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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树长篇小说叶开《口干舌燥》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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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 干 舌 燥

叶 开

 
 

 

第四章

1


有人会说,徐霞客每天总是这么讲来讲去,徐建极每天总是这么听来听去,不管春夏秋冬,他们都要在后花园里坐着,这样烦不烦啊。这话问得也对,我们也正有这种感觉。当然,我们的感觉代替不了徐霞客和徐建极的感觉,他们的感觉跟我们的感觉未必相同。在江阴城里,一个老人不会讲故事是一种羞耻。我们都知道,江阴城濒临扬子江,在城市的外围筑有高大巍峨的城墙。这个城市不仅安全,物产也十分丰富,民风也十分淳朴。在这个城市里生,在这个城市里长,然后在这个城市里变老,作为一名江阴人徐霞客如果不会给自己的小孙子徐建极讲故事,在见到其他老朋友时,他的老脸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我们说江阴城的民风十分淳朴,物产也十分丰富,人们老了的时候都喜欢给自己的孙子讲故事,也只是挑一个简单方便的说法,避免在各种各样的细节上搞来搞去。实际上当然并非完全如此,人与人之间各不相同,更何况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里呢。有些人的故事多些,有些人的故事少些;有些人讲得好些,有些人讲得差些;有些人亲自给自己的孙子讲,有些人干脆雇一个说书的先生代替自己。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还有些人老了的时候健康状况变得很糟:眼睛看不明了,耳朵听不清了;或者患了帕金森综合症,或者患了老年痴呆症,又或者中了风,诸如此类的患者连自己都无法照顾,更不可能给自己的孙子讲故事了。按照传统习俗,我们江阴城人民只要活着一天,就要给自己的孙子讲一天故事,这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做法,很少人想到要去改变。再说,讲故事本身意味着个人生命的延续,意味着历史的延续。在我们江阴城人民的习惯里,历史的延续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生活方式。人的肉体生命消失了,精神生命仍然能够通过进入历史和讲故事的方式得以继续流传下来。对于我们江阴城人民和江阴城的文化习惯来说,这就是人类的永恒之道,是从偶然王国通向必然王国的必由之路。有些老人虽然老得讲不动故事了,却每天都要求家人把各种摆设布置好,然后让自己的孙子坐在面前,听一个家人给他念自己的回忆录或者传奇故事。慈祥的老爷爷虽然听不动了,看不见了,说不出了,但是他们的灵魂通过别人的嘴巴仍然可以达到滔滔不绝的奇效。这时候,老爷爷的灵魂就附着在念回忆录的家人的身上,使自己变得闪闪发光。黄昏微弱的余辉中,似乎有一股浩淼的大水从远处冲刷过来,把听故事的孙子彻底淹没,使他在老爷爷的传奇事迹面前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外人未必容易理解的现象:在我们江阴城里,每一个人老了的时候都拥有大量的传奇和业绩,仿佛他们人人都曾经身处金戈铁马的乱世,都曾经执矛挺枪,身跨骏马,在千军万马里搏杀疆场。北方遥远的大草原,西方风沙遍地的戈壁滩,西南高耸巍峨的大雪山,南方毒虫遍地天天大雨飘泼的茂密雨林,都曾经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些足迹也许真实,也许虚假;也许他们真的亲自去过故事里所说的地方,也许他们自己根本就足不出户,那些故事仅仅只是他们从胡人嘴里听到的。所有这些真实或者虚假的事情,都会被我们江阴城人民认为具有无可争议的真实性。还有些人到老了的时候,因为自己的一生一片空白,只好拿老朋友的故事当作自己的故事来跟孙子讲,仿佛这些事情就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样。他们相互借用,不断混淆,以至于在给自己的孙子讲故事的时候常常发生重复,把已经讲过许多遍的故事又拿来向自己的孙子重新讲述。徐建极就经常在听故事的时候向徐霞客提出抗议,说徐霞客又重复了,说他宝贵的时间又给徐霞客白白浪费掉了。为此他要求徐霞客给他加薪,提高听故事费。他的计谋当然不能得逞。徐霞客是谁啊?徐霞客可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爷爷,他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徐建极这点小伎俩对他来说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久而久之,徐建极也明白了,知道自己的无理要求不可能得到满足。不能得到满足不要紧,徐建极心里未必真的想让爷爷徐霞客加薪,他只是想捣捣乱,把水搞搞混,好趁着水浑的时候赶紧摸鱼。我们都知道,徐府大院后花园这个大池塘的水一旦搞浑,在徐建极的眼里小红立即就变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因此,明明知道无理要求不能得逞,在徐霞客真的发生重复或者他故意想搞捣乱的时候,他仍然会大声表示抗议,要求徐霞客为此多给他银子。当徐霞客巧妙地击退他的阴谋之后,他也不恼怒,只是搂着贴身丫鬟小红,一脸的不在乎,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这样,在徐霞客和徐建极之间,就构成了一个相当完整的矛盾关系。他们相互斗争,相互依存。这种事情不仅发生在徐家,也发生在我们江阴城其他的家庭中,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当。这种矛盾实际上成了我们江阴城整个城市的基本社会结构,是我们江阴城的文化和历史得以不断延续的重要因素。如果一个老人不懂得给自己的孙子讲故事,他不仅在亲朋好友当中大丢颜面,而且也会在我们江阴城土政司户政署的年度考核里名落孙山。诸如模范家庭、五好家庭、优秀读书家庭、精神文明双丰收家庭以及尊敬邻里团结友爱家庭等等等的奖励都轮不上。如果事情真的到了这一个地步,就不仅仅是丢人的问题了:按照我们江阴城的惯例,每户家庭如果连续几次都得不到上述奖状中的一项,就要被土政司户政署课以一定金额的罚金――至于罚金的多寡,视这户人家的态度而定。在我们江阴城里,人们最不愿意碰到的事情就是受到亲朋好友的嘲笑以及被土政司户政署课以罚金。人们无论如何都要尽力表现自己的讲故事能力,尽力争取能够获得土政司户政署颁发的奖状或者奖旗。
我们江阴城人民喜欢讲故事的风气直接导致了各种各样故事书的大量流行。在南门的书市里,来自全国各地以及来自异域的故事书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这个书市的规模之大让人看了咂舌。这么说一点都不过分:即使是一个白痴,只要他能够在这里逛上半天,也会变成一个讲故事能手;即使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在这里呆上三天两日,也能够成为一名识字分子。在我们江阴城里,识字分子的地位倒不像在其他城市那么高,其真正原因也正是如此。识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是那些既识字又会讲故事的人。在我们江阴城南门书市的书铺里流行的不是《三字经》、《百家姓》、《蒙学初解》之类的识字书,也不是《四书》、《五经》、《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的学问书历史书,而是《山海经》、《世说新语》、《搜神记》、《太平广记》、《三国演义》、《三言二拍》、《大唐西域记》、《长春真人西游记》和《天方夜谭》这样的故事书。在第三章第一节里我们说过,徐霞客的手里经常拿着的书就是《山海经》、《水经注》、《大唐西域记》、《长春真人西游记》和几张西域地图。通过这些东西以及一柄很少离手的西洋放大镜,徐霞客顺利地找到了进入自己梦境和回忆的途径。
不可否认,有些人虽然也藏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书,甚至还拥有各种各样能够增加想象力的工具,但是他们仍然不会讲故事。在我们江阴城一度风传说,来自西域呼儿珊国的某种紫水晶具有增加想象力的功能,导致这种紫水晶在我们江阴城里风行一时,所有的殷实人家几乎都拥有一块据说源自呼儿珊国的紫水晶,并且用黄色玛瑙盘把紫水晶装好搁在书房里。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从紫水晶中得到额外的想象力。还有人说能够增加想象力的东西不是紫水晶,而是紫晶石,这种石头来自撒马尔罕王国的深山里,真品在下雨天里会飘出袅袅的橙色轻烟,使书房弥漫着一种神秘之感。另一种传说是源自尸佛利誓国的获释散――由檀香、乳香、丁香和龙涎香配上珍珠粉合成――在点燃的时候能够增加人们的想象力,这种获释散的价格极其昂贵,等闲人家根本买不起。以上种种,表明我们江阴城人民对于讲故事的能力究竟有多么重视。无论紫水晶、紫晶石还是获释散,都只是人们渴望种种想象力的具体表现,其实这些东西对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因为讲不出故事来,这些人心里就感到十分焦急,只好重金聘请一些善编故事的专业写手为自己撰写传记。这些专业写手的经验十分丰富,他们的手头上准备了各种传记的样式,以便使传主能够挑到满意的那种为止。这些样式不外乎皇帝王公式,大将宰相式,豪贵巨富式,圣人高士式以及著名学者式等等等这么几种。每一种又可以细分为七八种不同类型的条目。比方说,在皇帝王公式里,就可以细分为才子佳人条,远悦近来条,文韬武略条;在大将宰相式里,可以细分为足智多谋条,忠心耿耿条,武艺高绝条,战功卓著条;在圣人高士式里可以细分为道德高尚条,心地善良条,极富爱心条,精神境界很高条;在著名学者式里,可以细分为天才横溢条,勤奋刻苦条,英年早逝条,德高望重条以及多才多艺条等等等。总之,各种各样的条目一应俱全、应有尽有。有些人一生不学无术,到老来一无是处完全变成了一个废物,他就可以挑选皇帝王公式里的才子佳人条、文韬武略条或者大将宰相式里的足智多谋条、武艺高绝条,使自己得到虚拟的心理满足。有些人虽然既不识文又不断墨,凭着溜须拍马奴颜卑膝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这些本事做了私塾院里的一级授教,因为不能服众,他们到老了的时候有些作贼心虚,为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以至于神情憔悴茶饭不思,就很可以挑选著名学者式里的天才横溢条或者德高望重条,使自己一生中虚构的经历和虚假的学术成就与自己曾经混到的一级授教的虚名似乎多少有些切合实际。有些人心地恶毒坏事做绝,到了老的时候,为了粉饰现实文过饰非修改历史,就可以挑选圣人高士式传记写法里的道德高尚条、心地善良条或者精神境界很高条,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心灵高尚精神纯洁心地善良的圣人高士,以便欺骗群众蒙蔽现实。还有些人明明一辈子贫困潦倒衣不蔽体饿得面有菜色瘦拉嘎叽,到老了的时候感到穷极无聊,他也可以在专业写手的目录表里挑选豪贵巨富式的传记写法,让专业写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身材高大体态肥胖步态蹒跚家里到处堆满金山银山整天大吃山珍海味整夜猛玩美女娇娃的有钱人,在想象的餍足里得到极大的安慰。打一个不算很恰当的比方,徐霞客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如果他老了的时候对此感到害羞感到不满感到应该遮遮掩掩,他就可以请专业写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人恭俭性格温顺心地纯洁善良志向高远孝敬父母从来不去怡景阁喝酒从来没有到过翠花楼泡妞的品质优秀的少年。在传记里,专业写手们还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巧妙地把贴身丫鬟楚楚、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以及陈函辉这些人全部删掉,或者把他们的身份重新进行彻底的编排,使之也变成圣人高士,以适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训,让自己的优良品质从遥远的过去,从遥远过去的周围环境里寻找到理想的依据。实际上,徐霞客的老朋友陈函辉和钱谦益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在回忆录里把一切美好的事情都算到自己的身上,把一切糟糕的事情都归到徐霞客的身旁。他们对徐霞客说,反正你心胸宽广不拘小节,就让我们说说吧,再说这也没有什么大错。