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小说

小 翠

陈珂

     越王允常坐在爱妃的大腿上剪指甲。有几个宫女三番两次过来，想替他完成这项低等的工作，都被他狠狠地拒绝了。她们说，大王，这点小事，哪用您亲自动手呢？让我来吧。越王说，去去！你们心底打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再次警告你们，宫里的利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碰！听到了没有！她们齐声说：听到了。
她们退了下去。越王突然对王妃说：妃子，你说我的政绩，比起先王来如何？王妃说，大王功高盖世，这是国人皆知的事实，至于先王的政绩，我等后生小辈无幸目睹，实在不敢妄加评判。越王呵呵的笑了几声，说，这么说，在当代国人眼里，还是我功高一点，是吧？王妃说，可以这么说。您知道，我们都是拥护您的。越王说，那么她们呢，她们会怎么说呢？她们是谁？王妃敏感地问。她们就是我那些儿媳妇们，以后的王妃，她们会怎么评判呢？王妃一时语塞，感到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她立刻回答了：其实，这只是一些评价，一些不懂政事的小妃子们的评价，您干吗在乎它们呢？越王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这就是人民的评价，历史的评价，我的祖辈们，他们为什么没给历史给人民给无幸亲眼目睹的后辈留下榜样呢？因为他们太平庸了！那些评价，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你知道吗？我要的是永垂不朽！
王妃见他越说越激动，整个人几乎是跳了起来，忙说，大王休要激动，这事可从长计议。越王说，我已经想好三个计划。
王妃将耳朵凑近去，问，什么计划？越王说，第一，我要消灭吴国，实现我大越几代人实现不了的愿望。王妃说，大王此举定会名留千古，只是既然是几代人都实现不了的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这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越王说，这个自然。第二，我要建一个天下最大的陵墓，好让人民世世代代记住我。王妃说，这是大王的身后大事，现在提来，似乎也过早了。她的话又一次被越王狠狠地打住：听我说完，不要插嘴！第三，我要留下一件宝物，作为越王允常威武的见证。来人！传欧冶子进宫！
一个高大如铁塔的人领旨而去。王妃忍不住又插嘴说：大王，欧冶子不是帮你铸过四把宝剑了吗？纯钩，胜邪，还有湛卢，还有那把叫巨阙什么的，都挺好的呀！越王吼道：你懂什么！那些哪里是剑，统统废铁！（实为青铜，下同）王妃想，这老头子越来越不象话了，喜新厌旧到了这种程度，几年前才爱不释手的，现在都成废铁了。回过头去，越王正在打开他那个犀牛皮做的华丽的百宝箱，在里面搜索一番，取出四把剑来。越王站起身来，把四把剑一一抽了出来，骤然间王宫四壁折射出森然凌厉的寒气。

    
欧冶子进宫的时候，雨还在下，王宫光线很差。但由于越王喜暗，没他命令，谁也不得点灯。欧冶子感觉到一股霉气，弥漫在宫廷四周。他感到恶心。他喜欢的是炽热的火炉，和熊熊的火。只有那样的环境，才能炼出最刚强的利器，也只有那样的环境，才能炼出最旺盛的精神和斗志。王宫使人软弱无力，他在想。
他的四件作品，就躺在身前阴湿的地毯上。暗红色的地毯，没能为这几近发霉的宫殿增添一分生气。越王的声音从上面冷冷地传过来：
欧冶子，这就是你的杰作。你觉得，它们怎么样呀？
大王，它们挺好的。
挺好的？越王勾起一脚，一把剑飞了起来，落到欧冶子脚边。仔细给我看看，挺好的剑怎会生锈呢！
大王，宝剑是高贵物品，一般是君王随身佩带或好生存放。如果像这样糟蹋的话，再好的剑也会生锈。欧冶子内心这么说，嘴上却说：
大王，剑是阳刚之物，好剑只求锋利，不求华美。江南雾气重，宝剑多年不用，难免些须锈斑，但若稍加擦拭的话，可使光亮如初。
越王干笑两声，脸上罩着一层乌青的气色，令人不寒而栗：
好个只求锋利不求华美！我偏偏要你铸出一把既锋利又华美的剑来！给你十五天时间，到时拿不出来，就拿人头来见我！

