也不多说了,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没有必要事先戳了这个底。徐有勉和王孺人见许云娘的样子很不错,为此很是激动了一阵,好像要娶媳妇的不是徐霞客,而是徐有勉似的。很多年前,徐有勉也曾经计划和翠花楼当年的红妓现在的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私奔过,所以知道这种事情的祸患。在徐霞客想要跟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私奔这件事情上,柳柳枝曾经悄悄找过徐有勉,让他看在当年也曾经企图私奔过的份上帮她想个办法,阻止徐霞客和小妓女如云的私奔。柳柳枝说,他们两个人保持着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很好啊,这是一种十分干净的金钱关系,谁对谁都没有负担也不必有负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要多好就有多好。可是两个人一起私奔,准备过小日子,这就不好了。不仅社会影响极坏,而且对青少年本身的成长也有负面作用,甚至影响极其不良。徐有勉很同意柳柳枝的看法,所以提供了自己当年和柳柳枝准备私奔时被父亲徐衍芳阻挡的经验,那就是跟徐霞客打赌,然后出一些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难倒他,让他知难而退。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出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徐有勉提供的。至于用切菜刀切生鸡蛋这个阴损的难题是不是徐有勉提供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有人说第二个难题其实是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出的,甚至还有人说,如果第二个难题徐霞客也碰巧能够解决的话,我们江阴城德高望重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就要亲自出马了。他会给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提供一个世界上最难的、连大明王朝里最有学问、最有智慧的大学问家、大画家、大文学家、大猜谜家、江南江北最风流倜傥的才子唐伯虎也会为之退却的问题,让徐霞客把脑子想破,把眼睛想凸,把嘴巴想歪,把腿肚子想直,不得不狼狈放弃,名誉扫地。你们想想,连唐伯虎都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这个难题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是独一无二了。我们江阴城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学识渊博德高望重,其实可以对谁都不服气对谁都不买账,可是他偏偏对只是在三岁的时候曾经见到过的、其时早已经白发皓首的唐伯虎一直崇拜有加,简直可以说是没齿不忘。由此可见唐伯虎这个人的厉害了。据说唐伯虎曾经给裘芫荟进士的祖父出了一个谜语,他的祖父花了一辈子也猜不出,心里老是念念不忘地要找唐伯虎问问谜底。事情麻烦就麻烦在唐伯虎比他死得更早,他的儿子对裘芫荟进士的祖父说自己的父亲已经把谜底告诉他了,但是必需在他猜出来之后再告诉他。裘芫荟进士的祖父心里十分不满:要是能够猜出来,还来问这个谜底干什么?裘芫荟进士的祖父临终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把他的儿子――也即是裘芫荟进士的父亲――叫到床边,把唐伯虎的谜语告诉他,让他继续猜下去。裘芫荟进士的父亲临终前也像他自己的父亲临终前一样把裘芫荟进士叫到床边,把自己穷一生精力弄得精疲力尽神思恍惚最后耗尽身上所有的力气却仍然解决不了的谜语告诉给他,让他把父辈们一直艰苦奋斗着但是一直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这时候裘芫荟进士年纪还小,他见父亲十分严肃的样子,吓得心里惴惴不安,一不小心就把父亲说的谜语记差了。当然,他自己的感觉很好,并没有觉得自己会记错。在平时攻读诗书之余,在处理完必需的公务之后,裘芫荟进士一有空就把这个谜语拿出来猜。渐渐地,他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他经常处于精骛八极神游万里的状态,很想解决唐伯虎留下的这个谜语。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他心里并不是很想立即把这个艰深的谜语猜出来。就像他的祖父和他的父亲一样,他的一生都被这个很可能已经以讹传讹的谜语贯串在一起了。这个谜语就像一条绳子,把他一生中经历的那些林林总总的事件像鱼干一样挂了起来。在这条绳子上,他的一生明明显显清清楚楚,可以用手指头点着挨个数。眼看岁月不饶人,年纪渐渐大了,裘芫荟进士心里越来越感到慌张。他想,看来这个父辈一直奋斗不息的事业要继续地向下传了,可是他的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呢。