徐霞客想想也是,就任由他们在回忆录里怎么乱写都不管,既不撰文反击,也不去找土政司是非署对陈函辉和钱谦益提出申诉说他们的所作所为侵犯了自己的名誉使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折磨从而要求大笔的赔偿金。徐霞客想,人人都有按照自己的愿望与需要进行回忆进行虚构进行想象的权利,既然这种胡编乱造粉饰现实的做法对陈函辉和钱谦益他们有好处,他也不便到处去干涉到处去诉苦。又比方说,徐霞客也许从来没有出过江阴城的城门,从来没有到过离开江阴城城墙十丈远的地方,到老了的时候,为了寻找心理安慰,便可以请专业写手把自己的足迹变成一大篮可以到处播撒的谷子,在一张破旧的地图上到处撒,使他的足迹遍布天下。这样,足不出户的他就将变成一名走遍世界的大探险家大旅行家。当然,我们这样说只是一种顺手拈来的打比方,并不是说徐霞客的确从来没有出过江阴城的城门,只是在写自传的时候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足迹遍天下的老人。有人这么猜测过,但是不足为据,未必就是事实。我们说过,徐霞客老了的时候,凭着一本《山海经》、一本《水经注》、一本《大唐西域记》、一本《长春真人西游记》和一柄西洋放大镜,就能够给孙子徐建极编造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他的亲身经历,还有些是他想出来的事迹。真实和虚构的事情在徐霞客渐渐衰老的脑子里混淆,使他有时候分不出何者为真何者是实。有些故事真实里带着虚构,有些故事虚构里夹着真实,这些都是常有的事。作为听故事的一方,徐建极也未必能够分辨出哪些是真实哪些属于虚构。如果徐霞客的游记确实如同一些喜欢持怀疑态度的注疏家考据家所说的那样,是他的孙子徐建极在事隔多年之后――在统治江阴城的朝代由大明变成大清的许多年之后――模拟他爷爷徐霞客的口气写成的书,那么徐建极即使在书里不辨青红与皂白地把徐霞客给他讲述的故事全部照抄照搬,混淆了虚构与现实的界线,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再说,事隔多年,徐建极本人也已经从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变成了一名老人,他的记忆在经过那么多年的风霜雪雨之后未必就十分可靠。这样,在由他托名写成的徐霞客游记里,就不仅有徐霞客在讲述的当时产生的虚构成份,而且还搀和着徐建极多年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不由自主乃至不可避免地出现的虚构记忆。所有这些成份构成了徐霞客游记的核心,成为徐霞客游记里有机的组织。
徐霞客讲故事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古为今用今为古用,洋为中用中为洋用。为了使自己的故事更有说服力,徐霞客利用了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在他常用的东西里,除了以上提到过的书籍用具,还有来自波斯的地图集、地理志和历史大事记,印度的天文、历算和神秘主义,大食的香料和迷药,大秦的格物知识和机械工艺。这些东西相互参透,既虚又实,使徐霞客的故事变得既明朗又神秘。
我们说过,当徐建极小的时候,他还有耐心听徐霞客给他讲故事,等到他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之后,这一切就都行不通了。徐建极为了表示自己有思想有个性,经常对徐霞客的故事提出质疑,在徐霞客正讲到兴头时破坏他讲述的乐趣。徐建极常说,爷爷爷爷,这你早十几年就讲过了,我耳朵里都听出了茧子,我肚子里都听出了虫子。徐霞客是一个宽厚的人,他往往只是停顿片刻说,好好好,讲过了,唔,好的,讲过了就不再讲了。爷爷我再给你另外讲一个更加好玩的故事。徐霞客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对于已经变成了一个纨绔少年的徐建极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只有好玩的人。比如说他的贴身丫鬟小红,比如说他的另外一个贴身丫鬟春莲。自从在书房里把小红干掉了之后,徐建极天天都找机会跟小红做爱。在做爱的狂热上,小红比起徐建极来毫不逊色。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做爱,只要两眼目光轻轻一触,就浑身颤抖,起身就走。春莲看不出他们的勾当,徐霞客是过来人,对此可以说心知肚里明。有时候,徐建极和小红听着听着就上了火,跟徐霞客撒谎说要上厕所。徐霞客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但是并不揭破。于是就说,好吧,你们去吧。春莲看着徐建极和小红消失在草丛中的背影,疑虑重重地说,真怪,他们怎么连上厕所也会这么巧合?奇怪,他们上厕所怎么往树林里钻?徐霞客联想起自己年轻时候跟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的荒唐举动,对春莲的惊讶没有理会,而是双眼轻阖,一脸轻松。春莲见徐霞客不理,自言自语地说,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坏事。
徐霞客说,我劝你不要去。
春莲很倔强地说,不!我一定要去看看。
很快春莲就逃了回来。她看见徐霞客,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满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徐霞客说,看见他们了?春莲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徐建极和小红浑身草梗地出现了。
徐建极轻轻松松地说,爷爷爷爷,我们回来了。
徐霞客说,你们厕所上好了?
徐建极说,上好了。
春莲在一旁说,老爷,他们不是上厕所,他们骗了你!
徐建极说,我们不是上厕所,那我们这么久干什么去了?
徐霞客微微地笑着,看看春莲,又看看徐建极。春莲以为徐霞客真的被徐建极蒙骗了,就大声地说,你们耍流氓!
徐建极大笑。
徐霞客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上厕所也好,耍流氓也好,我都管不着。现在你们都安安静静的,听我给你们讲故事。小红示威地看看春莲,得意洋洋地站在一边。她这样子让春莲十分生气。春莲说,好啊你小红,你跟少爷不干好事,我告诉太奶奶去。春莲说的太奶奶是徐霞客的母亲王孺人,她这么一说,连徐霞客也觉得不好了。徐霞客说,春莲,你别乱说。春莲见自己不被理解,心里十分委屈,泪水哗哗啦啦地从脸颊上淌了下来。春莲感到委屈也是有道理的,她看见徐建极和小红钻进后花园凉亭旁边的草坪里,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骑在上面的是少爷徐建极,拱着身子趴在下面的是小红。少爷徐建极像抽筋一样,一边发抖一边大声哼哼;跟小少爷徐建极一样,小红也一边痉挛一边哼哼哼,听起来好像一只发情的母猫。这种事情没有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春莲就觉得十分不得劲。她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耍流氓了,本来要向大老爷徐霞客打小报告,对他们这种消极腐化的行为进行批评教育,没想到大老爷对她的心情也同样不理解。她越想越感到委屈,开始嚎啕大哭。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加以同情,春莲想想有些没趣,也有些不值得,就没有再哭下去。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徐霞客还是每天傍晚在后花园里给徐建极讲故事,小红和春莲这两个丫鬟也每天傍晚都跟在旁边小心地侍候,在徐霞客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泡茶,摆小吃,端上漂亮舒服的太师椅。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把桌椅摆在草坪里,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搬回到亭子、客厅或者书房去。在书房里讲故事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氛围,徐霞客有时候觉得在书房里能够增加灵感,把故事渲染得有声有色,使讲故事的节奏控制得不紧不慢。春莲不再提徐建极和小红耍流氓的事情,变得十分沉默十分安心。徐建极和小红仍然一有机会就借故开小差,不是上厕所,就是肚子痛。徐霞客明明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但是并没有揭破,显得十分宽宏大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莲在背后打小报告,徐建极的母亲缪氏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曾经把小红找来训斥了一番,使小红既感到不安又感到难堪。缪氏对小红说,你要是再这么胡作非为,我就叫老爷把你许配给一个下人算了,也免得我们建极被你带坏。小红听了胆战心惊,认为是春莲告的密,心里十分气恨,一有机会就找春莲出气,处处与春莲为敌。这使春莲觉得很难在徐霞客讲故事的时候在旁边侍候了,就向徐霞客请求把自己调走。徐霞客见事情闹得有些不象话了,就把春莲、小红和徐建极都招到一起,跟他们谈心,跟他们讲事实摆道理,总算是把事情压了下去。于是,他们这种讲故事的形式又恢复下去。
我们说过,徐霞客和徐建极之间构成了一个有机的矛盾统一体,所以其中出现一些小小的矛盾也不足为奇。在徐霞客和徐建极这对矛盾统一体之外,小红和春莲也构成了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使原本单一的矛盾变得复杂起来。这种复杂的矛盾正是生活的本质之一,从江阴城整个城市的大范围的角度来看,无数像徐霞客与徐建极、小红与春莲这样的矛盾有机地结合到一起,就构成了整座纷繁复杂、扑朔迷离的城市人群的整体。徐府大院只是江阴城许许多多大院中的一个,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府邸同样构成了江阴城迷宫般的街道。在江阴城的某个街道的深处,徐霞客继续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或者书房里给徐建极讲故事;在徐霞客讲故事的时候,徐建极仍然一有机会就和小红开小差去寻欢作乐。这种事情说多了没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们就不再重复了。


2
徐霞客讲故事的时候偏爱讲名山大川,把中华各地的风土人情通过讲故事的形式讲给徐建极听,使他能够学习到各种各样的知识。我们的国家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山川湖泊星罗棋布,物产极其丰富。由于全国各地之间的距离实在过于遥远,所以奇风异俗各不相同,人们面对同样的事物同样的现象也会得出迥然而异的看法,产生完全不同的态度。所有这些看法和态度的集合,构成了我们国家的整体性格。徐霞客要向徐建极讲述的就是各地文化与风俗的差别,把这些差别形象地传达给徐建极。由于年龄太小,徐建极还不能够很好地体会徐霞客的苦心,所以他总是喜欢调皮捣蛋,大搞恶作剧,处处跟徐霞客对着干,以表明自己很有个性和思想。
徐建极自从发现徐霞客喜欢讲各种各样的名山大川之后,立即表示抗议,大声地说,爷爷爷爷,又是山啊山啊山啊的,我耳朵都听出两尺厚的茧子了。小红跟他抬杠说,得了得了,少爷,你尽瞎说!你耳朵长出了两尺厚的茧子,那你的耳朵往哪儿搁?
春莲在一边冷冷地说,少爷那耳朵就不要了呗,留着还碍事。
小红对春莲的话很不满,说,不要耳朵,那像什么?
徐霞客这时候插嘴说,像鱼。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等徐建极、小红和春莲停下来之后,徐霞客说,你们倒也别笑。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山海经》里记载,英鞮山有一种冉遗鱼,样子是鱼身蛇头,长着六只脚,眼睛好像马的耳朵,吃了这种鱼就不会再做恶梦。带山有一种鱼叫做鯈鱼,样子像鸡,长着红色的毛,有三根尾巴六条腿和四个头,吃了这种鱼之后,人们就再也不会有忧愁了。涿光山的怪鱼叫鰼鰼鱼,样子像喜鹊,却有十只翅膀,所有的鱼鳞都长在羽毛的末端。吃了这种鱼可以治疗疲劳病。大洋之南有美人鱼,长着美人的脸,鲤鱼的尾巴。这种鱼喜欢流泪,发出的声音十分动听,水手们在大海里航行,听到它们唱歌而不赶快掩上耳朵的话,魂魄就会被摄光,坠海而亡。吃了这种鱼,人们就再也不会得思乡病。所有这些鱼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只有嘴巴,没有耳朵;不会听,只会说。
徐霞客说完,徐建极、小红和春莲面面相觑,觉得很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徐建极恍然大悟地说,爷爷爷爷,你不是在讽刺我们吧?
