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活的荒诞是走到了你必须接受的地步,她伸出手,甚至不用伸手,仅仅吐吐舌尖,你就认为她有道理,并且责备自己见怪不怪。荒诞的内容像你儿时吸的母奶,存在与你必然的联系,耦断丝联。我保持了对吐奶的恐惧,以至于看见牛奶就胆颤心惊,皮肤时冷时热,我怀疑我忧郁、脆弱的性格来源于此。
日常生活里的荒诞多种多样。荒诞出奇制胜,达到夸张、变形的美感。我的朋友阿飞论正我们香艳无比的时代提前二年进入了审丑的中级阶段。而荒诞生活的外形发展到你最好幽默地一笑,左眼皮向上,右眼皮向下,否则你无法保持一个正确的做爱姿态。
我临近中午才起床,起床这个动词也不能准确表达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的精神状况。
但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词汇说明我离开了床。
作为网虫,手指尖触着电脑就养成了下意思打开信箱的动作,鼠标轻轻一点,仿佛真破开了世界的大门,你就长驱直入,顿时有了生活下去的动力,而不会像小数点那样孤单,无肋。
信箱里两封壮阳广告是一次反面教育,我沮丧甚至有点生气地关掉邮箱,好像关掉了我与世界的联系。我又变成秘而不宣的独联体。我看了看手表,离上班还有半小时,这30分钟我必须打发掉。
我喝减肥的百事可乐。我望了望天花板。天气正常。我上厕所,我还回头看了看我的排泄物,没有特别异常的状态。我不知下一步做什么?也就是说,如何杀死残留在房子内的时间。
科学家从理论上证明光速能超越了,那么离超越时间也不会太远了。但这和我无关。
我明白现在的我越发枯燥,萎缩,迟早一天会死掉,死得不明不白。死人的事,最近常常发生,很突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隔壁的罗比说死就死了,心脏病,刚退休三个月。圣诞节时他还神彩奕奕,请我们全家吃饭,他对我说,要去学电脑,社区大学对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我说好呀,以后我给你发伊妹儿,在网上有声聊天。罗比笑着说,我住在你隔壁,还用什么网上聊天。
我初恋情人的父亲也死了。那天他吃了五个馒头,满脸发出红光。我初恋情人窃喜不已,父亲的身体好了,精神就有好了。她没有察觉这是回光反照。人走到最后,奇异的光就会出发,直刺人心。
我妻子的父亲此时在等死,医生放弃了挽救他生命的努力。他从此再不能从病床上苏醒了。医生停止给他输液、服药。父亲现在还有没有知觉呢?我妻子伸手摸摸他的脚,似乎动了动。医生把马啡植入他的肛门,等他脑死亡,等他心脏终止跳动。
妻是昨天去奔丧的,急急忙忙上了飞机,忘了手套,帽子等防寒用品。他们全家包括从德国赶回来的三哥夫妇在漫天飞雪的明里阿波罗斯市等着他们父亲的死亡。然后办葬礼。我打电话问她,妈妈精神好吗?她说,妈是瑞典人,不习惯表达痛苦,她装着一切正常。隔千里之遥,我替妻子悲痛。人生必然来临送走父亲的悲痛如一根丝线缠绕手指,只要轻轻地一捏,伤痕就留下了。这当然是娇情的比喻,我知道中年人的感伤带着滑稽的病态,可怜成份居多。
妻说,你很久不打电话给家里了。我说老爸的身体还行,我远在四川的父亲。我尽力回避这件事,回避对我生活没什么影响的父亲。
妻的父亲是美国二战兵,一名与法西斯战斗的空军后勒人员。他想他们部队驻扎在印度,曾有几次飞越中国领空,输送文件、药品到中国南方。具体地址?他说不清楚。岳父爱国,单纯。因为战后他坚决拒绝购买前敌国德国、日本的汽车,可又对美国车的质量耿耿于怀,他只好开中立国的瑞典车,忍受着维修、进口配件的不便。
老人退休后很少出门。他对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太疯狂了,战争从来没有结束,不要出门。他每天坐在电视机面前,把音响关掉,仅看图像,手里握着一杯“威士叽”,自言自语他最看重的小女儿不爱美国,证据是她不愿到政府机关的工作。关于岳父,我所知不多。
总之我们到了给亲人安排后事的年龄了,也就是说我们应该有所准备,对必然来临的死,尤其是你亲人的死。
如果说老人的死是一种寿终正寝的苍凉,那么正当壮年的同龄人的消失,便是措手不及的悲伤,让你加深人生无常的感叹,及时行乐的愿望就犹为强烈。
2
我又瞄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速度掌握好,十分钟能够做些事情了。比如说和陌生女人做爱在阳光明亮的早晨。
我又喝百事可乐,深呼吸了三次。这只用了二分钟。
我居然又打开了电脑,仿佛是无意识的动作,其实这个动作已植入我的肉体,变成
本能,像对女人的渴望。上网是一种病毒性流行感冒。医生们给我们服用感冒通。
我们发誓戒网,跟戒烟似的庄重,以令人发指的手势。结果是从一个笼子钻进另一个笼子。从火坑跳进油祸。
我联上“网景”,只好以猎奇工兵的眼神搜索新闻。
克林顿明天将离开白宫,具体离开办公室的时间最迟12点。俄罗斯小姐三陪小姐命丧“六盘水”。张艺谋的“第三春”。世界上可能就发生了这些事。我又例行公事窜到“红尘”论坛,渴望读阿飞的诗。阿飞的诗最近怪僻异常,笔下着魔。“蝴蝶一生变态,姐姐,我不要你的心,我要你”。他说接近了生活的本质,摸到了死亡的体温。可今天,没有阿飞的诗歌,只有一行字:
南京诗人张鸿昭被鱼刺卡死了。
我立即冲进厕所,我的日历挂在马桶的上方。我确定了今天不是四月一号的遇人节,谁在公开的BBS论坛开列死亡名单?
张鸿昭,张鸿昭,张鸿昭,是写“第四者”的张鸿昭?
