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琛
太 监
(一)
大清快玩完了,北京城整个象被浸泡在尿罐里,往日里仿佛罩着一道佛光的紫禁城远远望去也象一条飘上水面的死鱼,散发着渗人的惨白色。革命党在南面闹得慌,北京城里大清朝的忠实子民们也没了脾气,平时里拎着鸟笼在天桥转圈的混混们脸上也失去了颜色,个个都象做贼似的窜来窜去,见了面少不得哀叹自己将要失去的天堂,离开了天堂他们也就没有了生机,混混们的气焰一旦不再,北京城也就顺理成章地没了往日的繁闹,早几年大伙儿在一起谈的是“维新了”,现在谈的是“革命了”,维新就是想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革命就是尿大伙一壶,谁都得沾上这身臊,既然大伙不愿意一块过好日子,那就等着被尿吧,傻逼!这是一个混混儿说的。
谈革命的是混混,不是混混的人还没资格谈这个问题,李大傻子不是混混,他压根也不知道南边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很快就要被尿一壶的预感,象他这样一辈子在尿罐里泡大的人离了臊还真没法过这日子,这一点他倒是心知肚明。他现在坐在八大胡同转角处一家下等妓院的的大堂里,喝着被泡过几百次的茶,闻着满院的胭脂香和屎臭味的混合味道,看着穿红戴绿满嘴獠牙的女人,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烧,下面一突儿一突儿地往外顶,他胡乱地喝着茶,眼睛贼闪贼闪地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女人。
李大傻子不是来这嫖的,他是带着人来嫖的,他带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儿子李富贵,他儿子正在楼上嫖着呢,李大傻子就坐在大堂里等他。他儿子今年十六岁,还是童子之身,老鸨看他们父子不象有钱的样子,就随便叫了个女人,李大傻子见那女人快有三十的样子,胸口瘪瘪的,脸上好大一块胎记,还长满了麻点,他很生气地拉着老鸨,说:“换一个,换一个,我儿子可是童男。”老鸨张开满是金牙的嘴,说:“童男我见的多了,我这还有童女呢,你玩得起吗?”李大傻子说:“换一个,我们玩得起,玩得起,我也不要童女,我就要换一个,这个不行。”说着他哗地把一堆钱倒在桌子上,坚定地说:“换一个,你看那张麻皮,我不干,换一个。”
老鸨看在钱的面子上,换了一个年轻点的,长相好不到那儿去,总算是没那张麻皮,胸脯也挺得住,李大傻子也满意了,于是他儿子李富贵跟着她上了楼,李大傻子就在楼下大堂里坐着等他,等了好一会,楼上没半点声气,听见那女人在楼上说:“妈妈,这个雏儿我伺候不了,他嘛事不懂还弄个啥劲。”老鸨大声说:“说你个毬,还要老娘教你怎么弄吗?你快点,把他弄出来算完事儿。”李大傻子疑惑地看着老鸨,老鸨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就好,您等会。”
不多会,楼上发出乒乓的动静,李大傻子心也跳起来,他听见李富贵发出奇怪的声音,他下面又顶起来,他慌忙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偷看了一眼坐在门口聊天的两个女人,想象了一下楼上的情景,这时楼上李富贵和那个女人同时发出长长的喊叫声,李大傻子手哆嗦了一下,茶碗里的水也泼了出来,那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李大傻子的呼吸也停止了一段时间,终于那声音止住了,李大傻子下面也湿了一片。
出了八大胡同,李大傻子问李富贵:“你觉得咋样?”李富贵说:“尿急。”李大傻子又问:“我问你刚才觉得咋样?”李富贵说:“就是尿急。”李大傻子叹了口气,拉着他到了一个墙角,说:“你先尿。”李富贵说:“现在不想尿了,刚才尿过了。”李大傻子看着他,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把,说:“贵子,你要记住,尿过了今天,以后你再也不会尿急了。”李富贵惶恐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夏天天亮得早,天刚擦亮,李大傻子就带着李富贵出了门,转了几条街,到了尽忠胡同口,李大傻子停住脚步,对李富贵说:“贵子,今儿爹就算把你给放出去了,往后的事儿爹也帮不了你,你懂不懂?”李富贵没吭气,李大傻子又说:“前些时候已经定了,今天就给你去了势,爹这是为你好,你别怨爹。”李富贵问:“爹,啥叫去势?”李大傻子叹了口气,说:“要得势,先去势,也就是一刀子下去的事儿,没啥大不了。”李富贵听到一刀子下去,脸上显出一些惧色,说:“爹,非得要用刀吗?我有点怕。”李大傻子说:“别怕,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李富贵说:“爹,我不想去,我想回乡下。”李大傻子凶狠地说:“放你娘的屁,老子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银子,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缺,还是赵公公卖了好大的面子,等会人家问起来,你要是敢说个不字,老子打断你的狗腿,你这个没出息的杂种。”李大傻子一凶,李富贵就不敢说话了。
