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1
在第一章第一节里我们讲到，徐霞客老了的时候，很喜欢在徐府大院的后花园里给孙子徐建极讲故事。每天傍晚吃完晚饭漱完口，徐霞客就向徐建极招招手说，建极，来，爷爷给你讲故事。徐建极小的时候还很听话，听到徐霞客叫他，就向正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吐吐舌头做做鬼脸说，不跟你们玩了，我要去听我爷爷讲故事。徐建极长大之后，就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了。徐建极在十二岁的时候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整日伙同死党范文博周清在江阴城里东游西逛，招蜂引蝶。为了让徐建极安下心来听自己讲故事，徐霞客每个时辰要付给徐建极一两银子。本来他们两个人是爷孙关系，亲密无间；支付酬金之后，他们的关系变成了商品与商品之间的物物交换关系。这样，爷孙的关系被物化了。徐霞客虽然嘴里不说，心里却觉得很不舒服。如果徐霞客在讲完故事之后忘掉立即支付酬金，徐建极就会借故逃避，想方设法从徐府大院里溜出去。这时候，徐霞客的儿子、徐建极的父亲徐屺就会勃然大怒，从书房里拿出各种名目花哨的刑具打徐建极的屁股。徐屺很想让徐建极变成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人书的好学生，但是徐建极天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他宁愿被父亲徐屺打屁股，也不想读书。徐屺刚打完徐建极的屁股，徐建极的母亲缪氏就从太婆婆王孺人那里讨来专治跌打损伤的特效药膏把伤痕贴住。久而久之，徐建极的屁股千锤百炼之下变得有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由于屁股上的伤痕从来都没有痊愈，徐建极不能够像正常人那样以屁股为支撑点坐下。他从吴道子的画里得到启示，发明了跪坐的姿势。唐朝以前的人坐其实不是真坐，而是用膝盖跪在地上，屁股轻轻压住双脚后跟，上身挺直，就像一条被拉直了的凉衣绳。时间一长，徐建极就忘记了正常人的坐姿。他干什么都是跪着，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在这件事情上丫鬟小红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小红对徐建极的任何举动都不假思索地举双手赞成，从来没有顾及会产生其他的不良影响。小红对徐建极崇拜得五体投地，觉得徐建极的样子很酷，简直就是帅呆了。所以徐建极一旦提出什么要求，她就满口答应，从不否定。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了。
徐霞客从徐建极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徐霞客小的时候，屁股上也总是留有父亲徐有勉鞭打的伤痕；久而久之，他的屁股也变得有如铜墙铁壁般刀枪不入。由于不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用屁股坐下，徐霞客也发明了跪坐的姿势，并且以这种姿势博得了翠花楼小妓女们的赏识。这我们已经说过了，重复没有什么意思。将心比心，徐霞客觉得徐建极的举动可以理解，但是并不高明。他儿子徐屺的屁股也曾经挨过揍，也经常被打得鲜血淋淋。徐霞客长年在外旅游，打他儿子徐屺屁股的人是他的妻子许氏。每次被母亲打完屁股之后，徐屺就自动自觉地去找奶奶王孺人讨医治跌打损伤的药膏。现在轮到徐屺打人了，他的手法一点也不比徐有勉差。他的书房里也备有各种各样的刑罚工具，视情况不同而分别出示。令人惊讶地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屁股。这的确是一种十分精致的方式。屁股是人身上肉最多的地方，而且面积宽广，容易测量。鞭打屁股既能够教育小孩，又可以只带来痛楚而不伤其筋骨，在鞭打的同时展示父亲的慈爱。这很容易让人想到，人们天生而长有一个肥肥大大的屁股，是一种随时随地准备无条件地接受惩罚的需要。小红曾经很心痛地问过徐建极痛不痛，徐建极呲牙咧嘴地说，痛，怎么不痛？那你干吗不逃？小红说。她的话让徐建极感到十分震惊。徐建极说，父亲打儿子的屁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怎么能够逃避？要是我的屁股没有被我老爸打过，以后我怎么好意思打我的儿子？再说，我老爸不打我的屁股，他怎么能够消掉在被他老爸打屁股的时候积累下来的愤怒？徐霞客纠正他说，你的话不对，我可没有打过你爸爸的屁股。徐建极很迷惑地看看徐霞客，以为他老糊涂了。徐霞客当然还没有老糊涂，为了展示这一点，他对徐建极笑了笑。徐建极大声地叫了起来，我老爸的屁股没有被你打过，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小孩子就是这么喜欢大惊小怪。徐霞客等他嚷嚷够了之后，又说，打你爸爸屁股的不是我，是你奶奶。
徐建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还差不多。
小红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问道，太老爷，你不打大老爷的屁股，那你干吗去了？
徐霞客看看徐建极，徐建极也是一脸的迷茫。徐霞客于是解释说，我当时很忙，总在途中。
徐建极对此表示很不理解，爷爷，这样说你岂不是很吃亏？
徐霞客这时候说了一句类似名言的话。他说，人生嘛，总是有喜有忧，岂能处处不吃亏？
在徐府大院的后花园里，他们的对话就是这么乱七八糟毫无逻辑，说到哪里算哪里。按照一贯的做法，虽然后花园里每次都摆好几把椅子，但是徐霞客和徐建极都是跪在上面说话。他们都感到跪着比坐着更加惬意。他们面对面地跪着，上身挺得笔直，有如两尊冷面佛。这使丫鬟小红和春莲十分崇拜，每次站在他们旁边身体里都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心里都激动得有如一大堆壮汉在击鼓敲锣。简直是帅呆了！小红不由自主地赞叹说。春莲也说，真是酷毙了！
按照江阴城里人们习以为常的习惯，当徐霞客和徐建极在后花园里面对面地跪坐的时候，桌子上都会摆上各式各样的点心和小吃，泡上两杯上好的新茶。在瓷都景德镇出品的名贵透明茶杯里，热汽在徐霞客不紧不慢的叙述中袅袅升起。他们两个人坐在黄昏的余光里，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静谧。一般的情况下，总是徐霞客滔滔不绝地讲述，徐建极一声不吭地洗耳恭听，并且在脸上流露出恭恭敬敬的表情。徐霞客很讲究顺应天时地气，所以他每次讲到一个不同地方的时候，都尽量地让小红和春莲在桌子上摆出当地的风味小吃和名优特产，再泡上当地出产的新茶。比如说在讲天台山的故事时，徐霞客就让丫鬟小红和春莲摆上天台山的笋干和蜜桃脯，再泡上天台山的竹清茶。如果要讲雁荡山，他就要让丫鬟小红和春莲摆上雁荡山的特产香鱼干和金星草，再泡上雁荡山新采的雁茗。如果要讲的地方是泰山，丫鬟小红和春莲就要在桌子上摆好乐陵小枣和平度葡萄干，而且要给徐霞客和徐建极两个人各自泡上一碗玉米茶。徐霞客想用这种茶饮小吃的丰富变化来增添新鲜感，吸引徐建极的注意力。值得一提的是，在摆出各地绝然不同的地方小吃和土特产的时候，徐霞客尽量要求使用当地习惯使用的器皿。这样，当他讲到一个地方却又偏偏突然失去了头绪的时候，那些暂时隐藏起来线索就能够从这些土特产和器皿中轻易地找到。所有的东西都有它们自己的用处，每一样物件都暗示着某些截然不同的经历。这些物件在徐霞客的记忆中按部就班地存放着，需要的时候就会被调出来，把他带到过去的事情里。记忆本身在脑子里留下无数的线头，仿佛是有意考验徐霞客寻找线索的耐心。就像纸牌一样，每一个线头都指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在徐霞客记忆里，所有的亲身经历都被他在反反覆覆的回忆中进行了玩纸牌般的清洗。经过无数次的洗牌之后，脑海里的记忆变得十分离奇。徐霞客每一次在对徐建极进行讲述的时候，都要有一个向远方眺望的动作――虽然所谓的远方被江阴城高大巍峨的城墙所阻隔，实际上他的目光看到的只是一些灰蒙蒙的灰泥和砖瓦――然后才能够进入正题，把要讲的故事继续下去。这时候徐建极就有机会跟小红调调情，放松放松自己，散散心。对于徐建极和小红之间的事情，徐霞客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但是他并不干涉，而是让徐建极和小红继续得以保持自己的这点小秘密。也许徐霞客天生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也许他是从小红的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身边贴身丫鬟楚楚的影子，但是这些都是徐霞客的心理活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刚才我们说过，徐霞客从徐建极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徐建极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徐霞客少年时代所做的那些事情的重复。但是这都是一种猜测。按照注疏家和考据家的说法，徐霞客是不是曾经写过那部著名的山水游记，还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在第一章第一节里我们说过，这些专家们能够从一只跳蚤的身上研究出历史上某个人物的私人生活。比如说有一种名叫臼臼的跳蚤（记载在宋朝著名学者沈括的日记里――当然，这本日记也被一些考据专家指责为伪作），就是宋朝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王安石身上所特有的动物。考据家和注疏家们认为这种相对来说体形巨大啮齿颚特别发达的昆虫纲蚤目动物不在其他人的身上出现，却偏偏为王安石的身体所特有，表明王安石是一个为了改革田亩制度达到富国强兵目的而废寝忘食的雅士良臣。据说王安石生性厌水，特别讨厌洗澡，身上无时不刻地散发出一种极其难闻的气味。皇帝陛下每次在接见他的时候，都要用一块特制的绣罗锦捂住自己口鼻。这块绣罗锦由江南特产的香蚕丝密织而成，上面由手艺高超的织女用金线绣有金龙的图案，在配以檀香、沉香、紫藤香、榄香、樟脑香、苏合香、安息香、爪哇香、乳香、丁香、青木香、广藿香和龙涎香等各种香料制成的古方十香散里薰过整整七天之后，才能够具备浓郁的香味，让皇帝陛下得以抵挡自己的宰相王安石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以免把王安石身上的恶臭吸进肚子里去。除此之外，为了以防万一，皇帝陛下在决定接见王安石的时候，还要特别提前斋戒三天，腾空自己的肚子，避免不小心吸到了王安石身上的气味而呕吐的时候过于失态。皇帝陛下是神龙下凡，尘世天子，当然不应该在自己的大臣面前丢人了。为了保持尊严，皇帝陛下怎么做我们都不会觉得过分。