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0分】
狱警周德山前来开锁的时候,我身体笔直地在铁门后面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想着自己马上将可以获得自由,可以爱往哪走就往那儿走,我的手心就不停地冒汗。我
的双手紧贴在大腿的两侧,尽量把干瘪的腹部往里收,把有限的胸肌挺起来。同时,为了不使黑熊和大傻过于伤心,不让他们觉得我故意在他们面前摆谱,我又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脑袋耷拉下来,装出离开他们我会很难过的样子。
他俩是我的室友,黑熊和大傻。从前他们一个贩假币,一个撬保险柜,他们在这个拥挤而潮湿的地方仅仅比我多住了一年,就自认为是老资格。我肚里想进来比我早
出去却要比我迟,这种老资格只有白痴才会争着去当。我刚进来时他们揍了我一顿。
我说我睡在马桶边还不行吗?实际上他们并不坏,大概是有关黑社会的港片录像看多了,才没头没脑地揍了我一顿。时间长了,我就知道他们不过是鸡鸣狗盗的角色而已。后来我们居然成了好朋友。
知道我要出去了,我这两位朋友就没完没了地跟我说话。他们不但不为我高兴,反而觉得我要被拉出去枪毙了,再不抓紧说点话以后就没时间了似的,唠叨得像个昏
头昏脑的老太婆。我可没心思再听了,那都是些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废话,说来说 去就那么点屁事。他们不知道我这么人模狗样地站着有多累,我哪有心思再听这些?
我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耳朵却竖得像猎狗一样,听着周德山是不是甩着大串的钥匙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大约他们也感觉到了,说着说着也没话了。我知道他
们虽然不说话,贼眼溜溜的却始终没离开我,用女人被男人抛弃后的那种目光,哀怨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从我的后脑勺自上而下地扫到屁股,又从屁股自下而上地扫到后脑勺,这来来回回地扫视,让我心里一阵发虚。时间长了,大概站的姿势又不对,我发觉自己的尿袋胀得厉害,胀得快要爆炸了。可我不想在这里草草了事,我
有义务与责任带着这泡尿一起获得自由。
好在周德山总算来了。这是个不错的狱警,是个没有辜负党和人民对他培育的干部,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他不像有的狱警那样动不动就揍我们一顿,他爱讲道理,爱与你谈心,爱把你看作是一个三岁的小孩,爱把他自己装成个慈祥可亲的老奶奶。
为了让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早日获得新生,他现身说法,举一些不需要我们费脑汁的例子给我们听。
比如他说他对我们的服刑生活很眼红,“知道为什么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光盯着我们,咄咄逼人,那种神态仿佛恨不得要跟我们对换一下位置似的。我们惶恐
地避开他的目光,弄不明白一个完全可以坐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民警察,为什么这样说,心想没准他说的是反话吧?看看我们几个傻瓜般地一个劲摇头,他的笑声既灿烂又开心。“谅你们也不知道,”周德山有点得意地说,“你们判的是有期徒刑,而我呢,我被判的却是无期徒刑,除非你们这批杂种都他妈的立地成佛。”他这么一说,让我们心里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原以为自己被判了刑已经罪有应得,没想到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是连累了别人。
如此想来,比起狱警的可伶生活,自己服刑的日子还不算很坏,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服刑呢?该吃时吃,该睡时睡,该劳动时卖力去干,争取早日改造好自己,永远
不再踏进这个鬼地方。我不知道黑熊与大傻是怎么看的,至少我是这么想这么去做的,我认为自己被减刑,并提前获得假释,都亏了周德山同志的教导。我真心真意想喊他一声同志,如果他看得起我不嫌弃的话。
看着周德山打开牢门,我心花怒放,恨不得一步就跨到监狱外头去。但我明白越是到这种紧要关头,越不能焦急。我拎着那个爱迪达斯旅行包,包里装着的这三年来
我所有换洗的旧衣服,老老实实地听周德山训着黑熊和大傻。从他身上我悟到这么一个真理,那就是一个优秀的管教是不会放过任何教育的机会的。周德山拿他们的事
例与我的比较,说我的表现如何如何的好,而他们有些方面是如何地不够好;尤其是说我出去后将是如何如何地自由,广阔的天地任我游,而他们只能呆在屁股蹭着屁股的号子里,是如何如何地不自由,等等,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说得我那两个朋友万分惭愧,恨不得钻进臭烘烘的被头里睡觉去。
我当然很得意,不仅仅得意心里都有些骄傲了。这样的情况下人不犯错误都难,但明白这一道理已经迟了。在迈出牢门的时候,我居然小娘们似地向黑熊和大傻挥挥
手,还潇洒地说了一声“再见”。已经等在外头的周德山听后,噗嗤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没法挽回的低级错误。
立即,我觉得膀胱里的尿忍不住要喷出来了。
【15:40分】
周德山在领我到监狱办公室办理出狱手续的路上,一五一十地跟我说着出去后要注意的种种事。我觉得他就像我的老父亲,面对我这个即将出门远门的儿子是一万个
不放心。
他特别交待我出去后要找个工作,这相当重要。如果工作真的难找,就去摆个烟摊做点小生意什么的,千万不要再去干蠢事了,尤其不要去找赵华报仇。他说赵华没
有白白抢你的女朋友,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的。他的后脚跟被你砍了一刀,走路 一拐一瘸的活像掌船老大,周德山说,这就叫罪有应得。我心里很不服气,我想我不但被抢了女人还被关了三年的牢房,我吃的亏比赵华这个狗娘养的大了去了。但我现在不想说,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会说出没轻没重的话来。临出狱时我不想给我的假释担保人留下值得担忧的印象。
见我闷声不响,周德山知道我对这事想不开。毕竟和犯人打的交道多了,我的阴暗心思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用两枚硬币捻着下巴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茬,他倒翻着
眼球,就那么捻啊捻的。过了会儿他指着我手里提着的包,开始用里面的衣服来比喻我那已被抢走了的女朋友。他说女人就像衣服,穿旧了可以再换一件,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嘛。我想谁跟自己过不去了?问题是我那件衣服穿都没穿过,还崭新挺括的,就叫赵华狗日的拿了去,你说懊恼不懊恼?再说,如果女人真的像衣服的话,你周德山领个女的来跟我换得了,别说一件,我还愿意拿出两件来呢。当然,这话我也是不好说出口的,说出来要得罪周德山同志的。
就这样我一声不响,拿笔在几张准许出狱的手续上,签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他们发还给我一些零碎的东西,这些都是我进来时被他们没收走的,计有皮带一条,钥
匙一串,还有一只冒牌欧米茄手表。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那只手表,虽然值不了几个 钱,但我把它贴在耳朵边晃了晃,居然又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我把手表和透着一股霉味的皮带拢到了包里。至于如何处理那一大串的钥匙,倒让我为难了老半天,看上去它已经很陌生了。原先的单位把我除名了,住的房子也给收了回去,那些本来用来开门,用来打开杂七杂八抽屉的钥匙,这时候就像从马路上捡来的一样,一点用途都没有了。我随手把它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钥匙串发出杂乱的响声,就像打碎了一只装满罪恶的玻璃瓶,让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周德山送我来到监狱大门。门外的灰尘虽然多了点,声音也吵得很,但视野开阔,阳光比里头明亮多了。我抬头看着晕乎乎的太阳,突然想起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我又掏出那块唬弄乡下人的欧米茄手表,麻烦周德山让我对一下时间。我照着他的表把表针拨到下午3点58分的地方。我想我应该要弄清楚自己出狱的时间。从这一刻
开始,我就是一个自由人了,虽然是假释,但不管怎么说,从现在起,只要我不干坏事,时间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周德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好好干。
我向他弯了一下腰,表示感谢,接着直起腰,向他挥挥手,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声“再见”。
周德山笑着骂了我一句,“狗改不了吃屎。”说最好别在这里再见,“你说对不对?”