进了尽忠胡同没多远,就看见一家四合院,门上上着大红的油漆,门边挂着一个隶书的马字的门牌,李大傻子趋上几步,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清了清嗓子,抓起门上的铁环敲了两下,一会儿,里面有人粗粗的声音问:“这大清早的是谁呀这是?”李大傻子高声说:“这是马三爷的厂子吗?”里面的人说:“这是马三爷的厂子,你谁呀?”李大傻子说:“内务府的赵公公吩咐我来的,找马三爷。”
门呀的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壮汉,笑着说:“赵公公吩咐的事多去了,这是谁呀这是?”李大傻子陪着笑说:“赵公公给传过话,说是让来马三爷的厂子净身,这不就来了。”壮汉打量他们几眼,说:“那就请吧。”
马三爷的厂子不大,一前一后两个跨院,前面是客厅,四周的墙上刷着惨白的石灰,房顶子上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茅草,看得出这院子有了不少的年头,李大傻子和李富贵一进客厅,就看见了马三爷。
马三爷年纪有五十多岁,保养得挺好,看上去比四十不到的李大傻子还年轻一些,下巴刮得光光的,满面的红润之色,见了李大傻子他们,马三爷懒懒地说:“这是谁呀这是?谁是赵公公关照的人?”
李大傻子拉着李富贵抢上前去,毕恭毕敬地鞠躬,李富贵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大傻子按着他的头一直按到他的腰弯直了,这才放手,随即陪笑着说:“马三爷吗?前一段赵公公给我传过话,说他那都打点好了,就等着您这一刀了。”
马三爷笑着说:“您就是保定府的李大爷吧?坐,您坐,外面的,上茶。”
李大傻子坐下,身子往前倾着,也就屁股挨着椅子沿,说:“是,我是保定府的李大,前儿进的京,这不,今儿一大早就到您这来了。”
马三爷点点头,看了他身边站着的李富贵一眼,说:“这是你的儿子?多大啦?大号叫什么?”
李大傻子扭头朝李富贵使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他说话,李富贵没明白,怔怔地看着他,李大傻子暗暗骂了一句,转头说:“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马三爷见笑了。他叫李富贵,今年十六,我家的老二,上面还有一个,也是儿子。”
马三爷说:“看着眉清目秀的,身子骨也不错,倒是个进宫的料。”
李大傻子忙说:“三爷过奖,一切还得三爷照应着。”
马三爷哼了一声,说:“这话我可得说到前头,净身的事就是一刀子买卖,这要是一刀子下去,可就没后悔的地儿了,可要想好了。”
李大傻子说:“想好了,想好了,什么都想好了。”
马三爷点头说:“想好就好,你舍不得阳根,摊得上那富贵吗?别看你儿子叫富贵,我看他要想真富贵,还就得吃这遭苦,受这茬罪。”
李大傻子忙说:“那是,那是,这不就等着您这一刀吗。”
这时有人送进茶来,马三爷先端起一杯,喝了一口,然后示意李大傻子也喝,随后慢悠悠地说:“要说我这一刀,那可不是吹的,整个北京城你去打听打听,要说快刀,会计司胡同毕五爷,方砖子胡同的小刀刘,再加上我,这三家厂子那叫不分高下,要说稳,准,还不带痛的,那还就数我这一家,毕五爷,小刀刘他们,快是够快,可那罪您受得了吗?来我这包您不带叫痛的,这事说俗点,还就怕货比货,我这没说的,就是价钱贵点,一个字,值!例银您带了吗?我可要现银。”
李大傻子楞了一下,陪着笑说:“马三爷,赵公公那吩咐过的,您这可以立文书借据。”
马三爷挥着手说:“那是以前,现今这世道,我还就跟您说句实话。”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南边正闹革命党的事儿,这大清朝保不住那天就寿终正寝,要真有那么一天,您这字据顶屁用,就算您认,到时候您有没有钱还债还说不准呢,我这饭碗十有八九也得砸,这亏本的买卖,我是不干的,要的就是现银,四十两,您交吧。”
李大傻子先吃了一惊,随后不以为然地说:“这大清朝那能说没就没呢,就算这革命党坐了天下,他还能不要宫里办事行走的?这那朝那代也没听说这事儿呀。”
马三爷不奈烦地说:“行了,这事你不懂我也不懂,我就要现银,四十两足银,少一分咱这事就算是吹了。”
李大傻子听他这么说,苦着脸说:“三爷,我这乡下种地的,四十两银子别说说拿就拿,长这么大见也没见过几回啊,小刀刘毕五爷那儿我去问过,二十两还有讲头,来您马三爷这儿,还不都是听赵公公的吩咐?您这么漫天要价,这不是要啐咱们出去吗?”