除了上述的安排之外，皇帝陛下在接见宰相王安石之前还由后宫主事太监负责布置了其他的预防措施。这些措施包括在朝廷大厅里焚烧一种特别配制的清心香，以七名在香汤里沐浴过的、香气扑鼻的宫女站在龙椅前面对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之间的空气进行必要的过滤。有人就说，既然皇帝陛下对宰相大人王安石身上的臭气那么厌恶，为什么不把他的官职撤了呢？这样他就不需要接见王安石，不得不呼吸从王安石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气了。我们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是当朝的皇帝陛下十分贤明，知道自己的宰相王安石的确具备过人的才能；其次他知道王安石身上的臭气是一种特别的美德的象征，象征着自己的宰相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是人民心中的好宰相；只有身上散发着臭气的宰相，才会使天下的黎民百姓满心尊敬，一想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激动得眼泪汪汪。既然臭气是一种美德，皇帝陛下又那么贤明，他怎么能够撤换自己的宰相呢？不过身上的臭气虽然象征着美德，但是这种美德闻起来确实十分难受。也许宰相大人王安石自己例外――这不奇怪，有一种名叫臭鼬的动物虽然其臭无比，普天下任何动物见到它出现都要避得远远的，不然就会上吐下泻，头晕眼花；但是臭鼬自己不以为臭，反以为香。宰相大人的感觉可能也如此。为了表明自己很有美德，他必需让自己的身上散发出臭气。久而久之，他就习惯了。可是他虽然习惯，他的家臣和妻妾却怎么也无法苟同。为了劝说王安石去洗澡，他的家臣不得不使尽各种各样的办法，一定要把他引诱进澡堂里才肯罢休。因为生怕王安石会偷偷溜出来，家臣在他洗澡的时候会把他的衣服带走，让他无法出来。每次王安石到澡堂里去洗澡的时候，大街上都空无一人。在王安石的府第里，很少能够见到像蟑螂、老鼠这类东西。有人以为是因为王安石为人贤明，连鬼魅凶邪都不敢靠近，实际上是王安石身上的臭气把这些动物给薰跑了。
以上我们引用王安石的例子，只是想表明考据家和注疏家们的出色的洞察力究竟已经达到了什么样的一种程度，以此为证，考据家和注疏家们的观点都是极具理性分析，足以令人心悦诚服。所以，他们认为徐霞客的游记很有可能是徐建极托名伪造的，这我们就不得不认真地考虑考虑。就游记本身而言，如果我们赞同考据家们的看法，就可以得出这样一种与第一章第一节其中某一段论述绝然不同的看法：不是徐霞客在徐建极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而是徐建极在徐霞客的身上窥见自己的未来。
我们在第一章的时候就说过，徐建极虽然是一个纨绔少年，但是他出身世家，耳濡目染，怎么也少不了大家阔少的风范和文人雅士的功架。徐建极在长大了之后改邪归正，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在日后那种平庸郁闷的时间里，徐建极过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为各种各样的繁琐事务所打扰，再也不见当年的洒脱和逍遥。在对爷爷徐霞客的回忆中，徐建极脑子里的各种细微的物件都使过去的时光变得迥然不同。
2
徐霞客讲故事的时候喜欢按部就班地安排线索，这一点我们在第一章第二节里已经说过了。在他讲故事之前，徐府大院的后花园里得布置好各种必需的摆设。按照他的习惯，当他即将讲到某一风景名胜的时候，丫鬟小红和春莲就要细心得把当地的土特产和风味小吃摆放在红木桌子上，泡上当地特有的新茶，然后在旁边肃手恭立。在徐建极小的时候，徐霞客只要说一声，建极，来，爷爷给你讲故事，徐建极无论正在干什么，都会立即跟在徐霞客的后面进入后花园，在后花园花团锦簇的桃花树下安安静静地洗耳恭听。徐府后花园里种的也许不是桃树，而是梨树，或者是优雅的海棠；但是这都无关重要,对讲故事的气氛不会产生质的影响。春天的时候，后花园里鲜花盛开，夏天的时候青果累累；秋天的时候，后花园里就弥漫了成熟水果的馨香之气，使听故事的徐建极和小红、春莲这两个小丫鬟闻之心醉神迷。冬天的时候，后花园里积满了洁白的瑞雪，使园子里的一切东西都失去了原来的颜色，进入了童话的世界。有时候，丫鬟小红和春莲会为了一块织锦的铺设方位或者为挑选织锦的颜色而出现矛盾发生争吵。她们争风吃醋，在后花园里相互挖苦讽刺追逐打闹，只是为了吸引小少爷更多的注意，从而得到心理满足。小红的性格比较开朗，春莲的性格则有些内向。老夫人王孺人把小红和春莲从乡下买到府里，意思是想让徐建极得到更好的服侍。虽然老夫人没有把话挑明，小红和春莲都知道长大之后如果能够被老夫人许配给徐建极少爷做小，自己的归宿就算是命中注定好了。在表面上，小少爷徐建极跟小红的关系更加亲密，实际上，也许不容易亲近的春莲更合徐建极的心意。小红和春莲虽然年纪小小的，但都已经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清新靓丽，香气扑鼻。徐霞客虽然见多识广，但是小红和春莲身上散发的香气连他分不清辨不明，不知道小红和春莲究竟是使用什么样的香料才使她们如此芳香袭人。小红和春莲的香气和后花园的香气融为一体，使人很难分辨出满园的蝴蝶和蜜蜂是因为她们还是因为后花园的花香才从外面翩然飞来，徘徊不去。
我们都知道, 香气常常被女人用来作为吸引异性的一种重要的东西，即使是相貌最普通的女人，如果她学会如何使用香料把自己装扮得芳香袭人，也会得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从而增添更多的优雅情趣。
唐朝是一个雍容华贵的朝代，在唐朝，所有能够使生活增添新鲜意味的事物都会得到人们尤其是妇女们的钟爱，香料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据说唐朝的妓女常常使用香料来刺激性欲。长安有一个名叫莲香的妓女，因为身上的香气过于馥郁，每次妆罢出游，都会有飞蜂游蝶相随左右。在传说中，还有一个被丞相元载包在风荷楼里的妓女更加传奇，她不用施加任何的香料和香膏，就能够永远保持香气缭绕。据说她母亲在她小的时候就知道长大之后将会是一个出名的人物，所以她特别为自己的女儿配制用香料作饵的饭菜，天天让她从早吃到晚，从饿吃到饱。这样，当她长大之后，身上就时常被一种馥郁的气息所萦绕，等待在风荷楼下排队想见她的富豪阔少足足有一里多长。我们知道，徐霞客天性不喜欢阅读经书，而是喜欢到处寻找那些奇闻轶事奇书秘笈，毫无条理地塞在自己的脑子里。像身上散发出芳香气息这种拿不到台面上去说的事情他知道很多，但是只能在和死党陈函辉在江阴城里一起东游西逛的时候才有机会说说。从小红和春莲的身上，徐霞客想到自己少年时代的丫鬟楚楚。楚楚的身上也总是香气扑鼻，她所到之处也是招蜂引蝶，挥之不去。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徐霞客从小红和春莲的身上联想到楚楚，只不过是一时的触景生情，就像他从徐建极的身上看见自己的少年时代一样稀松平常。徐霞客坐在徐府大院的后花园里给徐建极讲故事，并不是想要触动这些回忆。他很快就使自己的思绪回到讲故事所必需的平静当中。
徐霞客讲故事的时候喜欢按照一定的顺序，从开始的时候就定下调子，从从容容按部就班地讲起。这一点很容易被徐建极抓住把柄。在他因为记忆混淆而出现重复的时候，徐建极就会大声地嚷嚷说，爷爷爷爷，这些你都已经讲过了。如果你要让我再听一遍，那你就要再给我加钱。徐霞客心胸宽广，不会在这种小事情上跟徐建极发生争吵，所以他总是宽容地说，我讲过了？好好，讲过了就不再重复。我们跳过这一段，重新开始。一个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免不了会发生一些重复，有时候这些重复正是新故事的开始，如果缺少这些重复，故事就会缺乏深刻的寓意。徐建极年纪还小，他吃准了爷爷不会跟他计较，有时候忍不住就会故意地跟徐霞客挑刺儿，开开他的玩笑。有些故事其实并没有重复，他也会大声嚷嚷说，爷爷爷爷，这段你已经讲过了。徐霞客疑惑地看看徐建极，又疑惑地看看小红和春莲，说，讲过了？小红和春莲对徐建极都很配合，见徐霞客的目光飘过来，也连忙胡乱地点头。徐霞客于是说，好好好，讲过了我就跳过不讲。小红是徐建极忠实的拥护者，徐霞客看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脸不改色心不跳。春莲比较诚实，点了几次头之后，见徐霞客这么容易受骗，有些于心不忍，就揭穿这个骗局说，老爷，这个故事你没有讲过，我们是合伙骗你的。徐霞客宽厚地笑了笑说，哦，是吗？
徐建极和小红神情尴尬，都十分不满地用眼睛瞪着春莲，春莲立即就有一种折磨人的满足感，心里洋洋得意。小红低声地说，叛徒，汉奸，走狗！春莲的耳朵经过充分的训练，能够挑自己喜欢的话来听，小红骂她的时候，她就显得十分迷茫的样子，假装根本没有听见，让小红气得肺都要炸了。
徐霞客在徐府大院后花园里给徐建极讲故事的时候，很少能够连续不断地一直讲述下去，一直到把故事讲完为止，而总是会被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打断，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开头。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难受，而是继续保持着惯有的心平气和，从头开始再说。由于在讲故事的时候受到连续不断的干扰，徐霞客在讲故事的时候话题变得散乱而缺乏逻辑。徐霞客对此处之泰然，觉得这是人们日常生活里的正常现象，一个人必需细心地对此进行品味，才能够获得足够的乐趣。他的故事总是能够弯弯绕绕，曲里拐弯地朝向目的地，这就像江阴城外的扬子江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对它进行有效的阻挡。按照江阴城知县裘芫荟进士的说法，扬子江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它象征着时间从古到今的永恒流动，亘古不变，从来就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稍作停息。故事的讲述也是如此。一个高明的叙述者喜欢在讲述的当中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出现各种各样的打扰，然后通过自己的叙述缓慢然而有效地把它们抹平去掉。所以，即使是出现这么多的停顿和这么多的讲话缝隙，徐霞客仍然能够保持足够的悠闲，把话题从天台山稳稳当当地渐次过渡到雁荡山。
从这时候开始，徐建极开始注意到徐霞客讲的故事总是跟各种各样的山川有关，却基本上没有说到过各地形形色色味道各异的城市。他很想问问这是为什么，但是徐霞客已经开始讲述了。徐霞客一旦开始说话，徐建极的话就一句也插不进去。