按照裘氏家族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每一代裘氏家族的成员都有两个任务要继承或者完成。一是生个儿子,二是继承谜语。继承谜语裘芫荟进士做到了,但是生个儿子的任务他还没有完成。裘芫荟进士为此整日忧心忡忡,闷闷不乐。所以我们说,天下没有完全快乐的人,我们都是看见别人的快乐,却不知道他们的痛苦。裘芫荟进士在处理我们江阴城各种烦琐事务的时候可以说是日理万机,一刻都不得停息。比如说接待各地的来宾,关心子墙建设工程的进展,对土政司机构整减工作进行概括性的指导,等等等。晚上回到知县府里还要猛补身体,大吃蛇胆、牛马鞭、龙牡壮阳酒,大用印度神油,跟府中的妻妾大干特干,准备生下一男半女。裘芫荟进士也许是为我们江阴城的建设太费心神了,以至于耗尽了自己的精力,不然像他那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是生不出一个孩子呢。连我们江阴城最卑贱的人都能够像驴子一样生了一个又一个,为什么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这样的人中龙凤就不能?而且我们江阴城地处江南,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民幸福。万事万物都生殖力旺盛,蓬勃生长。用我们江阴城那些地位低下、喜欢说一些不上台面的怪话的人的说法,就是你随便甩几滴精液在地上,都能够长出几个嗷嗷乱叫的小崽子来。所以我们江阴城的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身份不清来路不明的野孩子私生子,在大街小巷里乱吵乱闹,大嚷大叫。由此可见,我们江阴城的男人女人都是精力旺盛之辈,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壮阳药春药,只要吃饱饭,就似乎可以一刻不停地大干特干。这种特点你可以从徐霞客和翠花楼小妓女如云的身上看出来。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原因,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心里比谁都着急。人们给他开了各种各样的偏方,试图治好或者说提高――因为我们江阴城里的男人,怎么也不可能患上什么毛病。如果生不出孩子,问题肯定是在女人的身上――他的生育能力。曾经有一个名叫道衍陀的天竺僧来到我们江阴城迎福寺云游传道,被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知道之后礼聘进自己的官邸求教生养儿女之道――俗话说,病急乱投医,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对各种可能的异人来之不拒。我们都知道,天竺僧人往往都有神秘的能力,精通长生术、房中术和采补术,如果在男女之道上出了什么问题,去找他们求教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天竺僧道衍陀进到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官邸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不可能知道,我们眼睛里看到的和耳朵里听到的事情往往都不太可信。我们往往也就是看看而已,说说而已,看过说过也就算了,千万不能当真。听说天竺僧道衍陀到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官邸去过几次之后,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官邸后院里妻妾们的肚子纷纷都大了。不仅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妻妾们大了肚子,连在官邸里侍候的丫鬟们的肚子也大了。在后院里跑来跑去的波斯狗的肚子也大了。下院里养的母鸡母鸭母鹅母猪的肚子也都大了。总之,在知县大人的官邸里,凡是母的,都大了肚子。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奇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江阴城普通老百姓的下巴都因为对这个闻所未闻的奇迹过于惊愕而合不上。我们都感到,在我们江阴城里,所有普普通通的事情都因为多了天竺神僧道衍陀而显得十分不可思议。然后,我们的耳朵里又都听说,这是因为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长时间以来坚持积德行善所应得的报尝。这种话很有道理,因为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到我们江阴城任职以来,使我们江阴城人民的日常生活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过,就像刚才我们说过的一样,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心里都搁不住事,耳朵里听到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往心里去,所以有些事情听过了也就算了。