徐建极这么一说,小红和春莲也意识到了,一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徐建极开始表示不满。徐建极说,爷爷爷爷,我要小便。小红连忙也说,老爷老爷,我也要小便。
春莲撇撇嘴说,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连小便都要一起上。话是这么说,但是春莲的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徐建极和小红两个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哼哼一个哈哈的样子。春莲不仅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而且还会感到害羞,这证明她也已经长大了。一个长大了的姑娘就像一只水灵灵的桃子,既鲜美多汁,又芳香扑鼻。徐霞客从春莲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贴身丫鬟楚楚的影子。
等徐建极和小红回来之后,徐霞客说,以前我讲的故事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既然你们听得都有些腻了,这次我另改题目,给你们讲一个我只是听说但是没有去过的地方,讲西方一个传说中的国度。这个国家叫花剌子模,座落在极西的方向,是太阳每天傍晚坠落的地方。从我们江阴城出发,要先走三十五天水路到洛阳;从洛阳换成骑马走二十天到长安;从长安走三十五天到兰州;从兰州换成骆驼走六十天到吐鲁番;从吐鲁番坐骆驼走七十五天到和田;从和田坐骆驼走一百二十天到撒马尔罕;从撒马尔罕改成骑驴子走二十天,就到了花剌子模国。整个行程要花掉整整三百六十五天,而且还要一刻不停地赶路,在路途当中不发生任何意外的事情,才能够如期到达。如果在路途当中遇到强盗,遇到妖魔鬼怪,遇到恶劣的天气――比如说天寒地冻,比如说热如蒸笼,比如说突然刮起大风――路上行程所花费的时间都要大大地增加。运气好,脚程快的人可能在三百六十五天里就能够赶到花剌子模国;运气差,在路上又有诸多耽搁的人,很可能会花掉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够到达目的地。所以,从江阴城出发到达花剌子模国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这因人因事而异,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有些人要用一年,有些人要用两年,有些人要用三年,有些人要用五年六年七八年甚至十几年,还有些人几乎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总之,每一个人从江阴城赶到花剌子模国要花的时间都无法确定。
听到这里,春莲吐吐舌头说,我的妈呀,这么远!
徐霞客笑了笑说,对了,是很远,但是有人说如果学会某种神行术,从江阴城到达花剌子模国只需要一天的时间。我年轻的时候,据说有些卖香料和魔镜的波斯人会这种法术,由于这种法术十分神秘,他们轻易不让人知道,怕被我们说是妖术,会把他们杀死。我们想有些来自遥远的波斯的商人很可能会这种神行术,不然他们怎么样才能够不断的从波斯、从大食来到中华,来到江阴城,又从江阴城返回他们自己的故土呢?这些路途如此遥远,有时候要耗费人们一生的光阴。我们都觉得一个名叫火火鲁吐的波斯商人可能就会这种神行术,因为有好多人同一天里在好几个完全不同地方看见过他的踪影。徐霞客说,他年轻的时候,火火鲁吐年纪已经很大了,白胡子有好几尺长,眉毛掉光了,眼皮几乎都已经合不上。眼看他就要老死在江阴城,再也无法回到自己的国家去,有一天他忽然消失不见了。
一代不如一代,徐霞客说,现在江阴城里已经不再有火火鲁吐那样的奇人了。
言归正传,还是讲讲遥远的花剌子模国。据说,在花剌子模国里,人们喜欢用一块白色的长布把自己的脸蒙起来,只留出两个黑黝黝的眼珠子。他们是吃素的民族,平时不能够吃任何能够流血的动物,而且连那些长羽毛的动物产下的蛋也不能吃。他们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吃各种蔬菜、树皮和青草之外,偶尔还吃一种山区里特产的滑石粉。久而久之,他们因为不断地咀嚼这些含有大量纤维素的植物,嘴巴里牙齿变得与众不同。这种牙齿形状向外突出,像镰刀一样锋利,能够轻而易举地切断树皮和青草。当他们的前牙由于切割纤维而磨损的时候,这些牙齿就会自动脱落,颚后的牙齿就会向前移动到颚前,顶替脱落牙齿留下的空缺。他们的口腔也发生了变化,肌肉变得特别有弹性和韧性,鼓起来的时候像一只巨大的麻袋,能够装下近十斤重的食物。在进食的时候,他们把所有事物都囫囵吞枣般三嚼两嚼就咽进胃里藏起来,等到傍晚闲了下来,大家伙舒舒服服地围坐在一起,一边热烈地聊着天,一边津津有味地反刍。花剌子模国的人民生性勤奋,十分好学,无论是什么学问,也无论这些学问是来自天竺、大秦还是中国,他们都像吃各种纤维质食物一样生吞活咽,全盘装进脑子里去,然后每天傍晚聚在一起无休无止地高谈阔论。在花剌子模国,学问渊博德高望重的人往往都有一口锋利的牙齿、一个巨大的口腔,能够在傍晚聚会的时候滔滔不绝,脱口说出无数古怪荒诞的词汇。这些词汇就装在他们的口腔里,经过锋利牙齿的咀嚼,脱口而出的时候杀伤力极强。有些年幼的小孩由于修炼欠佳,往往会被这些飞行速度很快的词汇误伤;小孩子们在这种聊天的时刻总是躲在大人们的身后,勤奋地咀嚼,努力锻炼自己的牙齿和口腔肌肉,以便最终能够达到大人们的程度。在花剌子模国国王的眼睛里,只有那些咀嚼肌特别发达,口腔的伸缩性极其良好的青年,才有可能被选拔到人人羡慕的王家侍卫队里任职。王家侍卫队的士兵不仅骑术精湛,刀枪精绝,而且都练就口吐暗箭的绝技。在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每当他们力怯不能敌,他们就会大喝一声说,且慢!敌人往往一愣,在这浴血撕杀的紧要关头,怎么能够且慢?就在他们这一愣神的时候,王家侍卫队的士兵立即从嘴巴里吐出连珠利剑来,将他们击倒。
花剌子模国的人民喜欢吃纤维质食物的习惯与他们的信仰有关。他们信仰一种名叫乌里马都俺马訇的宗教,据信源自南天竺笸箩门教的一个分支。这种宗教的教规要求人们不要去吃流血的食物,要尊重其他的生命,从而使自己的心灵变得纯洁和高尚。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要像佛教教规要求的那样不能够结婚不能够接近女人,相反,他们认为与女人交合有助于精神境界的提高,能够使一个人的道德修养变得十分精良。他们认为,那些整日与女人交合的人以及那些跟许许多多女人交合过的人在精神境界和道德修养上肯定都十分高尚。他们的交合与我们理解的不同,不是在交合中获得快乐,而是在交合中达到心灵的纯洁。比方说,他们在交合的时候并不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而是只脱去裤子,然后在衣服的遮挡下进行。为了更好地进行交合,他们还发明了一种催情药;这种催情药以高山灵芝和冬虫夏草加上各种神秘的香料混合而成,人们在反刍完了之后服用,能够在女人完全不在场的情况下达到交合的目的。当然,并非人人都需要这种催情药才能够与不在场的女人交合;有些道德十分高尚的人能够无需任何催情药的帮助,就能够与不在场的女人交合。他们这种与不在场女人的交合方式在正式的称谓里被称为神交。有些心灵纯洁、精神境界十分高尚的人与某女人神交已久,却可以从来不用真正贴近对方的身体,而能够从这种神秘的交合当中获得足够的精神养料,进一步增进自己的修养,纯洁自己的心灵。这样,他们就能够达到这样一种一分为三的崇高精神境界:在与某个心里暗羡的女人神交的同时,还能够一边反刍,一边与谈话对手大辩特辩,猛耍机锋。这种道德高尚的人在花剌子模国里普遍受到人民的尊敬与崇拜。实际上,这种能力并非花剌子模国里所有的人民都能够做到,只有一些天生异秉的人才能够获得这种神奇的能力。他们可以不依靠催情药,只是凭着自己在咀嚼纤维质食物和反刍的时候,在跟别人高声争论问题的时候刻意地进行修炼,就能够通过日积月累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标。具体的方法大致如下:选择一名特定的女人作为神交的对象――比如说花剌子模国的公主,某个王公的女儿等――在玄想当中向她进献鲜花,为她写诗作赋,在她的面前展现自己高尚的精神境界和纯洁善良的心灵,每时每刻都要保持在精神上跟她呆在一起。然后通过某种类似瑜迦功的入定方法,双眼轻阖,舌尖顶着上颚,让自己的灵魂出窍,在一种空无的太虚幻境里剥掉这个女人的衣服,进入她的身体。这只是他们为普通民众开出的金方,但是具体的过程我们仍然不得而知,据信他们之所以能够具有这种神秘的能力,还跟某些类似神经质的、极度自卑的性格特征有关,一般的人不可能具有这种特别的性格特征。花剌子模国大多数的普通人并不具备神交的能力,如果他们想达到心目中理想的崇高境界,往往需要依靠催情药的迷幻力量。
花剌子模国的人民并不是从来都不吃流血的动物。他们每年都有一个特别的纪念日,在这个纪念日前后的三十天里可以吃流血的动物并且可以畅饮美酒。这个日子就是花剌子模国的特别纪念日晦嗍节――花剌子模国当地历法里的四月五日。四月五日的晦嗍节是一个极其特别的日子,庆祝方式与我们的春节有些相似,隆重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盛大的节日从三月二十一日的时候就开始了。在此之前,花剌子模国要从邻国进口大量的牲畜禽鸟和上等的美酒,以便在纪念日里尽情庆贺。花剌子模国的人民在三月二十一日凌晨零点开始,请居住在国境里或者邻国的非花剌子模族人替他们宰杀猪马牛羊驴狗猫和鸡鹅鸭等各种家畜以及野生的飞禽走兽。从三月二十一日凌晨开始,整个花剌子模国的上空都飘着一种血腥的气味。那些性急的人在好几天前就停止了咀嚼纤维质食物,彻底地腾空自己的胃,焦急地等待着这个日子的来临。从三月二十一日开始到四月二十日结束的整整三十天的时间里,花剌子模国的人民天天都在大吃大喝,天天都在跟各种女人交合。有些王公贵族的贵妇人和他们娇贵的女儿们也趁此机会跟各种男人进行交合,尽情地享受肉体与心灵的双重快乐。这个节日如此重要,以至于人们创造出各种方法来对它进行充分与彻底的享受。比方说,四月五日前的十五天,可以细分为一五,二五,三五这样的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象征着一种特别的节庆。一五是三月二十一日至三月二十五日,这个时候春临花剌子模国大地,广袤的草原上春息悄然而至,空气清新。利于迁居和畅饮美酒。二五从三月二十六日起至三月三十日止,这段时光里,冰山融雪,小溪水流潺潺,青草开始从泥土里萌动。利于动土,迎娶。三五是四月一日至四月五日,这个时候冬眠的动物和虫子都从梦中苏醒,青草已经开始长出嫩芽。宜于拜祭祖先,祈求上帝;所有暗暗许下的心愿都能够顺利实现。四月五日之后的十五天也细分为三个五天,称为后三五。第一个五天是四月六日至四月十日,这个时候百畜发情,野花绽芽,雪山上的雪水开始增多。宜于交合,怀孕和生产。第二个五天从四月十一日起至四月十五日止,这个时候万物复苏,草原变长出美妙的青草。适合于旅行和放牧。第三个五天是四月十六日至四月二十日,这个时候南雁北飞,青草肥美,人们应该渐渐开始收敛心性,回到原来的那种向道德精深的方向挺进的途径。
在晦嗍节总共三十天的时间里,四月五日的意义十分特别。实际上,所有这三十天想要纪念的就是这一天。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变化,人们把时间增加到了三十天。在花剌子模国,没有像我们中国一样的春节、清明节、鬼节和重阳节这样的节日,他们全年只有一个节日,就是晦嗍节,因此,他们所有的庆典都要在这个节日里完成。四月五日晚称为节三五晚,人们拜祭完祖先和上帝之后,就可以纵情享乐,百无禁忌了。有些人往往乐极生悲,因为缺乏节制而暴毙。当然,这些人只是少数,不足为道。这时候,整个花剌子模国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使人们心情激动,彻夜不眠。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蓬勃地在各处展开,有放焰火的,有耍杂技的,有卖唱的,有演戏的,有捏糖人的,有放风筝的,有变魔术的,还有比武招亲的。什么都应有尽有,一应俱全,凡是人们能够想象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人们想象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有。
在晦嗍节里,小孩子最高兴的事情是大人们给他们分派礼物。当更夫敲响十二声木更,表示已经是午夜与凌晨交界的时刻,大人们就要把牛骨头、羊骷髅、蛇干、牛粪干、马蹄子、橄榄枝、五色石这样的礼物赠送给自己的孩子。然后他们把嘴巴撮起来,咂叭咂叭嘴唇说,我的老天啊!孩子们模仿能力很强,所以他们也跟着说,我的老天啊!这是一种表达各种情绪的习惯用语。之所以说它是习惯用语,是因为人们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并不在乎这句话的确切意思,其中也未必一定要包含着什么特别的意义,而仅仅是作为表达欣喜、快乐、感叹、忧伤、反对、不赞同、难过、惆怅以及人们在日常生活当中能够想到的各种各样的情感的一种手段或者感叹词。所以这句话渐渐地就进入花剌子模国的流行语里,成为花剌子模国人民沉思默想或者与人交往时经常使用的口头语。有时候他们说,我的老天啊,或者干脆删繁就简,说,老天啊!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一定要配合好,不然就效果一般。匝叭咂叭嘴唇,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脸部表情,用各种声调把这句话说出来。比方说,当他们参加了一次盛大的反刍聚会,感到十分激动之时,就会十分感慨地相互赞叹说,我的老天啊,太精彩了!又比如说,当花剌子模国国王出巡,人民夹道欢迎,目睹盛大的场面而由衷感慨的时候,也会大声地说,老天啊,真是不得了!又比如说,当人们在与女人交合,得到一种淋漓尽致的快感的时候,也会拍拍女人的光屁股说,老天啊,爽呆了!这句话被人们运用到社会的各个领域,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连小偷在行窃的时候,也会相互击掌鼓励说,老天啊,千万别失手!