    
一连六天，欧冶子冥思苦想，总想不出一个对策来。眼看十五天的限期已过了六，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天下有不锈的剑。就好象他不相信天下有不朽的君王一样。第六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他的师傅，一名叫佩夫人的女子。佩夫人问他：你为何睡不着？他说，越王嫌我的剑丑陋，命我铸出不锈之剑，如何是好呢！佩夫人听完笑了起来，说：嫌剑丑陋？剑本来就是丑陋的东西，它只属于男人。男人是刚强的，但是一点也不美丽。美丽只属于女人。欧冶子说，那就是说，锋利的剑不可能是美丽的了？佩夫人说，剑是千锤百炼之身，阳气太重，要使华美，除非......欧冶子忙问：除非什么？她说，只是要真的那样做的话，男人就更丑陋了。欧冶子还想再问，便醒了过来。
窗外淅淅沥沥又在淌着雨，欧冶子这一天又是醒得早，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发现妻子比他更早地醒来了。妻子郑氏，小他20岁，是朋友郑叔的女儿。当年郑叔与仇家决斗，多亏欧冶子宝剑相赠，捡回了一条命，心存感激，后欧冶子丧妻，便将女儿许配给他续弦。
欧冶子头一次见到了妻子的美丽。十年来，他们夫妇相敬如宾，他一心扑在事业上，满脑子生硬的钢铁，从没好好的静下心来体会过妻子的似水柔情。直到今天，他感觉到生命越来越短，他的日子只剩九天，眼看花盛之年的妻子就要变成寡妇，或是别人的妻子，他的心一阵绞痛。
他不忍看见妻子的面容，径直跑到屋后工场去。他坐在熔炉旁发了很久的呆，心潮如翻滚的铁浆，不断回想师傅的那句话：
男人是丑陋的。
当他发现郑氏出现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说：
这种地方，你最好不要来。
她说：你在沉思什么？
我在想昨晚的梦。
昨晚的梦？与越王剑有关吗？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
我梦见了师傅了。她......
他只说了一句，突然听到她在后面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她满脸泪痕，痴痴地站在他后面。她说：
你不用再说了，我也梦见了那个梦。我知道怎样做，师傅已经教了我。现在看来只有这样才能救得了你了。
欧冶子一片迷惘，迟疑之下，他看见一条翠绿色的身影飘了起来。像一叶婀娜的叶子那样，飘了起来。
这是他在五十个春天里见到的唯一翠绿，以往的春天充满了阴霾，打铁声和雨声相续构成了春天单调而暗淡的色彩。打铁，打铁，下雨，下雨，打仗，打仗，砍头，砍头，男人们努力着，刚强着，丑陋并快乐着。他的女人，这个春天里的唯一翠绿，昙花一现，只在世间停留了短短的一瞬，当她单薄的躯体离开他迷茫的视线，当她柔美的线条跃上熔炉在照红半边惨淡天空的熊熊烈火上一闪而过，下雨，下雨，打铁，打铁，打仗，砍头，男人们还在继续。

    
妻子郑氏的血液和灵魂完全注入到欧冶子的事业上去，欧冶子头脑已经麻木，自从妻子离开了他。他已忘记了此生的使命和意义，他只是任由手上的锤子，对着那把通红如血的铁坯，作均匀有节律的跳动。他像一部机器一样劳作了3天，开始感到疲倦，和力不从心。还有锥心钻骨的孤独。妻子的声音若隐若现游丝般在远处回荡，仿佛是在召唤他。他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放下了锤子，仰天长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我也去矣！
欧冶子使足全力，朝熔炉撞了过去。就在离沸腾的溶浆两尺的地方，一把剑挡住了他。
一个黝黑的铁塔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跟前。那个人说：
欧先生，此去未免太匆忙了吧。
铁塔文雅的语调和他极其粗鲁的声音构成了一种不协调。欧冶子气急道：
老夫要死，难道也须你们批准吗！
铁塔说：
欧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惋惜的不是您的性命，而是这把——天下第一剑。他朝欧冶子身边那把通红的铁坯望去，那把未来的剑忽明忽暗地透着奇瑰的光。他继续说：而且你知道，作为一名铸剑师，他生前的性命，比起身后的声望来是微不足道的。
欧冶子说：那么你的意思呢？要我完成这把剑后再去死吗？
铁塔说：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但不会死，而且会成为天下第一铸剑高手，人人仰望你，羡慕你，到时，你夫人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安慰。这是越王的手谕，你若能完成他的任务，他将令你飞黄腾达。铁塔说完递过了一捆竹简来，上面果真有这样的意思。
欧冶子叹了一声，说天哪，真的不想让我死吗？

