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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淹死一个女人的河
 
 

沈浩波

诗人张小波把他的一部小说集命名为《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那是一部荒诞的小说集,是一部揭示“存在”和“深渊”的小说。“每天淹死一个儿童的河”,我把张小波的那条河,理解为永恒的深渊。
几乎每个优秀的小说家都有一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主题,我愿意把这种终其一生的主题看作一个小说家的“宿命”,而如果再在这种“宿命”之上涂抹上终极的悲剧意味,那就构成了一个深渊,而小说家就在这样一个也许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地深渊里徒劳地挣扎着,他所有的作品,无非是将这个深渊重新勾勒了一遍而已。
我喜欢那种与生俱来的带有悲剧气质、宿命性和深渊意识的小说家。和张小波一样,阿美也是这样的小说家。但与张小波的孜孜以求不一样,阿美的悲剧意识来得更为随意,更为下意识,因此也来得更加真切和致命。我愿意把阿美的深渊理解为——“每天淹死一个女人的河”。
阿美是一个残酷的小说家,对自己和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都很残酷,我相信,在她的眼中,女人本身就是一个深渊,而她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笼罩在一个个深渊上的一层薄沙轻轻拂去,然后一把揪出蹲在其中而不自知的女人们,让她们光溜溜、赤条条地站在深渊的边上,让她们羞愧、自卑、痛苦和惶恐不安地面对自己悲剧的命运,而原先披覆在她们身上的种种浮华和梦想,在这个时候就显得苍白和毫无用处。
在《爱情什么时候死》中,阿美写了一个其貌不扬,自卑而敏感的女大学生吴兰,并让她遇上了一场传说中的爱情,当吴兰得到了自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爱情时,简直高兴极了,那一段阿美也写得高兴极了——
“是啊,吴兰不知道这不是她曾经苦苦盼望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人心,但是不再孤单,不再寒冷,不再焦灼。一夜之间,花都开了,树都绿了,高小青骑车带她去公园拍照,在镜头里看了她半天,忽然说,怎么搞的,你好象越来越漂亮了!是吗?吴兰顿时心花怒放,搔首弄姿起来。现在她看那时留下的照片,她面如桃花,眼神清亮,咧着大嘴傻呼呼地笑着,没有任何心事的样子,那是她22岁的春天。那个春天给她的感觉就是第一次喝醉酒的感觉:灰色的鳞片从她的身上纷纷褪去,让她焕发出不曾有过的光彩。”
这种近似华章的描写其实从另外一个方面写出了阿美小说中女人的悲剧性,即她们永远只是在期待“不再孤单,不再寒冷,不再焦灼”,而如此简单的愿望,却往往永远得不到满足,她们永远孤单、寒冷、焦灼地孑孓独行了。即便是这一段关于吴兰的令人激动的华章,也只是一个更为残酷的结局的美丽前兆罢了——很快,吴兰的爱情随着那个叫高小青的男孩的死去而灰飞烟灭了,而阿美的高明之处在于,她能让那种意外的死亡在她的小说中显得毫不意外,好象一切理应如此,一切早也被女人“深渊”之中潜藏的巨大悲剧性所注定。而更为荒凉的是,吴兰竟将这种噩梦般的命运归于“爱情”本身,“短短的半年,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但是爱情什么时候死?这样想着,她感到一阵异常的空虚和绝望。”
另一篇《唯有阳光是免费的》的小说中,阿美写了两个二十七八岁的将老而未老的女人,一个叫舒而美,也就是“我”,和一个有妇之夫瞎混着,获得片刻的安宁和更多的不安;另一个叫高洁丝,成功的女白领,有一个成功的丈夫。这也是一篇荒凉和绝望的小说,一方面是对不可抗拒的衰老迹象的敏感而伤心的捕捉——“想到这儿我挽起了她的胳膊,她一直不说话,脸色像树叶子一样一下子变黄了,我还发现了她因为指甲油剥落而斑驳的指甲,可能是阴冷的缘故,她本来就偏硬偏黑的手显出了苍老、狼狈和凄厉。”,另一方面又是永恒的孤单和寒冷,“我”的孤单和寒冷是看得见的,“我”根本无法把握和那个“有妇之夫”的关系,这种不可把握的现在和干脆什么都没有的将来加重了“我”的孤独;而“高洁丝”的孤独和寒冷在表面上根本看不到,她在名利欲望之间游刃有余,自得其乐,她有自己坚定不移的生活目标和信念——“坚信自己会过上主流生活,那种有大房子、豪华车、狗和佣人的受人尊敬的生活,每年可以出国旅游度假的生活。”,但事实上,她的悲剧性更为普遍和致命,她对衰老的恐慌已经深入骨髓,而她以为被自己“搞定”,对自己百般关爱的丈夫对她的感情正在逐渐消失,在她们看似“美好”的生活背后,她的丈夫其实已经是一个委琐的死不改悔的嫖客。当“高洁丝”终于发现了这一切并试图做出报复时,更为可笑的事情发生了,她在游泳池里以为是凭姿色勾引上的男人其实是一只“鸭子”,阿美写道——“一个28岁的女人,以为自己宝刀未老,没想到男人盯上的是你的钱包,而且向你直销那种你想也没想过自己会用得着的货色,我操!真他妈有点幽默。”
无论是最初的《我的春天》,还是紧接着的《爱情什么时候死》和《惟有阳光是免费的》,阿美都在极力地宣泄着那种苍凉的悲剧感,这中宣泄和悲苦的味道从她为自己小说所取的标题中一望而知。但这还没完,阿美在最近的小说中依然以那种“深渊”般的孤独和寒冷为主题,但她的笔触,却几乎已经是化绚烂为沧海桑田了,在《还是学学英语吧》这一短篇小说中,阿美甚至冷静地为“自己”和身边的其她女人找到了生活的出路——“还是学学英语吧”,在倒数第3节,阿美冷静得近乎盲目地说——
“新生活并不可怕,好好学英语就是了,学好英语可以保证我不会失去工作,可以保证我每月能如数交出4000块钱,保证我可以继续住在新房子里,过美好的生活。我不可以生病,不可以失业,不可以随便出门去旅游,如果我没有足够多的钱。我的生活反而充实起来,因为现在我的目标单纯了一些,那就是一定要努力工作赚钱,直到成为一个中老年妇女。”
这是一段致命的表白,到这段表白为止,阿美彻底地在小说中完成了她的巨大的悲剧性的主题。但毫无疑问,这种极致并不是最终的,像阿美这样的小说家可能终生会在这种悲剧性主题中萦绕,但却会经常让自己达到这种致命的极致,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事实上,阿美在其最新的作品《一个人度日如年》和《李爱和海丽的故事》中,已经出现了新的可能性,《一个人度日如年》中,阿美第一次把更多的笔触给了一个男人,“一个人度日如年”,在这部小说中,所有的人都在证明着这一警句似的谶语,尤其是那个叫“蓝波”的男孩,阿美成功地把她的悲剧性给了一个男性角色,最后,她发现,她以往所着力描述的孤独和寒冷在这里竟是一致的;而在《李爱和海丽的故事》中,阿美第一次离开了所熟悉的都市生活,她写了两个悲苦绝望的底层妇女和一个男人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爱情,只有生存,只有为了抗拒孤单和寒冷的生存,在这种渴求面前,连尊严都变得无足轻重。我从这两篇小说中,看到了一个变化了的阿美,她那种一以贯之的悲剧感开始摆脱女性作者很难避免的“自恋”意识,而真正变成了一个自觉的、宏大的和永恒的“深渊”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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