前天,我还对阿飞说张鸿昭很久都没有寄小说来了。前天,张鸿昭在医院死去。我急忙用“姑姑”搜索引警查证。我在[橄揽树]找到了张鸿昭。
http://www.wenxue.com/author/gb/zhz.htm。
张鸿昭不是网虫,我甚至从未见他的名字在“红尘论坛”以及其他文学论坛闪现。
他和谁结下私怨,情敌一怒之下发生咒语,你死了,你不得好死,你被鱼刺卡死了。
一根鱼刺就卡死你,根本用不着子弹、毒品、车祸诸如此类的大手笔。
这种可能性极小,当然并非不可能。可能总是存在的。而网络上的玩笑实在无边无际,虚拟世界的人们都带面具上场,逮住谁就骂谁。在面对面场合说不出的话,对电脑就无所顾忌。人一旦无所顾忌(以假名上网,用他人的IP地址),那疯狂的心就爆裂了,变成子弹,用言辞杀人。我们看重形成符号的言语,所以我们会受伤、气愤难平。
张鸿昭被鱼刺卡死了。生活也太耸人听闻了。我上过三次当,我对荒诞新闻保持了中年人应有的警惕。我把我的目光固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次读他的小说:
“在一把充满阳光的椅子上的第四者, 看到暗黑的下午与雪白的雨水。”
我想他真被鱼刺刺死了。如果此事并非玩笑,那性质就起了质的变化,和水能变成油相同。在冬末春初,新千年的第一年,在南京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张鸿昭被鱼刺卡死了。我被素未蒙面并且没有私下交流的张鸿昭之死,弄得神经紧张,紧张的程度之高,让我对自己过份的情感哑然失笑。非理性呀,这是个非理性、缺乏逻辑的世界。无论我们多么看透红尘,学习混世魔王的派头,这份掩护包装着我对消失
的恐惧,对未来的不确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亡,如拉开门就见汽车奔驰不休,一辆接着一辆。
三年以前,我作为“第四者”的读者、编者,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如果没有“第四者”这个遗臭万年的题目,包着潮湿、妖气的语言,他会像许多作品被我淡忘。
或者埋在角落,没有突发事件的闯入,一切都无声无息。即使他命丧鱼刺。
我肯定不能读他写“第三者”了。也许“自我”是标准的第三者,因此第四者更具备客观性。
3
我打开窗帘,看见窗外有几颗树,我从未注意我家屋外还有树而且还长好了枝条。
我又低头打开抽屉。信用卡。笔。底片。剪刀。镜子。录音机。我以顺时针的方向摸了他们,感受到物质的可爱、可亲近的品质。
雪没完没了地落在地上、树枝上,这个冬天没完没了。我找不到任何一条路避开雪。
雪白的天空,雪白的大地,雪白的屋顶,一切都雪白、雪白。
我是南方人,那里湿润、阴冷,天空灰暗,阳光像没吃饱饭的虫子,无精打彩。相
对而言,我喜欢东部分明的四季,刺骨的风,大雪,烈日照射。
“在房子内,你只要竖 起耳朵,就能听到死者的嗥叫。”
我现在多少明白了,假如张鸿昭不因鱼刺而亡,我很难情不自禁。我听见自己被鱼刺又卡住了我所暴发的无病呻吟。清晰的空气全部都在厨房,充满着团聚的欢喜,我却不能顺利呼吸。即使如此,我离大难临头还有三公里之遥。直到第三天,我又在“红尘论坛”读到有关张鸿昭的帖子。他还有妻子(当然),妻子正怀孕(顺理成章)。此时我被击中了。我被击中的证据是我立即给艾丽亚打电话。我说,你要好好的,
一定要好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只有你,只有你这个笨蛋。你太笨了,你为什么要爱我呢。我拿什么给你,我什么都没有呀。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你了。
你千万不能死。我也不死,我死了,你就可怜,我死了,你又去爱谁?你找不到人爱,你是要爱人的,你这个笨蛋,傻瓜。
我今天完全否定以上疯狂煽情的话经我口而出。这不可能是现在的我,我对初恋情人也没有如此不讲“道理”。我偶尔把自己定位于被女人深深迷恋的状态之中而心安理得。
我说,你还好吧?
艾丽亚说,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父亲下葬了,埋在公墓里。上面有张美国国旗。牧师讲了话。妈妈念了爸爸的生平。
18岁参军,在欧洲战场、太平洋战场作战。23岁回国,参加工作,设计家用品、厨房餐具、娶妻,生有三子一女。60岁被劝其退休。退休之后靠社会安全福利生活。
朋友极少,爱喝酒,抽烟。不爱读书,但聪明。他说,乔伊斯不过是个爱尔兰的酒鬼。
父亲死了,埋在地里。我以后回家就再以看不见他。父亲死了,你才发现父亲。
我把电话放下。身为人子,都是克父的命。
我坐回桌边。我又看见窗外的树以及雪花。
我有必要继续讲述下去,我慢慢地接近故事的核心,核心都包在里面。我们平时耳闻目睹的一切都是表层。核心有力量,所有的阴谋、欢喜都从核心出发又回到核心中去。
事情的开端可能是一个误会,一次不规范的动作。
二个星期以前,我照例准备晚饭,做晚饭成长为我日常生活主要内容之一。艾丽亚习惯中餐已经是不小的进步了。我只能自力更生。我把鲤鱼放进油锅。我在号称“香港”的小食品店买虾,可最后二斤虾被我身后的女子一把夺走了。她是漂亮的,所以我没有生气。她还保留着凡事只争朝夕的精神,这种精神无疑难能可贵。其实我并不喜欢吃鱼,鱼刺防不胜防。晚餐是休闲的活动,加入鱼你就变得小心翼翼,需全神贯注,你才能功成身退,这违反我散漫,自以为随和的本性。我八岁被鱼刺教训过一次,教训一次就够了,足够我平生对鱼、凡是在海里河里出没的鱼敬而远之。
八岁的那天傍晚,我妈教我猛吃米饭,说大口大口咽下饭团就化险为夷。可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无济于事。妈把我送入医院,我们挂号,排队。偶然性起着决定命运的作用,在我走进急诊室的一刹间,我使劲地吞口水。怪了,鱼刺卡住的痛苦烟消云散,这说明鱼刺在不知不觉中被我送走了。年幼时期体会不到生命奇迹的可贵。
难道全是我的幻觉,其实本没有鱼刺?
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妈说,你真的好了,不是害怕医生吧?