     欧冶子二次进宫，带着他的剑。
根据某个宫女的回忆，越王宫内几十年没有出现过如此辉煌的一件宝物。天下数不尽的财宝进进出出，但从来没有一件能让昏暗阴湿的王宫灿烂过。而那把剑，简直就不是铜做的，它简直就是个穿着件翡翠色外衣的窈窕女子。允常当下龙颜大悦，问欧冶子：
这剑起了名没有？
欧冶子说：
它叫小翠。
小翠就是妻子，郑氏的小名。
小翠、小翠。好！好名字！欧冶子，你要什么官，尽管说吧！
欧冶子说：只要大王好好的待这把剑，我就心满意足了。
越王说：
你倒容易满足。那我就封你做御前侍卫如何？
一旁的王妃猛的在他胳膊上抓了一把。越王叫了起来：干什么！越来越放肆了！王妃悄声说：这人既无武功，身上又多利器，让他做侍卫，你糊涂了？
越王忙改口说：
那我就封你为：
天下第一铸剑师！

     欧冶子领了官回去。一样是两手空空孑然一身，一样是回他山间的居所，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不用走路，越王赐了他一头毛驴，这是唯一的物质奖品，临走时，越王还叮嘱：要好生爱护这驴。一如他叮嘱越王要多加珍惜小翠。
回到家，他将屋后的工场拆了，在那上面建了一间茅屋，将妻子生前的遗物全放了进去，并为它起了个名字，叫“翠庐”。
三个月后的一天，那个铁塔又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口。这一次他的心里很踏实。平静地观看命运象西边的云一样变幻。那一天雨停了，风吹着地上的枝叶沙沙地响，无名而丑恶的大鸟停在树丫上，发出沙哑的怪叫。他回头朝屋内喊了一声：小翠，我走了。

    
铁塔领着他第三次来到阴风缠绕的越王宫。越王允常不在场，台阶上坐着的是王妃，和一个蓄山羊胡子的高瘦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张比越王宫还要冷的脸，他穿黑色的长袍，坐得很直，很安静，在微弱的光线底下，远远望去，像一头黑夜里倒挂的蝙蝠，只能隐约揣摩出一双邪恶的眼的位置。
这个男人就是越王勾践。刚刚登基的新一代越王。
勾践的声音从远处飘拂不定的传来，时断时续，却充满力量。
欧冶子，你那把小翠，果然是剑中之王。要你再做一把出来，你能吗？
欧冶子说：能，而且当今天下，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能。
勾践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他笑了，笑得令人产生警惕却难以防备。
勾践转过身去，对身旁的王妃即是现在的太后说：
母后，我不想见到这个世上再冒出一把和它一样的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太后说，大王，我都说过，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不用问我。
勾践转身对欧冶子说：那就让欧先生自己来定夺吧。来人！
一个宫女进来，带来了两件东西，放在欧冶子脚下。一瓶酒。一把剑，小翠。
勾践说：
这是鸩酒，这是天下第一剑。越王今天赐欧冶子自尽，你选吧。说完又鬼魅一般的笑了，用尖利的喉腔发出，吱、吱、吱，犹如蝙蝠抢到食物时的喜悦。
欧冶子一声不吭，接过了剑。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早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小翠的身子灵巧地穿透他的胸膛，这一次，他能够真切的听清她的声音，那一直以来萦绕左右的模糊声响。他的血慢慢渗了出来，和她的渐渐溶为一体，然后凝固了，像一件火红的冬衣，披在寒气四袭的单薄的小翠身上。从此，这把剑不再叫小翠，越王勾践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举世无双勾践剑。

