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现在想写在姑妈家帮忙的那个姑娘,那天早上我在铺子里吃豆浆油条,眼光胶着在她高耸的乳峰上,那乳房丰腴饱满富有弹性,是城市里少见的发育得如此完全的然而又是少女的乳房,城市里的少女长相洋气装扮时尚但是没有这样熟透的热带水果的乳房,包裹在白色的老式乳罩里颠来颠去,姑娘长得漂亮,她没有小巧的白色化妆盒,从前用皂角洗头现在也还用肥皂洗澡,所以头发乌黑有点粗硬,长长地拖到腰间,当她走来走去的时候,头发就沉重地垂着且波浪般涌动,所以她的皮肤是真正的光滑润泽虽然可能没有城市里的那么白,时值夏季,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前面被高耸的乳房撑开象挂在两颗乳头上的一幅帘子,后面半透明的可以看见白色的乳罩带,一条横带两条肩带正是最普通的样式,她举手投足不懂得闺秀们的优雅却有淳朴的女性的妩媚,这种妩媚是代代相传下来的带有浓郁的川东风味:一种辣味,一种原始的骚,我坐在木头条凳上起不了身,因为是夏季,我的阴茎充满热血直挺挺地撑满裤裆并且不断分泌出凉丝丝的液体,我看她弯腰去捅火,衬衣翘起来露出腰背,裤腰处没有收拾妥帖的地方现出花布内裤的一角,最便宜最凉快的花布,从没想到过性感因此在我看来却是真正的性感,一针一线都是自己打理,自然体贴,带着传统木板楼的整洁,封闭的小庭院的幽静,从月经初潮到下身彻底萎缩,始终干干爽爽,绝不会象有些理工科女大学生一样邋里邋遢,因为,在这里,生活就是一切,我想隐身,把我双腿间的炽热解放出来,投入她两腿间的清凉,她会轰然一声响,阴道热乎乎地涨满,她会尽力地假装若无其事,但步履蹒跚,她会从脸到胸脯泛起红潮,说话时嗓音象钢丝琴弦拂过锯齿...
2)
我现在想写我老家小镇的榨房,空气中散发着生菜油的芳香,榨过油的油渣混合 上干稻草压成饼状,是一种优良的鱼饵,砸碎了以后扬手撒入水中,水面上会漂
浮一层五彩斑斓的油膜,鱼儿被这彩虹般的光色吸引而来,偶然撞钩,我们坐吉 普车到大桥这边来,仅几十里地但一路颠簸得厉害,两旁油光光的红砂土地里栽
种着西瓜和花生,长势很好,上一次我们很晚才从瀑布那边回来,路过瓜田时偷 了几个熟透了的大瓜,咚咚脆响,那时候是步行,肩膀上扛的也是竹子做的渔竿,
连上面的黑色纹理都是自己亲手用□烛熏成,现在玩上了可以伸缩的玻璃钢渔 竿,买来的,感觉不如从前,但你们觉得这个比竹子的好因为你们的意思在鱼我
的意思却不在鱼,虽然,上一次我竟钓到四条小小的鲫鱼,我们步行,沿着水稻 田的田埂逶迤而行,嗅着河水的土腥味,眺望对面山崖的斧劈皴,听见远处瀑布
的轰鸣渐渐临近,不知不觉走得过远害得后来赶路赶得很辛苦,第二天早上把钓 到的小鱼连场带肚煮成浓汤那汤也是带土腥味的我们吃得很是开心,今天也吃得
很香,停车的时候吩咐了桥头那家饭店送饭,中午就送来一大盆米饭油亮亮的, 一大盆番茄鸡蛋豆腐汤红白黄三色分明,没有被外界染指过的来自过去时间的蔬
菜和粮食,很多年没吃得这样香甜,你们是真正的渔人,听说二哥每个星期都到 大桥来钓一夜鱼第二天回去,街上人都说你钓鱼钓得好,带着全套实用的装备包
括雨衣毯子电筒蚊香等等真够繁杂的,还得熬夜在黑暗里盯着浮标,我脑子里想 的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其实不会钓鱼我不是渔夫是个文人,我在一
块石头上坐了一个小时,我不会钓鱼,分不清风吹的动和鱼咬的动或者其实是心 动?开始他们愿意迁就我,但后来专心钓鱼就把我忘了,我也很愿意忘了自己,