我说真的,没鱼刺了。
从此,我就痛恨吃鱼。教科书本上层出不穷地论证,鱼的营养价值比山高比水深,
又补脑又没有胆固醇之忧,我一概视而不见。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其间我在宴席上吃过几次鱼但都浅尝即止。
四条鲤鱼。我吃了二条。我胆颤心惊,如履薄冰,其惊恐程度几乎和初恋相等。
往往是最后一步就大意了,导致全军伏没。以为胜利在握,万水千山都跨过来了。
我怎么会料到鱼和鱼刺早已混入饭里,埋伏了下来。咽下最后的一口饭,我大言不渐地宣布,现在我会吃鱼了。
我仅仅骄傲了几秒钟,我明白坏了。恶梦重新来临:鱼刺卡住了我。
艾丽亚说,锅里还有饭吗?
妻像我妈在说话。女人有一种本质的相同性,与生俱来。我全部狂吞了不足半两剩饭。没用。火热的灼伤感仍然刺激着喉咙。我的呼吸变急了,我张大嘴。这根鱼刺比儿时更尖锐,更执著,好象它经过二十多年的转化、更新又回到我的口腔。
艾丽亚说,你喝点醋吧。
从本质上我不讨厌醋,但我对醋深怀惧意,原因以后再说,那又是另一套水深火热的病史。我靠着水笼头,不停地吐,脸涨得通红,烧火的铁也不过如此。我吐不出实质性的东西了,全是清水,清水吐完了,我吐出苦胆。鱼刺在慢慢地长大,深入核心,它要致我于死地。到现在为止,医生向我发出过三次病危通知书,平均三年住一次医院,其间小病不断。我想是时候了,我死的令你啼笑皆非-鱼刺卡死。
我呕心沥血,这表明鱼刺划破了我的皮肤,他找到我的弱点,准备慢慢刺激我,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抱头鼠窜却无路可逃。我继续张大嘴,深呼吸,喝水。
艾丽亚劝我,喝点酒,酒能把鱼刺逼出来。
我投降了,你送我去医院吧。
真要去医院,你知道美国医院多麻烦。
我不能死在屋里,不想被鱼刺卡死,这太过份了,我宁愿尿毒症死,通俗点呀。
艾丽亚打911叫了救护车,美国孩子从小知道911,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更熟悉了911所表达的全部含义。
救护车在五分钟后到达。三位全副武装的男士。急救箱。担架。对讲机。第一次用急救车。以往瞅见救护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我远远地避开并给它让路,害怕罚款。
他们量我的血压,查心跳。
你还能走吗?
可以吧。我想我的四肢健全,走路应该没有问题。
我走下楼梯。
他们把我放在担架上,装进救护车。
别急,一会就好了。
他们给我带上氧气罩。你会舒服的。
是的,我舒服了。我不能离开氧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独立性就成问题。我的生命需要太多的物质准备,水、空气、食物、而食物的获取,依赖我的劳动,消费我的体力。从难以呼吸到能呼吸了,呼吸这种自然而然的事就特别可贵。
我的呼吸平稳了。他们问我的社会安全号码。我说我记不全。问我的出生年月,我的保险计划。他们还问鱼的种类,何时吃的晚饭。鱼刺卡住后又吃了什么?
我坐在校医院的急诊室。
我张开嘴,护士说看不见鱼刺。医生也说没有办法,去镇里的医院吧,他们那有设备。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
开刀。
我说要这么麻烦吗?你们用一根什么小针就把鱼刺给挑出来了嘛。
我没法看见鱼刺呀,去镇里的医院吧。
我又被送上了急救车。耶鲁校医院离镇医不院过五分钟的车距。镇医院的急诊室人满为患,仿佛人人都在呻吟,忍受着痛苦。急诊室是一个园形大厅,中间是医生、护士交流的办公柜台,无数个围拦隔成大小不一的病房。护士把我放在走廊的病床。
我重复了鱼刺卡住我的病情。先拍X光照片吧。拍了喉部的照片,还拍了头部。艾丽亚陪着我,别担心,会好的。我似乎受了催眠术般突然产生安全感,我相信我会好的,那有被鱼刺卡死的,笑话,就一根鱼刺。我以为镇医院的医生不费吹灰之力,与耶鲁医学院紧密合作的镇医院有可能对鱼刺没办法吗,分明搞笑。我控制不住,嘴里又哇地吐了,呼吸就难以为续。
护子走近身边劝我忍耐。忍耐和等待是从小耳熟能祥的同意词。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属于人生灿烂的风光。对于疾病,我可能就只会在沉默中死亡了。
等待了半小时,护士回来了,她说,X光上没有看见鱼刺,我们没有办法。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向住院部调专业医生,他有专门的机器,专门用来检查喉部。
那他什么时候能来?
最长二个小时,最短一个小时。
十点了,鱼刺卡了我近三小时。鱼刺纠缠了张鸿昭多少小时,我不得而知,无论如何,我和他同病相怜。
专家抱着机器优雅万分带着微笑走到我身边。机器大小如B超机,显示屏幕左右联着几根管子。医生顺手提出了一个工具箱。
你别害怕,检查会有点痛,要忍住,你不忍住,我没法做。
一根管子插入我的鼻孔,十八岁在梅县做胃镜的恶梦又来了。所谓恶梦便是不断地重复。
我受不了这插入鼻孔的管子,我说,不行,得息会。
专家说,好吧,我等你。
再试,还是不行。再试,管子进一步深入了。
我一塌糊涂,五官错乱,如受古代的酷刑。
专家说,我还是看不见有鱼刺,也许鱼刺早被你吞下了。
不会,我痛呀,一咽口水,就刺痛。
这可能是你的感觉,可能鱼刺划破了你的皮肤,所以痛,过几天就好了。
我反复说真的还有鱼刺,你帮我拔出来,行行好吧。
我看不见,我怎么帮你做手术呢。
专家走了。
此时我对鱼刺刮目相看,老美专家医生都束手无策了。但我对西医还保持着迷信色彩。事情总得有个了结。艾丽亚找到医生,问现在怎么办?
医生说,我们讨论了就通知你们处理意见。
我对时间的流失很敏感了,我知道他们用了十分钟决定我的去留。护士拿着药对我说,这是麻醉药,我帮你点进口腔,你快速咽下,麻醉济减轻你咽喉的疼痛。这个是抗生素,帮助你抵抗感染。
可是我有鱼刺在我咽喉里。我重复了三次。
我们查不到,没有办法。你现在先回家,如果你发烧就立即通知我们,如果三天以后,你还感到痛,立即通知我们。
艾丽亚扶我走出医院,算了,回家吧,以后不吃鱼了。
我们走到了连一根鱼刺都取不出的地步,在2001年,美国东部的著名大学耶鲁。
算了,我们连你们在南联盟大使馆在哪都搞不清,何况一根鱼刺?