晦嗍节是花剌子模国最为重要的节日,人们不仅能够从晦嗍节的寻欢作乐里获得足够的幸福,而且能够从中得到相当的精神安慰。至于晦嗍节的来源,花剌子模国的普通人已经忘记了,只有一些学识渊博心灵纯洁德高望重之士,才能够依稀考证出这个隆重盛大的节日的来源。由于时间过去得实在太长了,所以每一个人的说法都不尽相同。有人说这个节日是来源于太阳的位置,有人说这个节日是纪念大雁的北飞,有人说这个节日是出于对雪山融雪的雪水浇灌大地的感恩,还有人说这个节日其实是为了纪念花剌子模国一个伟大的圣人的诞生或者死亡。还有人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个节日很可能是为了纪念花剌子模国被蒙古人征服的那一天――当然,他们不敢这么表述,而只是说,是为了纪念花剌子模国英勇抗击蒙古人入侵的那一天。这种说法有其可靠性,因为花剌子模国受着蒙古人察合台汗大公国很长时间的统治,每年都要向察合台汗大公国进贡黄金和美女。
这是不愉快的记忆。花剌子模国的国王成功地让自己的臣民忘记了这件事情――按照国王的旨意,所有进宫向他报告情况的信使都要报喜不报忧。谁要是报了忧,就将被拉出宫外砍头。这样,所有从国境或者国外前来向国王报信的信使,都要把喜信报告给国王。国王被这种虚构的喜事所包围,整日莺歌燕舞,乐不思蜀。信使们为了让国王高兴,总是把忧事说成是喜事,把坏事说成是好事。比方说,全国的谷物歉收了,信使在向国王报告的时候就会喜气洋洋地说,报告国王陛下一个天大的喜讯,我国今年谷物大丰收。又比如说,某地遭受了水灾,信使在向国王报告的时候,就会说,某地今年气候温和,人民安居乐业,都在歌颂国王的大恩大德。又比如说,某地发生刁民的骚乱,当地的治府官员派来的信使就会说,报告国王一个好消息,某地的人民因为感激国王陛下,在治府的批准下举行了盛大的游行活动。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习惯,使各地的大小官员都对捏造事实弄虚作假胡编乱造夸大其词这些事情习以为常,并且精于此道。如果说今年的黑麦亩产三担,他们就会把数字增加十倍,夸张成亩产三十担;如果说母牛每头日产奶量为六升,他们就会把数字再乘以六,夸张成三十六升。金矿的生产也同样如此,每天的产量会由十五两夸张成一百五十两。总之,所有的生产都会被故意夸大,以使国王陛下高兴。在花剌子模国,国王陛下考察官员的政绩不是以他们的实际工作为依据,而是以他们夸大其词的能力为选拔的标准。每年晦嗍节前后,国王都要召集全国各地推荐而来的各级官员,让他们就某个特定的题目进行想象和夸张的比赛。只有那些能把麦杆说成金条,把死人说成活人,把公猪说成母猪,把敌人说成朋友的官员,在经过严格的、苛刻的、层层把关的选拔之后,才能够冲破重围,脱颖而出,被国王陛下委以重任。前朝曾经有一个名叫魍昂角驴巨滚的宰相,是花剌子模国里最有想象力最会夸大其词最会吹牛拍马最会装腔作势在假装思想境界特别高尚方面最为出色的官员。魍昂角驴巨滚宰相最著名的事迹是对花剌子模王国国王陛下捏造蒙古人前来投降的消息。蒙古人占领了邻国呼儿珊王国并进逼花剌子模国国境之时,边境官员见事情紧急,立即派信使日夜不停地赶往首都准备向国王陛下禀报军情并请求援兵。事情被魍昂角驴巨滚宰相得知之后,他把信使拦截到宰相府里,让这个因为事情过于紧急而冲昏了头脑,准备如实向国王陛下禀报情况的信使首先冷静下来,然后让他在向国王陛下报告的时候,把蒙古人的进攻说成是投降。信使应该这样说才对:野蛮的蒙古人因为慑于国王陛下的赫赫威名,仰慕国王陛下的高尚道德情操及无比纯洁无比善良无比尊贵的灵魂而决定前来投降。当时的国王――现在国王的曾曾祖父――听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喜过望之下,大叫一声,我的老天啊!就要晕厥过去。伟大的国王陛下之所以心情这么激动,是因为他突然忘记了花剌子模王国的信使都喜欢说假话习惯报喜不报忧的事实,竟然以为蒙古人前来投诚这个消息是真的,觉得一个在花剌子模王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伟大功绩就将在自己的身上完成。他于是决定亲自到国境边上接受蒙古人的投降,并顺便表示出自己作为一名伟大国王的高尚境界和宽宏大量。情况恰恰相反,他一到边境就被蒙古人生擒活捉了。作为一国之君,花剌子模国国王在夸大其词自欺欺人以及吹牛拍马这类事情上理所当然地是花剌子模王国最有造诣的人,当他被蒙古人俘虏了之后,立即表示要无条件地向蒙古人投降,无论蒙古人索要什么贡赋他都将如数奉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蒙古人允许他保持国王的王位和继续吹嘘的权利。蒙古人是实际的,是绝对的功利主义者,他们听了花剌子模国国王的要求只是笑了笑,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之后,凯旋而去。国王陛下立即命令当地官员假扮成被俘虏的蒙古人,与他一起回到首都,举行盛大的胜利庆典。这出由国王陛下自导自演的戏剧表演得如此逼真,以至于当国王陛下命令郐子手处斩假冒的蒙古俘虏的时候,这些边境的卫戍官员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进行申辩,坐视自己的脑袋即将搬家,仍然喋喋不休地说,我们蒙古大军一定会来给我们报仇的,我们蒙古大军一定会来给我们报仇的。作为所有这些事情的肇始者,魍昂角驴巨滚宰相得到了最高的奖赏。当然,这并不是晦嗍节的来源,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表明花剌子模国的国王和人民是如此醉心于吹牛拍马夸大其词的能力,以至于连国破家亡也在所不辞。
不管怎么说,晦嗍节的来源虽然考证起来有欠准确,但是人们对这个节日的热爱之情是不会消减的。
这个节日如此重要,以至于在花剌子模国里,人们把它看成是一切。国王在一年里想做的事情,几乎都放在晦嗍节这一个月里。甚至可以这么说,国王利用这个节日来完成一切:征赋,收税,招兵买马,建设宫殿,选拔宫女,处罚罪犯,戮杀异己,拜祭祖先与天地,检阅军队,升迁或者贬抑官员,接见外国使节,颁发各种奖章奖状等等等。虽然这个日子很有可能是一个耻辱的日子,跟花剌子模王国的光荣无关,跟国王陛下的功绩无关,但是这根本没有妨碍国王陛下每年一度地为这个节日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节日期间,人人的嘴巴里都在说,老天啊!我的老天啊!虽然他们不明白这句话的确切含义,但是这也没有妨碍他们用这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各种情绪。在这个节日里,除了上述各种事情之外,各级治府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还有:为国王陛下提高或者降低税收的比率而举行表彰和庆祝活动,既表彰先进集体,也表彰先进个人。有些幸运的年轻人会莫名其妙地被找到治府校场,成为优秀青年的代表,在某个老态龙钟的官员的带领下,举起左脚庄严地发誓要时时刻刻准备着为国王陛下贡献出自己的青春乃至自己卑贱的生命。跟这些官方的庆祝活动相比,花剌子模王国的人民在纪念晦嗍节的庆祝活动上也毫不逊色。所有花剌子模王国的子民都衷心热爱这个令人激动的节日。人们把所有的喜事丧事婚事以及生养儿女这样的事情都选择在这个节日里进行。据有些巫师断言,在晦嗍节的节三五晚上进行性交而怀孕的妇女,在前半夜完成性交的会生下女儿,后半夜完成性交的会生下男婴;另外的说法是在交合时采取后入式而怀孕的女人会生下儿子,采取正交式而怀孕的女人会生下女儿。由于花剌子模王国的子民普遍喜欢男孩,所以他们在性交的时候很喜欢采取后入式。这样做的结果是花剌子模王国的子民里男性公民占大多数,女性公民则少之又少,以至于物以希为贵,一名女子至少能够嫁给两个男子为妻,所以女子在花剌子模王国具有很大的权力。用比较时髦的话来说,就是女性经常施加给男性以性暴力和性压制。当然,我们都知道,这种性暴力和性压制只对普通人管用,对于那些天赋异秉的人而言毫无用处。他们能够使用神交的方式达到同样的效果,所以他们并不为女人所制。
一般说来,这个国家的人民每年会都处在这样一种轮换交替的状况当中:每天不停地咀嚼纤维质食物,反刍,聚会进行辩论,纪念晦嗍节,性交――包括神交――,沉思默想,训练吹牛拍马、夸大其词的能力,从而展开对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物质的栩栩如生的想象。


3
随着五道子墙修建工程热火朝天地展开,我们江阴城人民欣喜地发现,这座城市有史以来――准确地说是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在上一章第三节里我们曾经说到过,土政司为了更好地开展子墙的修建工作,又在原有各个专业署的基础上成立了一些专门处理子墙修建工作的部门。这种把各种工作进行细致分工的方式十分符合江阴城子墙修建工程的利益,所以得到了德高望重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首肯。新部门也带来了一些新问题,但是这些问题比起整个子墙修建工程来说简直就是微不足道。就像做任何事情一样,在子墙修建这项伟大的工程进行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偶然失误。既然整个子墙修建工程的大方向是正确的,那么其中出现的一些小小的过失就无关大碍了。在县衙幕府署的直接关心下,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正在对土政司各个专业署进行着有条不紊的整减。虽然这种整减不可能立竿见影,但是其效果是十分明显的――那就是土政司以及江阴城县衙各级司署单位都在这次有益的整减过程当中统一了思想,看清了方向,从而能够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到子墙的修建工作当中去。为了表明自己的清正廉明,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在整减过程中首先决定把土政司车马署里的四匹羸马和两辆旧车拨出来赠送给其他兄弟司署单位,支援他们的工作。这种大公无私的做法得到了县衙幕府署和其他兄弟司署的交口称赞,连我们江阴城人民十分崇拜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都对这种做法表示了肯定。
我们说,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的确值得我们好好地学习,但是尉迟光大人把马匹和马车赠送给兄弟单位之后,却使土政司车马署首席署吏史王文各大人觉得在车马的使用上捉襟见肘,十分局促,各项工作都无法有效地开展。经过在署务会上与副署吏史、师爷等人进行认真的讨论之后,车马署拟定了增购车马的计划。这个计划决定从回回人手里购买四匹进口的纯种大宛血汗名马,从波斯人的手里购买两辆从弗林国进口的名贵红木马车――两辆马车都以红木为杠,花梨木做顶,金檀木为座,纯乌金做轮辐;车厢里用金箔和银子装饰,镶嵌着檀香木、珍珠贝、深海红珊瑚、暹罗蓝宝石以及波斯手工织毯,可以说是金碧辉煌,价值连城。