     2

     公元1965年冬天。荆州江陵望山。十二条汉子，冒着刺骨的寒风，抡着十二把锄头，在一片荒地里，使劲地挖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或眉目上的交流，但十二把锄头此起彼伏，配合十分默契。他们不是很清楚这一行为的目的和后果，但他们明白自己的任务。挖土。
谭维四掏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僵留在人中的鼻水，望了一下渐渐往山那边倾斜的日头，摇摇头说，嗨，看样子今天还是没有什么成果。正说着，耳边传来轻微的一声“笃”。
这是一声普通人很难听得到的“笃”，但还是逃不过谭维四这双耳朵。只要发生自土里的声音，他都能一下子给听出来，哪怕是蚯蚓喝水或者蚂蚁搬家。当下他喝了声：
停！
十二根锄头一齐停了下来，所有的人向谭维四投来厚道而迷惑的眼光。
谭维四抢上前去，一把夺过身边的一杆小铲，在泥土深处刨了起来。不多时，一把漆黑沉重一尺七长的青铜剑被他从地下提了起来。一个汉子凑过来，问：谭教授，这是什么？谭维四聚精会神地注视了很久，严肃地说：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这就是举世无双勾践剑。

     3

     小翠在越王宫一躺就是190年。后来有一天宫外来了一队人马，举着楚的旗子，闯进宫来，吵着要接管王宫。那时候的越王已不知所终，留下一大群花枝乱颤的女人，和一箱箱的金银财宝。几个披铜带铁的将军跑进宫来，洗劫了一番。然后听到一个人在后面喊：
大家不要抢！楚王有令，宫里一切财物不得妄动，违者立斩！
后来楚王也来了，他安排手下把王宫里里外外打理装修一番，当天晚上开了个庆功会，大家喝个烂醉。第二天早上楚王下令将越王室所有值钱的东西和生命搜罗齐，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绝尘而去。这时候小翠已被某位将军绑在马鞍下，偷偷运回自己的府上。
那位将军知道这剑的来历，他临死的时候对儿子说，他要将剑陪葬，但若以后家族发生什么变故，需要钱花的话，可将东西掘出，这是越王生前的剑，价值连城，举世无双的勾践剑。
后来真的战乱又起，公元-223年秦灭楚。将军的后人还来不及动土，家乡就被秦的铁骑夷为平地。小翠这一睡又过了两千多年，直到一个冬天的下午，被谭维四的一双长满硬茧的大手弄醒，并且听他说：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这就是举世无双勾践剑。

     4

    
公元1997年西洋人克隆羊成功。不久以后克隆技术传入中国。2000年3月，一帮人凑在一起，成立了一个叫“越王勾践剑发行委员会”的机构，对举世无双勾践剑进行了研究。不久以后，小翠克隆成功。一时间，天下多出了二千五百把一模一样的勾践剑。这些剑中，有的作为国礼赠与博物馆或军政界高官收藏，有的作为珍宝卖给富有的商人。该送的送，该卖的卖，到了最后，二千五百把剑就剩下了编号为2500的最后一把。有个委员提议：把它送给欧冶子吧！此人乃春秋著名铸剑大师，举世无双勾践剑的始作俑者，勾践剑能在今天大放光芒，虽说不全是他的功劳，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说什么也要送他一把，呵呵。
他说完傻笑着目光四下打转，盼望着有人呼应。众人默不做声，虽各有自己的打算而不置可否。最后是会长拍板，以1：0票通过了这项决议。然而，怎样个送法呢？欧冶子死去2500年，子孙后代无史可查，连生前居所都无人知晓。众人正在犯愁，又一个人忽然喊出了一个词：翠庐。到翠庐去，那定是欧冶子铸剑的地方。
众人齐向声源掠望。那个学者，曾亲身参与勾践剑克隆工程的学者，他说，他曾在剑柄上发现“翠庐”两个微小的字。众人忙拿来放大镜，在剑柄上寻觅起来。然后，有人惊叫起来，我看见一行小字了！然后，又有人看见了，最后，大家都看见了。那行字写着：
请埋我于翠庐，三千年后唤醒我。
会长沉思片刻，对大家说：
这是天命，照着它做，五百年后再将它出土吧！
他们于是找到了名翠庐的地方，把剑埋到它下面，并在上面建了个“埋剑亭”。