坐进车,艾丽亚发动引擎。麻醉济让我的喉头长大了,僵死的一大块,我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吐,持久了五分钟。
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人只有进入无所谓希望,希望绝望的时候,神迹就闪现,艳光四射。鱼刺被我吐出了,你相信吗?鱼刺就在我掌心,借着月光和医院的灯光,我确定是鱼刺,一根半厘米长,中间分叉的鱼刺。
手捧着鱼刺,我翻来复去地看,我甚至重新把鱼刺送入口中,再用指尖轻轻拿出。
我挥舞鱼刺冲进医院,对专家说,这是什么?你不是肯定没有鱼刺了吗?
事实上我没有如此英勇“无胃”,我想我天生做不了刁民,虽然我来自穷山恶心的地方。我看见我的目光越过了众多鱼刺,鱼刺组织了一张网。
几个月后,南京诗人张鸿昭在经历鱼刺之痛。不仅仅是痛,而且送命了。南京的医生和耶鲁校医院的医生都对鱼刺毫无建树。据说张鸿昭死于医疗事故。医院准备偿付十五万私下了结。张鸿昭的家属没有接受调解,坚持到法院告状(是要讨个说法,鱼刺怎么会死人呢!)。但是(总是有但是)法庭最后判决,医生没有责任(常常如此,以至于麻木了)。张鸿昭妻随后打掉了六个多月的胎儿(陪葬)。张鸿昭无法知道死后的一切变故,这又像另一根鱼刺卡住他。死人已去,活着的人主要是张昭鸿妻无非希望活得更容易罢了,就象你我怀着自卑的愿望:不再被生活这根巨大无边,无处不在的“鱼刺”卡住我们呼吸的咽喉。
在今年的冬天,面对张鸿昭之死,我记录这段往事,宛如重新经历了鱼刺而来的困惑。这里潜伏着一种报应的因果关系。我知道,同事玛丽吃素三年了,她引经据典,证实生灵都惧死,恐惧使他们在死前愤怒,愤怒转化为毒素。你看鸡,不顾一切挣扎,还有猪,哇哇乱叫。鱼死前的眼晴,她向你发出了求生的呼唤。以往我对素食主义者心存疑虑,牛奶、鸡蛋、青菜、水果同样具备生命,自然本是环环相扣,你
吃我,我吃你,相互杀害并相互吞吃,如此导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吃了我,你才能活下去,而她又是为我而准备。现在一根鱼刺,完全能够扭转乾坤,一刺定音。
我生活的某些部份、某位部位由于鱼刺而改变,渐进的过程,逐步加深。我们不堪一击,我们的哀啼,无奈以及我们胸怀的抱负都不堪一击。但我的艾丽亚坚强,她无坚不摧,条条清楚、理性十足。她没有自杀,在最具反判精神的青春期,她仅仅偷吸了几次大麻。她等到20岁才与大学的男同学发生性关系,而她的同窗好友都不知换了几打男人了,她听凭她们如数家珍谈论男人。艾丽亚生活安稳,对于出生于中
产阶级家庭,在美国北部渡过少女时期的她来说,生活提供的刺激太少了。
她的身体一向很好,仍然坚持每天去体育馆跑步、游泳。鱼刺事件之后,她的行为也有反常。下腹部痛,每次房事,她都说痛。我试着轻轻地进入。再轻一些。我感觉妻的身体有缺口了,在准备爆发。我对医院早就深恶痛绝,医生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们严肃、庄重表情太过夸张,让你相信他们真操着生死大权。
昨晚,我梦见我掉进一口枯井,黑乎乎的无底洞,四周是滑滑的青苔。我什么都抓不住,全部从手指尖跑了。只有记忆,你以为你完全忘了,记忆不动声色地伸出双手,纠缠你,十指联心。所经历的事埋伏在体内,气候合适又茁壮成长,如生了慢性病的小刀在春风中刺你,一点不干净利索、慢慢地割,伴着刺耳如肺病患病的声音。
我现在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能活下去就好了,坚持活下去。从简单的生活经验观察,死去的人没有谁重临人间,所以要活下去。活得不如死也要活下去。这无关我的信仰,而是生活习惯,所谓习惯就是你无法控制的匀速运动,你与周围的事物仿佛静止不动,但你分明感到时光的流失,从你的身体之下。
现在,艾丽亚讲她的故事。在艾丽亚述说之前,我想简单介绍我们的婚姻,以便于你更有兴趣阅读本文。
我是生物系PH.D的学生,她到我们系选修基础生物课。学校规定文科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学分课。她问我许多生物问题,我水来火攻,火来水淹。三月后,我们同居。三年后,我们结婚。其间我远在家乡的初恋情人给我打电话,她小声问我们还有希望吗?不要抱希望,从此你不要对生活抱任何希望。她用三年的时间向我证明了,书信、电话、伊妹儿这三类通讯工具与我们绝缘。但我挂念她,我除了挂念她,在国内没有谁让我念念不忘了。她是好看的女人,她说长大了要开飞机。她抚摸我的手,我们永远好。我不知道她现在哪儿,她结婚了吗?只听说她没有开成飞机。除此我一无所知,我甚至害怕打听她的消息,生活太复杂了,男女旧情无疑往身上烧油,让内部诸多激素所导致的欲望不可抗拒的力量发生火灾。
客观来说,我有二十二条军规似的理由回避和艾丽亚结婚,可我那天找不出一条原因拒绝她,如果我最终要结婚。我们之间的反差从正面把我们推到一张床上了。
婚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忍受一朵陌生的花朝你开放,忍受废品、假药在春天的阳光之下。我的身体随着和一个女人的日常生活而更改。我从晚上洗澡,迁就她成了晨浴者。她的早睡早起过渡到了晚睡早起。我顺从她喝苦咖啡,一月后竟然完全不能接受速溶咖啡了。而她也迷上了我买的盗版DVD了。她曾态度坚定反对盗版,高呼这跟偷东西没什么两样。
生活习惯的变化很容易在你的五官行为中展示,我堕落到不时眨眼晴,东张西望,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婚后的男人瞻前顾后,你有个女人在屋里是任重而道远的自我折磨。我努力爱她,我想我是爱她的,爱情可以因想象而来。比如,一个陌生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产生爱情。爱情随时随地都在产生,消亡。
爱情是从我们心里长出的癌症,我们只能让癌细胞扩散。爱情在我们的血液中,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想把自己的身体放进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去,我们多么孤独。人类渴望太空,那是人类太孤独了,人类在地球上孤独,没有同等智慧的生命与之对话。
人类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要到天外去寻找。与其说航天事业是科学,不如说是宗教。