雁荡山也在江浙的东南部。从天台山向南走两天就到达黄岩，再走一天，就是雁荡山盘山岭。雁荡山之所以叫雁荡山，是因为在雁荡山雁湖冈顶上有一个方可十里，水常不涸的湖泊。湖里常年长满芦苇草荻，秋天大雁南飞，往往择此而栖，徘徊不去。根据这个特点，人们就把这一带的山叫做雁荡山。雁荡山的特点是山多岩多洞多瀑多。雁荡山不仅山多，山上的石头也多。这些石头奇形怪状，无奇不有。据说整个雁荡山总共有一百零二峰、六十四岩、四十六洞、二十六石、十四嶂、十八瀑、二十八潭、十三坑、十三岭、十泉二水、八门四阙、七溪一涧和八桥二湖总共三百八十多处景点。如果你一处挨着一处地游览过去，要花上半年多的时间才能够一窥全豹。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没有必要当真。实际上，雁荡山的主要景色就是山里形态各异玲珑笔肖的奇峰怪崖流瀑深潭。至于雁荡山山峰的准确数目，人们一直没有能够确定。有人说雁荡山总共有一百零二峰，也有人说其实没有那么多，雁荡山也就只有七十二座山峰。第三种说法是雁荡山只有三座山峰，一座叫南峰，一座叫北峰，另一座叫中峰。同一座山的山峰数目经不同的人说出来，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别，徐霞客对此感到迷惑不解。徐霞客很想对雁荡山山峰的数目重新进行计算，但是雁荡山诸峰的确切数目他一直没有能够数清楚过。这也可以理解。以徐霞客的个人能力，他不可能把整个雁荡山的山峰都数得清清楚楚。在雁荡山游览的时候，徐霞客曾经尝试过精确清点雁荡山诸峰的数目，但是他点了七次，每次的数字都完全不同。有一次他看天色放晴，兴致勃勃地要求常云峰云净庵里的清隐僧带他上雁湖冈顶，以便在雁湖冈顶上饱览奇美山色的时候能够再度数数雁荡山诸峰的数目。徐霞客和清隐僧带着两名脚夫只知道一味地向上攀爬，不曾留心到下山的时候该怎么下。
在雁湖冈顶上，徐霞客驻足雁湖瑟瑟的苇草旁边，四望白云开开合合，迷迷漫漫水天一色，平铺在脚底的山峰之下，其中湖光山色的神奇奥秘云彩变幻的古怪离奇用语言难以言说。徐霞客给徐建极描述说，这时候在他的眼前有诸峰朵朵，仅露一顶，日光映照其上，仿佛冰壶瑶界，是海是陆难以分别。就在这个时候，徐霞客想起来上山的时候忘记留心该怎么下山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管它的呢。徐霞客在云端上掰指头数数，想把雁荡山的山峰数目彻底地清点一遍。像前几次一样，他每次数数，结果都不尽相同。有时候多，有时候少，总是变化不停，根本对不上数。这让他感到十分泄气。他认为人们之所以数不清楚雁荡山山峰的数目，可能跟雁荡山总是烟云缭绕有关。
下山的时候他们历尽艰辛，徐霞客几次要坠入山谷深渊，都幸运地死里逃生，得以逃脱危险。为了攀下一座危岩，徐霞客和两个仆人把衣服脱下来，撕扯成长条，绞成长绳，然后才能够蜿蜒而下。等他们再回到常云峰云净庵的时候，徐霞客和他的仆人身上几乎一丝不挂了。这种狼狈的事情徐霞客当然没有跟徐建极说，更何况旁边还有两个女孩子呢。徐霞客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们经过九死一生的攀爬之后，才终于回到常云峰云净庵里。这里隐去了他们几乎一丝不挂的狼狈相，也隐去了徐霞客他们当时在遇到这些危险时的细微心理状态。讲故事通常都是这样，有抑有扬，有详有略，有显有讳。这要看讲述者的取舍态度和他对各种事情的情感偏向，绝对的客观根本无法达到。
在常云峰云净庵休息完毕，吃过斋饭之后，徐霞客总算恢复了精神和体力，想起来应该向在雁荡山里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和尚清隐僧请教请教，问问他知不知道雁荡山诸峰的准确数目到底应该是多少。清隐僧开始的时候对徐霞客的请求没有理会。但是徐霞客并不气馁，颇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在他的再三请求下，清隐僧只好开口了。清隐僧告诉徐霞客说，他也不知道雁荡山诸峰的确切数目，不仅他不知道，所有人都不可能知道，徐霞客想数清楚雁荡山诸峰数目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解释说，雁荡山诸峰的数目实际上是不确定的，这因人而异。有人说雁荡山有一百七十二座山峰，有人说雁荡山有九十四座山峰，还有人说雁荡山实际上只有阴、阳两座山峰，这都是对的。徐施主所说的雁荡山有一百零一座山峰或者六十八山峰，也是对的。雁荡山的真正特点就在这里。
清隐僧说这话的时候天色已晚，暮霭从四面围合过来，使周围的山峰与树木渐渐地融为一体。由于山上风急，清隐僧的说话声时清时浊，时空时实。很快，月亮就升上中天，洒下明亮的月色。融融月色笼罩在雁荡山诸峰之上，在显照一切的同时又掩藏一切。清隐僧说着说着，见徐霞客越听越迷茫，就招招手说，徐施主，请跟老衲到后院来。徐霞客跟在清隐僧的后面，走到后院。云净庵里其实只有清隐僧一个人在修行，庵址不大，很多的地方有欠修葺。庙宇的后院荒废已久，砖瓦遍布，杂草丛生。清隐僧一声不吭地走进齐腰深的草丛中――后来徐霞客怀疑这些杂草就是珍贵的金星草――弯腰在拣着什么。因为担心草丛里有毒蛇，徐霞客没有跟进草丛里，而是远远地看着。清隐僧很快就从草丛里出来，把手掌里的几块石头拿给徐霞客看。
"哇，宝石？"小红这时候突然惊呼道，"老爷，这下子你发大财了！"
"小红你别插嘴，听爷爷说说究竟是在哪里，以便我们赶紧去找。"徐建极说。
"这不是宝石，只是普通的石头……"徐霞客解释说，"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是宝石，但是清隐僧把它们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出来这些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
徐建极和小红不约而同地说，咳，真没劲！
春莲很不屑地撇撇嘴说，少爷和小红简直就是财迷。
等徐建极、小红和春莲争吵完毕之后，徐霞客又继续讲下去。这种石头据清隐僧说叫做龙骨，在雁荡山上到处都有，一点也不稀奇。清隐僧把石头放在徐霞客的手上，让他仔细地研究。徐霞客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根本看不出这些名叫龙骨的石头有什么特别之处。清隐僧见他弄不明白，就把石头的特性告诉了他。龙骨的独特之处不仅仅在于它们在相互敲击的时候能够发出独角兽般的吼叫声，而且在于它具备了一种独特的不确定性。当你抓一把龙骨放在手里的时候，这些石头的数目是不确定的。当你认为它是单数的时候，它可能是双数；当你觉得它是双数的时候，它却变成了单数。明明在数数的时候大概有七颗石头，但是数完之后它们却可能变成了十颗。而且，这十颗也只是可能的数目，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能够把手里的龙骨数目数清楚。它们的数目既可以随机增加，也可以随机减少。它既可以是一，也可以是无数。对于这种古怪的石头，徐霞客心里充满好奇。实际上，除了上面说的那些特性之外，徐霞客对这种被称为龙骨的石头一无所知。下山的时候，他特意把一些石头装在一只皮囊里，以便回到江阴城之后再认真地研究。
这种石头的特性，按照常云峰云净庵清隐僧的说法，不仅与雁荡山山峰的数目相对应，而且与雁荡山周围的一切相对应。比方说，雁荡山中一个名叫乐清的小镇里，人们就在对外在事物的不断认知中，在对雁荡山诸峰以及龙骨石的研究当中发展出一种笼统的世界观和人生哲学。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是一个模糊的世界，万事万物以及它们所包含的一切，都具有不可确定的属性。人类的知性领域同样如此。面对同样的问题，人们既可以回答说是，也可以回答说不。同样的街道，既可能通向这里，也可能通向那里。流经小镇中央的河流既运动也静止，既汹涌奔腾又平静如镜。在他们的思维里，出生等于死亡，反之，死亡也等于出生。所以，人们既没有爱，也无所谓恨；既不会忧愁，也感受不到快乐。这种不确定存在于他们生活的一切领域。比如说，在米铺里面对同样的一袋大米，你可以说它有十斗，也可以说它有二十斗。同样的一块猪肉，既可能是两斤，也可能是五斤。同样的一块布，既可能是四尺，也可能是八尺。在税收上，人们每亩田上缴谷物的比例既可以是十分之二，也可以是十分之六。总之，所有的数字都是不确定的，模糊的，模棱两可的，就像雁荡山诸峰的数量，以及山上被称为龙骨的石头的变幻。但是，世界的不确定特性只是乐清镇居民的人生哲学里一个极小的部分。对于乐清镇的居民来说，确定性也是存在的，而且是具体而微的。在你这里是不确定的东西，在他们那里也许恰恰具有确定性。比如说，乐清镇的谷物司司仓参军在人们粜米给公家粮仓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挑比较小的数字来说，例如，把十斗说成是八斗，把五斤说成两斤，而通常不会把八斗说成是十斗两斤说成五斤。同样，典当店老板对别人典当的东西总是出最低价，而通常不会出一个比较高的价格。肉店老板在能够把一块猪肉说成是三斤的时候，一般不会说是两斤。镇转运司司仓参军比较喜欢人们在交税的时候把每亩收成的十分之六缴到转运司衙门里，而不是十分之二。所以，对于乐清镇的居民来说，这个世界虽然具有不确定的特性，但是同时世界又是确定的；就如同上述各种状况，人们面对的数字虽然都具有不确定的因素，但是这些数字在某种程度上讲又是确定的，只不过这种确定性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之。对于乐清镇的居民来说，世界是充满特殊性的世界，而不是万事万物都具备某种普遍特性的世界。想在世界上纷繁复杂的事物当中找到共通的特性，这在乐清镇居民看来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为荒唐的事情。乐清镇的所有居民都愿意在这种世界不具备确定性的条件下，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使各种模棱两可的能够随时变化的数字向自己所愿意的方向转移。要想具备这种神秘能力，人们就必需求助于巫术和显而易见的世俗权力。也就是说，在乐清镇里，人们心甘情愿地赋予巫师或者政府官员这种特殊的权力，从而使乐清镇的各种事物从暧昧不清当中变得条理清晰。
乐清镇的居民信奉这种世界不具备确定性的哲学观念，这使得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处理各种各样事务时游刃有余，毫不费力。人们在明白这种道理之后，在处理或者应付一切事务的时候就能够保持心平气和，既不会因为得到而过分高兴，也不会因为突然失去而感到极度的难过。对应于这种生活哲学，他们发展出相应的各种处事态度和各种复杂的脸部表情。这样，当你在街道上遇见一个特定的行人――这似乎是特定的――的时候，你对他的表情根本无法得出确定的印象。你既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你既判断不出他的表情代表欣喜呢还是表示着忧伤，也说不出来他的表情具有平和冲淡或者紧张激烈的特性，因为他们的脸一刻不停地处在变化之中。熟人们在街道上偶然碰上的时候――既然他们的脸部表情总是处在变化当中，如何能够判断出对方就是一个熟人呢？这点徐霞客无法弄清楚――往往会问，你好，去哪儿？回答说，咳！哪儿都去！――感叹号是一种确定的语气，但是在这里它们不仅没有达到确定的目的，反而让人觉得更加游移不定。人们还会问，吃了吗您哪？回答说，咳！吃不吃还不都一样！更多的情况下，他们假装相互没有看见，擦着肩膀匆匆走过。也许这并非是假装，而是他们彼此的确没有认出来。即使是同事、邻居或者父母儿女，他们相互之间也彼此陌生，并不熟悉。这样，在大街上相互没有认出来并非咄咄怪事。