我连声说,“对,对。”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喉咙口里发抖。
【15:59分】
直到我的表弟马典来接我之前,我都在为刚才说的“再见”两个字害怕。我浑身发抖,上颌的牙齿与下颌的牙齿就像有人说的那样在打架,我像快要被冻死的人,脑
子都转不动了。眼看着周德山返回狱内,关上那扇生锈的大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响声,我才想起自己还憋着一泡尿的事来。本来是想出了狱就先处理这件大事的,可说来说去的,我把这泡尿给忘了。现在,尿袋都撑不住了,并且已经有一些零碎的尿落到裤裆里了。我想再不找个地方先方便一下,恐怕尿袋就要撑坏了。尿袋坏了就像破了的热水袋,就没法继续为我服务了。
我把包扔到一边,横着胯部挪到监狱的高墙根下。大概憋得太久了的缘故,这泡尿撒得没规没矩的,停停又歇歇,抖抖又索索的。到后来才稍许流畅了一点,但撒着
撒着好像把里面的内脏都撒出来了,弄得我的小腹隐隐作疼。我看着狂飞乱舞的尿液,咬着牙根骂天,骂地,骂监狱的高墙,骂自己没本事的尿袋,但骂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愚蠢。我居然说了两次“再见”,两次!说出口的话,就像眼前撒出来的尿,再怎么着也没办法收回了。
实际上,我的表弟马典知道我要出狱了,在给我送了一只旅行包的同时,就警告过我,出门的时候千万不能说“再见”。他是三进三出的老油条了,经验丰富。他以
过来人的口气对我说,出狱和医院出院是同一个道理的,只要你说再见,迟早一天你还会到楣的。从进去的那天起,我就天天想着,只要自己出来,就老老实实做人,好好生活,再也不干不该干的事了。我想起黑熊和大傻合伙欺侮我的事儿,他们揍我,他们让我睡在马桶边,不但让臭气熏得我要呕吐,他们三更半夜起来小便,还把冰凉的尿液溅到我的额头,我的脸上。还有那些黄褐色的米饭,没有半点油星的菜皮子,想起这些我的心头就发酸,就想好好哭一场。我可不愿再回到里面去了。
我撒完了尿,说是来接我的马典还未出现。太阳依旧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往前走,当然也不会哐啷一声掉下来。我忽然想起我妈曾经教过我的一招──虽然她在我被
送进监狱的当天,就口口声声称我不再是她的儿子,说生我这个儿子还不如生个鸡蛋,鸡蛋虽然小,不管怎么说好歹还能煎出一锅子的喷香,说我除了把她的好名声弄得臭哄哄的外,什么好处也没有。尽管如此,我想她教我的招数大概不会这个原因失效的,据说碰上晦气的事来上这么一手,就给冲了,就给抵消了。
我四下张望,发现连条狗也不愿在这鬼地方遛达,别说什么人了,心中大喜,赶紧劈开双腿,把脑袋张到胯裆中间。还没等我把满满的一口唾沫,啐到屁股后头,我
就看见我的表弟,马典,他脑袋朝下向我走来。
从我的胯裆向后望出去,我发现马典的脑袋不但倒着,而且巨大无比,就像一只马蜂窝吊在我的胯裆中间。
【15:40分】
马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破车,他把我的包扔到后座,让我坐到副驾驶室的位置上。他说三年不见了,我们可得好好聊聊。可上车后也没听他跟我聊些什么,他一
边开车一边就不停地给人拨手机,叫对方到一个什么饭店去等他,听口气牛得很。
我坐在那儿提心吊胆地看着车窗前方,生怕在他打电话的时候,蹿出个自己找死的家伙,突然从马路上横穿过去。
这辆看上快要报废的拉达车,居然能让它挣扎着跑得这么快,也真算马典有本事了。
车内尘土飞扬,奇怪的是那些尘土,并不是从车窗里扑进来的,而是一股股从车座底下冒出来。马典终于通完电话,他把手机搁在仪表盘上,这才问我怎么样?我说
能怎么样呢,里面的事你比我清楚多了。马典说这三年来,外面世界的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啊。他双手拍着方向盘说你看这些车,这些房子,还有手机,他说这三年许多
事情都颠倒着在变。
这个世界许多事儿是颠倒了,连马典这个小混混都有车,有手机没准还有房子,你说变化大不大?可我就是懒得去理会,装作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我说我怎么看也
看不出这三年有什么变化,到处灰蒙蒙的,人还是那么一批鸟人,至于车与手机,如果没错的话,我记得在我坐牢前就发明了,对吧?马典有点不好意思,说你瞧你瞧,三年的牢把你坐木了。
车到市区,在一个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不知什么事,一个警察朝我们的车走过来。我紧张得连肛门口的肌肉都缩紧起来,双手不知道该怎么放好。幸亏那
个警察经过我们的车朝后头走去了。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马典笑我胆小,说别人 又不知道你是蹲过班房的。想想也对,如果我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我是坐过牢的呢,我的额头上又没有像林冲一样被烫上犯罪的标志。
快到饭店时,马典突然问我在里头谁是我的管教。“周德山,周管教,”我说,“这个家伙待人还不错。”
“不错?你知道这狗日的原先有多横,如果不是我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马典说他第三次进去的时候,管教他的也正是周德山。一次为点屁大的事儿他顶撞了他,周德山就狠狠揍了他一顿。他用警棍专捡马典的软肋
揍,往死里揍,一边揍一边还说他是警察他怕谁,你一个犯人还不是我手心的泥巴,爱怎么捏就怎么捏?末了又关了马典一个星期的禁闭。
他以为我学乖了。马典接着说,他的口气很骄傲,我前脚出了监狱的门后脚就去找了个拜把子弟兄,开车去撞他才读小学的儿子。当然不能撞死,撞死麻烦就大了,
我的意思让他明白他的儿子随时都有被人暗算的机会。当晚,我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表示慰问。我说周管教啊周管教,你一门心思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怎么就不抽点时间照顾家人呢?听说你儿子被车撞了,不要紧吧?开车的家伙大概眼睛瞎了,怎么撞到我们周管教的儿子身上?没等我说完,电话那头的周德山就呜呜大哭起来,