    
5
公元2504年。
天下一分为二，南华国、北华国二国鼎立（或曰“梯立”）。两国之间连年混战，民不聊生。
统一是全体人民的最大心愿，也是两国政府的最大心愿，但谁统一谁的问题一直是矛盾的根源。因此，人们还是不得不采用最古老而简单的方式——打仗。
最近，两国人民中突然盛传起一句话来：
越剑重出，天下统一！
人民对此的解释是：越剑即勾践剑，据史料载：勾践剑一共现世三次，每次都是统一天下的前兆。第一次出现，越王灭吴，统一华东；第二次出现楚灭越，统一南方。第三次是出现在秦王殿里，当时秦打败楚，一统天下。此后该剑下落不明。（当然这记载不详又不尽实。）
流言传到两国统治者耳中，他们竟也相信起来。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们当中，大多数是东周越族后裔，出于对故国的敬爱，和对自己血统的骄傲，个个认定这把失传已久的勾践剑将是号令天下的先王遗物。人们开始四处寻找，一时间考古学家和建筑工人成了最令人羡慕的职业。野心者出钱，贪财者出力，大家统一了口号：掘地三丈，要把全国山河翻一番。
这几天，我在南华国首都附近的梅林公寓里，不断地做着同样的梦。
一个我不曾相识又似曾相识的女人一再出现在我梦里。女人两眼汪汪，瘦削的身子如弱柳临风，她站在床边，我坐在床上，窗外乌云密布，梅雨绵绵，房门不时被风打开，沁进一股湿润晦涩的气味，雨水打在门外糜烂的落叶上，发出噗嗤的低沉声响，夹杂在里面的，似乎还有几声脆弱的马啼。
女人告诉我，不要听信流言，流言只会制造更大的战争。她说勾践剑其实不是什么号令天下的宝物，它只是一个女人。她说，它只是一个纤弱的女人。
我将信将疑地重复着她的话，脑筋已失去判断和思考的能力。她忽又推了推我说，别念了，你醒醒吧！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发了高烧，躺在公寓的床上。妻在旁煮药，一边不满地说，哼，勾践剑其实是个女人？说什么鬼梦话？可别传到外面给人听见笑话！
我喝了妻煮的药，更觉得昏昏沉沉，一心想远离这个世界了。妻在一旁用温柔的臂不时提醒我不要睡去，而我终于还是不听。我说，你给我的手臂我枕得香，怎能不过去呢？
灯光越来越远，雨声越来越近，柔弱女子又来到我床边。我一见到她，非常高兴，我想，这人就算不是仙女，至少也是个先知。我迫切地问：
你刚才说的勾践剑，现在何处？
她说，最初的勾践剑现在已不存了，早在五百年前被人发掘出来，放在博物馆，直到两百年前南北战事一起，就被毁了。
那个女子呢？那个女子也毁了吗？
那个女人还在，还在原来的地方。
原来的地方？就是哪里？我感到一片迷惘。她见到我茫然的神情，竟忍不住心酸起来，噙着泪说：
你真的不知道？你真的忘了吗？你铸剑的地方，你亲手建的房子，翠庐啊，绍兴翠庐，她一直在那儿等你呀！
绍兴翠庐？埋剑亭？那可是个古代传说啊，真有那样的地名吗？你是说，那下面真的埋着另一把勾践剑，还附着那女子的魂？
那女人微笑了。她的笑表示肯定我的推测。但我还是满腹疑虑。绍兴翠庐？绍兴地处南北华边境，可是当今天下最危险的地方啊！她一直在那儿等我？要我过去？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为了那把号令天下的剑吗？至于她说的女子，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便说：
我又不是什么政治家军事家，你告诉我这秘密要我到绍兴去做什么？万一找不到宝剑或什么女子，反倒丢了性命，那该如何是好？还有，你是谁？你又怎么知道这些？
女人没有回答，却哭了。这是我见过最感情丰富喜怒无常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书上记载了不少，但日常生活中却越来越少了。我暗地里将这类人称作“古代女子”。
她哭得真切，使得周围的气氛变得悲伤起来。我安慰她，但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我至今不知她的来历。后来我闻到一股中药味，我便说：
别哭了，我要去吃药，吃完再回来。
她伸出手来，却来不及留住我，柔弱的手拂在我衣袖上，轻微得像风吹白杨，我甚至感觉不出来。我听见她的声音在后面飘零并越来越远：
三千年了，欧冶子，你真的忘了当初的约定吗？仔细看看我吧，我是小翠啊——