乐清镇的居民还有以下的一些特点，他们既能够面对面一声不吭地坐上整整一天半句话也不说，也会从见面的一开始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他们既会对某些问题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也可以对同样的问题争论不休。总之他们没有任何的原则性，只要面对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合乎胃口或者比较有利，他们就会愉快地接纳；对于他们来说不感兴趣或者他们觉得可能会吃亏的事情，他们往往毫无例外地加以拒绝。那些私底下满腹小肚鸡肠的人，表面上可能显得光明磊落；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嘴上比金刚石还硬。那些一肚子坏水的人往往逢人就表现出一种清白无辜的样子。那些似乎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秀才举人自谓对仁义道德深有研究，一旦看见有违礼俗之事不仅大加鞭挞，而且义愤填膺，厉声斥骂。但是他们往往却很喜欢在家里多蓄妻妾，大干一些不三不四鸡鸣狗盗之事。有些被镇礼俗司多次挂牌赞扬的贞节妇，实际上在私底下与许多男人纵情偷欢，根本置廉耻道德于不顾。有些和尚僧人会堂而皇之地端着烧酒拿着烤鸡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嘴巴里一边毫不费力地叨念阿弥驼佛。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守斋吃素，修身养性，他们就会快快乐乐地回答说，小僧手里正是素酒素鸡，一直在吃斋守戒。有些财主富翁能够一边在家里娶着几房大小妻妾天天纵情享乐在桌子上大摆宴席天天享受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还能够一边在庙庵佛寺里注册做居士。享受修炼两不耽误，可谓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只要每年定期地有两三天到寺庙里念上几段南无阿弥驮佛善哉善哉，交上几两银子几贯铜钱，就算是吃了斋还了愿。这样一来，他们既可以吃喝玩乐，又可以成仙成佛。以上等等，虽然我们看来似乎有些不容易理解，但是在乐清镇里，人们安之若素。其实只要明白他们以上种种做法都是建立在世界不确定性观念上，所有这些事情也许就比较容易理解了。
每年岁末，乐清镇都会举行一次被称为"傀儡市集"的盛大游园活动。在活动期间，镇上的居民人人都要自备一副假面具，绝不可以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向别人出示。如果谁使用真面目出现在游园现场而被熟人认出来，他就会被礼俗司的官员逐出乐清镇，永远都不能够再返回。每年都有少数倒霉鬼被熟人认出来，让礼俗司的官员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牵出镇外。这些倒霉的人在镇子里所占数目很少，绝大多数的镇上居民都能够在这个盛大的游园活动里成功地伪装自己，既不会被其他人认出来，又得以从中寻找到乐趣。在乐清镇呆的时间稍长一些之后，徐霞客对乐清镇的居民能够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并不感到奇怪。乐清镇的居民从小就从父母们的身上学会了让自己的脸部表情产生各种各样变化的能力，所以，在游园会里，他们脸上所谓的假面具并非是用其他材料制造成的模子，而是他们一生中无数脸部表情的一种而已。在假面游园会上出现的当地居民绝大多数都没有戴上假面模子，他们只需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表情，就可以顺利地过关。在游园会上只能依靠戴着纸制、泥制、绢制、皮制或者木制假面具的人大部分可能是外来的游人。戴这些面具的本地居民，除了颟颟顸顸的老人和年幼无知的儿童之外，就是那些智力低下身份卑微的人。对于这些人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既有些可怜，又让人感到讨厌。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定，在游园会举行期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会被无条件地允许。镇上的居民都会在游园会举行之前放下包袱开动机器，搅尽脑汁地想出许许多多的古怪主意，在游园会上大肆实施。游园会上表演的傀儡戏、皮影戏、杂技和魔术，以及其中掺杂的各色杂货摊贩，都只是为数众多的节目中的极小部分。由于人数实在是太多，游园会里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发生。有人突然被泼上一身冷水。有人突然胸口中剑，鲜血喷涌。有人得到了一笔巨款。有人迷失了方向。有人突然得到不能确定的爱情。有人患上健忘症。有人突然歇斯底里。有人从内心深处感受到了幸福。同时有人失去了味觉。有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有人走进了时间的迷宫，再也没有办法出来……
由于人们在面具的伪装上实在是太逼真了，因此等游园会曲终人散之后，人们不仅忘记了所有亲朋好友的姓名，也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等游园会结束之后，原来的一个农民，会突然变成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恶棍变成了得道高僧；一个和尚变成了某家店铺的老板；卑鄙的小人变成道德高尚之士；偷鸡摸狗之辈变成了私塾先生；淫荡好色之徒变成禁欲主义者；阳痿的男子开始疯狂地追逐女人；妓院卖笑的妓女变成了贞节妇；汪洋大盗摇身一变成了礼俗司司政参军……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事情在乐清镇上层出不穷。人们与自己的家人相互之间再也认不出来，丈夫和妻子，儿女和父母都彼此不再熟悉。按照传统的习惯，人们并不会因此而犯愁。他们高高兴兴地与陌生人相互结合，重新组织成一个和谐的家庭。曾经发生尖锐矛盾的家庭，可以趁此机会顺理自然地解体；对妻子产生厌倦的丈夫可以寻找到满意的女人，对丈夫深感不满的妻子也能够得到调换一家之主的机会。同时，在父母和儿女之间，也每年一度地进行这种互相情愿的挑选，所以父母和儿女之间不可能再产生什么相互矛盾出现什么相互埋怨。这件事情带来的一些附加的后果是许许多多三心二意的丈夫每年还没有到夏天就急急忙忙地开始着手准备换掉自己的妻子儿女，有些人即使在游园会上认出自己的家人，也假装互不熟悉，擦着肩膀各自离去。更有甚者，有人提出每天都搞一次盛大的游园会，以便彻底满足人们的需要……
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切，都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让人目不暇接。这种变化正如我们所知的一样，没有继承，只有突变。既然这个世界是建立在一种超出人们想象力的不确定性基础之上，那么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每年一度的游园会使乐清镇每年都产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游人如果事隔一年再回到雁荡山游览，来到山脚下的乐清镇，他就会惊讶地发现一个完全崭新的城镇横亘在自己的面前。乐清镇的巨大变化不仅在于镇子上的居民们面目全非，而且镇子里的街道、房屋和各种各样的店铺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游人会感到迷惑不解，会以为自己误打误撞地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大街小巷和镇里镇外的山水景色已经产生了完全的改变，所有的居民都记不起一年以前发生的任何事件。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并非是一条只有起点的河流，而是无数的碎片。在所有这些碎片当中，他们都是不同的，其中毫无关联。可以这么说，他们的时间观念建立在雁荡山那种名叫龙骨的石头之上。
如果有人因此就断言说乐清镇的居民永远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么他的看法并不正确。乐清镇的一些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们也不想使乐清镇这种一刻不停地变化着的既有生活模式产生任何方式的改变。乐清镇的居民对从雁湖冈顶上飞流直下的大龙湫瀑布究竟从何而来时常争论不休，想不通在如此高的山顶上何以会有永不干涸的水源。但是他们的这种争论总是不断地重复，每年一度�"傀儡市集"游园会使所有的惊讶、想象、探索、猜测和争论永远处在开始的阶段。
把雁湖冈顶巅想象成大雁王国的净土，把大龙湫想象成龙王居住的仙境，只是乐清镇居民脑子里许许多多的幻想故事中的一种――如我们所知，这些幻想故事也总是处在美妙的开始阶段，永远不断地在同一个层面上进行重复。雁湖冈顶巅的神秘净土和山脚下的大龙湫是乐清镇居民各种传说和各种幻想故事的源泉，只要大龙湫的飞瀑一日没有停止流泻，他们就能够每年一度重复地从那里获得足够的新鲜感来充实自己的想象力。他们对雁湖充满幻想，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攀上去看个究竟。或者说可能有人曾经想到过这样的主意，但是这些主意也永远停留在开始阶段，每年一度的进行重复。
乐清镇的居民对此形成了另外的一种关于这个神秘莫测的世界的认知哲学。他们认为，雁湖冈顶上的雁湖只不过是一个优美的传说而已，因为那里从来没有人到达过，谁也不知道雁湖的本来面貌究竟如何。对于乐清镇的居民来说，雁湖冈顶上以及顶上的雁湖，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方，是在他们的脑子里每年一度形成的理性光辉照耀不到的领域。那里不仅是知识的边缘，是光与暗交织的地方，而且也是世界的尽头。对于这种看法，徐霞客当然觉得十分好笑。他本人就曾经亲自攀上过雁湖冈的顶上，看到白云片片，山峰点点；看到雁湖湖面上波光渺渺芦苇摇曳，看到雁湖的西边是一片平旷如纸的原野。如果换以原野的角度自上而下俯瞰，雁荡山诸峰只是徐霞客脚下汹涌翻腾的云海里时隐时现的笋尖，跟遥远处无际大海的海面遥遥相连。