他边哭边求我放过他的儿子,说他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后来,我听里面的弟兄说周德山学乖了,再也没敢随意打人了。“这事还没完呢,”马典最后说道,“等他脱下那身狗皮的那天,看我如何收拾他。他把老子的软肋揍得到现在还疼,一到阴天就疼。”
我觉得这些事情与我无关,反正我认为周德山对我还是挺不错的。我转了个话题问马典,知道不知道我从前的女朋友,现在干嘛。
这时的马典已经把车停在一家酒楼门外的空地上了,脑袋探出车窗往后看,正在手忙脚乱地倒车,好不容易才把车停妥当了。他拔下车钥匙对我说:“你怎么还记着
那个女的啊,这世上女人多的是,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说我又不想怎么样,只不过随便问问嘛。
“这样吧,”马典下车后,没忘在车门上狠劲踹一脚,不这样的话那车门恐怕根本上不了锁。他一边带我往酒楼里走,一边说,“现在什么事都不用说,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商量其他的事,你说好不好?”
【16:00分】
包厢里已经坐着三个男的和五个女人,加上我和马典,正好凑一大桌。一个男人摊上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刚好摊上一个男人。马典点菜一样点了一个高个子的
女人,叫她坐在我的身旁,好好服侍我。这个女人坦胸露背的,身上散发出的浓烈香气,让我的脑袋感到一阵眩晕。她在我身边坐下来后,就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染得跟稻草般枯黄的头发像一个鸟窝筑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就往我的裆部伸来,好像顽皮的孩子,吃饭的时候手里总得抓个玩具什么的。
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尽量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实际上我在牢里的三年,别说女人碰过我,就是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过。至于这样的待遇,就是在服刑前,在我
还是自由公民的时候,我也没有遇到过。我和我的女朋友除了牵牵手外什么事也没干过,所以想起赵华的不仁不义,我就怒火攻心。我结结巴巴地对马典说,我们还是先吃、吃、吃饭吧。
他们看我这付狼狈的样子,都笑了起来,尤其是我身边的那个女人,笑得最响亮。
我脸颊很烫,好像被人甩了一记耳光。我说我真的饿了,你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多少难吃,就是给猪吃,猪也不一定愿意吃。
马典收住了笑,拿满满的一杯啤酒在桌沿上敲了敲,接着又把它举了起来。他说这一杯酒为我的大哥洗尘,洗洗楣头,干了它。他们直着喉咙都把它干了。我分作两
口才喝完,三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啤酒细腻的泡沫沿着喉咙蜿蜒而下,我感到从前那种美妙的东西又回到我的身上来了。
马典举起第二杯酒,对在座的几个说,马兵是我的大哥,以后,也就是你们的大哥,干了它。他们把酒杯举到我的面前,齐声叫了我一声大哥。我双腿抖索着想站起来,却一把被马典按住了。我惶惑不安地看着他们一仰脖子,干脆利索地把淡黄的啤酒倒进脸部那个深隧的洞里。
酒杯再次被加满,马典第三次举起杯。他的胳膊直伸,把溢着泡沫的酒杯递到了桌子中央,老半天想不起这次该说些什么。他的眼球朝着天花板的溜溜地转了好几
圈。好像转也是白转,转完了还是想不出半个词来。后来干脆说喝酒,喝酒。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现在总算可以吃东西了。菜非常丰盛,摆了满满一桌,香气诱人。马典看穿了我的心思,不但为我点了一个女人,还特意为我点了一只红烧猪肘
子。三年来,为了得到这么一只油晃晃的猪肘子,可以说我是日思夜想,梦牵魂绕。
我用筷子夹了两下,都由于那个猪肘子太大太沉,像一颗炸弹重新落到盘子里,汤汁四溅,弄得我非常狼狈。
马典他们对我的焦急非常理解,也非常宽容。他们的眼睛满怀柔情地看着我,就像监狱里的新生合唱团那样,齐声唱道:“用手抓,用手抓。”
我也顾不上假斯文了,抓起那只肥硕的猪肘子,放在自己那排被清汤淡饭磨得异常 尖利的牙齿中间,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了下去。我不是担心猪肘子,我是担心自己还
没尝到味道就会囫囵吞了下去。咬破猪肘子柔嫩的肉皮的瞬间,我听见肉蕾发出轻微的破裂声,细腻的油脂迅速盈满了我的牙缝,接着又顺着舌头的两侧,缓慢地渗到了舌根。我全身的神经都一齐鸣叫起来,好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我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比出狱后吃红烧猪肘子更幸福的事了。
【16:15分】
一顿饭吃了十五分钟左右,对我来说已经漫长得超出想象了。在狱中,我必须在五分钟内,把政府分配给我的半斤米饭一碗菜,一点不剩地填到胃里去,否则的话,
就很有可能被别人填到肚子里去。与我关在一起的黑熊和大傻,依仗着一身蛮力,经常抢我的饭菜,所以我学会了在五分钟内或者更短的时间,就把肚子填饱的本领。
对于这顿丰盛的饭,我也不例外,我啃完猪肘子,又零星地吃了点其他东西,就觉得该结束了。
马典,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大概出狱的时间太久了,对里面的生活习惯已经生疏了。他还在从容不迫地吃,还在不紧不慢地喝着酒,他嘴巴忙着手也没闲着,那只白嫩的手,在女人身上就像一个疲于奔命的中国足球运动员,从这头跑到那头,