导弹是阳具。飞船是子宫。人类带着我们的性器飞上空中了。
好了,轮着艾丽亚的故事了。
4
鱼刺和阑尾一上一下,风马牛不相关。鱼刺作用于你的口腔,阑尾代表你的下半部。
鱼刺是外来的物质,属于祸从口入,而阑尾存储于你的身体内,是你身体的一部份,并非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据说可有可无,像我们的扁挑,天生是多余的器官。
我十二岁,月经如期而至。在女性经验方面,我懂事很晚,我是位粗心大意的女孩。
小学五年级,老师告诉我们,孩子从妈妈肚里出来的事实,与我们的父亲有关。至于具体的关系,老师说等你们十二三岁就应该知道了。其实我要等到十五岁才明白具体情况,因为老师发避孕套给我们,我的女同学狠狠地嘲笑了我。
我过完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把小朋友们送出保龄球馆,我的月经就涌现了。该来的总算来了。
我十六岁经历初恋,和一匹公马在高速公路上飞翔的初恋,具备速度之美,蓝天都在脚下。我们喜欢在高速公路上相互抚摸、口交。要出事的,我在开车。死了就算了,死了就好了。青春的张狂、飞扬令我们渴望壮观而浪情的死。我内心深处的激
情被点燃了,我表面沉稳、内剑,像标准爱尔兰中产阶级的移民后代。我去妈妈新教的教堂,我甚至参加了唱诗班,集体活动让我忘却自我,但宗教生活并不阻碍我急功近利的性爱。我和男友竭尽所能地做爱,我们穿透彼此的身体,千方百计发挥身体的快感。
我的中国丈夫并不知道,我是位疯狂的女人,我内心的风暴之水,这条激流无时无刻都在翻滚。
我们结婚六年了,其间我发生了一次外遇, 几乎让我痛下离婚的决心。离婚是一场生理战争,是一根鱼刺朝着你袭来,而你像站在一场阴谋之中成为主角。婚姻生活所建立的各种联系、所导致的结习难以根除,那是你熟悉的身体,他内裤的样式,他的工资,他的胃口。随着时间的水平推移,我们彼此都不了解自己。我可能是他的镜子,他也可能是他自己的一个面。我没有离婚,说明我是传统的女人。我做不彻底。我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我们双方只能徒添烦恼,我很讨厌向谁解释我(包括向我自己)的行为,只能由我保管我的私情。
我把下腹部的疼痛归咎于那场艳遇留下的痕迹。我有漫长的痛经历史,痛经(下腹部疼痛)从十三岁朝我发难,从不例外。我吞服帮助经期情绪不佳的镇痛药。虽然我相信妇科病很多时候来无踪去无影,但这次腹痛越来越严重超过平时的限度。我打电话约我的日裔医生,她是学校的保险分配的综合医生,说不喜欢可以换。护士把我排在二个月后,我说好吧,反正我不算急诊。鱼刺才属于急诊。
我的日常工作是负责校友会每年二期的旅行计划,给他们寄去在全世界的旅行项目、价格,回答校友的问题,把参与者的名单编辑成小册子。在安排好旅行团之前,我必须在全校寻找休假的教授,询问他们愿意陪游吗?费用由校友会出资,教授的义务是讲述所到国家的历史、文化,如此比旅机构安排的导游更深入。
他们是六十年代的校友,或者更早,也有二战时期的老爷子们。他们带着他们妻子,女友周游列国。如果去非洲,我请非洲学专家,主要是文学、历史专业。到亚洲便找汉学家们,他们将为校友作几次专题演讲。我的工作和我的疾病没有关系,我不是职业病,但我想告诉你,我的工作,我每天化费八小时的所作所为。
日裔女医生带着平安时代的仕女美,她说,可能是宫外孕,也有可能是卵巢瘤,也不排除阴道感染、肓肠。医生叫我先查血。血检报告没有问题。做CT照片。早晨别吃任何东西。
子宫后位,卵巢囊肿。妇科医生写下诊断书,对我说没什么大问题,有的妇女愿意做手术对付卵巢囊肿,有的听之任之,有可能几年之后就消了。只是你怀孕比较麻烦,卵巢囊肿会和胎儿将一块长。
我不知道要不要做手术?
你想好了就告诉我们。不做手术半年来检查一次,看看情况是否有变化。我先给你点消炎药吧。
好吧。
拖了二个月,我腹部的疼痛明显在走向黑暗,像一团影子阳光来临就消失。我多次轻视了我身体的病痛。我迷信身体自我愈合的功能,迷信我的抵抗力足以对付腹疼。
直到四月份疼痛如山洪爆发在一次平稳的房事之中。半小时之内,没有减少的趋势,如有神助。我的脸变白,冒汗。
我对张平说,你送我去急诊室吧。
你要救护车吗?
要,我走不动。
救护车的声音又在学院里轰响。此时我对救护车的体验越发私人化,可以说深入肉体了。我素来以为肉体的痛疼超越精神,精神的痛将转化为肉体的痛,亦或说,两者相依相靠。残疾人,他的精神因为肉体的不完整改变了。而长时期的精神失恋,将导致胃酸过多、肠癌的可能性,甚至引发心脏病。
我躺在病床上,护士要抽血化验。
把手伸给她。她在我手上折腾来折腾去,没有血流入管子。表面原因是我的血管太细。我早知道会这样,我是抽不出血来的女人。
我做护士二十年了,从没见过比你还难扎的血管,这是没有过的事,你是外星人吗?。
她可能是外星人,至少是奇怪的女人。
护士在手碗上扎针失败,换到脚,同样以失败而告终。
等到圣诞节,你向圣诞老人要点血吧,她说, 我去找住院部专门负责静脉抽血的护士。
来了位女士,依然没有成功。我可是最好的静脉注射师。下一位上吧。
又进来位男士,他一针就进了,血出来了。我说,刚才那女护士说她是最好的注射师。
是吗,她这么说了?女人的话信不得,记住你在高速公路上迷了路,千万别问女人。
血液正常,B超也没有在腹部发现异样。医生诊断:尿道感染。注意休息。服抗生素。
张平扶着我出了医院。星星非常明亮,越明亮的星辰离我们越远。整个天空离我们太远,比梦还远。在梦中我们实现愿望,我们与白天所思之人相遇。
我就在梦中与波特儿相逢,他忧郁又坚决的目光蛊惑着我。我又像在高速公路上和公马飞翔,飞翔的窒息感令我空洞,一张破开的鱼网,全身都是洞,什么都能穿过,什么也留不下来。我们穿透了各自的身体,不能再接近了。我们翻来翻去玩许多性爱的小把戏。性爱导致我们面目全非,很夸张的动作,尖叫。我发出声音,他轻轻地抱着我的嘴唇说隔壁有人呐。我不怕。你看我多英勇像上了战场的工兵,只有冲
锋陷阵了。他喜欢新鲜的花样,说女人是鱼应该在床上游来游去。我们和床同谋,分不清是床这种物质在压迫我们,还是我们压迫它。主要是夜晚使我们快速地亲近,我们神秘,不知深浅。放纵的罪恶所产生的兴奋、痛苦,人生呈现出虚幻的虹光,我只能以百倍的激情欢迎他。第一次外遇很紧张,包括对自己的怀疑,但爱情一直在生长,如同你走向阳光,你被晒黑,皮肤发光。
他说我们走吧,我们到远方去过我们的日常生活。 昨天是你的生日,今天是愚人节。
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前方有草地,有鲜花,还有看不完的美女。吃不完的水果,很多大芒果呢!