在这片高高的陆地上，也有一个像乐清镇那样的小镇。小镇里居民的性格与乐清镇的居民完全相反，他们极端保守，对世界上任何的变化都会产生惊慌失措的感觉。这个小镇的风貌自从有历史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没有出现过任何的改变――镇子里的每一代居民都是对上一代居民完美无缺的模仿，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有历史有记忆以来一直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变化；镇子里的房屋永远保持原状，从结构到颜色都没有任何偏差；流经镇子里的河水永远以同样的水位同样的流速在流淌；难分彼此的镇前和镇后永远有两棵长得一模一样的大榕树，大榕树的枝杈分长和树叶的绽放都一模一样；镇子里所有的大人都是同样的神态，所有的小孩子都是毫无二致的表情；甚至连夫妻或者情人在性交的时候也永远保持着同样呆板的正交姿势――在性交的时候男子一律以匀速抽动一百次，女方一律以同样的声高喘息完全一致的六十五遍。人们谈恋爱的时候总是交换同样的礼物，结婚的时候总是摆开同样的酒席，参加酒席的嘉宾永远是同样的亲族长辈叔伯甥舅七姑八姨，人们在酒席上说的永远是同样的祝贺语；在他们以跟自己的祖先毫无差别的步伐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直至临终时，他们也永远以同样的方式同样的语调向以同一种姿势围在床边以相同的声音抽泣的晚辈交待自己的后事。这个小镇的居民对雁湖的水源源不断地向下奔流感到十分惊奇。他们在对雁湖水流向何处的反复猜测中发展出很多的传说，其中之一就是在他们的脚下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大窟窿，大窟窿里面住着很多的怪兽恶虫。他们千百年来如此争论不休，从而发展出一种具备无可争议的确定性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把自己的文化艺术、生活态度建立在这种世界观与方法论基础之上，成为关于世界及人类生存本质的最一般的学说――对于他们来说，任何变化都是一种幻觉，因为世界的本质是静止的，永远都不会产生什么改变。所谓的改变，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假象。因此，"稳定"是他们日常生活当中最重要的观念。他们不能忍受任何关于世界在不停地变化着的看法，因为这会扰乱他们亘古不变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们也有一个游园会，在这个游园会上，所有的居民都要以原来的面目出现。如果有人的面部表情产生任何的变化而又被人发现，他就会被永远逐出镇子。在这里，一切都是稳固不动的，政府官员与普通老百姓的关系、长幼关系、夫妻关系、土地与税收的关系都按照原来的方式固定着，牢不可破。一个农民永远都是农民，不可能变成知识分子；一个街头恶棍永远都是街头恶棍，不可能变成得道高僧；同样，和尚永远是和尚，老板永远是老板，偷鸡摸狗之辈永远是偷鸡摸狗之辈，卑鄙小人永远是卑鄙小人，私塾先生永远是私塾先生，卖笑的妓女永远是卖笑的妓女，贞节妇永远是贞节妇，淫荡好色之徒永远是淫荡好色之徒，阳痿者永远不会假装健康对妇女进行假惺惺的追逐，汪洋大盗永远是汪洋大盗，礼俗司司政参军永远是礼俗司司政参军，他们和汪洋大盗永远不会被人们搞混……
如果有一个游人在事隔多年以后又故地重游，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他曾经游览过的镇子毫无变化。他第一眼看到的镇前大榕树，镇子上惟一的一条街道，镇衙高大威武的房檐，甚至他在走进镇子里碰到的第一个人，这个人跟他打招呼的方式，都是他上一次来游览时看到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们和乐清镇的居民是正好完全相反的两重影像，虽然彼此没有任何接触，但是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从他们的镇子上能够推知乐清镇的一切，同样，乐清镇的一切也维妙维肖地反映了他们镇子的一切事物……
3
江阴城是一座濒临扬子江的城市，这我们在第一章第三节里就已经熟悉。我们还熟悉的是，江阴城有一座巨大的城墙，高大巍峨地耸立在大江的南岸。每年的夏天，由于扬子江的上游和中游普降大雨，湍急的大水挟带着各种各样的杂物呼啸而过，直奔东海而去。每当这个时候，江阴城的人民就有如过上了盛大的节日。他们冒着木船倾覆的危险，在汹涌的江面上捞东西赚钱。这时候也是纨绔少年徐霞客和他的死党陈函辉、钱谦益的疯狂时刻。当人们在水面上干活的时候，他们就趴在城墙上痛快淋漓地看个够。他们三个人总是同进同出，相与无间，直到有一天钱谦益忽然对着扬子江的北岸大发了一通感慨，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乡试秀才，开始寒窗苦读，他们这个三人党才正式地分裂开来。
如此一来，纨绔少年徐霞客的三人党就变成了两人党。俗话说，三人成党，四人成群。现在变成两个人了，徐霞客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似乎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心里很不满意。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我们还没有知道的是在扬子江里有很多的扬子鳄和河豚。扬子鳄天生长着一张巨大的嘴巴，长着满口恐怖的利牙。在汹涌的江面上捞东西的渔民一旦木船倾覆，就会立即变成美味的食物，使扬子鳄们得以大吃大喝，极度餍足。与模样恐怖的扬子鳄不同，河豚是一种其貌不扬的小鱼，相貌十分平庸，但是肉里含有剧毒。这种鱼的鱼肉经过精心烹制之后味道极其鲜美，令人闻之食指大动，欲罢不能。人们喜欢吃河豚鱼，正是因为河豚鱼鱼肉的鲜美味道令人无法抗拒。当然，并非每个吃了河豚鱼的人都会死去，主要还是要看厨师的手艺和吃鱼者的运气。有人吃完河豚鱼之后若无其事，有人吃完河豚鱼之后突然倒毙。这两种情况都是很正常的事，人们大可不必对此产生任何异议。
因为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我们江阴城的市民都十分讲究饮食。饮食本身是我们江阴城市民的生活哲学里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对饮食特点的划分方式不是生、鲜、爽、嫩、滑的口感法，也不是川、粤、豫、鲁、京的地域法。我们江阴城市民的食谱十分广泛，并不局限于某些特定的种类；大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泥里钻的，只要是能够入口，他们都不会放弃品尝的机会。在我们江阴城里很流行这样的谚语：宁可撑着死，也不饿着毙；宁可错吃一千，也不可漏过半片；轻烟袅袅酒尚温，拼着性命吃河豚。以上云云，虽然还不足以概括我们江阴城人民对饮食的全部认识，但是对于我们江阴城人民给予饮食的尊崇态度多少有所表达――在我们江阴城人民的日常生活中，饮食的重要性位列第一。对于喜欢那些装腔作势拿腔捏态要远庖牲进书房的伪君子，我们江阴城人民喜欢引用乐府诗里的词句来对他们进行劝讽：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与其饿断肠，何妨吃个够？
我们江阴城人民经过长时间的探讨归纳与研究，把饮食按照属性简明扼要地分为以下三种：第一种叫安全食品。这类食品在质料上完全无毒，名单包括日常食用的各种蔬菜瓜果牲畜家禽；啖之能饱，食之无忧，既能充饥，又能解愁。食用者多为老弱妇幼。第二种叫时尚食品。这类食品本身轻微有毒，但是毒性对食用者的生命还不足以构成危害，其种类包括恶禽怪兽陋鱼爬虫以及山珍佳果鲜菇慧草；它们数量较少，味道很好，尝尝可以，多食无益，主要的食客是那些小有积蓄渴望寻求轻度刺激但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的中年男人。第三种叫疯狂食品。顾名思义，这种食品含有剧毒，在品尝上具有极大的冒险性、挑战性和刺激性。其种类也就是各种毒菌毒虫毒蛇毒蝎及河豚；这些毒物本身剧毒无比，但是制成食品之后其味道也鲜美至极；它们的来源和出处为极北冥池，东海蓬莱，西天昆仑和南方交趾、暹罗、拂林、尸佛利誓等等的遥远国度。在我们江阴城里，经营这类疯狂食品的都是经土政司饮食署特许的专营酒店，地处高尚地段，装潢豪华，设施一流，服务优良，警戒森严。走进这些酒店的顾客大多是那些达官贵人，巨商豪贾，江洋大盗，黑社会头面人物，青春偶像和热血沸腾的追风少年――热血沸腾的追风少年生性喜欢冒险和刺激，喜欢追逐社会的最时尚潮流，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了觉得不过是碗大的一个疤。所以虽然从社会地位拥有财富上无法跟前几类人相比，但在精神和勇气上有过之无不及。走进这种酒店之前，每一名顾客要事先被验明身份，确信他已经年满十六岁，能够进行独立判断，能够正确地行使个人权利，能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这才具有吃疯狂食品的初步资格。通过这一关之后，顾客接着要和酒店签下生死状，声明来酒店里吃疯狂食品纯属个人自愿，是生是死责任自负，与酒店无关，并且留下个人的家庭地址立下个人遗嘱。所有这些手续都办完之后，顾客才能够正式坐到餐桌前，等待轮到自己的时候进行点菜。这时，我们江阴城长相最漂亮的小姐就会笑容可掬地站到他们的面前，听从他们的吩咐，尽可能完美地为他们提供超一流的服务。
吃疯狂食品虽然十分危险，但是人们不仅没有畏惧退缩，反而趋之若鹜。由于在我们江阴城里经营疯狂食品的酒店很少――土政司饮食署严格控制经营疯狂食品的酒店数目――想吃疯狂食品的顾客又太多，所以谁要是想亲口尝到疯狂食品，就必需提前十几天向酒店预约，然后排着长队耐心地等候。
虽然人们觉得江阴城里有很多家经营疯狂食品的酒店，但是谁也没有真正地去了解究竟有多少家――真正了解的人是土政司饮食署的官员，不过他们没有义务必需把这些资料告诉给我们知道。有人说江阴城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酒店，江阴城里总共只有两家经营疯狂食品的酒店，一家叫做太阳酒店，一家叫做月亮酒店。太阳酒店在阴阳五行的说法上主阳，白天做生意；月亮酒店主阴，晚上开张。太阳酒店里装饰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蛇蝎虎豹的图案以及塑像，月亮酒店里则用真人扮成许许多多的妖魔鬼怪，在幽暗的灯光下演奏夺人魂魄的音乐。所有在这两家酒店里享用剧毒动植物制成的疯狂食品的顾客，都必需具备过人的胆量和镇定的情绪。在他们准备点菜或者正在饮食的过程中，偶尔会有中毒发作的顾客忽然低叫一声扑通倒地，被酒店身强力壮的侍者倒拽着拖出门外。从规矩和礼貌上讲，剩下的顾客不应当被这种事情所打扰，而是要保持镇定继续神色自若地用餐。俗话说，死人是常有的事情，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敢于在别人毒性发作的时候继续平平静静地享用自己面前的美食。这样，哪怕他突然因运气不佳中毒倒下，他的名字也会被镌刻在酒店后院巨大的纪念碑上得以英名永存。如果有人不具备足够的胆量和勇气，却又打肿嘴巴充胖子愣头愣脑地混进酒店里吃疯狂食品，看见那些中毒者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时吓得魂飞魄散，企图悄悄离开的话，那么他一旦被酒店特别侍卫发现，也只有死路一条。不仅如此，酒店还会把他可耻的名字公诸于众，即使酒店的特别侍卫没有把他杀死而饶了他一条狗命，我们江阴城人民在看见他的时候也会看不起他，鄙视他，唾弃他，嘲笑他，把他视若死人，为他大唱哀歌，让他永远不得翻身。这种怯懦的人不配当江阴城的市民，土政司户籍署会划掉他名字，取消他作为一名江阴城市民的各种权利与资格。只有那些镇镇定定地吃完毒餐，又能够若无其事地离开酒店的顾客，才会得到酒店授予的用餐荣誉证书，证明他曾经在疯狂食品酒店里用过餐，而且毫不畏惧，全身而去。