为了表达对天竺神僧道衍陀的感激之情,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代表我们江阴城全体人民为他在依山傍水的迎福寺里特别增修了一间精舍,让他在精舍里修炼,并且为我们江阴城的善男信女们定期开门讲道。很快,在迎福寺天竺僧神道衍陀的精舍里就定期聚集了一大批信徒,对天竺僧道衍陀的教导必恭必敬有言必行。这些信徒当中,失恋及纵欲过度而患上生理和心理问题的人数最多;性生活不够和谐并为此感到精神苦闷的男男女女也为数不少;老弱多病却又偏偏想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老头老太的数量在其三;有生育障碍想在天竺神僧道衍陀这里得到补救的男女数量最少。因为失恋而变得精神恍惚的陈家大少陈函辉公子、因为纵欲过度而身罹怪病的钱家大少钱谦益公子以及跟钱谦益公子同居的农家女杨渐渐等等等的人几乎在几天之内都纷纷变成了天竺神僧道衍陀的信徒。只有徐霞客因为忙着设法解决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难题以及忙着跟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寻欢作乐而暂时没有投到天竺神僧道衍陀的门下。
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重新回到翠花楼接客之后,徐霞客仍然是她的常客。小妓女如云和徐霞客就像驴子一样能干,一吃饱饭就扑到床上,干得震天动地,鬼哭狼嚎。干完之后,徐霞客捏出一文银子递给小妓女如云。小妓女如云和徐霞客都觉得在翠花楼里特别有感觉,所以小妓女如云高潮迭现,整日都幸福得嗷嗷乱叫。徐霞客在翠花楼里也特别能干,感觉自己的东西特别坚硬特别巨大特别厉害特别顺畅。他们在做爱的时候,发明了各种各样的独特姿势,发明了各种各样的调情办法,使自己享受更多更好的快乐。
不过,虽然小妓女如云感到十分满足,在做爱的姿势上经常能够表现出高超的难度,但是每次做完爱之后,徐霞客的心里都有失落感。离开翠花楼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的心里甚至有些难受。
现在徐霞客已经很有名了。人人都知道他是切不开翠花楼老鸨柳柳枝手里生鸡蛋的嫖客徐霞客,知道他想和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私奔,甚至还有些独处闺房的少女或者春心寂寞的少妇在和密友窃窃私语的时候流传说徐霞客的那根东西既像驴又像马。至于驴和马的东西究竟如何,她们倒也没有太多的概念,她们也就是说说而已,并不表明她们就是特别下流特别淫荡。就像男人聚在一起三句不离那事总能够津津有味地大讲特讲下流话一样,女人聚在一起胡乱说说男人的事情我们也大可不必惊慌不必失措。徐霞客和陈函辉、钱谦益还是死党的时候,他们见到女人就吹口哨,见到女人的内衣就流口水。但是他们也只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而已,并不表明他们特别下流特别肮脏特别恶心。现在,他们的三人党彻底地变成了一盘散沙,陈函辉和钱谦益不知道怎么的又结成了帮派,加上钱谦益的姘头农家女杨渐渐正好又成三人党,甚至把三个人的姓凑到一起起了一个特别的称号叫陈钱杨。陈钱杨三个人整日同进共出,神神秘秘地苦练变脸技巧,在天竺神僧道衍陀的众门徒当中倒也博得了一些名声。不过,名声虽然多少有了一星半点,但是陈函辉对在城东门口卖猪肉的彩谷子就是毫无办法。面对彩谷子,陈函辉感到自己简直是狗咬乌龟不知道怎么下牙。在他们还跟徐霞客来往的时候,徐霞客对这种事情感到十分不屑,劝陈函辉干脆把彩谷子引到阴暗处强奸掉算了。本来他这么说是好意,而且原来他们说话也都是这种不三不四的调调,没想到陈函辉听到这话之后,就像被蛇咬了一样惊叫了起来。这怎么行?他说,你别瞎说你别瞎说!要是彩谷子知道,可就大事不好了!徐霞客没有看到陈函辉脸上的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仍然满不在乎地说,得了,老陈,你小子是不是阳痿啊,连这么一点鸟事也摆不平?钱谦益在一旁说,老徐,你根本不懂老陈的心……徐霞客皱皱眉头说,老陈有什么鸟心?老钱,你别夸张行吗?老陈整个一榆木脑袋,拿擀面杖敲在上面都直砰砰响,他有什么鸟心?钱谦益的脸变得益发严肃地说,老徐,老钱跟你不一样。老陈对彩谷子的爱情之神圣之诚挚是我们所无法理解的。杨渐渐在一旁帮腔说,是啊是啊,老陈对彩谷子的感情简直是太深了。可是彩谷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理睬老陈……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钱谦益就打断她的话头说,怎么没有理睬,彩谷子的心理我们都很明白。上次彩谷子不是和老陈一起到我们那里去了么?杨渐渐可能是觉得自己刚才差点儿失了口风,心里有些惭愧,连忙说,是啊是啊,彩谷子不仅去了我们那里,而且是跟老陈一起去的。彩谷子对老陈很不错。
那你干什么不上她,老陈?徐霞客说。
陈函辉很古怪地啧了一下嘴说,哎呀呀呀呀,老徐,你不明白……
徐霞客说,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小子不就是想上彩谷子吗?可是你有贼心却没有贼胆,对不对?