这样名贵的车马购置进来之后,在我们江阴城里造成了不小的轰动。由于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暗示,尉迟光大人对车马署这种未经请示而擅自行动的做法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考虑到车马署首席署吏史王文各自从主持车马署的工作以来成绩突出,有口皆碑,对土政司作出过重大的贡献,使土政司车马署的马匹与车辆的数量在短时间内翻了三倍,极大地方便了土政司的各项工作,其他署的首席署吏史也纷纷为王文各说情,尉迟光大人决定网开一面从轻处罚,对王文各进行司内警告处分半年,以观其后效。另外,尉迟光大人又决定把两匹大宛血汗名马和一辆红木马车送给县衙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使用。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一贯以公正清廉著称,当然不会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了。马和车于是就留在县衙里归幕府署特别专管,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只是在接待尊贵的客人以及其他兄弟城市的参观代表团的时候,才会听从幕府署的劝告动用这些大宛血汗马和弗林红木马车。其他时间,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一概不用这些马和马车。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做法使各级官员都十分感动,纷纷表示要学习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公正廉洁,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为建设好江阴城子墙而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使江阴城真正变成一座迷宫般的城市、一座美丽清洁的城市、一座不可战胜的城市。虽然目前江阴城并没有敌人,但是他们都相信敌人必定是潜伏在某地,随时都会威胁着江阴城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既然说到江阴城人民的生命和财产,我们就不得不提提我们这座江南城市的日常生活景象,以免人们误以为我们每天什么事情也不干,只是一刻不停地在凿石头,挖泥土,烧青砖,拌灰泥,砌城墙。这种误解产生的原因跟我们的叙述有关,因为我们还来不及把我们江阴城的城市生活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大家。
我们江阴城是一座江南城市,城墙紧紧靠着扬子江,这一点我们已经说过了。当夏天发大水的时候,波涛汹涌的江流就会从城墙边上咆哮而过,巨大的洪水就像扬子鳄一样频频地伸出恐怖的舌头,不断地舐舔着我们江阴城的城墙。当冬天缺乏雨水的流注而消瘦的时候,扬子江就会退得远远的,只剩下细细的一条身躯,吐露出大片大片的芦苇滩和沼泽地。枯枝烂叶,死鱼烂虾,各种贝类和各种死因不明的水鸟尸体袒露在河滩上,使我们这些喜欢到江边玩耍的小孩觉得有如误入一片刚刚撕杀过的血腥战场。我们都知道,那些沼泽地表面上似乎十分平坦安全,有许多小鸟小虫子在上面自由自在地驻足停留,低徊盘旋,实际上却十分危险,就像那些凶险的扬子鳄一样悄悄地张大着看不见的大嘴,随时准备吞噬那些毫无心理准备的小孩。我们也知道,河边的芦苇地虽然因为失水而枯枯瑟瑟,野鸭不断地扑腾而出,水鹭时时在上面低飞,但是里面的凶险远不止于此。大人们常常对我们说,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就不要到那里去乱逛,我们不了解的地方不是有妖魔鬼怪,就是爬满毒蛇虫蝎。这些地方我们都不去,我们知道何为安全,何为凶险。我们从来都不会在离开江阴城城墙半里远的地方玩耍,对于这种小心谨慎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
在第二章第三节里我们曾经说过,我们江阴城人民并非缺乏冒险的精神,这从我们的饮食习惯上就可以看出来。我们在饮食上所体现出来的勇气是其他城市所不敢想象的。同样,我们江阴城人民在穿着打扮上所显示出来的勇气也世上少有。一方面,我们十分保守,无论天气有多么炎热,都要把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地裹在衣服、腰带、靴子和布帽里,以显示我们对天地的尊敬。另一方面,我们在各种生活上又十分开放,对歌舞酒肆茶楼布庄果脯店公共洗澡堂和妓院从来都没有限制过。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十分喜爱干净,一有空就成群结队地去公共洗澡堂里洗澡。有些人喜欢洗澡到了这样的程度,竟然一连好几天泡在澡堂里不肯出来,生怕一旦走出澡堂,就会被污浊的空气染脏。我们的公共洗澡堂里各种设施也特别齐全,一个人可以在公共洗澡堂里得到所有需要的服务――只要他们有足够的钱财可供开销。有很多人喜欢吃在澡堂,喝在澡堂,拉在澡堂,睡在澡堂,享受着神仙也不可能得到的快乐。这里有一个十分有代表性的例子,那就是我们江阴城县衙土政司的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也十分喜欢公共洗澡堂,在办公之余常常到公共洗澡堂来,一呆就是好几天。兴致上来的时候,他甚至把办公室搬到了公共洗澡堂来,一边洗澡一边办公,一边跟来自各地的贵宾客人谈笑风生。他说,在公共洗澡堂里跟人谈公务就是效率高,效果好,人人都泡在浴池里一丝不挂,可以说是开诚布公,坦诚相见。这个经验渐渐地在我们江阴城里推广开来,县衙各个司署单位的司政参军和首席署吏史都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公共洗澡堂。这使得我们江阴城原有的几个公共洗澡堂人满为患,土政司第三产业署见到这种状况,觉得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干扰,有碍父母官与老百姓继续保持游鱼与流水的亲密关系,经过慎重的调查研究,决定专门为身份尊贵、修养精深的各级父母官新建一座名叫怡然宫的公共洗澡堂。这样可以进一步还民以安静还民以实惠,更好地密切官群关系,共同为建设好我们江阴城而作出各自应有的贡献。之所以专门为各级父母官们建造洗澡堂又说是公共洗澡堂,是因为这个富丽堂皇的洗澡堂并非只有各级父母官才能够进去,只要我们愿意,我们江阴城所有人民群众都可以进去洗洗澡。不过既然这个洗澡堂建设地比较豪华,洗澡的价格可能稍稍贵了一点,而且顾客要事先进行登记,办好会员卡,才能够获得洗澡的资格,但是他们付出这点代价绝对值得,怡然宫里面的设施全都是一流的水准,所有人们想象得到或者暂时还想象不到但是进去过一次之后就会感到印象深刻的各种各样的服务一应俱全应有尽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江阴城所有有身份的人和有钱的人都喜欢谈论自己曾经进过怡然宫洗过澡的原因之一。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县衙属下各个司署的父母官都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了怡然宫里,以便提高自己的办事效率。应该说,作为我们江阴城的父母官,他们的做法是能够理解的,甚至是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因为一个父母官如果连在自己洗澡的时候都在想着工作的事情,那么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心情将是多么的高兴啊。为此,即使土政司第三产业署颁布公告说因为土政司的财政拨款有限,怡然宫的修建将有一个很大的资金缺口需要请我们江阴城人民每人自愿为怡然宫捐款白银半两或者铜钱十吊的时候,我们所有人也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而觉得是十分应该的事情。土政司第三产业署颁布公告说是自愿捐献,所以我们都自愿地捐献了。我们都觉得自己欠了江阴城父母官一个很大的人情,这个人情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还,现在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了。除了极少数鸡鸣狗盗之辈或者低三下四之徒因为心怀不满而不是很情愿捐献银子和铜钱之外,我们大家都是自动自觉地把银子和铜钱收集起来交到里甲手里派人专门送到土政司第三产业署签收处的。当然,那些人虽然不是很情愿捐献,但是慑于我们大家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自动自觉的精神力量的感召,他们也不得不自动自觉地把银子和铜钱交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甚至觉得有些惭愧,因为我们自己没有足够的自觉性自愿地主动地把土政司第三产业署所缺乏所需要的款项事先捐献出来,以至于土政司第三产业署不得不颁布这样的一个公告,白白地给他们添了不少的麻烦。他们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本来就十分烦琐,现在竟然要为捐献银子和铜钱这种小事情而额外分出精力来,这不是很不应该吗?我父亲是本城一个还算是比较有知识有文化的老秀才,不仅知书达理,而且深明大义,对我们江阴城所有的事情都十分关心。在捐款这件事情上他目睹我们江阴城人民的一举一动,心里感到十分难受,甚至有些悲哀。出于某种我自己还不是很能够体会或者理解的自觉与忠诚,我父亲早在土政司第三产业署的公告颁布下来之前,就已经主动自觉地把一封十两重的银子送到了土政司第三产业署签收处。当签收处的一个年轻办事人员表示十分感谢并要给他开具荣誉证书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深深地刺伤了。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办事人员误解了他的举动,好像他这样做是为了得到某种荣誉,而不是出于对本城父母官诚诚恳恳劳心劳力认认真真的贡献的真心真意的回报一样。在江阴城里,像我父亲这样既善良又热心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在这里限于篇幅,请恕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在接受捐款这件事情上,土政司第三产业署签收处官员的工作做得十分认真细致。他们不仅给每一个捐款的人登记名录,而且给捐款达到一定金额的捐款人出具荣誉证书和未来的公共洗澡堂怡然宫的名誉会员卡。这张名誉会员卡的颁发并不是说其拥有者可以免费进入怡然宫洗澡,而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只有荣誉称号而不具备实际效用的荣誉卡。凭着这张卡,人们在怡然宫的门票紧张的时候可以排在一个特殊的窗口优先购买,但是为了维护江阴城公共洗澡堂的秩序,怡然宫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绝对不打折扣。