所以我希望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那样我就用不着为了自己笨拙的存在而对谁感 到羞愧和抱歉,我拖着自己的身子漫游,游着游着也许就突然只剩下一双眼睛,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我喜欢把自己忘却,唯山水与花鸟留存,我沿着大河 信步游览,穿过油菜地,正是菜花开得灿烂的季节四望一片金黄,穿过村庄,猪
圈的臭味亲切,土墙上茅屋顶已经换成瓦顶,老式的院落里没有人坐的长条木凳, 横着,高大的槐树懒洋洋地抖落槐□,山路有时高有时低,河水有时近有时远,
有时甚至看不见,鲜绿的水竹一大捆一大捆地生长着,拥挤而茂盛,矮竹象灌木 一样横七竖八地织成密网,把弯曲的山路遮掩起来,迷宫一样,我爬到半山腰,
在矮竹围成的隔绝的场地里暂时出离世法,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我把精液 射在竹节和山石上,缓慢地往下流淌,完成了某种仪式:谁也想不到我会在这里
手淫,这就是其魅力所在,不可思议的甚深三昧,我逶逶迤迤地沿原路返回,有 点疲倦,用一张魔芋叶子盖着的笆篓随波荡漾,里面有几条鱼在盲目乱游,我非
鱼,不知它们的小脑瓜里想些什么,看人钓鱼真怪乏味的,拜托,千万别过夜就 算我叶公好龙好了,大河毫无修饰地流过,两岸青山文风不动,上次来大桥开的
是小幺爸的解放牌卡车,是运猪车,后面是铁条焊的猪笼,猪屎很臭,已经很久 以前了,好象是冬天,挺冷,有相机,还有炸药,炸起两米高的水柱,但并没有
白花花的鱼肚皮浮出水面,照片上的我又瘦又小,不怎么会笑,那年我是坐这辆
运猪车回家的,当然坐驾驶室里,几乎学会了开车,在盘山公路爬上十分钟,就
要停车给水箱换水,拧开水箱盖的时候,蒸汽柱状喷出,从老家到省会,不到五
百公里路程,要开一天一夜,当时小幺爸十九岁,我九岁,渐渐地夜幕沉下来了,
来来往往的船只亮起灯火,使人想起它们要去的远方,山的脊背很高,所以天空
就相对的窄了,但因为风的凉爽的缘故,却依然显得开阔,后来月亮从山后面慢
慢飘上来的,使我想起第一次回老家,那时节二哥在省会坐生意,腰包鼓鼓的,
鬓角长长的,有点土财主的意思,我们夜里在一个小车站下了火车,他提着包背
着我在山路上走,月亮也是这么高这么亮,在他耳朵边一耸一耸的,后来我们在
一位农民家里过夜,我第一次睡在稻草上,觉得很有意思,睡醒了是早晨,继续
背着我走,遇到一条河,坐渡船过去,那船很小,木船,坐了一二十个人,还有
箩筐,晃晃悠悠的,我担心会沉,但因为是第一次坐船,所以觉得很有意思,过
了河,走啊走啊,后来不知道是中午还是下午,就遇到一大片油菜地,穿过油菜
地,走进一个石头门,再穿过几进院落,就看见了姑妈家的天井,我第一次看见
天井,觉得很有意思,那时侯什么都还没见过,因而老是见到没见过的东西,老
是觉得很有意思,眼下见到的景象也是没见过的,夜晚的大河,我从来没见过,
晚上一般呆在屋子里,或者最多在街上走走,这样一想,恐怕还有很多东西我没
见过吧,夜晚的山林,雪峰,海上风暴,岛屿,热带草原,这样想想我觉得挺有
意思,甚至有点幸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我安静了些,听见河水哗啦哗
啦地流,从过去的很多个夜流到今夜又流向未来的很多个夜,以后我应该多多地
体会夜晚的世界了,我想,别让河水白白地流,亮着灯火的船只好象不是浮在水
上而是浮在这哗哗的水声上,我设想自己在船上,在水声中漂着,仿佛看见了自
己在岸边发呆的躯壳,傻笑着,远了,我想着,漂啊漂,漂过乌江、洞庭湖、亚
马逊河、芦苇丛、红色海藻、鲸鱼、鳄鱼、赤道、冰山,漂过不知名的海,直到
世界之外,在非想非非想的奇境里晃荡,广袤无边的世界除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一
无所有......