陈函辉换上一副刚刚从钱谦益那里学来的严肃的表情说,朋友们,让我们换个话题吧。讲个笑话怎么样?
杨渐渐立即拍着手说,笑话好,笑话好,老陈讲笑话讲得可好了。
就这样,他们把陈函辉和彩谷子的事情给岔开了。而且从此以后,他们也没有再来找徐霞客。只有在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给徐霞客出了第一道难题,让徐霞客用一枝箭把后院老槐树上所有的麻雀都射下来的时候,陈函辉和钱谦益才带着杨渐渐来凑了凑热闹。可是徐霞客不知道从那里学来的本事,真的就把翠花楼后院老槐树上的麻雀射下来了,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悻悻然,心里很是不快。他们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的时候,杨渐渐说,这个徐霞客,怎么变得这么庸俗这么无聊了?钱谦益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吧?陈函辉一声不吭,望着头顶上的屋梁发呆。钱谦益和杨渐渐见他这样,相互使了一个眼色,会心地笑了笑。钱谦益问陈函辉,老陈,是不是又想到彩谷子了?
陈函辉显得十分忧郁十分深沉。他说,我们在这里有说有笑,可是彩谷子一个人在家里还不知道有多么寂寞呢。
你是不是想走了?钱谦益说。
陈函辉的脸还是一副搓衣板的颜色,显得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杨渐渐也说,老陈,你要是想走那就先走吧。我们没有关系,你放心。
陈函辉说,不好意思……
钱谦益和杨渐渐不约而同地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们能够理解。我们真的能够理解。
陈函辉于是离开钱谦益和杨渐渐租的农房,向城东走去。走到半途,他想了想,感到这么装腔作势很是无聊,彩谷子肯定不吃他这一套,所以有些心虚,没有继续前去。他百无聊赖地跟着那些善男信女们一起糊里糊涂的踅入通往迎福寺的小巷,在迎福寺天竺僧道衍陀的精舍里迷迷瞪瞪地听了一通这个胡僧的讲道。散场之后,陈函辉还是觉得这么借口离开钱谦益和杨渐渐有些心虚,想来想去,决定以到迎福寺听天竺僧道衍陀讲法为借口。免得钱谦益和杨渐渐问起来无话可说,让他们瞧出破绽。
陈函辉这么想有些多虑了。钱谦益和杨渐渐这时早就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陈函辉一走出房门,他们就把门关紧,迫不及待地脱衣服,扑向床上。虽然老秀才老郎中说他因为纵欲过度而肾虚,但是这时候杨渐渐和钱谦益都感到欲火中烧十分难熬,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已经把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事情彻底忘到了脑后。像功名利禄这种庸俗的事情,只要稍稍想一想,都会让人感到羞愧。现在钱谦益和杨渐渐满嘴谈的都是爱情、纯洁和高尚,而且一谈到这些就觉得很有激情很有冲动,仿佛服了催情药一样。他们一致觉得应该找一个什么人做自己的榜样,以便为他们这种毫无节制的纵欲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想来想去,他们都觉得陈函辉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陈函辉对彩谷子的爱情是非肉欲的,是纯粹精神领域的爱情,这种爱情比之于钱谦益和杨渐渐的同居,在境界上似乎要高出一头。钱谦益和杨渐渐所谓的爱情是在钱家大院的柴房里开始的,这听起来总不是那么动听不那么感人。陈函辉就不同了,陈函辉对彩谷子的感情十分超凡脱俗,十分与众不同。