在我们江阴城里，太阳酒店和月亮酒店一度代表着某种令人崇敬的品格。青少年们在见面相互问候的时候，往往喜欢这样问，喂，去过太阳酒店没有？或者，嗨，你是不是从月亮酒店里出来的？如果谁有过这种经历，他将被视为勇士，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与崇拜。徐霞客就是这种被人们崇拜却又没有年满十六岁的少年之一。酒店里记载有他的名字，他的书房里摆放着酒店颁发的用餐荣誉证书。这事看起来不可能有假。至于他是怎么进去的，又怎么能够如此幸运地活着走出酒店大门，这些我们不得而知。由此可以看出，在太阳酒店或者月亮酒店用过餐是一种象征，代表着江阴城人民所尊敬所崇拜的那些优秀的道德品质。这些优秀的道德品质包括：勇敢，坚强，正直，忠实，无畏，高尚，大公无私，爱城，有献身精神，极富爱心，勇于自我牺牲，视死如归。等等等等。每年一度地，其中的佼佼者还会幸运地受到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亲切接见，被土政司城防署选拔到守城自卫队里去充任人人向往人人羡慕的守城士兵。如果你能够在太阳酒店或者月亮酒店连续用餐三次以上仍然活着，就会获得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当众授予的绝命勇士勋章。勋章的获得者在江阴城里拥有各种各样的特权，受到我们江阴城人民的衷心拥护。这枚绝命勇士勋章很难获得，据说全城只有三个人得到过，知县裘芫荟进士和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是其中两名，另外一名获得者是年逾古稀的前朝举人冯士璧。根据太阳酒店和月亮酒店的记录统计，以上三人到酒店里用餐的次数分别为七次、五次和三次。由此可见，统计出的结果具有相当的准确性、客观性。有人散布谣言说太阳酒店和月亮酒店的后台老板可能是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酒店里所有的事情都是根据他的吩咐来做的，所以统计数字可能有假。这种说法的核心动机是试图攻击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个人品德，从而达到破坏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在我们江阴城人民心中的光辉形象的目的。据说土政司缉捕署曾经暗中派人进行实地调查，多方取证，想把散布谣言的一小撮烂土渣子揪出来。但是谣言终归只是谣言，谣言这种东西只有翅膀没有脚跟，很难追查到真正的根源。谣言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所以不久就会自生自灭，难以继续下去。在缉捕署调查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个谣言就消失不见了。
就像江阴城所有的青少年一样，徐霞客也曾经梦想获得一枚绝命勇士勋章。这当然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青少年有些幻想是好事，但是不能沉迷于此。徐霞客还好，至少曾经有过进入酒店品尝疯狂食品活着走出酒店大门的经历。他的死党陈函辉就没有这种辉煌的感受。钱谦益自从发下考取功名的宏愿之后，就躲到家里去苦心攻读圣贤书籍两耳不闻窗外之事，相比之下，更是不可能得到这种冒险、刺激和经历极度挑战的体验了。大家都对徐霞客的勇敢举动表示钦佩，只有丫鬟楚楚死活不肯相信徐霞客曾经进过太阳酒店或者月亮酒店，而且还在品尝过疯狂食品之后安全地走出来。这让徐霞客既愤怒又无奈，好好的情绪在楚楚的面前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徐霞客有一天对楚楚说："楚楚，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去过太阳酒店？"
楚楚很不屑地说："哧，就凭少爷你？打死我也不相信……"
徐霞客一把抓住楚楚说："臭丫头，那我就打死你！"
楚楚的嘴仍然像鸬鹚鸟一样硬："打死我也不相信！"
碰到楚楚这种又臭又硬的丫头，徐霞客只好自认倒霉了。徐霞客在楚楚那里遭受的打击一时找不到什么人可以倾诉，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最没脑子的陈函辉可以说说。陈函辉虽然没脑子，但是还有些够意思。见徐霞客情绪低落，就说，楚楚这个臭丫头就是不识抬举，老徐你别理她！徐霞客说，我是想不理她，可是她老是来理我啊！陈函辉傻乎乎地问，老徐，这是怎么回事？徐霞客很恼火地说，我也不知道！陈函辉于是又很傻地盯着徐霞客看了一会儿，这使徐霞客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烤熟了的童子鸡，一副烂烂的样子，引得陈函辉这个馋嘴的家伙直流口水。他想想，觉得做人很是没有意思。在陈函辉的注视下，徐霞客忽然感到自己似乎心里有鬼，为此很不自在。他说，老陈，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这样看我？陈函辉说，老徐，你大概是看上楚楚了吧？老陈你他妈别瞎掰！徐霞客理不直气不壮地说，我才不会对那个臭丫头动心呢！
徐霞客和死党陈函辉的对话就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他们说完也就说完了，第二天照样疯疯癫癫，在江阴城里无所事事地瞎逛，让人们不得不认为他们的确是游手好闲。
在第一章第三节里我们曾经说过，由于一种客观存在的原因以及城防的需要，我们江阴城在以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关怀下，在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的直接指挥下，正在大兴土木地建造城墙。我们都知道，由于几百年来从未发生过战争，江阴城的城墙在每年一度的维护修葺下不断地升高变宽。在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江阴城里，人人都愿意把自己的儿子送到城墙维修工地去接受锻炼。又由于城墙修葺工地可提供的劳动名额实在太少，人们不得不缴纳高额的排队费登记费报名费和资格费，以便让自己的儿子有机会参加实践劳动，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然后锻炼成才。看到江阴城的人民对城墙修葺劳动如此热情，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觉得不应该浪费这种宝贵的精神动力，吩咐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尽快拿出城墙扩建方案，增加劳动名额，以顺应民意，加强加固城墙工事。在民主、自由和相互尊重的气氛中，土政司经过充分的讨论，拟定了一个在原有城墙上加修二十个岗亭的计划初稿，送交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审阅。听完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的汇报之后，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一边点头一边沉思，可就是不开尊口。这使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的心里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究竟有何看法有何不满有何建议。过了一会儿，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说，很好很好。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问道，大人有什么指导意见？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说，这个嘛，你们做得很好，我就不说什么了。听说有一个老师傅曾经提出过在老墙的周围加修子墙的建议，不知道你们议论过没有？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很可能并没有听说过这个消息，但是这不妨碍他在确信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喜欢这个建议之后立即表示曾有耳闻。他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所谓的老师傅的印象，不过他立即就附和说，对对对，裘大人说的对！是有个老师傅提出这样的建议，我们都认为很有创意。但是……有人提出费用可能太高，难以承受……
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就批评尉迟光大人说，尉迟参军，你们这就是不对了，老百姓的好意见为什么不虚心吸取？父母官，父母官，所谓的父母官，就是要管好老百姓的衣食住行嘛。尉迟大人，我们做的还远远不够啊。费用不成问题，可以由漕运司拨款嘛。俗话说，只有山崩没有肚子裂。怕什么？这句话涵盖了各种意思，既可以指人的精神，也可以指具体的生活琐事。总而言之，是人定胜天的意思，强调精神力量的主导作用。由于这句话十分形象十分生动，在我们喜欢创造流行语的江阴城里很快就流传开了。人们的习惯是一旦在某段时间里偏爱一句流行语，就反复不断地说它，尽量把它运用到所有的场合当中去。比如，人们到了太阳酒店或者月亮酒店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暗地里嘀咕说，怕什么，只有山崩没有肚子裂。在普通的酒筵上，人们在给别人敬酒的时候，也会大声地说，兄弟，喝喝喝！这没有什么，只有山崩没有肚子裂！小偷在进行行窃之前用这句话为自己打气：没什么，谁也发现不了我们。只有山崩没有肚子裂！嫖客在翠花楼的床上被妓女们折磨得面无人色的时候，仍然用这句话来为自己鼓劲，一边奋勇搏杀，一边大声哼哼说：有什么了不起？只有山崩没有肚子裂！私塾弟子在回答不出先生的问题要被打板子之前，嘴里也喜欢念着这句话，把手掌伸出去，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们知道，名人的连珠妙语很容易在普通人之间流传，作为我们江阴城的最高行政长官，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所有的讲话很容易被人传诵，成为流行语。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一度觉得这样不太好，怕会产生某些副作用。但是人们爱戴他，拥护他，崇拜他，他对此也不便作过多的批评。这表明他是一名随和的人。但是在工作上，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十分严格。作为他的下属，土政司司政参军尉迟光大人对此应当很了解。