看上去就差一记进球了。他用眼角瞟我,说你怎么吃得这么快呀?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实际上我是吃呆了。菜还很多,基本上都还没动过,大概是我吃得太急的缘故,我觉得自己自肚子已经堆不下任何东西了,哪怕是一张青菜叶子。我有点忧郁地看着那只被我啃得只剩下骨头的猪肘子。肘子惨白的筒骨搁在盘子上,像一支刚刚出土的短笛。马典说那你就再吃一只吧,没等我表态他又给我叫了一只。这一只猪肘子比先前的那只,更肥更壮,搁在盘子上像翘着屁股的烤鹅。
原先分配给我的那个高个子女人,在我身上忙碌了一阵子后,见我像头猪只知道吃,毫无反应,也就失去了继续忙碌的兴头。我想这状况就和一个农夫的遭遇差不多,如果他花了劳力而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确没理由再继续在老地方耕耘下去。她转身和邻座的那个家伙调情去了。坐在我右边的那个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看上去就像一个中学生。后来我知道他实际上就是中学生,只不过由于偷窃早已让学校给开除了。
他们叫他小鸡。别看这小子人小,玩起女人来却一套套的。他左手拥一个右手抱一个,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断地让两个女人发出咯咯的尖叫声,弄得她们恍如得了
癫痫,浑身抖个不停。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喉管里泛上来的油脂让我醉了一般。我全身的骨头酥软无 力,困极了。我咕哝着说我困死了。 马典问我说什么?他说他没听清楚。
我清了清喉咙说我想睡觉。
马典说你也太急了点吧,我们连饭都还没吃好呢。说着嘎嘎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慢慢吃,我找个地方先躺一会儿,我真的想睡了。你知道自从他们批准了我的假释,我都快三天没睡好觉了。
这么点事值得这样兴奋吗?马典的口气中透露出不屑和责怪的味儿,说菜都还没动呢。你看,你看,你没喝什么酒,还有一个猪肘子也没吃掉。
过了会儿,他又说道,要不怎样吧,菜让他们先别撤掉,我们睡了后,再过来接着吃,运动一下菜就吃得多了。
我被搞糊涂了,我弄不明白我说要睡觉大家非要跟着睡觉呢。直到马典嘀嘀咕咕和他身边的那个陪酒的女人谈价钱,我才知道他们误会了。我呢,也误会了。
他们谈了很长时间,几次我想说话都被他制止了,马典说他比我清楚,让我别插嘴。
那个女的好像给出了一个价格,至于多少因为人声嘈杂的,我没听见。马典让她们便宜点,说他一次就要了五个,你们全部,多少也得打个折什么的。
女的说这是最低价了,陪酒是陪酒,睡觉是睡觉,两码事。
马典说就是我买五斤猪肉,也还可以与卖肉的还个价呢。
这是最低价了。女的说得很坚决,双手拢在胸前,一副谁都别想占她便宜的表情。
马典说你不给我面子,说完拿起筷子,挟一片猪耳朵放到嘴巴里。猪耳朵像橡皮筋被他的牙齿嚼得吱咯乱响。那个女的还冷着那张粉面,后来大约觉得把关系弄僵了
也不好,就叹了一口气,给马典倒了一杯酒,说大哥,你也知道我们挣钱不容易。
马典一言不发,他接过酒后突然朝她的脸泼去,然后把酒杯摔在地上,吼道,“你挣钱不容易,难道我挣钱就容易吗?滚你妈的──”
【16:26分】
那五个女人走后,马典依然怒气冲冲。我认为都是我不好,饭吃得好好的非得提什么睡觉的事。马典说这不关我的事,说这几个女的不吃敬酒,下次撞见非把她们揍
得满地找牙不可。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找点乐子。考虑到我坐了三年的牢,最好的招待方式除了吃当然就是女人了。他没想到这几个女人根本不买他的帐。我说他的情我已领了,同时劝
他想开点。我说这些女人有什么好的呢,别看她们把自己打扮得像只金丝雀似的,动不动还理理自己的羽毛,可没准一身的性病呢,什么梅毒、淋病、尖锐湿疣什么的,应有尽有,你叫我上她们我还真没这个胆量呢。
我的邻座,那个别人叫他小鸡的家伙说我说得没错,他说这年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说性病,没淮还有艾滋病呐。其他几个家伙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
的说法。
马典的气似乎消了点儿,像个人物似的吸着烟,一声不吭。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不过用来安慰马典的话,他们居然当了真。他们不知道我这一身的铜皮铁骨,是多么需要一个如水一般的女人来滋润呢。性病艾滋病又怎么
啦,不就是几个连肉眼都看不见的小细菌吗?无非再戴个安全套罢了。别以为我坐了三年牢,就以为到了阴间地狱,世上什么事儿都搞不明白了。这么一来,我又想起我从前的女朋友来,如果不是赵华,我想也不至于贱到这种饥不择食的地步,尽管这仅仅是一个无耻的想法。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时候,包厢的门打开,一个一瘸一拐的家伙走了进来,不用说你也猜到这是谁了。赵华的身后跟着的女人,不用说你同样也可以猜到,正
是我三年前的女朋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嚯”地站了起来,没料到站得急了点,急骤上涌的血液让我的脑袋和肩膀一阵麻木。我问是哪个狗杂种把这个狗杂种叫来的,我把手在席间乱指一气,然后明确地指向赵华。赵华和我从前的女朋友,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早就商量好了似的,都奴才般地诚惶诚恐。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见没人搭理我就趁势敲了一只啤酒瓶。虽然我手中掂量着满是锋利茬口的半截子玻璃瓶,但心中的嚣张气焰实际上反而萎缩了一半,我心里揣度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太夸张了。
马典倒镇定得很,示意坐在我身旁的家伙下了我凶器。说实在的,想着把大把的玻璃碴扎到一个人的肉里,我心中还真的直打鼓,我说过我是假释,打心底根本不想
再搬回到牢房里去住了。马典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后说叫赵华来是他的安排。
“实际上也用不着我安排,这酒店就是他开的,他说他要请你吃饭,要向你赔礼道歉,你说我怎么办?”