回忆起来,钱谦益和杨渐渐能够姘上完全是一次偶然。那天,钱谦益读书的时候感到特别无聊,决定到下院逛逛,顺便找点吃的。这时,他看见杨渐渐一个人在百无聊赖地吹蒲公英,心里一动,就一把搂住她,说杨渐渐真纯洁,真美,要跟她一起吹蒲公英。蒲公英飘啊飘啊,飘得到处都是,飘得钱谦益和杨渐渐的心渐渐地动了起来。吹着吹着,他们就向柴房走了过去。在柴房里,钱谦益问杨渐渐敢不敢跟他一起享受享受人生的快乐,杨渐渐野性十足地说,怎么不敢?谁不敢谁是孙子!说完,她一跨腿骑到钱谦益的身上。钱谦益在柴房里享受到了欲仙欲死的做人滋味,立即决定不再读什么鸟书了,拉着杨渐渐的手就一起私奔租房子同居了事。接着的事情我们已经说过了,钱谦益因为跟杨渐渐纵欲过度而肾虚,脸色有些惨白,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感到头晕,夜里还经常失眠。他们钱家的世交老秀才老郎中给他开了一副中药的方子,让他们照方抓药,每天早晚两次熬水服用。于是,在他们租来的房子里,除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性交气味之外,又多了一种难闻的中药气味。中药里当然得有百药之辅的甘草,甘草能够中和百药的药性,但是其他药草的味道仍然酸苦难咽,每次喝完汤药之后,钱谦益都得立马往嘴里扔一勺糖解苦,不然他一晚都会睡不着。这些汤药喝得多了,钱谦益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拉着杨渐渐出来同居是为了寻欢作乐的,现在这种寻欢作乐虽然仍在继续,但是汤药的味道使这种寻欢作乐变了味。他经常头晕、失眠、虚脱,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恐慌。当年他和徐霞客、陈函辉在江阴城高大巍峨的城墙上凭栏远望,曾经不由自主地畅想极目之北的世界,现在这种偶尔一得的豪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在这个世界上,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只好和杨渐渐一起不分日夜地寻欢作乐。幸好杨渐渐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农家女,钱谦益唬住她还不成问题。不过那种事情干的时候还有一点乐趣,干完之后总是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既枯涩,又了无兴味。杨渐渐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只知道随声附和的应声虫,所以钱谦益心里的这些小九九还不能够跟她说,免得她多嘴多舌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实际上这也没有什么,所有人在纵欲过度之后都会产生这种迷茫空洞的感觉。但是钱谦益习惯把什么都藏在暗处,就像耗子喜欢把偷来的粮食藏在隐秘的洞穴里一样。这是一种天性,别人是学不会的。陈函辉一直在刻苦练习想学会他的变脸技术,但就是不得其法学不到家,这跟他脑子太笨,不像钱谦益那样善于隐藏自己很有关系。陈函辉是一根筋的死性子,即使钻进了牛角里也会傻呼呼地猛然向前,一直到脑袋被卡住了才不得不自嘲地想出一个可笑的理由为自己解脱而不让自己被卡断气。钱谦益就不一样,钱谦益天生善于见风使舵善于使自己处在有利的地位。这种能力,陈函辉怎么也学不会。所以,在纵欲过度而不得不每天两次喝汤药的时候,钱谦益开始觉得自己应该变一变了。变色龙在树叶上的时候是绿色,在树干上的时候是灰褐色,在草丛中是青色,而当它们落到土里的时候,它们身上的颜色变成了土黄或者暗红。钱谦益就是这样,能够不断地变化。
这天陈函辉又百无聊赖地来到钱谦益和杨渐渐同居的房子里。钱谦益破例没有跟杨渐渐紧闭房门在床上性交,而是坐在椅子上木头木脑地发呆。钱谦益见陈函辉来了,脸色立即从百无聊赖变成神采奕奕,问他那天有没有见到彩谷子,事情怎么样了。陈函辉本来想撒撒谎骗骗钱谦益算了,但是又一想彩谷子钱谦益和杨渐渐也认识,万一他们哪天碰面戳穿了,面子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所以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从钱谦益那里学来的严肃的脸说,我没有去找彩谷子……
杨渐渐虽然一直假装在忙其他事情,实际上她的耳朵一直支着听陈函辉和钱谦益讲话。这时听见陈函辉这么说,忍不住就插了嘴,怎么,你没有去找彩谷子?