等怡然宫造好,县衙的各级司署父母官都把办公室搬进这个华丽的怡然宫之后,人们发现怡然宫每天都人满为患,根本就没有余票可供出售给江阴城的普通市民。虽然县衙各级司署父母官的办事效率并没有因此得到提高,但是他们都因此而精神饱满红光满面,显得十分健康,而这种健康正是我们江阴城人民都希望看到的良好的现象。不仅如此,县衙各级司署父母官整天整天地泡在怡然宫的这种特别注意个人卫生与个人清洁的做法,在我们江阴城里也起着十分良好的潜移默化的教化作用。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江阴城人民都变得更加喜爱洗澡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们江阴城人民本来洗澡很懒,而是说我们原来洗澡没有这么勤快,而现在我们要勤快得多了。有些大户人家本来习惯在自己家里洗澡,现在也喜欢跑到公共洗澡堂里洗澡了。其中的原因,据我们粗略的观察,并不是因为公共洗澡堂比私人浴室干净,比私人浴室方便,而是公共洗澡堂里更加热闹,更加有趣,还能够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服务。有些公共洗澡堂里有专门替人作按摩的女侍,如果人们想要得到更进一步的服务的话,只要增加费用,也能够轻易地遂愿。在我们的公共洗澡堂里除了特别的服务之外,基本上都是洗冷水浴;我们天生喜欢洗冷水浴,这样既省钱,又有益于健康。热水浴也有,原本大多专门为在江阴城里做生意的波斯人或者回回人准备。在我们江阴城里,有些大户人家在自己家里洗澡的时候也喜欢洗热水澡。热水澡的洗法有两种:一种是把烧好的热水倾倒在浴盆里的普通浴;另外一种是矿石浴,即把烧热的矿石放在澡盆里,把冷水倒进去的时候就自然加热了。这两种热水澡各有优点,洗什么澡主要看个人所好。矿石浴虽然有美容健身的功效,但有一些小小的风险,不小心的话会烫伤屁股或者其他部位的皮肤。在一些设施较好的公共洗澡堂里据说有自流热水,可以通过一根竹筒的细眼喷射出来。为了提供这项服务,洗澡堂需要专门有十五个身强力壮的杂役分成七人组和八人组,一组把冷水倒在烧水的铁锅里烧热,另一组把热水川流不息地送到一只巨大的木桶上。这只巨大的木桶使用一种称为铁木的木料制成,能够盛下五十桶热水,这些热水通过一根巨大的楠竹筒源源不断地流向浴池上方,为那些需要洗热水浴的浴客提供热水。除了运送冷水和热水的十五名彪形大汉之外,烧水的这个巨大的铁锅也需要有五个人照看。其中三个人拉风箱,两个人往炉灶里送柴火。由此可见,要把热水送到澡池里,的确并非易事。
废话少说,言归正传。我们说到由于江阴城县衙的各级司署父母官在大搞个人卫生上带了一个好头,在我们江阴城人民也开始掀起了大搞个人卫生的热潮。既然为了搞好我们江阴城的各项建设而呕心沥血地工作着的各级父母官们在百忙之中都能够经常性地到公共洗澡堂里去洗澡,把他们个人的卫生搞好,我们作为普通的江阴城市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我们这么反躬一问,就觉得十分惭愧,觉得自己简直就脏得像头猪臭得像头驴。不仅蓬头垢面,而且满身的跳蚤虱子。我们甚至觉得,如果有一阵风从西南方向吹过我们江阴城,携带着我们奇臭无比的气息飘过扬子江飘向扬州城,扬州城的人民都会闻之作呕,吐得七荤八素。总之,我们不仅惭愧,而且害羞。我们决心以比我们江阴城县衙各级司署父母官们更加高涨的热情,掀起一阵洗澡的浪潮。在这阵洗澡热潮当中,自然也难免出现一些过头的行为。比如说,有些人因此得了洁癖,任何被别人端过碰过的碗筷都觉得肮脏难忍,以至于干脆拒绝吃饭,活活饿死。还有些人把自己的身体洗得如此干净,以至于身上的皮肤沾不得任何的衣物,一旦轻轻触到,不是大起鸡皮疙瘩,就是发红过敏,溃烂浮肿,只好天天呆在公共洗澡堂里,不能够走出去一步。另外的一些人甚至一脚踏出公共洗澡堂的大门就会对外面的空气过敏,喷嚏不止,横流涕泗。这些事情都是很正常的,俗话说,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人没有?俗话又说,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总之,任何事情见得多了,就不足为奇。有这么一些事情,表明我们江阴城人民对大搞个人卫生这件事情是十分认真的,十分重视的,而且是十分投入的。这种重视和投入的程度甚至延伸到其他的领域。例如对生活垃圾、人畜粪便、路边污泥以及尘埃等等脏物的清除,这样做将会使我们的江阴城变得更加干净,更加清洁,更加卫生。产生最明显改变的例子是徐府大院的少爷徐霞客公子。
在我们江阴城所有的纨绔少年当中,徐霞客最能够适应个人卫生清洁的运动。不仅适应,甚至可以说有些着了迷。极端的例子就是徐霞客忽然得了令人惊讶的洁癖――而在此之前,徐公子和他的那些死党如陈府大院的少爷陈函辉公子、钱府大院的少爷钱谦益公子等等等,都是常常几个月不洗澡浑身上下既脏又臭的纨绔少年。只要稍稍想想我们江阴城城市街道的真实状况,就能够明白我们这样说并非出于恶意。在我们江阴城的街道还没有铺设因为不合格而淘汰下来的大青砖以及碎石子、云母石和黑脂膏石之前,这些泥土街道的状况可谓是十分糟糕,夏天积水,冬天结冰,到处都是泥坑、水潭、淤泥和人畜粪便――人们和在街上乱跑乱撞的家牛、家驴、家猪以及鸡鹅鸭等等等的畜禽一样,一有需要就毫无顾忌地随地便溺,致使这些淤泥、水潭和泥坑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人畜禽秽物以及死鱼烂虾烂菜叶,不仅肮脏,而且奇臭无比,令人恶心,令人呕吐,令人头晕目眩,令人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在我们江阴城大街小巷上乱跑乱颠的畜禽中有东门旁边卖肉的屠夫彩城矶家养的香猪,有翠花楼老鸨柳柳枝养的波斯狗,有怡景阁老板景泰福养的专门用来采驴鞭的公驴,还有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府里家丁饲养的图图鸟和奇种鸵鸟……由此可以得知,徐公子和他的死党陈公子、钱公子在我们江阴城的街头巷尾聚众玩耍逞能斗殴的时候,这些街道上和街道边全是烂泥粪便以及烂泥粪便的混合物,他们身上奇臭无比实在是不足为奇。有些喜爱干净的大户人家为了不沾上这些肮脏的东西,特意在门前铺上各种木桩或者砖头,出门的时候掂起脚尖行走。久而久之,他们就练就了一种使用脚尖走路的独特姿势。用这种姿势走路的男人当然其状不堪入目了,但是女子走起来却又是别有风味。由于用脚尖走路,重心不稳,得不断地进行调整,我们江阴城的姑娘们走路时一个个婀娜多姿,妩媚动人。为了增加自己用脚尖走路的时间,有些聪明的姑娘悄悄地在自己布鞋的后跟上垫上一块厚厚的木头,以增加平稳感,让自己本来就已经艳光照人的姿势更加令人绝倒。在所有这些把布鞋后跟垫高的姑娘当中,以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姑娘脚后跟的高度为最,高达一尺七寸,有如高跷,走起路来颇像马猴。据说她这么做是为了取悦徐府大院的常客徐霞客少爷。其次高的人不是很能够确定,有人说是屠夫彩城矶的女儿彩谷子,有人说是钱府大院钱谦益少爷的姘妇杨渐渐。我们无意于考证这些事情,但是彩谷子和杨渐渐布鞋的后跟垫得也比较高,这无疑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为了取悦徐霞客,把自己的布鞋鞋跟垫到一尺七寸高,走起路来如风摆柳如水拂草,姿势婀娜,神情美妙。士为知己者死,既然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能够把自己的鞋跟垫到一尺七寸高,徐霞客觉得自己应该投桃报李,所以他也让自己平空长高了九尺。他不是垫高自己的鞋跟,而是干脆踩上了一副用交趾出产的花梨木做的高跷。徐霞客本来就练就千锤百炼的铁臀功,现在又迷上了高跷,而且玩得十分老到十分娴熟十分到家十分了得。这样,他就又身怀另一项绝技了。于是,每次到翠花楼去接受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挑战时,他都带上花梨木做的名贵高跷,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小巷上穿梭往来,快如闪电,轻盈如燕,倒也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徐霞客开始远离脚下那些污泥烂粪,变得干净起来,身上的气味闻起来也不再有人畜粪便和死鱼死虾烂菜叶的味道。对于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挑战,徐霞客便能够居高临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高接低挡,左右逢源。他的潇洒飘逸的风度彻底地征服了翠花楼里所有的小妓女,她们一见到徐霞客的身影就兴奋莫名,尖声高叫,疯狂拍手,拚命跺脚。徐霞客风度翩翩,神态悠然,很有名士风范,极具巨星特点。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对他更加崇拜更加着迷,更加坚定地要跟徐霞客私奔,一起去过幸福的日子。小妓女如云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何止是她,翠花楼的小妓女们的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江阴城所有的适龄少女也都对徐霞客无比崇拜,都发誓非徐霞客莫嫁,最大的梦想就是有那么一天徐霞客会走到她们的跟前对她们说非她莫娶。据不确切的消息说,甚至连在城东买肉的姑娘彩谷子都置陈府大院的少爷陈公子每天送三担薯苗、在薯苗里悄悄地夹带各种香料的痴情做法不屑一顾,而是随大流地对徐霞客着了迷。有些少女还暗暗决定为徐霞客而离家出走,或者剃度出家或者寻死上吊。这就造成了江阴城的其他适龄少年对徐霞客产生了嫉妒产生了愤怒产生了要把他收拾掉的阴谋。总之,徐霞客的做法使江阴城产生了新的不安定因素,这使土政司民情署十分关注。这都是后话。
我们要说的是,自从迷上了洗澡之后,徐霞客进一步变成了一个清洁狂。每逢出门必然要踩上高跷,以免被污水烂泥弄脏身体和衣服不说,他每天不到公共洗澡堂里去洗一把澡,就会浑身发痒,通体难受。这还只是徐霞客热爱干净的表现中很少的一部分,至于徐霞客的洁癖究竟已经达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我们在这里就不进行详细的正面描写了。在这里我们应该稍稍提及一下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的洁癖,也许这可以从反面印证徐霞客喜欢干净的惊人程度。据说北宋的大画家大书法家米芾对任何的不洁都带有某种极其敏感的厌恶,为此,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洗一次手。他的家人要在他的身边摆上七只装满清水的铜质水盆,以便他能够每次洗手的时候都能够换一种干净的水。他的手因此变得既洁白又干净,就像一只刚刚削好皮的砀山梨。他的书法和绘画变得更加干净利落,他的艺术境界和精神境界也变得更加清净悠远。元朝的艺术家元齐山在爱好清洁上比起米芾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他洗一次脸要换几十次水,每穿一次衣服戴一次帽子都要掸十次土,甚至连他书房前的假山和树木他都要让家人每天用皂角叶搓汁彻底地清洗一遍。本朝有一个叫普承蒙的吏部尚书则是一个真正的洗澡狂。他每日洗脸,洗脚,洗身,洗头发各两次,一次大洗,一次小洗。洗澡的时候,他喜欢蹲在一只用山毛榉做成的大木桶里洗矿石热水澡,每次洗澡的时候都要有一大群使女侍候他,替他按摩,帮他搓背,必要的时候拱起身子撅起屁股跟他做爱。做完爱之后,吏部尚书普承蒙大人又要洗浴一遍,洗完之后,焚烧迭迭香,喷洒油檀香,腰佩十段香,口含乳胶香,然后才能够完成这次沐浴。由于洗澡的时间太长,洗澡的次数太多,接触烧热的矿石时间过久,;吏部尚书普承蒙大人的屁股就像猴子一样变成了红彤彤的颜色,既十分娇嫩,又十分鲜艳欲滴,闻起来还有一种淡淡的硫磺气息。由于这种过分的洁癖的作用,吏部尚书普承蒙大人的嗅觉变得十分灵敏,这使他变成了一名出色的反贪专家。所有的朝廷官员,只要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嗅上片刻,他就能够凭着这名官员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辨别出这名官员究竟是满腹贪心还是清正廉明。凡此种种的奇怪喜好综合起来,就是徐霞客患上洁癖和洗澡狂症之后的表现。在顺利地把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赎出翠花楼之前,徐霞客决定让自己变得像镜子一样干净,像面粉一样洁白,像彩谷子家里用陈函辉赠送的薯苗和香料喂养的香猪猪肉一样浑身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一有空就往公共洗澡堂里跑,终日泡在公共洗澡堂浮满污垢的水池里,把自己的皮肤泡得发红发痒,就像一只烤好了的红薯。像徐霞客这样一个原来污糟邋遢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居然也会变成一个洗澡狂,真是让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翠花楼老鸨柳柳枝要徐霞客做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用一枝箭射下翠花楼后院老槐树上所有的麻雀,附带的要求是射完箭后树枝上不能留有一个麻雀,不然就算他失败。