我愣在那里,怎么着我都没想到这场戏是马典安排的。
赵华虽然被我废了一条腿,但脑袋肯定没有因此受到半点的影响,狗日的很会看人 脸色,他见我的神色缓和下来,赶紧一瘸一拐地过来给我斟酒。我拿手挡开酒瓶,
话中有话地说:“我的手我的脚又没有被人废了,用不着别人来给我倒酒。”既然别的事大势已去,我想嘴巴上可不能再便宜了他。
大概马典认为我还是余心不死,这时他朝一直站在门边的女人招招手,叫她到他的面前去。接下去发生的事我们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女人更想不到,混蛋马典会
当着她男人的面,他以前男朋友的面,还有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去摸她的乳房。马典碰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而当她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的那个部位被马典敏捷的手抓住,拉成长条,活像一块从未被使用过的富于弹性的橡胶制品。
她不得不又朝前跨了一步。马典掂着她松弛的乳房,就像一个可恶的无赖掂着他干瘪的钱袋,满脸坏笑地对我说:“你瞧瞧,你瞧瞧,现在这东西就是白送给你,你
还要不要,马兵大哥?”
我整个人怔住了。尽管觉得马典这么做太过分,但自从她进门一露面,我已不再把她看作是我的女朋友了。三年来,这个女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臃肿肥厚的背部,垂挂到肚皮上的胸部,还有又阔又瘪的臀部,如果不是眉间依然隐约有那么点儿淡淡的忧郁,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她就是我从前爱得死去活来并为她拼命的女朋友。女
人用怪异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既然这样,这事就算了了。”马典说,“不喝酒也可以,你们就握个手。”
赵华弓着背,脸上堆满笑,有点讨好的意思。事到如今,我再拿腔拿调的,等于不给马典面子,让他下不了台了。看他把手伸过来,我也就潦草地捏了一下。我抓过
猪肘子的手,满是黏乎的油花,粘了赵华一手,弄得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后来他给马典敬酒,嘴里说着够朋友之类的话,手不停地往他背部拍,我想不出除了趁机把满手掌的油花抹在马典的身上外,他还会有别的什么意思。
这个可恶的瘸子!
【16:45分】
一直让马典耿耿于怀的女人问题,最后落实在赵华的头上,算是客气,看得起他了。
当他领着那个名叫赵艳的女孩进来时,我趴在桌子上差不多快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的缘故,还是仅仅想维持剩下的那一丁点可伶的面子,反正喝了不少酒。长久不喝酒,真是连啤酒也能醉死人,我的太阳穴又胀又痛,里头好像撑着一根弹簧。一班人嘻嘻哈哈地架着我往歌厅里走,马典手搂着那个女孩的肩,走在前头。他特意交待赵华不要撤掉酒菜,说唱歌唱饿了还要接着吃,我们要乐一个通宵。
所讲的歌厅就在餐厅包厢的隔壁,属于套间关系,里面摆着两排颜色很暧昧的沙发,一台电视机吊在半空的墙角。进来后,我就把身子放倒在沙发上,想继续我的睡觉,可是没容我弄清楚沙发上散发的是什么怪味,他们就重新把我拉了起来。他们说酒喝多了应该吼它几声,把酒劲吼出来就好了。他们把话筒塞给我,接着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像打雷一样,震得我太阳穴里的那根弹簧快要蹦出来了。
我捏着那根萝卜一般沉甸甸的话筒,不知道该唱什么好,电视里头播放的一些音乐,可能是最新流行的,我听也没听过,更不用说唱了。马典把赵艳推过来,说给我伴
唱,还说这是赵华特意给我叫的,算是弥补他抢了我女朋友的过错。他边说还边向我挤眉弄眼。这个女的倒大方得很,双眼看着我,说要不我们唱首老歌吧。就是老歌我也不知道唱什么好,恰巧这时电视里响起了一曲非常耳熟的乐曲,我一看片名是电影《地道战》的主题歌,就说这个我会唱,就对赵艳说,我们不如就唱这个吧。
说起《地道战》,我都记不清自己到底看过几遍。那时候在露天操场里,各个乡村轮着放,我和马典他们就跟着放电影的屁股后头跑。到后来别说主题歌,差不多每
一句台词我们都会背了。虽然,卡拉OK里播放的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歌曲,但出现的画面却叫我目瞪口呆,一个袒胸露背的大美人,代替了往日那些在地道里钻来钻去,在敌人背后放冷枪的英雄好汉们。只见那个大美人儿,斜歪在满是绸缎绫萝的床上,很爱惜地抚摸着自己光洁的大腿。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坐在她床前的一个男人。
男人像个体面而虚伪的知识分子,手里托着一盏鲜红的葡萄酒,眼睛装模作样地望着窗外。《地道战》的主题歌就好像从他们的床底下发出来似的,听起来嗡声嗡气
的,令人气闷得很。
我结结巴巴地唱完这一首,就不想再唱了。经过这么吼叫,酒劲非但没有散去,喉咙反倒渴得直冒烟。我把话筒递给跟着我起哄的马典,推说自己在里头三年,已经
不会唱歌了,还不如听你们唱的好。
马典大概早就想露一手了,推都没推一下,接过话筒说这年头变化快,别说你了,就是我好多歌也不会唱哩。话虽然这么说,但我看他唱起歌来,没有一首是不会唱
的。他一边唱一边搂着赵艳的肩头,得意时还不忘亲上她一口,好像早就忘了自己说过,这个女人是赵华替我叫的事儿。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听过有谁唱的歌比马典还难听,平日讲的话都好端端的,没想到唱出来简直就是用一把锯子在杀人。我在里头还真的听说过一个专做细木活的木