3)
我想起什么就写什么,这样很幸福,我闻到羊膻味儿,里面有种浓烈放纵令人心
旷神怡的东西,牧羊人与牧羊女,田园喜剧,兽奸,作为动物的人类的原始激情,
我看见木头板凳上摆开各种形状的刀子,尖尖的屠刀,扁圆的剔骨刀,细长的剥
皮刀,厚重的砍刀,院子后面曲折的小巷里那家铁匠作坊依然叮当作响,火花四
溅,羊房没有窗户,黑暗的角落里停一口预制的棺材,木料与药材与硬邦邦的兽
皮一起堆积成复杂的结构,我们用麻绳把羊子牵出,圆溜溜的泪珠从它那浑浊的
灵魂中溢出,润湿它那白痴般亮晶晶的眼睛,顺着长脸滚下,跌落在积满羊屎蛋
儿的地上,一簇幸存者的眼球漠然聚集,微缩的方块熠熠发光,粗糙的木轴在石
头孔洞里涩涩转动,门,刀的尖刃怀着节日的喜悦骤然刺入咽喉,血喷洒一地,
象滚开的水一样蒸汽腾腾,血液的芬芳,我惊讶得忘了喊叫,也忘了眨眼,伴随
着清脆悦耳的唰唰声响,肮脏的毛皮应手脱落,就象剥大蒜一样轻松,血管的鲜
艳蓝色和脂肪的雪白纵横编织成一件美丽的新衣,肥大的肚子吊着,甩来甩去仿
佛还有生命,现在眼睛是盛在眼窝里的一颗水泡,凝固着最后的哀伤,骨肉飞溅,
尖利的骨碴象街头激战中被打掉的牙,地上的羊血开始凝成颤悠悠的胶体,猪儿
贪婪地舔吃着,羊皮已经象翅膀一样自由地展开,撑着篾条晾在石墙上象只大风
筝似的在清风中颤抖,拉开肚子上的拉链,心肝肠肺迫不及待地流出,足足装满
一盆,姑爹你的心是喜悦的,你清洗肠子,翻开白毛巾似的羊肚,从心脏里挤出
血水,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半岁的猪儿有点疯疯癫癫地在脚下钻来钻去,你没
笑,只是抿着嘴而已。
4)
我现在想起父亲的好朋友,一个奇特的滑稽的不成器的人,有一百种有趣的小技
能但生活得乱七八糟,他早年多才多艺,在老家闭塞的环境里自学了制作和演奏
箫、笛、胡琴等乐器,又曾在水文站、造纸厂、建筑队等许多单位就业,是一个
手艺不错的泥瓦工,父亲总爱谈起从前在他的水文站穿过的救生衣,每次都要惋
惜当年没有从造纸厂挽救出哪怕一幅字画,这位朋友应父亲的要求从作为原料收
集来的书籍字画中选出精品塞在自己的床脚下,却永远记不住带一点回来,最后
统统扔掉,这就好象是他一生徒劳的隐喻,到头来终究是两手空空,一文不名,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阶段性地热衷于用啤酒瓶自制杯子,把一根浸过汽油的棉线
绕在酒瓶上点燃,烧过后轻轻一磕,就可以获得一个整齐的断口,然后再在砂轮
上耐心地打磨,我们在他家就用这样的杯子喝水,深绿色的厚底杯子,当光滑但
不太平整的杯口触到我的嘴唇的时候,我默默地计算凝聚在其中的被无聊地消耗
掉的时光,父亲总是劝朋友把他家的房子大修一次,比如:在房顶上钉上木板,
然而每次看到的却依然是糊在天花板上越来越旧的报纸,在底下的生活也象那报
纸上的新闻一样与时代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另一个津津乐道的成就是一套跑调
跑得恰与他体内奇特的韵律相合的“音响”,当他那肥胖或者毋宁说浮肿的妻子
带着尿毒症的病痛坐在卧房里出神时,他就沉湎在滞后的流行歌曲里耐心地打磨
着他的杯口,现在女儿已经少了一个,最近的一次来,还是两个,姐姐和妹妹,
常常看见两人在他家那间阴暗的铺子里买羊肉粉,汤锅里的蒸气总是若有若无,
若断若续,而且里面煮的不是羊肉,他家从不养羊,他只是每天下午去市场上买
上一二十来斤猪肉,两姐妹的身影在空荡荡的铺子里看起来让人觉得有点寂寞,