    
妻年轻、貌美、贤惠，而且是个十足的时代女郎，不信宗教，只爱科学，办事能力强，效率高。要不是碰上社会动荡，我们这个小家庭早在两年前实现了现代化。每当我睁开眼睛，将轻浮的灵魂游回眼前这个现实，就会看到妻温存地坐在我身边，这时我心里会感到分外的踏实、安全，感到生活真实而充满希望地展现在脚下。妻说，她已问过医生，为我开来了改善睡眠的良药，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我也就放了心。

    
三个月后，有人在泉州掘得一剑，经专家鉴定，正是传说已久的举世无双勾践剑。几乎同一时间，又有人在桂林发现了另一把剑，经鉴定和泉州出土那把完全相同。八月七日，泉州人拥兵自立，建立政权，国号大越。八月十四日，桂林宣布独立，建立西越政权。九月一日，两个独立政权联军突袭南华国都，发动政变，推翻原政府，实行东西双方联合执政，共同统治南华国。十月三日，长沙出土第三把勾践剑，南华国重新陷入一片混乱。
在此期间，北华国内也继续出现了一批勾践剑，并出现了一系列的政权。每个政权都打着统一的旗号，不断地加速分裂。至公元2505年底，南北华国被分裂成了大大小小2499个国家，此后五百年战祸不断，史称千国时代。

    
我自吃了妻为我开的药后，睡眠真的就改善了，那个女人和雨季不再困扰我的梦。半年后我们迁离了南华，飘洋过海，来到一个叫新加坡的地方定居。这一住就再没回去，转眼间我们都老了。
来新加坡这些年，不断见到有故乡的人逃避战乱陆续前来，后来我向一位比我迟来二十年的老乡打听起了勾践剑的事。老乡说，千国之乱始于勾践剑，初期，人们厮杀的主要目的是争夺勾践剑，到了后期，勾践剑不断涌现，越来越多的人建立新政权，于是人们怕了，开始仇视起勾践剑来了，每出现新的勾践剑，人人得而毁之，到了后来，夺剑战争变成了毁剑战争。我问，那么，现在世上的勾践剑还剩几把呢？老乡说没有，一把不剩，全部销毁干净了。我们都叹息着说，祸根啊祸根。

    
6

     公元2554年的一天，我在新加坡国家博物馆陈列室，见到了一把青铜古剑。来自中国春秋时期的古剑，解说员对我讲解，出自春秋第一铸剑高手欧冶子之手，史称举世无双勾践剑，该剑原为春秋越王所有，后落入楚国人手中，1965年在楚国贵族墓中出土后，为湖北博物馆收藏，后因战乱丢失，流入新加坡。
解说员说，关于这把剑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神奇（荒唐）历史，五百五十年前，有人将这独一无二的名剑进行了克隆，造出了2500把一模一样的剑来，一时间勾践剑身价大跌，然而到了五十年前，这些剑又重出了一回风头，被人当作是治国之宝而器重起来，并因此引发战争，到最后，当人们发现这些剑的祸害之后，便纷纷实行销毁政策，几十年内2500把剑又奇迹般的消失了。
因此，解说员骄傲地说，尽管历史上这剑曾出现过两千多把之多，但时至今日，它只剩下这么一把，这绝对是世上仅存的勾践剑。
接着解说员又拿来放大镜对剑身作详细讲解。你看这剑虽是三千多年前作品，但其精细的雕刻工艺在现在看来还是一流的，请看这行字。
我顺着他的引导看去，看清了一行小字：
请埋我于翠庐，三千年后唤醒我。

    
看着这些字，我心中骤然掠过一阵莫名的绞痛。我不由得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一些梦，我对解说员郑重地说：
这不是最后一把勾践剑。还有一把一直埋在绍兴翠庐，我认得她，她的名字叫小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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