马三爷冷笑说:“赵公公又怎么样?现今就算万岁爷说的话也不见就铁板钉钉,一句话,有钱您掏钱,没钱您到别家去,我也没出银子请您来这净身不是。”
李大傻子咬了咬牙,说:“马三爷,我这有三十两,那还是连上我回家的盘缠,您开恩,死活就是这三十两,听您一句话,您看赵公公面上,莫不成硬要逼我父子去跳护城河?”
马三爷喝了口茶,把茶碗往桌子上狠狠地一顿,说:“姥姥,今天我就做冤大头,谁他妈让你一口一个赵公公,就这么定了,三十两现银,少一分就给我滚。”
李大傻子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说:“我的三爷,这是三十两,一分不少,您大恩大德,我来世给您当孙子我,您点一点,点一点,您就是我亲大爷,我是您灰孙子我,您点点,三十两足色,一分儿不带少的,您点点,姥姥。”一边说一边把银子递过去,手紧紧地抓着,死活不放。
马三爷一把抓过布包,在手上掂了掂,拿给旁边的人,说:“称称去。”李大傻子想跟着出去,马三爷鄙夷地说:“我马三爷是什么人,这银子是多少就是多少,要少了您一分,我是你孙子。”李大傻子就不敢动了,眼巴巴地看着银子被人拿出去。
李大傻子拉着李富贵,说:“三爷,这银子您放心,一分儿不带少的,这就可以下刀了吧?”
马三爷又坐下,喝茶,说:“别急,还有一桩事儿,照净身的规矩,三日内得水米不进,排干了他的屎尿,不然那一刀下去,屎尿一起往外冒,创面儿发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儿。”
李大傻子忙说:“知道,这规矩知道,这不从前儿进京就一直没吃没喝挺到现在。”
马三爷一口喝光了茶,站起来说:“好,这就去净身。”
李大傻子拉着李富贵,低声说:“贵子,你这就跟马三爷去,记住,要是问你愿不愿意,你一定要说愿意,不许说别的,以后你就是宫里的人了,爹也管不了你了,记住,要得势,先去势,你这就叫去势,贵子,你今天吃了苦,你往后可一定要得势啊,一定要得势啊。”
李富贵隐约感觉不对,他死死地拉着李大傻子的衣襟,说:“爹,我不去,我不想进宫,我不想去势,你别让我去。”
李大傻子生气地甩开他,说:“从今以后不许再说回家的话,想都不能想。”
李富贵带着哭音说:“爹,我真的不想去。”
李大傻子凶狠地说:“小杂种,不许哭,跟马三爷进去。”
马三爷不奈烦了,他走过来一把抓住李富贵,说:“真他妈罗嗦,又不会死人,况且这是好事儿,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的,你有福气,走,跟我走。”拽着他往后后院走去,李大傻子眼看他就要转出去,高声说:“贵子,等会你忍着点,别怕,忍着点,记住,千万要得势啊。”李富贵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出了房门,不见了身影。
马三爷拉着李富贵进了后院的屋子,屋子里暗暗的,地倒扫得干净,中间摆着很大的一张床,坐着几个人,见马三爷他们进来,都站起来,马三爷让人点亮了一盏灯,随后对一个干瘦的人说:“你先给他摸档。”那个干瘦的人应了一声,走到李富贵面前,喝道:“站直身子,腿叉开。”李富贵惊恐地照做了,他接着说:“小子,忍着点。”说完伸出右手,把食指,中指,拇指一撮,朝李富贵档下捏去,李富贵觉得档下一阵巨痛,大叫了一声,冒了一头的汗,干瘦的人骂了一声,转身说:“三爷,挡浅,可以啦。”
马三爷点点头,说:“小子,你运气,今儿我马三爷当刀匠儿,你少受点罪。”李富贵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马三爷拿过四把刀子,摆在李富贵面前,说:“照老规矩,我这四把刀子,这叫同心镰,这叫方便铲,这叫挨着掉,这把叫没痛痒,小子,你想要什么,选一把。”
李富贵打了个冷战,颤抖着说:“三爷,我·····”
马三爷等了一会,拿起一把刀子,说:“那我替你选了,就这把方便铲。”
李富贵说:“不,我不要。”
马三爷冷笑着说:“小子,由不得你了,伙计们,开始。”