可是张平怎么办?
是呀,张平怎么办?
我活动我的双手,试图证明自己还有抚摸的技能。我首先接近他的嘴唇。我的手在空中就失去方向了。
我明白,我不适合和波出双入对,我一旦有这个想法,我周围的一切就开始没有依据的变化。我喜欢什么,什么东西就消失,并且落在地上破碎。比如说我的玉手镯,昨天洗澡,我脱下波特儿送给我的衬衫,衬衫和手镯都掉在水泥地上,手镯突然碎了,我的目光看着它碎成四节。我的目光也碎成四节。兵败如山倒,千军万马地倒下。陈尸现场。我保护不好我喜欢的东西包括我喜欢的人。
我想杀人。但我说,我要自杀。
他说,你不会死。你心疼你的手镯你就不会死。你将做为一位祖母而死去。
4
清清楚楚进了急诊室(有病治病,无病呻吟),糊里糊涂的出来(没有确诊)。如果知道还有二进宫所导致的误诊,我应该感谢今天她们的慎重。事情总是要发生的。我住在12层,现在蚊子的飞行高度提高了,能飞12层或者更高。据说蚊子轻浮地坐电梯上楼,也有好事者考证,蚊子除万难排爬楼梯拾级而上。
到了秋天,夏天过得很快。又是在一次不成功、令人沮丧的做爱,我腹部又疼了,来势凶猛,不容我思考疼痛的来源、方向、速度,从肚济以下疼痛直流窜、弥漫整个身体除了手、脚。
张平叫我镇静,不要动。喝点水吧,吃止痛药吧。
我吞下止痛药。
疼痛不旦没有减少,反而加剧了。我穿着睡衣,疼痛每分钟向我冲锋一次,然后她稍作休息,作下一轮的进攻。
我们又叫了救护车。同样的四位男救护人员,他们走上楼笑了,这次不是鱼刺了吧。
腹痛。
尽管绝大多数现代人在医院出生并结束生命,我对医院并不抱好感。我可能敏感,容易与医院的气氛发生共鸣。看见谁牙痛,我的牙就咬上了,听见谁按着头大叫,我可能就头昏脑胀,头重脚轻。可是当疼痛超过我的忍耐力,(我承受肉体痛苦的能力每况越下),第一个念头还是上医院,以最快的速度,这也是一种习惯。
重复了上次急诊室的经验,我熟悉急诊室的气味了。急诊室仍然人满为患,我一直搁浅在走廊。检查。CT扫描。女负责医生说,CT图上看不出什么毛病,还是先回去吧。我把止痛药加大济量。如果发烧,就回急诊室。
从夜里十点进院到向我宣布无法确诊已费时六小时。我的腹部被超过三位医生、四位护士分别又拍又按,这疼吗?疼。我这样按疼吗?还是有点疼。轻一点是不是?
是吧(我不能说不,可能吧)。超过三人便是群众,在你的腹部按来按去,你自己最后都不知哪疼了,是不是还疼了。吸气,告诉我这是哪儿不疼,左边还是右边?中间,我故意说。再吸气,疼吗?
最后我的腹部展示在CT图上,没有特别的异相。不太像肓肠。你左边的肠子在向右边倾斜(他们在寻找回家的路),这也不可能是导致你疼痛的主因。尿道没有感染。
肯定不是遗腺炎。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你疼痛,不能确诊,我们就不能医治。请回吧。
清晨五点半回到屋内。我又吃了止痛药,躺下准备好好睡。
电话响了。对不起,我知道这打扰你,但你还是再来医院,我们的主治医生发现你的CT图,在阑尾的部份有阴影,他怀疑是盲肠。女医生说。
我不想来了,我都快睡着了。
你还是来吧,你当然有权拒绝。但还是来吧,我们要对你负责。
重新穿衣,开车,又来到急诊室。
印度模样的主治医生说,我又仔细看了你的CT图,你有可能是盲肠,如果是的话,
就必须立即手术。
有没有可能不是?
当然有。但为了保险还是开刀为好,你愿意开刀吗?
如果不是盲肠,还不就白开了刀吗?
这种可能性我说了存在,但我更看重是阑尾的可能性。你决定开刀吗?
要多长时间?
最多一个小时,我马上就叫手术室准备。
我没有选择了吗?
最好开刀吧,我怀疑你是盲肠,如果耽误了,后果严重。
好吧。
请你的先生签字。
张平签字。当术后-开肠破肚的结果与盲肠毫无关系,我无理地埋怨他,你当初为什么要签字?
我只能顺从医生。到了医院不听医生的,那听谁的?
你忘了他们是不可靠的吗?你忘了鱼刺了吗?