这个难题的确让人伤脑筋,因为老槐树树枝上所有的麻雀所处的方位都各不相同,这些麻雀驻足树枝以及它们飞离树枝的时间也存在着差异。要比较恰当地形容这些飞飞停停,位置各不相同的麻雀的具体情景,我们可以用秋天老槐树的落叶来打比方。随着一阵阵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的秋风的吹拂,老槐树上的枯叶纷纷脱离树枝;有些在上,有些在下;有些在里,有些在外;有些在前,有些在后;有些较轻,有些较重。当它们落下来的时候,有些较近,有些较远;有些划着十分花哨的曲线摇曳着飘落,有些落下来的时候则线条比较单一,显得既僵硬又急促……所有这些变化还只是对老槐树落叶的无数种姿态的最简单描述。如果要对所有这些姿态进行彻底的、毫无遗漏的描述,所需要的文字将是难以计数的。在翠花楼后院老槐树上的麻雀也是这样,你用语言很难准确地描绘出它们所有的动与静的姿态。由于翠花楼是一个人来人往,食物丰富的地方,这些树上的麻雀数量很大。需要补充的是,由于语言单线叙事方式的局限性,使我们在描绘老槐树的时候,不得不暂时撇下其他的景物,暂时忽略翠花楼后院里其他的树种,不得不暂时忽略在翠花楼后院里的小径、凉亭、假山、草坪、水池和其他种类繁多的植物;在这种描述的局限下,我们造成的错觉是巨大的,让人产生在翠花楼偌大的院子里似乎只有孤伶伶的一棵老槐树的印象。而且,由于我们必需事先区分开所描绘的事物的先后次序,我们也不可能在叙述一物的同时并列地叙述另一物,也不能对翠花楼的后院以及翠花楼本身作更进一步的描写。比如说,翠花楼的楼层究竟有多高,占地的范围究竟有多广,在这座楼里有没有天井,有没有露台,有没有飞檐等等等。而这些我们都不得不痛加忽略,一笔带过,让人们自己去展开想象。归根结底,翠花楼是一个占地十分广阔的地方,翠花楼里所有的设施都一应俱全,在我们江阴城里所有犄角旮旯里能够找到的东西,在翠花楼都能够找到。从某种意义上讲,翠花楼就是我们江阴城的一个缩影。有些人甚至夸张地说,翠花楼其实就是江阴城,我们都生活在翠花楼里……
总之,翠花楼作为我们江阴城最大的妓院,占地面积十分巨大,妓院大楼也十分高耸,就像妓院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小妓女的乳房一样高得让人惊讶。据一种不能确定的消息说,这座妓院的所有权归土政司所有,老鸨柳柳枝只是一个表面的老板,真正处理事情的人是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又有人说,真正的老板也不是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而是我们江阴城地位尊崇的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因为这只是传说,所以我们不能够使用肯定的语气,而只是说出来供大家参考。我们这样说还有另外一种意思,就是想让人们明白,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绝对不是一个善类,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之辈,她的背后有一座强硬的靠山。徐霞客跟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斗,就等于是跟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斗,就等于是跟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斗,这其中的关系既十分复杂又十分微妙。小妓女如云是翠花楼的当家花旦,老鸨柳柳枝,甚至――如果人们的猜测没错的话――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都不愿意失去她这么一棵摇钱树。如果左一个妓女跟一个花花公子私奔,右一个妓女跟一个花花公子私奔,这还怎么得了,翠花楼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了?
不仅是他们,其实我们江阴城大多数人都对这件事持反对态度。人们这么反对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跟徐霞客私奔,还有一个我们江阴城人人都知道能体会的原因:由于某种横亘在翠花楼小妓女如云和徐霞客之间的、我们一下子难以描述清楚的鸿沟的阻隔,作为翠花楼的一名小妓女,如云怎么跟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的徐府大院少爷徐霞客公子花样百出地寻欢作乐都可以,但是他们想进一步改变双方的关系,两个人一起惊世骇俗地私奔,这就不能够被允许了。你要是问,为什么在翠花楼吃喝玩乐可以,两个人想私奔却不可以呢?我们对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因为这是一种习俗,是我们江阴城人民对人生对世界形成的习惯成自然的固定态度。不管是对人生、对世界、对那些遥远的、未知的东西,我们都有一种确定的态度。这种态度告诉我们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什么事情必需遵守,什么事情做起来可以相对自由。这种明确的规定正是我们所愿意得到的处事态度与处事方法。这使得任何事情都具备充分的明确性,我们做起事来就能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走,无需左顾右盼,也无需频频回头,因为心里有着一种明确的目标:何者为好,何者为坏;何者为善,何者为恶;何者为忧愁,何者为快乐;何者为黑,何者为白;何者为轻,何者为重;何者为美,何者为丑。这些都十分明确,不会变得模模糊糊,犹豫不决,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中间性质的态度。中间性质的态度是不被提倡的,这些态度对我们来说有害无益。比如说,既不好又不坏,既不善又不恶,既不忧愁也不快乐等等等的这些态度在我们江阴城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里绝对不可能出现。我们信奉二元论的世界观,凡事非好即坏,非善即恶,非友即敌,非黑即白。我们天生就知道如此这般判断事物与人生,所以我们在处理事情上十分果断,绝对不会犹犹豫豫,拖三拉四。既然这种态度如此确定,我们除了欢呼和遵守,还能够干什么呢?所以我们都很清楚地知道,老爷和仆人,公子和使女之间有一条清清楚楚的鸿沟,谁也不能逾越。一旦谁想跨越,他就会破坏我们江阴城长久以来的习惯,使我们陷入混乱当中。由此,我们暗暗断定,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对徐霞客的刁难是正确的态度,得到了某些重要人物的支持。
徐霞客当然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像他这样的大户人家里的少爷,从小就会被施加以良好而且明确的教育,肯定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是被允许的,什么事情将要被禁止。我们知道,徐霞客先前最大的愿望是把自己的贴身丫鬟楚楚干掉,但是楚楚过于刁钻古滑,他每次试图对楚楚图谋不轨都不能够得逞。他找到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只不过是想通过寻欢作乐的方式忘掉自己的挫折和痛苦。没有想到,小妓女如云在寻欢作乐之后,竟然对徐霞客提出来要跟他私奔,他也只好答应了。正在追求城东屠夫彩城矶的女儿彩谷子的陈函辉和正在跟杨渐渐同居的钱谦益得知这个消息,都很有些幸灾乐祸,满心窃喜。翠花楼的老鸨柳柳枝要求徐霞客用一枝箭射下翠花楼后院老槐树上的所有麻雀,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不约而同地来找徐霞客,一方面对他表示同情,以示他们具有特别的同情心,另一方面他们又可以来瞧瞧热闹。他们劝徐霞客干脆就算了,因为这个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完成。钱谦益甚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三条腿的母鸡难找,两条腿的女人到处都是!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的姿色只不过稍稍比其他妓女好一点,徐霞客完全不必为她花这么多的心血。跟彩谷子相比,如云不够高尚,不够纯洁;跟杨渐渐相比,如云个子比较矮小,乳房也不够大,在做爱这种事情上似乎也不如杨渐渐疯狂。钱谦益暗暗对比一番,认为徐霞客为了跟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一起私奔而花费这么大的精力,的确是十分不值。
但是,徐霞客的确像是中了邪一样,没有听从陈函辉和钱谦益的劝告,而是准备接受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挑战。
徐霞客有心接受翠花楼老鸨柳柳枝的挑战倒也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根本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够用一枝箭把翠花楼后院老槐树上所有的麻雀全部射下来。他为此天天苦着脸,几乎达到想破脑袋,搅尽脑汁,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楚楚得知徐霞客忧愁的原因,撇撇嘴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傻瓜才会跟你私奔呢?
这么说好像你有什么办法?徐霞客说,连我都觉得难办的事情,你居然说是一点小事,这不是想嘲笑我吗?
你本来就是一个笨蛋嘛,少爷?楚楚压低声音说,难道不是吗?
徐霞客知道楚楚是又提起了他图谋不轨的事情,心里觉得有些难堪。楚楚见他愁眉苦脸的,就说,你真的想跟如云私奔?徐霞客说,倒也不是,我只是想和柳柳枝斗一斗。停一会儿他又说,我心里其实是想跟你私奔。楚楚撇撇嘴说,得了,少爷!你们这些花花公子就知道寻欢作乐,乐完了之后甩甩手跑了,我们却什么也得不到。除非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把我抬进洞房,不然我才不会让你沾我的身子呢。徐霞客说,那就算了。
楚楚说,少爷,要不要我告诉你怎么办?