匠用锯子杀人的事儿。这个木匠一次干完活后把东家给杀了。不晓得那个倒霉蛋什 么地方开罪了他,反正他剥光了他的衣服,绑在刚刚做好的床架上,然后拿尺子在他身上丈量尺寸,并用墨斗描上墨线。木匠仔细的劲头,好像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而是一段上好的金丝楠木。他先锯那个人的十个脚趾头,再锯他的十个手指头,就像通常干活时那样,去掉树段上的多余枝节。接着才认真地按着墨线,从脚到头把他的东家锯成了无数个片断。我不知道被锯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但我估计听马典的歌声,大概与被人活活锯死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我觉得身上的肌肉好像泼了硫酸,一片一片地往下掉,最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及一颗勉强能跳动的心脏。那根一直撑在脑袋的弹簧,此刻从太阳穴里蹿了出来,不停
地上下颤抖,划破了空气,还发出了微弱的嗡鸣。马典的几个马仔,对他们老大难听的歌声,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不但如此,还合着他的声音跟着在唱。我说我想躺一会儿,他们朝我挥挥手,嘴里唱歌一样说,睡吧,睡吧,好好睡吧。
看他们的屁股霸着沙发,并没有给我挪一挪的意思,我只得朝门外的餐厅走去。我把几张椅子并在一起,躺上去后发觉比牢房里的床还要舒坦。我把胳膊挡在眼睛上,睡了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后,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于是又坐起身四下张望。这
下子终于发现通往歌厅的那扇门还敞开着,里面恶毒的音乐就像一条蛇弯弯曲曲地游出来,在我的头顶盘旋,没完没了。
我恶狠狠地甩上门,门板把那条音乐的蛇活活生地夹成两段,没有想象中的哀鸣。
【17:20分】
我弄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即使睡着了恐怕也睡不沉。事情明摆着,首先是这环境太陌生了,我想眼前这一阵子,肯定什么样的房间什么样的床我都会睡不好的;
另外就是他们唱歌的劲头太大,震天动地的声音,吵得我头昏脑胀,要想好好地在这里睡觉,除非是个聋子。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皮,突然间居然怀念起监狱来。我
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并且离家的时间太久了,非常怀念那里的水泥地,铁棚栏,周德山,大傻和黑熊,还有那张冰冷的硬板床。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后来觉得闭着眼睛干躺着也无聊,恰好那时肚子又有点饿了,于是就起身想再吃点什么。
一桌子的菜几乎没动,仿佛等待迟迟不来的客人,已经都凉了。那只肥硕的猪肘子还在,只是先前红润的色泽已黯淡无光,看上去了无生气。我不愿意再去再碰它,
第一只猪肘子把我的胃口给倒了,看到油腻的东西就让我犯恶心。我捡了些青菜吃,又掰开一只梭子蟹,蘸上醋,一个腿一个脚仔细地啃,仔细地吮。本来我最烦的就
是吃这个的,现在倒好,它让我找到了消磨时间的好方法。细嫩的蟹肉和它特有的腥味,并没有如我想的那么糟。
现在,我明白先前感觉到肚子饱了,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现象,它和我健康的胃无关。在咋咋呼呼的氛围中,你就是不吃东西也会感到饱的。我一刻不停地吃,还动
手打开三瓶啤酒。我吃东西,再喝酒,接着又吃东西,碗盘中的食物一层一层地在我的胃中堆积起来,我充分感受到吃东西的乐趣,同时还体会到真正的饱带来的那种踏实感。
菜还是剩下很多,当酒差不多喝完时,通往歌厅的那扇门打开了,震耳欲聋的音乐 突然扑面而来。我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恐慌,以为是管教来查房了,条件反射般地站
了起来。门内走出的是马典他们。门里黑洞洞的,好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地狱,那憋坏了似的一浪接着一浪往外冲的音乐,仿佛也是黑色的。他们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是还没发育的小鸡,正手忙脚乱地提拎着裤子,一不小心他还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一脚,差点没摔跟头。
我手中举着一个王八壳,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不唱啦。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在吃东西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的舌根上压着一块铁,说话直打结。马典过到我的身旁,拍拍我的肩膀把我压回椅子,说早着呢,叫我慢慢吃,喝好吃好。我把王八壳朝桌上一扔,说自己吃饱了,如果现在需要走,根本用不着为我的肚子担心,接下去的三天没准都用不着吃东西了。我还指着桌上的酒瓶,骄傲地告诉他我喝了那么多的酒。
马典把我按在椅子里,他使的劲有点儿大,把我的肩膀都弄疼了。我觉得他脸色很难看,就问他是不是唱累了,累的话就再吃点东西,身子架重要,歌呢是逃不了的,可以等会儿再唱。我说,你瞧,还有这么多好东西,浪费了多可惜呢。
马典突然间笑了起来,笑声像风里扬起一堆秕糠,他说是有点累,尤其是嗓子累得直冒烟。他叫我先吃着等他,他们去上个厕所。
“狗日的酒店,连撒泡尿都害得我们楼上楼下地跑。”他骂道。
我也骂了一句,狗日的,老子什么时候高兴就砸了它。
“对,砸了它。”然后他们就走了。他们就像刚才那样鱼贯而出,马典当然走在最前面,小鸡当然走在最后面,他出去后还不忘小心地带上门。马典走后,我就发觉
自己的小腹实际上也涨得很厉害,应该去方便一下了。自从在监狱大门口撒了一泡尿,我还没有正式地用过外头的厕所呢。
但我想到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厕所里的情景,又看到那只啃了一半的王八壳,就决定到时候再说。我重新把王八从一堆骨头中捡出来,接着啃,仔细地把上面粉条一样
的裙边啃干净。我想这么好的菜浪费了简直就是犯罪,他们根本想不到我在里面吃的是什么东西。同时我也知道粮食千万浪费不得,假如你不打算检讨,不打算被罚站,更不打算给周管教留下不好印象的话。
能不能减刑,能不能假释,那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他说。