但是我们要上医院,没有选择的。
有选择的。我们有家,就在家里。
是你要救护车上医院的。
我无话可说,垂头丧气。陷井是自己主动跳下,在光天化日之下。自投罗网,以为医院是救病的温床,却是一个火坑,一次误伤。
在手术之前,护士帮我导尿。她用手分开我的私处,插了三次才将导管插入。因为
我左肾无法正常工作,常常积累尿液。我前年住了一个半月医院,我与举世罕见的疾病-输尿管纤维化针锋相对了。于是我的左输尿管被切除了八寸,用我的右小肠替代。那场手术所承受的肉体痛苦以及此病的怪异都帮助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已。我这是怎么了?疾病像男人,无法回避,彼此伤害,彼此需要。久不生病,竟会怀念生病的时光,医生、亲人的过份关注,检查各种液体,你自己比任何时候专注于身体的
变化。
人在病中易伤易怒,为感叹生活之难提供了依据。这并非一根导尿管的问题,甚至与一根要命的鱼刺无关,主要还是与男人的关系。躺在病床,男人的形象就非常突出。爱情占据记忆最关键的部份,一个核心。而你注定要失去他,失去你自己的心,这是双倍的丢失。爱情多么通俗不堪,浸透了占有、嫉妒、痛且是终身的疼痛。
你看见波特儿给几位朋友(其中包括你)发伊妹儿,他要结婚了,他将去私奔。私奔
这个词组代表了远方、年少的理想与激情、不顾一切的速度相联。你确定和他私奔的应该是你。你才是私奔的合适人选,你从小就在私奔,从你的内心从发。你的心是私奔的心。你知道你失去他了。
你应该表现冷漠,对温情漠不关心。确实如此。他打电话重复告诉你,结婚了,你竟缺乏反应。你听不见他在说他要结婚了。他和一个女人结婚了,他是一位丈夫,他有一位妻子。他还将生儿育女。你没有祝福之语也不存在吃醋之态,你竟无任何一句话表示你的情感。你继续说,艾米真讨厌,搞得我莫名其妙的。他说你别生气,没必要生气,生她的气干嘛。你阳奉阴违了。你被“红尘论坛”的一位女性网名的
言辞大动干火。而他要结婚,你的情人要结婚,你竟无动于衷,只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生气。
我是否已经不会伤心,只可能被激怒,被陌生人激怒?我用一张粗糙的抹布擦干了我与他三年的恋情。我终于证实了自己确实不可理喻。
我想我在去年的冬天,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当时无力自制,四肢好像不是我的了。仅仅只有一年,就过去了。如他所说,你会过去的。潮水来的快,去得也快。
你看我放下电话。我用“姑姑”检索他的名字,这是有意思的动作。他的名字共305条,大约有一百多人与他同名同姓。
我又去了我们常去的“服务器”论坛,他在谈音乐,讲述他的经历,我像目睹一场三十年代的旧电影,缓慢地放着,突然停电就到此结束。别人回他的话,他也回帖。
我没有加入,似乎真没有关系了,在虚幻的网络上都没有关系了。我到AOL聊天室,在“男欢女爱”房间。我和一位自称北京酷哥的男人(或女人,无所谓)高谈阔论,我甚至说我高潮的状态。我说你打开耳机,我叫给你听,你听吧,只要你说你爱我,和我做一辈子的爱,七十岁还做爱。他说喜欢三种姿势的做爱,不停地变幻,喜欢风情的女人。痛恨男同性恋。有位老头五十多岁摸过他的手,他恨不得把手的皮肤换了。他不相信我是女人,我说是女人。他就要我把照片给他看。他传了一张他的照片给我。我说我到纽约就找他,我们做爱。他说好,建立性伙伴关系。性伙伴在情人和妓女之间,暧昧的美。
5
护士要我把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我干脆把金戒指都摘下了。
护士把我推到三楼。打麻药的技师说,很快的,很快你就没知觉了,别怕。他又对张平说,你来告别吧,亲她。
麻药输进你的静脉,我吻着你,你没有反应。他们把你推进手术室,好象把你弄进了太平间。
手术台极其狭小。护士们稀里华拉准备器械。麻师说,还有十分钟你才完全丧失意识,半个小时醒来,你就好了。
我换上了病号服。护士又拿出一次性使用的白纸,白纸中间破个大洞,盖住我的下体,那个方形的洞便是做手术的地方。
灯火通明。房间里躺着我,等着切割,切割肚子留下条伤痕。我不感觉疼痛,我知道是时候了。那主刀的印度医生走进来,因为我听见护士说,都准备好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给我水喝。我醒来的第一句话。
你醒来了,好的,给你水。护士说。
这是住院部,一个大房间,三个病床,分别用塑料布拦开。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医生会来查房,他会告诉你。你要小便的话,叫我,我帮你导尿。
先给我打一针止痛的吧。
“我们没有发现你阑尾发炎,但我们还是把你的阑尾切除了,反正你从今以后不会再得阑尾了。手术比预期的长十五分钟。因为你肠子的位置很乱,在朝右移。我们重新理顺你的肠子位置,很费时,还有你卵巢附近有大量的血块,在手术时我们发现你在来月经。我们诊断结论是你卵巢充血导致疼痛。出院后你要去看妇科。”
印度医生条理清楚,没有逻辑错误。温柔的一刀。打开了腹部,总不能我轻轻的一刀,不带走点东西?于是,我好好的、跟随了我三十二年的盲肠被迫与我分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三天后我出院。一个星期我到医院复查。
坦率地说,这是个不必要的手术。
你的意思说,你们有责任,这是个误诊?
你可以这么解译,但手术是成功的。就这样吧。
我的腹部有了两条刀伤了。一条竖直从肚脐直拉到膀胱口,那是在纽约表维公立医院的杰作,输尿管纤维化,千万分之一的发病率还让我给赶上了,我真不同凡响。
我也许要等到剖腹产才有可能把腹部拟作十字架。
我也许能告医院。你没听妇科医生说,怎么不早给她们打个招呼,叫她们一块会诊呢。
张平说,你真要告?