徐霞客说,你真的有办法?
楚楚说,这事再好办不过了。柳柳枝不是让你用一枝箭射下老槐树上所有的麻雀,树上一只麻雀都不能有吗?这还不好办?少爷,你让人去城南禽鸟市场给你买几个麻雀回来,然后串在响箭杆上胡乱瞄准老槐树上的什么地方发射。树上的麻雀听到响箭的声音,肯定早就吓得无踪无影了。树上没有了麻雀,这不就成了吗?
徐霞客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大声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想不出来?
楚楚转过身去,留下一些袅袅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富家阔少爷,整日就知道吃喝玩乐,脑袋里尽是些肥油,怎么会懂得这些事情?
第二天一早,徐霞客就把从城南禽鸟市场里买来的麻雀藏在身上,带着角弓和响箭,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翠花楼后院。徐霞客当着大家的面――老鸨柳柳枝、小妓女如云、翠花楼的其他小妓女、皮条客、打手和围观的游手好闲之众――说,柳柳枝不是让我用一枝箭把老槐树上所有的麻雀都射下来吗?这有什么难的?你们看好了,我不仅能够睁着眼睛站在树下射老槐树上的麻雀,而且还能够隔着围墙闭着眼睛射下老槐树上的麻雀。话音刚落,好事的小妓女和围观的人就大声叫好。徐霞客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走进后院的围墙后面,拿出怀里早已经憋得奄奄一息的几个小麻雀,从屁股眼处串在响箭的箭杆上,向老槐树上弯弓发射。只听得箭哨呼呼作响,老槐树上的麻雀闻声丧胆,立即扑翅飞光。
响箭落下来之后被一个围观的闲人拾到,众人见到小麻雀的惨状,不禁一阵惊呼:徐霞客不仅把麻雀从老槐树上射下来,而且每一只麻雀都被箭杆从屁股眼穿过,其准确性让人惊讶让人赞叹让人咋舌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翠花楼老鸨柳柳枝老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纵横交错了。她一下子还想不出第二个难题,只好讪讪然地说,好好好,这回就算你赢了,下一件事情我还得好好地想想。
徐霞客的出色表现进一步赢得了小妓女如云的心,也赢得了江阴城其他适龄少女的感情。但是这件事情让陈函辉和钱谦益感到很不开心。照理说,作为死党,徐霞客赢了,他们应该更加高兴才对。但是他们就是感不到快乐,不仅不快乐,而且还有些嫉妒。尤其是一直在追求彩谷子却连一点成功的影子都没有的陈函辉,心里更是闷闷不乐。彩谷子老是花样翻新,给陈函辉出了一样又一样的难题,使陈函辉疲于奔命,心力交瘁,整日神思恍惚,显得十分迷惘。钱谦益本来可以给陈函辉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他不仅没有通过合理的劝说使陈函辉从那种可笑的举动中解脱出来,而且还鼓励他变本加厉地重复使用同样愚蠢的方法继续向彩谷子进攻。这使彩谷子不仅感到滑稽好笑,而且觉得陈函辉这个人的脑子有毛病。彩谷子也不是吃素的,既然陈函辉对她这样痴情,无论她要求什么他都尽量满足,她也乐得充分利用陈函辉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态,使他为自己效劳。就这样,陈函辉仍然在不断地给彩谷子送薯苗和香料,彩谷子在心情高兴的时候也答应与陈函辉一起去看看钱谦益和杨渐渐,使陈函辉在这一刹间坠入一种可笑的眩晕当中。据徐霞客分析,陈函辉之所以这样容易眩晕,可能是因为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光了而营养不良的缘故。他的钱一大部分拿出来给彩谷子买了薯苗和香料,还有一部分借给跟杨渐渐纵情行乐的钱谦益。钱谦益自己陶醉在与杨渐渐的寻欢作乐当中,早就把刻苦读书谋求功名利禄的雄心抛到了九霄云外。由于纵欲过度,他的脸色也越来越差了。本来红润的脸色渐渐地变成了灰白,又由灰白变成苍白,两眼恍恍惚惚,神情迷迷离离。他的脸部表情开始变得十分丰富。一旦看见外人就感到口干舌燥嘴唇泛白,脸色宛如铁板一块,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干干涩涩,让人觉得仿佛有一条毛毛虫在心上爬过;屋子里只有杨渐渐在的时候,他又嬉皮笑脸,猛流口水,说起下流话来妙语连珠,逗得杨渐渐浑身发笑,柔如无骨,两个人不由得性欲大发像面条一样卷成一团。久而久之,钱谦益就练成了一种绝活,能够使自己的脸部表情按照不同的需要而变化自如。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部肌肉为什么具有这么灵活的功能,似乎这是天生的。他能够在不同的人面前使出恰如其分的脸部表情,从而使人们对他的内心活动无从捉摸。俗话说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指的就是钱谦益这种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变脸能力。他的变脸能力实在是太出色了,陈函辉作为他的死党,当然也想学一学了。不过陈函辉的脑子实在太笨,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学到钱谦益的变脸要领,无法掌握其中三味。刻苦用功之下,陈函辉总算学到了钱谦益变脸术中的两种:一种是故作深沉的脸部表情;一种是拿腔捏调的脸部表情。因为据说钱谦益就是使用故作深沉的脸部表情让杨渐渐乖乖上当受骗的,所以陈函辉在这个项目上尤其努力,浸淫颇深。故作深沉的脸部表情的基本要领就是把脸部的所有器官都往下拉,仿佛一滴水,又有如一只死猪头,然后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某个地方,一声不吭。久而久之,陈函辉的脸部肌肉不仅没有达到钱谦益那种灵活自如的程度,反而变得更加僵硬了。有时候,彩谷子兴趣上来,会拿一把剔骨刀在陈函辉的脸颊上敲击,让人陈函辉的脸颊发出石膏般死板僵硬的声音。彩谷子是什么人?彩谷子阅人多矣。彩谷子可不像杨渐渐那么傻,绝对不会对这种可笑的表情着迷,更不会产生与之同居的可笑心理。由此可见,陈函辉的确没有学到钱谦益变脸术里的精髓部分,不然,彩谷子多多少少都应该对他改变一下态度才对。拿腔捏调的脸部表情较之故作深沉的脸部表情要简单一些,主要的诀窍是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别人的话假装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想办法把话题岔开,转向自己比较得心应手的话题。接着,眼白往上翻,嘴巴直哆嗦;水往低处流,话往高里说。高高低低,虚虚实实,拉虎皮作大旗。陈函辉对彩谷子只使用过一招,就彻底败下阵来。彩谷子盯着他看了片刻说,你是不是脑子里有毛病吧,陈函辉?
陈函辉还不死心,认为钱谦益可能留有一手,不肯把真正的绝技传授给他。他曾经让钱谦益当着他的面表演各种各样的表情,钱谦益没有答应。如果说钱谦益有心藏私恐怕有些冤枉他了,他的这些脸部表情的变化必需在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场合下才能够运用自如,而不是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都能够表演出来。这种能够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特点,表明钱谦益在调用脸部肌肉的能力上已臻化境。
陈函辉既然无法学到钱谦益的那种变化多端的脸部表情,只好继续使用原先的笨办法,还是不断地给彩谷子送薯苗送香料,想以这种骚扰战术搅得彩谷子心浮气躁,然后乖乖地投怀送抱。但是彩谷子是一个卖猪肉的,她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什么人没有见过?对陈函辉这种可笑的做法她根本就不为所动。既然陈函辉要装出一副极端痴情的脸部表情来勾引彩谷子,彩谷子就顺水推舟,大肆表扬他的这种纯洁高尚的风范,使得陈函辉在对彩谷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多少有些感到惭愧有些不好意思。长此以往,陈函辉忽然发现自己的生理冲动和心理欲望渐渐地消失了。他起初大惊失色,连忙跑去找钱谦益求教。适逢钱谦益和杨渐渐正在干那种勾当,对陈函辉的敲门声置之不理,陈函辉敲了几下,自觉没趣,很怅惘地离开了。从这时开始,陈函辉发现自己彻底地丧失了性欲,这件不幸的事使陈函辉觉得自己继续追求彩谷子的动机变得十分缺乏说服力。本来他追求彩谷子是因为觉得彩谷子漂亮,想上她,但是时间一长,他的性欲被彩谷子弄得不知所踪了。现在,他还要不要追求彩谷子呢?他现在追求彩谷子还有没有意义?这些都是值得好好考虑的问题。不过,在没有跟钱谦益仔细商量过之前,他觉得仍然应该继续给彩谷子送薯苗和香料,以维持自己从一而终的良好形象。
陈函辉又找到了钱谦益,躲躲闪闪地对他大倒苦水,询问钱谦益究竟要不要继续追求彩谷子。钱谦益在听完陈函辉的诉说之后说,追,怎么不追了?当然要追了!没有性欲了也要追!为什么?陈函辉十分不解。不为什么,钱谦益说,你这种感情是多么纯洁多么让人感动啊,只有这条理由就足够了。杨渐渐在旁边敲边鼓说,对对对,谦益说得对,真让人感动。陈函辉又疑虑地看看钱谦益和杨渐渐,说,既然你们都是这个意见,我就继续追了?钱谦益和杨渐渐异口同声地说,对对对,追!
于是,陈函辉又从钱谦益和杨渐渐那里获得了继续追求彩谷子的动力。这种动力不再建立于情欲之上,也不是出于他对彩谷子有什么真挚的爱情。陈函辉继续追求彩谷子,似乎只是为了让钱谦益和杨渐渐感到满意,为了得到某种尚未能够完全确定的荣誉或者名声。要不是怎么说他的脑子不好使呢?钱谦益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他和杨渐渐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们照样寻欢作乐,大肆性交,颠倒了白天与黑夜,终日不事停歇。至于陈函辉究竟如何排遣性欲,他们并不想去理会,那是陈函辉自己的事情。
有一天,钱谦益父亲的一个做郎中的好友――钱谦益应该称之为世伯的一个老秀才路经他们同居的房子,便拐了进去,想顺便看看他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钱谦益这时刚好跟杨渐渐办完事,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老郎中老秀才一眼看见钱谦益,眉头就皱了起来,抓住钱谦益的左腕就自顾自地给他号脉。号完脉之后,老郎中老秀才把一只糟糠脑袋摇得像一个拨郎鼓说,世侄啊世侄,你这个问题可就大了。钱谦益说,什么问题?老郎中老秀才问,你最近是不是总感到头晕眼花?钱谦益点点头。老郎中老秀才又问,你是不是还感到四肢乏力?钱谦益又点点头。老郎中老秀才又问,最近便溺的时候是不是便血?这时候杨渐渐的脑袋也连连地乱点。老郎中老秀才长叹了一口气。钱谦益和杨渐渐见他面色不善,连忙异口同声地问,世伯,怎么了?
老郎中老秀才连连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糟了!实在是太糟了!钱谦益和杨渐渐面面相觑,对老郎中老秀才的话并不是很能理解。见他们这样,老郎中老秀才又说,世侄乃肾虚是也。钱谦益声音很虚弱地问,世伯,这是怎么回事?老郎中老秀才看了看杨渐渐后说,恐怕恐怕――世侄颇应诸事节制……
钱谦益又看看杨渐渐,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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