【17:25分】
他们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我继续有滋有味地吃,又喝掉了几瓶酒,他们还没有回来,好像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我开始怀疑这些是不是自己凭空虚构出
来的。我刚出了监狱,想享受一下的心情是迫切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来到这 里,叫了一大堆的菜,一大堆的酒,一个人自斟自饮。没准这么一来还觉得太无聊太寂寞,顺便编造了马典这么一个人,以及他那班乱七八糟的弟兄。消失就消失了吧,无所谓。惟一担心的,没有他们,恐怕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付这顿饭钱。如果这一切真是这样的话,我就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但是,过分就怎么样呢,不就是吃你狗日赵华的一顿饭吗?吃你的还是给你面子呢。
歌厅的门依旧敞开着,里面的音乐有时像隔夜的一泡尿,又快又急;有时慢得不行,抒情得像一首蹩脚的诗。我觉得还有人在摆弄,决定到歌厅里瞧瞧。里面很暗,电视机不稳定的闪烁,加上震天响的音乐,让人很不舒服。我关掉了它。接着我拉开厚实的窗帘,打开了窗门,户外清新的空气让我辨别出弥漫在室内的呛人烟臭,还有一股说不出有多恶心的咸腥味道。然后看到了趴在沙发上的那个叫赵艳的女孩。
赵艳好像睡着了。她头发凌乱,身上几乎没穿衣服,裤子揉成一堆,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被扔在一旁。如果不是不久前自己还与她一起唱过《地道战》,我简直都
认不出她来了。窗外有些风吹进来,掀动了她的头发。面对着这么一个差不多裸体的女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失重一般,骨头很轻,头脑眩晕。我模模糊糊地感到首先给
她穿上衣服,要不难保不出什么问题,我说过我关了三年,不打算再回监狱了。
我捡起裤子盖在她的身上。对于她整个身子来说,裤子显然太小了,盖住她的上身,她的下身就露了出来,反过来盖住她的下身,上身就露了出来,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盯着她的身体看了一会儿,内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她的后背光洁但有点脏,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怪怪的味儿。后来我决心叫醒她,让她穿上衣服,可以的话再让她吃点菜什么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还“喂”地叫了一声。赵艳毫无动静,仿佛早就死掉了,死了还不止一二个小时。她的肩膀冰冷。我又拍重了点,这下好像拍在佯装睡着的母豹身上,她敏捷地跳了起来,转身就给了我一下子。她嚎叫了起来。我弄不明白她怎么会这样的。我摸着自己的脸颊,那地方有几道凸出来的痕迹,并火辣辣地痛。
她在嚎叫着。我一手捂着脸,一手把裤子递给她。她的两个胳膊肘抵在沙发的拐角处,恐惧地看着我。她的眼眶里满是可怕的眼白。我朝前迈了一步,意思再明白不
过了,是叫她把裤子拿去穿上。她又嚎叫起来,并且前倾着身体往窗口奔去,她尖锐的声音刀子般快要划到我的骨头里去了。我担心她靠近窗口太危险了,我张开双臂跑过去。她又跑了回来。她的声音像刀子在墙上来回地刮。我也退了回来。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我的头痛得厉害,好在同时也有点清醒过来了。此时我感觉到事情有点不妙,但究竟不妙在哪儿我还不太清楚。我明白得让她安静下来。要让她安静的话,只有我不再理她。我退到门口,把裤子扔了过去。裤子蒙住了她的头,这个女人的双手乱抓一气,但可怕的嚎叫并没有就此停下来。
此时,餐厅包厢的门被踢开,赵华领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冲进来。我明白了问题出在那里了,我惊奇地看到周德山也在其中。我说,队长你怎么也在这里啊?周德山仿
佛没看到我这个人,拿胳膊把我划拉到一边,与那个掂着手枪的警察一道往歌厅里 走。赵华在门口缩头缩脑的,不敢进来。我看着他们掀翻了沙发,又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张望,接着还用枪管挑起了窗帘,好像墙壁与窗帘之间,也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现在,那个女人停止了尖叫,大张着嘴巴,与我一起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忙碌。我们都搞不懂他们在找什么东西。
忙完了歌厅那一摊子,他们又来到餐厅。这次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们不但钻到桌子底下,周德山还爬到了桌子上,碗碟被他踩得哗啦乱响。他拿手枪柄敲着每一块
天花板,又撬开其中的一块,脑袋探进去,他的脖子转了一圈,说明他伸在天花板里的脑袋也转了一圈。扑簌簌的灰尘接连不断地掉了下来,我很心疼地看着那一桌子的酒菜。
等到找完了该找的地方,并确信没有什东西逃过自己的眼睛,周德山这才来到我的身边。我来了一个立正,立得不太正,小腹被尿胀得紧。但我说话很响亮,就像
在里头的那样,大声说:“队长好!”狗日的赵华看我这副样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偷着笑。周德山上下打量着我,脑袋向赵艳那边一歪,说你干的好事。
我说不是我干的,我一直在吃东西。
“不是你干的,难道是我干的?”周德山显得很烦躁,看得出来他根本没功夫跟我说废话。他说:“告诉我马典在哪里?老实说,要不没你好处。”
我说他们撒尿去了。我想着他们撒尿肯定痛快得不得了。
狗日的赵华就爱多事,我们说着话他插了进来,一点都不懂规矩。我敢打赌,要是他在里头他妈的不倒霉的话,我就倒过来走三圈给他看看。他说:“真是不见棺材
不掉泪,死到临头还他妈胡扯。我整个下午都在楼下候着,他们什么时候上过厕所了?”