她们比我小,叫我哥哥,这次来姐姐已经不见了,死了,有一天晚上她去她耍的
朋友家玩,回来觉得肚子痛,送到镇卫生所打了一针,回来更加痛得死去活来,
一个小时之后脸就紫了,眼见不行了,张罗着往县城送,车还没找好就断了气,
打的那一针药是一种已经被禁用的危险药品而且是过期的,除了在这种地方恐怕
就算想找也找不到的,这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后来打了官司,卫生所赔
偿了两万块,她爹拿出8000块给她办了个热热闹闹的丧事,妹妹哭着不让钉棺
盖说看见姐姐的嘴角动了,就这样死了,消失了,使我想起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
一个白胖的纯洁的害羞的孩子,20岁那年,第一次去游泳池学游泳,就静悄悄
淹死在5米深的深水池里,我们是第二天听说的,很多人包括我都跑到山顶上往
游泳池里眺望,我们看见他那180公分的颀长躯体被水泡得煞白,随着抽水机的
哄响渐渐显露出来,已经硬了,形状滑稽可笑,我们还看见他的父亲,铁路局电
大的老师,也是一条大汉,他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确认出自己的儿子以后嘴巴动了
动,转头走了,后来知道他说的是:可惜了,我这个娃儿,一个坚强的男人,自
始自终没有流一滴泪,还很理智地跟前来吊唁的人讨论应当如何加强游泳池的安
全防范措施,母亲则一边哭一边一个劲儿的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两夫妇在
接下来的半个月内很快完成了从中年到老年的突变,精神和肉体,我曾经以为自
己是一个秘密的王子,而整个世界的生灭盛衰不过是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因此我
不相信死亡会击中与我有关的人,尤其是年轻人,现在我相信了,也终于毫无保
留地确信自己的平凡,因为这次只有一个妹妹叫我哥哥,我们在里屋听那部走调
的音响,听我带来的Mariah Carey的《音乐盒》,她说好听虽然她听不懂英文歌
词,她叫我哥哥,哥哥,我们的父亲是一对好朋友,因此我在心里也叫她一声妹
妹,她肤色微黑,但还算漂亮,并且长法已经摆脱上一代传统妇女的模式,齐耳
的短发也挺洋气,她告诉我她想离开这里,出去闯荡,后来她果然出去了,听说
现在在珠海打工,我猜想可能是做所谓的“小姐”吧。
5)
我想起从前的晚上,20年前的场景如昏黄的鬼影,我好象做梦一般,扛着一根
小板凳,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心情兴奋,感觉温暖而安全,我们在小镇的短
短的街道上走着,前面,街的一头沉浸在昏暗的暮色里──或者昏暗的其实是记
忆,杂货铺里,各色物品粘成一块焦糊的黑饼,柜台上一盏煤油灯后面老妪的鼻
影是跳着舞的妖精,电影院,鬼魂活动的场所,无意义的声音从高音喇叭中放出,
更加不知所云,多年来,这些鬼影在记忆中锈蚀、剥落得班驳陆离,并且和对看
电影的人群的印象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幅表现主义的速写,凌乱潦草,难以分辨,
幕布上晃动着《七品芝麻官》里那放缩自如的人体,配音却是《大闹天宫》里那
咚咚锵锵的京剧锣鼓,而突然却又下起了细雨,有时被黑白影片反射出明亮的光
芒,渐渐濡湿了我的短发,口里是红薯干的味道,对我稚嫩的牙齿来说过于坚韧