钱谦益没等陈函辉说话,就先把杨渐渐的话岔了过去,说,渐渐你别插嘴,老陈没有去找彩谷子,自然有他的道理了。
陈函辉踌躇片刻,厚着脸皮说,是啊是啊,我的确中途退却了。你们说我这个人多胆小?在彩谷子面前,我老觉得自己很自卑,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的确,彩谷子这个人太纯洁了,简直就像一张还没有出炉的白纸。你们知道吧,我一下子顿悟了。在去彩谷子家的路上,我仿佛受到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不由自主地就拐入迎福寺里,听了道衍陀大师的讲法。人生在世,一切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在这个世界上,本来无所谓爱与恨,无所谓苦与乐,无所谓悲与喜。人生无常,有求皆苦。我们本来是好好的,但是被各种各样的世俗欲望所折磨,无法摆脱,所以……
钱谦益叹了一口气。他这一叹气,陈函辉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有些心虚,没有立即继续说下去。这次他赌着了,钱谦益不仅没有说他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犯了傻,反而对他的话大加赞扬。钱谦益拧头对杨渐渐说,渐渐,老陈到底是有慧根,一点就悟了,不像我们,到了现在仍然迷迷瞪瞪。
杨渐渐的脑子又一下子卡壳了。她说,老陈,难道你要去出家当和尚了?
钱谦益又打断她的话说,渐渐,修佛不等于就要出家,不等于什么都要抛弃。只要你心诚,在家里也可以修佛论道。
杨渐渐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说,这还好,我还以为……
钱谦益说,无求便是福,能忍即为乐。渐渐,老陈的修为我们是要好好学习学习的。
杨渐渐原来毕竟是烧火的下院丫头,在到钱府大院里烧火之前还是乡下里的一个农家女,见到江阴城的壮观景象一下子就惊呆了,觉得自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但是她毕竟是一个丫头,脑子的容量比较小,总是感到不够用,说话的时候脑子里老是缺根筋,钱谦益不得不经常打断她的话头,以免她说错了什么话漏了什么口风。这时,钱谦益打断她的话头,她觉得十分幸运,不禁吐吐舌头,没有再说话。在杨渐渐的眼睛里,钱谦益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男人。有机会跟他在一起同居,杨渐渐觉得这是自己前世积德才修出来的福分。钱谦益不仅会念《三字经》、《百家姓》,而且还会念《四书五经》、《老子》、《唐诗宋词》,这在她看来学问大得吓人大得不得了。而且,钱谦益虽然身高不够,但是长得不方不圆的,横着看竖着看怎么也看不恶心;在杨渐渐的眼里,不仅不恶心,甚至还有些司马相如再世潘安重生的味道。总而言之,在杨渐渐的眼里,钱谦益是一个毫无缺点只有成堆成堆优点的男人,既高尚纯洁,又风流倜傥。久而久之,杨渐渐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觉得天下所有的女子无论老少见到钱谦益都会爱上钱谦益,都会变成她的情敌,都会瞒着她把钱谦益这个天下最高尚最纯洁最风流倜傥的男人从自己的身边抢走。杨渐渐因此就得了一种类似谵妄的病症,看见任何的女人跟钱谦益说话超过十二个字,就会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腿肚子直打哆嗦,显得十分歇斯底里。为了使钱谦益对自己满意,杨渐渐在任何事情上都附和钱谦益,任何事情都表现出对钱谦益无比崇拜的表情。她的这种无限制崇拜的样子,使像钱谦益这样谨慎的人都有些昏了头,以为杨渐渐和杨渐渐的那几个在下院干活的丫头对他的恭维是出于对他高尚的情操、纯洁的心灵的折服,以至于不由自主地也变得有些得意忘形。钱谦益本来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很一般,一不小心姑娘们还不会喜欢他――比如翠花楼那个可恶的小妓女如云,还嘲笑他有自我幽闭症。现在好了,所有那些失去的,都从杨渐渐这里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久而久之,钱谦益不由得忘乎所以,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道德高尚心地善良浑身上下都具有让各种各样的姑娘前来仰慕他的魅力了。让钱谦益和杨渐渐感到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江阴城里的人似乎对他有些忽视,而对在外面瞎折腾的徐霞客情有独钟。尤其是那些待字闺中的黄毛丫头和那些已为人妇的少妇,一个个都对徐霞客这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既崇拜又倾慕,而对像陈函辉这样对爱情无比真挚无比纯洁心灵无比高尚无比伟大的人视而不见,对像钱谦益这样有学问有道德的人置若罔闻。由此可见,这些普通老百姓的见识都太差,境界都太低了。他们一定要弄出一种绝门的功夫,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厉害。听说住在迎福寺精舍里的天竺僧人道衍陀在交接术采补术上也有独到的心得,钱谦益觉得不妨和陈函辉一起去听听他的高见。有机会的时候,还可以请教请教神僧有关的养生之道。