周德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把那支六四式手枪的枪栓拉得哗啦响。我心中有点急。我发誓说他们真的撒尿去了,我告诉他们马典就是
这么跟我说的。我恨不得自己变成混蛋马典,把他们走时的场景一五一十地表演给他们看。
周德山还在问我的话,他的那位警察朋友就跑去看究竟了。一会儿后他回来说厕所里没人,但他看到通往后院的那个窗户打开了,窗台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脚印。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们应该早就从那儿溜掉了。”他说话的口气低沉,神情有点儿忧郁。
我松了一口气,心中非常感激这位细心、业务精通的警察。我不无得意地对周德山说,我只要得意话就会变得罗嗦起来。我说没错吧,我跟他们一块儿来的,我都快
被尿憋死了,难道他们就没有尿?至于他们是真的去撒尿还是骗骗我,我就没方法搞清楚了。我还说我这个人其他的方面都不行,惟一的好处就是从来不撒谎。
“这么说你除了就是在这里吃东西,真的什么事都没干过?”周德山问道。
没错,没错。我讨好地说,看来吃的毛病,我这个人是永远改不掉啦。
“那就让你吃个够。”周德山一把抓起那只硬梆梆的猪肘子,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头,一边把那个大玩意儿往我嘴里塞,一边说,“吃,吃,吃死你!”
除了嘴巴撕裂般地疼痛,我同时尝到了猪肘子上面灰尘的味道。灰尘的味道不太好,似乎有点儿发霉了,又苦又涩。
【17:59分】
我坐在车上时,天色开始暗下来了。说坐在车上,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我不过是给自己一点面子罢了。周德山打开警车的后背箱,他叫我蹲在一只破轮胎上面。如果
不蹲在那上面,就没其他空地方让我蹲了。
我们从赵华的酒店里出来后,他们给我上了手铐。尽管这样,我还是屁颠屁颠地小跑着来到那辆长安牌小面包警车旁,讨好地先给他们拉开车的前门,然后再给自己
开车门。我想人家免费让我坐车,就得自觉点,总不至于还麻烦人家给我开车门吧。
我正想钻到车的后排座位上,周德山一把把我拉了出来。他说这是你坐的地方吗?
我蹲在废轮胎上,就像蹲在野外的一口露天粪缸上,只不过地方狭窄了点,还颠簸得厉害。这可苦了我的膀胱了。车子一颠,我的小腹就压一下膀胱,恶作剧似的不
把膀胱压点尿出来就没意思的样子。我的双手紧紧地抠住前面的座椅后背,这样多少减轻点膀胱的压力。
天色越来越暗,我看不清车是往哪儿开的。就是天还亮着,我这么蹲着也没法看见外面的道路。要是我不吃力地仰起脖子,就连街灯顶端的也无法看见。此刻的氖灯
发着淡紫的光,像一张张病恹恹的脸。
他们坐在前面,好像是周德山的朋友在开车,俩人都闷声不响。隔着后排的空座位,我觉得他们离我非常遥远,远得恍如在一列火车上,他们坐在车头,我坐在车尾。
我想他们假如说点什么话,情况就会好一点,我就不至于心慌兮兮的没个着落。正 这么想着,他们突然来了一个紧急刹车,我的脑门猛撞在座背。只听到周德山的头
伸出窗外大声喝斥:“找死啊!”我没来得及猜测那个胆敢蹿到警车前面,准备找死的是一个走路的人,还是骑自行车的人,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我就觉得膀胱撕裂般地痛。我双手尽可能地捂住小腹,像一个难产的妇女那样呻吟起来。
大概刹得太急,车子熄了火,老半天发动不起来。我抓住这个机会对他们说我要撒尿,我把这句话分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从嘴巴里吐出来。我一边要呻吟一边又
要说话,嘴巴都忙不过来了,因此也就没法把话说得更响亮一点。
我说的话那么轻,中间又隔了一排空座位,他们可能根本就没听见,发动车后接着往前开。我想这么下去可不得了,尿撒在裤裆里是小事,弄不好小命都会丢在这后背箱,像一橛毫不起眼的屎团,掉到废轮胎的洞里。我就试着让自己的呻吟声响一点,就调试收音机声音那样慢慢地调高起来,用呻吟来表达我的狼狈不堪。他们终于听到了我的痛苦。“怎么回事?”周德山转过头来,粗暴地问我,“你找死啊?”
我说我要撒尿,没准我的尿袋早已给撑破了。
车子打了一个趔趄,他们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待他们笑够了,周德山说快要到了, 让我忍着点。“没听说过还有活人给尿憋死的。”他最后说道。
此后,不知道是路糟糕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车子越来越颠。车子──尤其是车的后部,就像汹涌的浪头,一下接一下地把我往上抛,我的头顶碰到车顶,不停地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我只能苦苦熬着。当发现再怎么呻吟也没什么用,我就把音量渐渐地降低下来。我如同怀胎六个月的孕妇,双手护着膀胱,心中充满了悲伤与绝望。车子在黑暗中蹦
跳,像一只受惊的蚂蚱往前蹦跳,我又觉得自己就是蚂蚱那由一节节甲壳组成的肚子里的卵,已经成熟的黄澄澄的卵,就差那么一点排出体外了。我佝偻着身体,极力
把自己包裹在微弱的呻吟中。
我不知道他们要送我到什么地方去,是送到派出所去,还是重新送回监狱。我倒希望他们直接把我送回监狱,不要再给公务繁忙的公安干警添乱了,不要从头到尾再
来上一遍,审讯,录口供,提起公诉,判刑,反正最后的结果还是要送到监狱里来。
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回到监狱。我也就有了一个充分理由,憋着这泡该死的尿了。
这是我刚刚想定的,回到监狱后,我要送给大傻和黑熊一份礼物。我想来思去的,想起今晚的菜单是油豆腐烧大白菜,我要送给他们的只能是这点不足挂齿的东西, 可伶的朋友。因为没有给他们带点更好的礼物我感到无比歉疚。至于亲爱的监狱,无论如何,也要送给它一份礼物。我也想好了,我要把膀胱中憋着的这泡尿,不管千山万水,也要不辞劳苦地带回去,馈赠给它,作为我重新回到它的怀抱的小小礼物。
我看看表,差一分钟就六点钟正了,这么算来我出狱已经一百十九分钟了。我盼着能在外面呆到六点正,等足两个小时,凑个整数。然而,当我盯着秒针认真地数着
数时,发现它突然间停了,活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使劲地晃动手腕,它还是不走。本来只不过希望它走慢点的最后一分钟,就这样变得漫无边际,仿佛一个人永远走不完他不可思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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