在聆听了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指示之后，尉迟光大人一回到土政司就立即召开全司领导会议，研究这个子虚乌有的老师傅的建议。尉迟光大人虽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老师傅，但是既然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都这样说了，老师傅必定是存在于江阴城的什么地方。要研究老师傅的建议，第一步是要找到这个老师傅。土政司调查署的官员在寻找老师傅的工作上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很快就从某个地方找到了原本子虚乌有的老师傅。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都觉得这名老师傅似曾相识，因为他经常在东城门边乞食。也就是说，这名从无中生出来的老师傅是大家伙熟悉的老叫花子。要说叫花鸡就是他发明的也比说加修子墙的金点子就是他提出来的更加让人信服。不过土政司宣传署就有这个能力，他们说某个人是什么人，这个人就是什么人，大家都觉得事实的确如此。老叫花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交上了好运，不仅受到了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亲切接见，而且被特别授予了城墙修葺劳动工作者大禹奖。在土政司宣传署的安排下，他在江阴城的各个部门里发表演讲，把自己提出来的在老城墙外加修子墙的思想大加发扬。徐霞客和陈函辉有很多次在江阴城最为偏僻的角落看见老叫花子在对着台下众多的听众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这个老叫花子他们经常在江阴城西门的路边看见，兴趣好的时候还去招惹他，把他的破陶片蹋碎，将他讨来的几文铜钱抢走。世事难以意料，没想到他摇身一变成了城墙修葺劳动工作者大禹奖的获得者，到处给私塾学生讲课，到各种店铺酒肆烟花楼里作报告。老叫花子在演说方面似乎颇有天赋，他的演讲充满了感染力，每次在他的演说即将结束的时候，黑压压听众席里都会传来嘤嘤的抽泣声。等老叫花子的演说结束之后，台下的听众已经不由自主地哭成了一片。徐霞客曾经在听众里看见过自己的母亲王孺人。就像其他人一样，在老叫花子说完话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徐霞客感到十分不解，就问她哭什么。她擦擦眼泪说，感动！徐霞客更加不解，你感什么动？王孺人说，我哪里知道感的什么动？我只是看见别人哭了，觉得必然有伤心之事；如果不哭，会让人误以为缺乏同情心。
徐霞客对这些都很不能够理解。他还不满十六岁，世界上的事情千千万万，难以理解的还有很多呢。他觉得所有这些事情都跟他无关，人人都很忙，偏偏只有他和陈函辉闲得无聊，整日无所事事地在江阴城的大街小巷里东游西逛。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徐霞客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贴身丫鬟楚楚干掉。楚楚这个小丫头处处与他为难，处处让他下不来台，使他觉得自己丢尽了面子。他愿望这么迫切，其压力还是来自钱谦益。据陈函辉的消息说，钱谦益有一天忽然看上了自己家一个佃农的女儿，于是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把这个佃农的女儿给办了。佃农的女儿虽然是一个乡下的丫头，但是思想十分的开放，性子也特别地野，这让钱谦益觉得实在是特别的爽，不得不赶紧找陈函辉诉说诉说这种美妙的感受。陈函辉是一个没脑子，他一般都是有二说二有一说一，不大可能欺骗徐霞客，所以徐霞客觉得他说的是真人真事。这让他觉得情势紧逼，既然钱谦益这么假正经都能够把自己的佃农的女儿干掉，如果他连自己的使女楚楚都不能够干掉的话，在陈函辉的面前也太丢份，太没有面子了。
徐霞客于是决定干掉楚楚。
书房当然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这里不仅有吃的喝的，还有一张棕架床可供休息。徐霞客因此准备假装在书房里认真读书，把楚楚诱骗到书房里，然后再趁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际悄悄动手。白天当然不行，大白天里徐府大院人多眼杂，很容易被别人撞破好事。而且，如果万一不能够成功，这就会变成笑柄，被人们抓住一有机会就津津乐道东扯西拉。徐霞客分析再三，觉得晚上是最好的时机。晚上夜深人静，只有野猫叫，只有草虫鸣，而且只有弱小女子楚楚这么区区一个人，对付起来十分简单。想到这一点，徐霞客不禁热血沸腾。徐霞客在白天表情很严肃地对楚楚说，我晚上要挑灯夜读，别忘了给我熬一碗银耳燕窝羹，再给我铺铺书房里的棕架床。楚楚似乎没有留心到徐霞客心里怀着的鬼胎，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晚上，月明星稀，乌雀南飞；徐霞客坐在书房里假装一本正经地翻阅着《论语》。他虽然假装在苦读圣人经书，可是因为心里有鬼，看着看着不禁就心潮起伏，浮想联翩，根本达不到王维的诗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那种平静如水的意境。
就在徐霞客听到楚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禁不住心里窃喜之际，书房里突然闯进来三条黑影。
徐霞客惊呼一声，以为是撞鬼了，正要张牙舞爪地要夺门而逃，这才发现闯进门来的人是楚楚和府里各处的丫鬟。他心里感到十分恼火，色厉内荏地训斥道，你们深更半夜的跑到我书房里来干什么？
楚楚说，少爷，你叫这么大的声音也不怕把老夫人吵醒了？这些上房的姐姐听说你要挑灯夜战，心里都十分佩服，自告奋勇要来服侍你，我挡都挡不住。你要睁大眼睛看好了，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徐霞客见到此情此景，知道楚楚又识破了自己的花招，心里沮丧极了。那么多吱吱喳喳的丫鬟站在旁边，使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光屁股的傻瓜蛋。他无奈地说，读书是要求环境清净的，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我还读什么书？
楚楚说，那好，我们都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其他丫鬟也七嘴八舌地应道，少爷就当我们不存在。
徐霞客沮丧地说，你们这么大个人站在旁边，我要当你们不存在，这怎么行？
楚楚说，你要是真心想读书，就是旁边站着几只老虎也没问题。
徐霞客说，你是说我在装假？
楚楚说，我可没有这么说啊，少爷！
徐霞客积攒了一大箩筐的热情这么一会儿全部都消失了，他气恨恨地看着楚楚，恨不能立马就把她按到床上，把她身上的衣服彻底脱光。楚楚对他心里的小九九了然于胸，看见他心猿意马心急火燎的样子，心里暗暗感到好笑。上房丫鬟翠荷把银耳燕窝汤端进书房，站在一旁说："少爷，你要是看不进去书就别在这里装了，这多痛苦啊。"
楚楚帮腔说："是啊是啊，少爷，不行你就别看书了……"
徐霞客忍无可忍，抱头逃出书房。他嘴里嚷嚷道："楚楚，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因为计策失败，徐霞客垂头丧气，不论陈函辉怎么给他鼓劲，他都打不起精神。他觉得自己被楚楚玩了，宛如丧家之犬。徐霞客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在陈函辉面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丢不起。左思右想之下，只好又到翠花楼去泡妞，到怡景阁喝酒，以解心头之愁。
在翠花楼泡妞的时候，徐霞客被一个名叫如云的小妓女挑逗得急火攻心，急猴猴非要把她弄上床不行。小妓女如云说，公子爷，你想跟我做爱也行，但是你要事先征得徐大老爷子的首肯。妈的什么话？我嫖妓还要我爹批准？徐霞客既迷惑不解又急火攻心，一边动手动脚，一边乱说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小妓女如云半推半就，被徐霞客把衣服剥光，露出白鱼一般的身段。徐霞客赞叹道，好好好！如云你真不错，身体白得像条鱼。小妓女如云听了他这话很不屑地撇撇嘴说，徐大少爷，你这话就没有什么新意了，纯粹是拾人牙慧，拿来蒙事儿。人人都说我像条白鱼，难道鱼的身上真的很白吗？徐霞客很惭愧地说，对对对，很对！你的身体白得像绵羊。小妓女如云又白了徐霞客一眼，绵羊是什么意思？我身上长有那么多毛？尽是些鱼啊羊啊的，你的想象力也太差劲了吧？徐霞客也觉得不太对头，连忙改口说，我说你像绵羊不是说你身上长毛的意思，是说你的皮肤像绵羊的毛一样白。你的身体就像天上飘过来的白云。小妓女如云勉勉强强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从她的表情里可以看出她对徐霞客的比喻仍然不满意。
徐霞客心里有些惭愧，干脆就动手不动口了。不过由于没有经验，徐霞客虽然把小妓女如云压在了下面，却不知道下面的路该怎么走，感觉很不得法。
见徐霞客手忙脚乱地乱找半天，就是找不着地方，小妓女如云有些轻蔑地把屁股对准徐霞客扬了扬说，徐大少爷，你到底有没有做爱的经验啊？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么一说，徐霞客就更加感到狼狈，急得满头大汗，心慌意乱。他就像是一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士兵，手里端着一柄豪华的长茅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冲锋陷阵。哎呀呀，小妓女如云大声地感慨说，徐大少爷，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的，有钱不会用，有枪不会使！她一翻身来了一个鲤鱼打挺，骑在徐霞客的身上，一把就捞住了他的长枪，没收了。小妓女如云是翠花楼的当家花旦，平生可谓是阅人无数，对付徐霞客这么一个童子鸡简直是毫不费劲，轻轻松松地就把他引上了正路。由于是第一次，徐霞客激动过头，没有多久就泄了气，最终败走麦城，没有武器可以跟小妓女如云继续决斗。
这种经历真是糟糕透了。徐霞客出了翠花楼之后从身体到精神都垂头丧气，沮丧至极，在怡景阁喝酒也提不起兴趣。徐霞客在怡景阁里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在翠花楼发生的事情，他发现自己越是努力地回忆，在翠花楼跟小妓女如云那段翻云覆雨的经历就越是模糊不清。徐霞客觉得这种荒唐的经历和痛苦的感觉都是楚楚那个小丫头造成的，所以他对楚楚十分不满，为自己在书房里被楚楚戏弄了而感到窝火。