于是,第二天钱谦益就和陈函辉、杨渐渐一起到迎福寺去听天竺僧道衍陀开讲小乘佛学。听着听着,他们就不懂装懂,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天竺僧道衍陀本来就是一个江湖骗子,像大多数来自北天竺的云游僧一样,他们都靠身上所带的那些春药来使自己获得威望。他经过研究发现,在中国,人们的心里并没有固定的信仰,人人都十分随和十分善变,十分注重世俗的享乐。你想让他听信你的教义也不难,只要你允诺他们能够保留原来的享乐生活,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入我佛门,定时还愿定时缴纳香火钱。道衍陀很明白这种道理,他准备得很充分,既给人们医治不育症,替人提高性生活的乐趣,又为人们找到了精神的寄托。在我们江阴城里,天竺僧道衍陀就是一个完人的化身。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就在陈函辉和钱谦益、杨渐渐变成了天竺僧道衍陀的信徒时,徐霞客仍然在为翠花楼老鸨柳柳枝出的难题而愁眉苦脸。他的脸就像一张刚刚硝过的羊皮一样,干干巴巴的,让人看着的确是十分可怜。他不仅在翠花楼和小妓女如云做爱的时候愁眉苦脸,而且在徐府大院里也无精打采。贴身丫鬟楚楚见他这副挂不起的豆腐的熊样,就问他为什么而烦恼。徐霞客本来不想告诉楚楚的,但是鉴于楚楚曾经瞎猫碰着死老鼠地告诉了他用一枝箭射下翠花楼后院老槐树上所有麻雀的办法,所以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楚楚。
楚楚听了撇撇嘴说,哎哟,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难题呢,原来是骗骗三岁孩童的小把戏。
徐霞客皱皱眉头说,死丫头,你竟敢这么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楚楚说,我哪儿敢啊,少爷?你是一个尊贵的少爷,我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丫头,我哪儿敢嘲笑你啊?这个所谓的难题的确是连三岁的小孩都能解决。
徐霞客的眼睛一亮,说,三岁的小孩都能做到,为什么我做不到?难道说你会用一把切菜刀把生鸡蛋切成两半?
楚楚说,那是你只有两岁半,还没满三岁。这有什么难的?
徐霞客一把抓住楚楚的手说,楚楚,你要是骗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楚楚说,少爷要怎么对我不客气?
徐霞客说,我要强奸你!
楚楚笑了。楚楚说,少爷,你想强奸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有这种念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你想强奸我,我也没有办法,谁叫我是丫头,你是少爷呢?少爷强奸丫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真的强奸了我,我就拿把刀子抹脖子自杀。
徐霞客十分惊讶地睁大眼睛说,不会吧,楚楚?不是我喜欢批评你,你这个人的确也忒认真了一点。这年头,谁还这么傻呼呼地死守贞节啊?停了一会儿,徐霞客又说,楚楚,其实我是真心喜欢你真心想上你的,我对你有感情基础,我一点儿都没有骗你。
楚楚说,得了,少爷,你就是有把公鸭说成是母驴的本事我也不相信。我爷爷说了,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话都像放屁一样,臭过就算了,谁要是当真,谁就活该倒霉。
徐霞客说,我不是一般的少爷,我是当真的。我真的对你诚心诚意。说完,他就抓住楚楚的手往自己的怀里揣。楚楚就像兔子一样,立即拚命地挣扎。见普通的挣扎对徐霞客没有效果,楚楚开始挠徐霞客的痒。徐霞客天生怕痒,见楚楚使出这一损招,不得不松手。楚楚逃得远远地说,想吃我的豆腐,你休想!你不是一般的少爷,那是什么少爷?难道狗改得了吃屎么?
徐霞客有些恼羞成怒地说,楚楚,你是不是也太放肆了?你要是敢再这样违抗我,我就要霸王硬上弓了。我是少爷,你只不过是一个丫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叫我母亲把你许配给一个乞丐,给一个瞎子,给一个瘸子,给一个麻风病人,给一个满脸眼屎几十年都没有洗过澡的老头。
楚楚神情有些惊恐说,少爷,你这么说是真心的还是吓吓我而已?