几人答应一声,过来拉起蹲在地上的李富贵,利索地脱了他的衣服,把他架在那张大床上,李富贵想大声喊叫,马三爷厉声喝道:“不许叫。”这时李富贵才看见房梁上吊着一个轱碌,拖着一根细细的线,马三爷熟练地用那根细线栓住了他下身的那玩意,几个人按住他的手脚,马三爷拿着刀,说道:“小子,这可是你自愿的。”
李富贵象是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挣扎着喊叫着说:“不,三爷,不。”
马三爷眼一瞪,牙一咬,喝道:“小子,你绝子绝孙可和我没关系。”
说着手一挥,呼的一刀下去,众人大喊一声,一股鲜血直喷出来,喷了马三爷满脸,李富贵只觉得眼前一黑,大叫了一声“妈呀”,头往后一仰,昏死过去。
照厂子的规矩,李富贵得在床上躺三个月,这才是第三天,总算人没死,清醒着。可这清醒着受的罪比死过去更大,马三爷的刀的确够快,李富贵在挨刀的时候楞没觉得痛,完事以后马三爷用烧红的烙铁给他消了毒,又用烧酒洗了伤口,这些他全不知道,要不是他在那刀子下来的一忽儿昏死过去,保不定这条命就痛没了。现在他好歹还活着,直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下面原本的那砣嫩肉现在血肉模糊,中间通气的地儿插着一个药捻子,象小猪尾巴一样翘着。李富贵一醒来就有人吩咐过,那药捻子千万不能动,要不然一股子骚尿出来非得淹了创面儿要他的命不可。李富贵心里早把马三爷的祖宗八代骂了遍,他没法开口骂,要一开口说话牵动了身子,下面就直往外冒血,要没人在这节骨眼上进来关照他,他这条命就算没了,骂人是要紧,可性命还悠关着呢。李富贵在心里骂三爷,一醒过来就骂,直骂到睡过去,又醒过来骂,正骂着,门儿一响,被李富贵操了祖宗八辈的马三爷走了进来。
马三爷走到他身前,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用手捏着那根象小猪尾巴一样的药捻子,捏一会,撮一下,然后猛往外一拔,李富贵痛得浑身一哆嗦,直勾勾地看着马三爷,心里开始骂三爷的祖宗十八代,马三爷没理会他,仔细看了伤口,说:“你尿一回。”
李富贵没听明白。
马三爷又说:“姥姥,我让你尿尿。你他妈不尿我怎么知道你好了没有?”
李富贵才明白是为自己疗伤来着,他是想尿,他已经憋了三天三夜没尿过了。他努力地想尿一次,可就觉得尿一到那出口就象被针戳一样刺痛,这么着试了几次,李富贵实在受不了,他费力地说:“三爷,我尿不出。”
马三爷皱了皱眉,转身出去,过了一盏热茶工夫,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空心的苇管儿,说:“小子,这样下去没几天你非得憋死不可,我给你插个管儿,一来为你沥尿,二来防你新肉长出来堵了你的尿眼儿,你忍着。”
李富贵还没来得及去想想这法子成不成,马三爷就一家伙把中指长小指粗的苇管儿插了进去,李富贵觉得那痛直从开口处到了小腹,他“妈呀妈呀”地叫了两声,心里说:“我日他姥姥,这一根竿子插到底八成说的就是这事儿。”
马三爷插完了苇管儿,径自去了。
三天过后开始有人给李富贵送吃的东西,李富贵吃不下干粮,每天就喝点稀粥。他现在躺的地方是厂子的厢房,这房子不大,里面就一张五丈六尺的通铺,要在早几年这通铺上见天仰着十来个被阉净了的人,马三爷他们管这叫“糊家雀儿”。显今世道不比往年,愿意进宫做事的人也少了不少,这厢房整一个月就李富贵一人躺着,那通铺上除了一丝不挂的李富贵,就是他遗下的屎尿和流出的血污,甭说别人,李富贵自己每天闻这味都恶心。厂子里的伙计对他说你满足吧你,要搁往年,这通铺上一溜儿排开二十来人照样屎尿一床,这人还不都活了过来,你一人住这么宽敞,不受风吹雨打,没有虫吃蚊咬,见天有人伺候着,你满足吧你。
这话倒真是,这厢房每扇窗户都糊着几床厚棉被,四面墙角旮旯但凡有点缝的地儿都灌着石灰浆子,门儿都被牛皮带绷着,甭说蚊虫,梁上隔天的灰也漏不进半粒,甭管外面飞沙走石下雹子,这屋里楞没一点风丝儿,比那殷实人家刚生了几代单传的崽子正坐月子的媳妇儿住的地儿还严实,这不叫享福叫什么,姥姥。