当然,也许能胜了呢。
张平对我告状的态度不以为然,他归咎于麻醉济影响了我的精神,法律意识太强了。 我开始找律师。我首先打听有无可能性。律师说,可以试试。先到办公室谈谈吧。
事情朝着法制的方向发展,我拿起法律做武器。我明白我是小提大作,律师不一定会接受此案,他们需要分析利弊,胜算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其实是与保险公司打管司,每家医院都买了保险,为应付患者的索陪。
在去律师办公室的路上,张平说他办公室的小秘书,前年也是卵巢肿胀被当作盲肠,医生说要开刀,她母亲不同意,结果证明,医生诊断错误。我说是呀,医院太恐怖了,医生像领了执照的恐怖主义者。
我向律师陈述病情,前因后果。
律师的助手说,我们需要你向医院提出请求察看全部的病例,原始纪录,还有所拍的片子。
好的,我向他们要。
另外,我得请我们这儿的一位同事来给你谈谈,她曾在医院做过护士,就是看片子的。
这是位耳聋的老太太,但不影响她表达,你的这个情况,告倒医院的希望不大,因为这还在医生处理病情的基本范围之中。盲肠是否发炎,在CT图上,很难一目了然,常常会出错,尤其是妇女。医生会说,他是为了保险起见做手术,是为了救你的命,万一是盲肠,而他耽误了病情,那他过错才更大。所以,医生在你个案子上的处理并无明显的不当。当然我理解你所受的痛苦。这个案子你决意告,我们也可以接,
但胜算希望很小。
律师接着说,你们再想想。要告,先把医院资料复印了。放弃也行。
我们想想。
祝你尽快康复。
6
一星期过去了,我没有到医院去取资料。二个星期之后,我仍然按兵不动。我归纳于我做事有头无尾,我面临困难容易放弃。起诉医院这充满变数、针锋相对的过程,让我心生厌倦。具体到这件事,主要的原因在于我的母亲说算了吧,医院是为了救你,就一个阑尾,反正是无用的器官,并没有给你的生活、你的身体造成重大损伤。
那位印度医生,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上帝原谅他。
接着我母亲会说,基督教导我们去拥抱你的敌人。
我母亲相信爱是脆弱的,恨比爱有力多了,但爱是希望,她对人类存在信心,因为她爱。
我放下电话。
好了,你看我的身体好多了,也就是说,我下床、上床,转身,快速走动全无问题了。好了伤疤就忘了痛。我欣赏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如果难以忘怀,疼痛便是永恒的痛,无论春夏秋冬。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而生命是一场通向死亡的路程,死亡突如其来,不期而至。在我们等死的旅程中,我们经历疾病、背叛、失恋。我还是自私的女人,我相信衣服为他人而穿,所以重视鞋子,买既贵又舒服
的鞋,鞋可是为自己所用。我仍然推崇享乐主义,美食、阳光、做爱,关键是做爱,你将回忆终生的是一次淋漓尽致的做爱,性是一种疯狂的肢体行动,让你变形、失真,你看见自己还有如此恐怖的一面。你对自已的身体满怀感谢。从第一次做爱到今天,我对性素来抱有好感,并乐此不疲。
我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和我丈夫张平的生活。我也许会有新的情人、外遇。我继续工作,早九晚五。我会考虑生个孩子在二、三年之内。
但妮的一个伊妹儿让我对生活再次困惑,我们像在喜剧的边缘排队等一个小丑的角色。没有导演,没人真知道下一幕会是什么场景,但我们以为知道。
妮是学校请来的访问学者。她专业是环保工程,业余玩摇滚乐。
“我对自由有一种天生的渴望”,妮说,“自由,我要把我心灵的自由表达出来。”
很多年我们不通音讯从她离开纽黑纹后。女人和女人的联系,相隔两个国家,中间有个大洋,如果没有伊妹儿,我想我们没有具体的事彼此就消失了。
她的伊妹儿清晰地闪进我的信箱,“你什么时候来中国,来看看这个北国的风情”。
我说我病了,现在走不了,由别的同事带旅行团去中国了。我大致讲了我的病。
妮的回条让我坚信所谓全球化运动早就起程了。我们共在庸医的刀下。
在炎热的京城,妮的疼痛时而坚硬时而温柔。医生诊断说,这是妇科病。妇科病是个暖昧的病,像隐私,不便向他人启齿。医生给她消炎药,甚至包括洁尔阴。妮哭笑不得,她好脾气地用了洁尔阴。
妮的腹痛并没有减轻,怎么可能减轻呢。她再一次走进医院,说腹痛,难以忍受。
治疗妇科病是长期的,你再吃药吧。我们除了给你吃药并没有其他办法。注意人个卫生,性生活卫生,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外面收拾的漂漂亮亮的,里面也要管好,得了病是自已痛。
妮转身离开诊所,她讨厌这个中年女医生。愤怒随时随地都在产生,象我们在超市买食品。女医生面黄肌瘦,她就想到她性压抑了。
妮在单人床上疼了一个月,她对痛疼的认识仍然建立在物质不能战胜精神。麻醉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妮拉开窗帘,看见满街的尘土,尘土下人们朝着小康的路上奔着。她抚摸她的下腹部,她想到我,女人的病有相同性。妮对男人的态度令我敬重,女人只能越过男人这个碍手碍脚的栏杆才能心智健全,快乐健康。看多了聪明漂亮的女人被男人害的一事无成,满地打滚。所以妮对男人采取隔岸观火的姿态,
她嘲笑我对男人过份投入了,没必要的。男人用来做爱就够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其他所谓爱都是附会。
结果你可能想到了,妮是阑尾炎被认作妇科病在中国北京,而我是妇科病却被诊断为急性阑尾火在美国的纽黑纹。我们的同共点表现在我们的右腹部都有一块伤疤了。
我关掉了电脑,我对生活中的荒诞性加深麻木度。荒诞的内容和形式非人力可为,言语没有用,甚至性生活也无济于事。
我准备结束此文,我说得太多了,超过了事实、生活本身的琐碎。
你快打开电视。张平不知在哪朝我叫喊。
什么?
张平的声音一定被条大鱼刺划破了。
打开电视。
九月11号。纽约、世贸。两架波音喷气飞机,从远处看和我们儿时玩的纸飞机没有区别,只是它分别穿过了110层的姐妹楼。火焰。黑烟。一男一女手拉手从高楼飞身跃下,比特技更像特技,比乌托帮更象乌托帮。大街上人目瞪口呆,高楼里的人群夺路而逃。消防队员拾级而上。
“妈妈,我爱你,告诉我男朋友,我爱他。”,“亲爱的,我出不来了,我爱你。”
“记住我的警号,出去告诉我的家人,我在这里工作。”
星期一的早晨,纽约晴空万里,太阳温和地照着哈德逊河。
到此结束了,上帝还是上帝,似乎一切并没有改变。
唯一的变化据说在我居住的纽黑纹成立了一个鱼刺专业医院,鱼刺专家层出不穷。
没过多久,南京也成立了鱼刺医科大学。同样也没有多久,科学家说将来的鱼都没有刺了。鱼刺从鱼的身上消失了,变成一根根软软的如同橡皮的肉。
2001年9月14号写毕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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