徐霞客故作严肃地说,我是真心的,谁叫你不依我呢?你不就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吗,有些丫头央着我求着我上她我还老大不愿意呢。你倒好,矫情!
楚楚有些心惊地说,是啊,你是一个少爷,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你上我干什么?你不是要上翠花楼的如云,不是要跟她私奔么?
徐霞客说,翠花楼的如云,我那只不过是一个嫖客而已,不能够当真。不过我是对你当真的。楚楚,你要怎么样才能够答应我?
说完,他又扑向楚楚,向来个老鹰抓小鸡,要把楚楚抓到怀里。楚楚敏捷地躲到一旁,让徐霞客扑了一个空。
楚楚站在一边,昂着头说,你要我也可以,但是我要你用八抬大轿把我从这徐府大院的山墙外面,从大门外面把我抬进来,明媒正娶。徐霞客说,太做作了吧,楚楚?楚楚很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我如果要跟一个男人,那么这个男人就要真心真意地爱我,只要我一个人。他应是一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男人,在一个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的春天,带着八抬大轿来把我接走。
徐霞客看着楚楚很认真的神情,觉得有些没趣,怏怏地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母亲还要给我提亲呢,怕你啊。你还是把用切菜刀切生鸡蛋的法子告诉我吧,我不能让翠花楼的那个老妖怪柳柳枝看我的笑话。
楚楚说,你把耳朵附过来。徐霞客把耳朵贴在楚楚的嘴巴边,听楚楚把办法讲完之后,连连点头说,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楚楚说,你们这些好吃懒做的少爷,连米都不知道是树上长的还是杆上结的,当然想不出这种办法了。随便你到大街小巷里逮个小孩,谁不会这种事?说完,楚楚冷不防在徐霞客的耳朵尖上咬了一口,把徐霞客痛得像杀猪一样大叫了起来。楚楚又一脚跺在徐霞客的脚背上,说,我这一咬是把你欠我的先要回来一点儿利息,免得血本无还……
徐霞客有些愕然地看看楚楚,楚楚的眼眶里忽然变得水汪汪的,看起来十分惆怅十分可怜。徐霞客不由自主地就产生怜悯的心理,说,楚楚,你怎么了?是不是我真的伤着你的心了?
楚楚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徐霞客见不得这种情势,感到有些心慌。他说,楚楚,这个这个对不住了,我刚才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能当真。你要是不高兴就算了,我以后就不再说了。
楚楚显得更加伤心了。她说,我也知道你不是当真的,你们这些富家阔少什么时候当真过?我爷爷说了,信谁的话也不能信主人家里少爷的话。
徐霞客听她这么说,有些急了,楚楚,我对你可真的是真心实意的……
楚楚这时抹抹泪水说,算了,管它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呢?少爷,我还是找东西给你包扎一下吧?
徐霞客说,不用,我痛在耳朵里,乐在心里。
楚楚笑了一下,但是旋即就停住了。她叹了一口气,抹抹眼睛里溢出的泪水说,咳,你们这些公子哥的话哪儿还有些可信的地方呢?你还是赶快去切生鸡蛋,扮演英雄救美人吧。说完,她自顾自地离开了。
徐霞客看着楚楚既孤独又有些茕茕孑立的身影,觉得这个小丫头的确是有些特别。但是特别在哪里,他一时还没有想出来。他抖擞精神,赶到翠花楼里,对着翠花楼大院十分粗鲁十分野蛮地说,柳柳枝,老妖婆,你给我出来,我用切菜刀切生鸡蛋给你见识见识!
翠花楼本来是一个安静文雅的地方,被徐霞客冷不防这么一叫,那些嫖客和妓女都像正在厩里吃草的牛一样,衣冠不整地冲出房门,把脑袋从楼上的栏杆探出来。用切菜刀切生鸡蛋,简直是太简单了。把刀放到火里烤红,然后再切生鸡蛋。蛋清蛋黄受热就会凝固,不会淌到地上。徐霞客在脑子里把楚楚告诉他的办法稳稳当当地想了一遍,看着人们从各处围过来,一种大丈夫驰骋疆场的万丈豪情陡然而生。虽然他只不过是要用一把切菜刀切开生鸡蛋而已,但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绝世英雄。他手上的切菜刀变成了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在北风呼啸,白草茫茫的的大草原上骑着青鬃白额马,杀人砍马有如切菜劈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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