享福是享福,可有一桩,那苇管儿排尿不利索,整天憋得慌,这一用力尿就痛得李富贵象刚拉的伤口被人撒了一把海盐罐了一瓢滚油,那叫一个难受。照乡下人的说法,这心里有话不说还憋得慌,现今肚子里整天憋着一泡陈尿,要不排利索了,没准那天就断了脉,这理儿李富贵不明白,马三爷可不糊涂,虽说按往年的说法,这阉过的人十个里能活下六个那就撞了运,李富贵还没死可这条命十成里也去了六成,要是那四成再没了,也就死了个十成十了,这不成,不合规矩。
晃眼过了一月,李富贵剩下的四成命又去了七八分,马三爷也急了,最后跺了跺脚,说:“奶奶的,我就为你出一回血。”
出血就是出钱,出钱请人来为李富贵治病,可请的不是医生,是一个比李富贵还小的小混混。小混混一见李富贵的样就乐了,说:“兄弟,还活着哪?”李富贵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小混混说:“兄弟你别怕,我给你治。”说完爬到铺上,脑袋凑近他的挡,嘴叼起那根救命的苇管儿,开始往外吸,一边吸一边吐,血水,尿水,脓水,反正是憋在肚子里的东西都被他吸了出来,吐了一床。
尿吸完了,李富贵也好受了,他的命也算是被捡了回来,小混混临走的时候,李富贵嗓子眼里冒出一句话:“谢谢你,兄弟。” 过了这一遭,李富贵就算活了,又过了十来天,那根要命的苇管儿也离开了他的身子,他长出了新肉,也可以下床走走了,马三爷来看过他一次,给他一个小小的荷包似的鹿皮袋子,这是他以后进宫取“宝”的凭证,上面绣着号,这“宝”虽离了他的身子,可也不能随便就丢,这死了以后还得请人再给他缝上,这才算得完整。
又熬过了一个月,李富贵这伤也好得差不离了,他总琢磨着该是走的时候了,马三爷这厂子是管净身的,该不是还管养着他,那间骚臭熏天的屋子也住腻了,姥姥,真他妈的难受。正见天琢磨着,马三爷让人来请李富贵去堂屋说话,李富贵去了,他又来到了他和父亲刚进马三爷厂子时呆过的客厅。
马三爷满脸堆着笑,让他坐下,给他泡了茶,李富贵觉得有点子惊骇,同时也有些兴奋,这三个月他没白过,他明白了他以前三年也明白不了的事儿,这苦是白受的吗?别说白受,这还是花三十两银子买的,他预感他得势的日子就快到了。
马三爷等他坐定了,茶也沏好了,说:“贵子,你这伤也养好了,老在我这住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正替你急呢,这不,赵公公那传过话来,你今天就进宫去,一会就有内务府的人来接你,你收拾一下东西,这人立马就到。”
李富贵说:“马三爷,我在这啥行李也没有,抬脚就走,用不着收拾。”
马三爷点头,说:“就这么着吧,你在这喝茶等着,一会人来了,你跟着他们去吧,这日子今天才算开始,往后能不能得势,全看你的造化,三爷这到是盼着你出头,你出头了也忘不了三爷不是。”
李富贵心里痛骂着他的祖宗八代,嘴上说:“那是,三爷,怎么着也忘不了您啊。”
说话间,外面有人高声说:“三爷,内务府的大爷来了。”
马三爷站起来,对李富贵说:“贵子,人来了,你这就跟他去吧。”
李富贵站起来,给马三爷打了个千儿,往外走去,马三爷在后面说:“贵子,今儿是宣统二年十一月初三,你记着,这是你进宫的日子。”
李富贵没吭气,他记住了这日子,而且再也没忘记过,他出门的时候眼角看见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站在墙角处,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觉得老的那人特象他爹李大傻子,小的那人特象他,他立马想起了净身那天的事,想着想着,他的挡下湿了一片,他尿了。
往后李富贵就落下了小便失禁的毛病,到老也没治好,身上整天有一股子骚气,这骚气伴随了他一生。
李富贵出了马三爷的厂子,他要进宫了,他永远记住了他爹李大傻子在他净身前最后的话:“记住,你千万要得势啊。”
现在,十六岁的李富贵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得势了,“这苦那能就白吃呢,还别说是花三十两银子买的,姥姥。”他心里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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