徐霞客带着陈函辉在江阴城的大街小巷里无所事事地闲逛，很想干点什么事情让自己变得不同凡响。当然了，他们还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少年，还没有像钱谦益那样开窍，还不懂得要为自己的将来而用功读书，所以他们想变得不同凡响的愿望还十分飘渺，毫无着落。
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扬子江的水面就会急剧下降，远远地离开了江阴城的城墙。站在江阴城巍峨的城墙上，徐霞客和陈函辉有时候能够看见天空飘下鹅毛大雪，极目远眺，江南江北一片苍苍茫茫。有时候刮大风，满天狂沙直逼城下，城里城外一片肃杀。以前江阴城每年只是在秋天的时候修葺城墙，现在由于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礼仁下士，降尊纡贵地采纳了老叫花子――现在叫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老黄牛老师傅――加修子墙的建议，所以人们在秋天之外的时间里也开始干活，江阴城外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
从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思想出发，土政司各类专家对即将修建的子墙工程作了精心设计，将在江阴城宏伟壮观的老城墙的外面修建五道相互联系又自成一体的子墙。五道子墙分为正北、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五个方向，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代表着忠孝礼义信五种道德品质。北方属金，代表忠心，将会从忠心耿耿的江阴城人民当中选拔士兵。东北属木，代表孝敬，守墙的士兵都是孝敬父母的青年俊杰。东南属水，代表礼让，守墙的士兵要有谦虚诚恳文质彬彬的修养。西南属火，代表义气，守墙的士兵都要敢于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西北属土，代表信诺，守墙的士兵在为人上需要有信守诺言一成不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品德。当敌人来攻的时候，北墙用箭，东北用棒，东南用水，西南用火，西北用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样，江阴城将固若金汤，永保平安。当然，忠孝礼义信是做人的最高境界，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简明扼要地阐述说，我们不能够要求人人都是圣贤，但是每个人必需具备五种道德品质中的一种品行，这个要求并不算高。比方说，有些人忠心耿耿，虽然未必孝敬父母恭敬有礼义气十足或者遵守诺言，但是他也是有用的人材，应该得到合理的使用安排。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阐述十分深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实际上，在我们江阴城几十万人民中，人人都是有缺陷的，都是不完整的，或者少了这个或者缺了那个，只有捏到一起才能够成为一个整体，所向无敌。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阐述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我们江阴城人民的具体性格特征，体现了他的体物入微的观察能力和海纳百川的宽广胸怀。的确，对知县大人和土政司忠心耿耿的人未必孝敬父母；有些守卫北墙的士兵不仅不孝敬父母，反而十分粗鲁缺乏礼貌，对待亲朋好友毫无义气和信用。比方说，如果敌人从北方发动进攻，士兵们会立即想到要为保卫江阴城和知县大人、土政司的各级父母官而浴血奋战，赴汤蹈火；但是他们会对战友们的受伤或者牺牲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即使这些战友大声地向他呼救，他心里想到的也只是，他的天职是保护江阴城、知县大人和土政司各级父母官的，至于战友们的生与死，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敌人从东北方向发动进攻，守墙的士兵心里首先想到的事情就是家里父母的情形，要各自返回家里，孝敬父母；至于城墙是否会失守，战友们是否会死掉，他们的心里根本就不会想到。如果敌人的进攻方向是东南方，守城的士兵看见敌人黑压压地涌上来的时候，心里首先想到的事情不是掘堤放水摧毁敌军，而是首先文质彬彬地考虑这样做是否有失礼貌，是否会损害江阴城作为一个泱泱大城的风范；因此，他们会在敌人发动疯狂进攻的时候风度翩翩地使用上古礼俗发问对方的姓名，准备与敌人事先交换礼物，把开战之前的各种事情交待清清楚楚，然后再准备作战。如果敌人发动进攻的方向是在西南，守墙的士兵首先想到的事情不是赶紧放火烧死敌人，使他们因为火势太烈而退却；他们在敌人还没有爬上来之前，就在战友之间为了谁先上场撕杀这类的问题而争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对待亲朋好友的态度像春天一样温暖，为发生或者尚未在亲朋好友身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两肋插刀。他们任何事情都要身先士卒，争着抢着不让战友先上战场，想自己先去冲杀。结果，由于他们义气太深太重，敌人还没有冲上来，他们就为究竟谁应该先上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扭作一团。从西北方向发动进攻的敌人同样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古怪事情。西北属土，守城的士兵都天性坚守信用，不管这种信用是什么时候作出的，信用的对方是敌是友，他们都牢记在心，绝不忘记。比方说，他们会清楚地记得儿童时代答应小朋友的任何一件事情并随时准备遵守诺言，只要他们被要求，他们就会全力信守。他们一旦被要求站在某一个地方进行防守，就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是敌人已经冲上来了，也绝对不会挪动一步。为了让他们具备作战的能力，指挥官就不得不一刻不停连续不断地发布命令，让他们从那里移到这里从这里移到那里……
就像江阴城曲里拐弯的大街小巷一样，五道子墙的结构也是十分复杂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完全了解它们的所有构造。按照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要求，这五道子墙应该相互交叉相互呼应相互隐藏相互成为对方的影子，一道子墙既可能通向这里，也可能导向某地，既可能是一条生路也可能是一条死胡同。烽火台上的狼烟既应该在发生意外的时候传递信息，又必需具备伪装和迷魂的功能，比方说有时候施放狼烟并不是表示有敌人来进攻，恰恰是表示平安无事；在没有施放狼烟的时候，很有可能表示敌人已经悄悄逼近了。其中的秘密轮换与二十四个节气相对应，变化多端，玄妙莫测。这样就使五道子墙和老城墙一起变成一个真正的八卦阵，紧紧密密，毫无破绽，使敌人无机可趁。根据知县大人裘芫荟进士的理论，等五道子墙建成，与老城墙连为一体之后，江阴城将会变成一个变幻莫测的城市，变成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地方，所有的敌人都会在发起进攻的时候彻底地迷失方向。
这的确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设计。所有的江阴城人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倍感欣慰，觉得自己的城市终于能够从满清鞑子在北方构成的威胁中和东瀛倭寇的骚扰里彻底突围了。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城市，它的迷人之处就在这里：面对敌人的时候，它消失无踪；而在江阴城人民的面前，这些城墙是那么的具体，那么地高耸。有人认为，这些城墙的建成，不仅在御敌于城外具有真正的作用，而且在纯洁人心，防贼防盗这些事情上也有特别的功效。那些作奸犯科的坏人在作案之后，因为对这些城墙无法彻底了解而无路可逃，最终将不得不束手就擒。所以，这些城墙对于那些坏人来说具有极大的震慑作用，由此，我们江阴城将会变成一个纯洁的城市，一个高尚的城市，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城市。
我们江阴城的崭新变化引起的其他城市的注意。比如一江之隔的扬州城，就派了许许多多的代表团前来参观学习我们江阴城在城防修筑方面的先进经验，以便改进自己城墙的功能。扬州城一直处在倭寇的威胁之下，很希望能够通过某种方法把他们彻底打垮。扬州之后是镇江，镇江之后是苏州，苏州之后是南京，南京之后是杭州。所有这些城市都派出了大量的代表团前来江阴城取经，学习江阴城的各种经验。江阴城里因此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有力地促进了江阴城的经济发展。所有这些代表团的代表都是身挟公款，豪情万丈，一掷千金的豪杰俊彦，他们的疯狂消费让各种店铺各种妓院酒肆的老板眉开眼笑，情不自禁。当徐霞客再去找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准备重新上马的时候，翠花楼的小妓女如云根本就没有工夫理他，而是忙着跟那些来自其他城市的代表打情骂俏纵情调笑。由此可见，子墙扩建工程不仅加强了城防，而且进一步促进了江阴城的经济，使得翠花楼、怡景阁、太阳酒店、月亮酒店这些服务业的生意兴隆无比。为了迎合各地代表团的需要，太阳酒店和月亮酒店也特别为代表们推出精心泡制无毒的疯狂食品上市供应。说是疯狂食品，目的是为了迎合代表们寻找刺激的需要；说是无毒，则是出于保护代表们生命安全的目的。有些不是代表的本地市民原来不敢到太阳酒店和月亮酒店品尝疯狂食品，得知这两家酒店推出无毒的疯狂食品之后，也纷纷冒充代表，进去花钱混吃混喝，以便有此经验之后能够在人前人后到处吹嘘吹嘘。这样，太阳酒店和月亮酒店在徐霞客的心目中就份量大跌了。
徐霞客作为一名男子汉，在女人面前所遭受的挫折和打击令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徐霞客思前想后，认为这一切的原因还是出在丫鬟楚楚的身上，所以他如果要获得足够的勇气，仍然还得在楚楚的身上进行突破。俗话说，解铃还得系铃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徐霞客又开始策划对自己的贴身丫鬟楚楚实施不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