了,分泌出许多口水,使我宛如身临其境,这部片子光线很暗,一群浓眉大眼长
相丑陋的男人在陡峭的山崖上不停往上爬,一直不停并且一直不能摆脱危险,好
象永无尽头似的,气氛压抑极了,我盼望他们赶快到达山顶,可想到到了山顶还
得经由那么陡峭的山路下来,心里又满是忧虑和恐惧,甚至忘记了咀嚼,那时电
影院只一个露天的院子,没有屋顶,雨直接从天空落下来落到一百个人的蓬乱的
头上。
6)
我想起别的一些夜晚,比如那天晚上,在新的电影院里我第一次看到男女作爱的
镜头,是深夜场的录象,一个日本男子脱掉尿布,把丑陋的屁股展现给观众,仿
佛是对观众的一种轻蔑的嘲讽,在他面前,一个横躺的女人的裸背遮遮掩掩地显
露着,我看见那丑臀男子以肘支地卧倒,别扭地蜷曲着将下身贴近女人的后部,
然后开始了一种机械的非人的肉的震颤,如同一种男女混杂的赤身相扑,我没有
被撩拨,甚至也没有感到惊讶,说到底,只是一些昏黄模糊的影象在悲惨地抖动
着罢了,我们从放映大厅里出来,我和两个表哥,穿过照明不足的门厅,地上满
是果皮、瓜子皮以及残缺的海报,我们走下台阶,脚下这片广场原来是一块金黄
的油菜地,现在被电影院的灯光部分照亮,大部分隐没在黑暗里,我深一脚浅一
脚地走着,勉强跟上两个表哥的脚步,我们在靠近街市的边沿遇到一个醉鬼,他
扬言要打我们却被小表哥踢倒在地一顿痛揍,然后我们兴奋地讨论了一会儿揍醉
鬼的事,结论是喝醉的人不堪一击理应被教训而且醒了以后也不会记得是谁教训
了他,为了平息这兴奋我们去过街楼那边一人吃了一碗辣鸡粉,关于小表哥我想
起了更多,我九岁那年跟他去罗汉山放羊,学着抽烟,听他讲从手抄本上看来的
咸湿故事,听他和同伴们评点街坊上少女的奶子,虽然不知所云但一些尖锐的词
语象闪电一样鞭打我尚未发育的身心,那时侯我还在尿床,我们睡在新盖的二层
小楼上,位于天井一角,我和两个表哥睡在外间靠窗的大床上,床前一只巨大的
老式木柜,里面装了半柜谷子,合上盖儿就当桌子用,这样粗笨的家具除了在老
家以外我只在米勒的画里见过,糊墙和天花板的纸上无序地印着一首以农村的婚
丧嫁娶为主题的长诗,几乎是我在老家除了暑假作业以外唯一的读物,每天入睡
前小表哥叫我摸他的雀雀,仿佛这是一种晚间必修的体育运动,很久以后我才知
道这个意味着什么,还有一次,两个表哥互相玩屁股,我看他们玩得有趣想要参
加,却失败了因为才碰到一下我就痛得叫了起来,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花了我更
久的时间,这些对我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当真正的性启蒙到来时它们已被遗忘殆
尽,只是近些年来,通过积极的追忆才从大脑的某个次要角落里浮现出来,已经
被歪曲,被漂白,那时侯我每天尿床,在天明之前由于意志力薄弱在床单上画上
一幅径尺的不规则形状的“地图”,我感到了耻辱,决心长大成人,我嘱咐姑妈
清晨5点半叫我起床撒尿,我听见姑妈的叫声,就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窗外
藏青色的天空还没有开始酝酿晨曦,我跑下很陡的木梯,站在天井的一角往水沟
里撒尿的时候,姑妈房间的灯光就在我迷离的睡眼里裹成一大团黄色的雾气,那
是温暖的颜色,并且散发着新鲜羊肉的香气,羊肉是头天晚上煮好的,用大青石
板压成平整密致的块,将被切成薄片煮成美味的浓汤,姑妈和姑爹忙里忙外,寂
静的空气里器物乒乓做响,这是一个充溢着劳动的热气的可信赖的世界,是它赋
予我以最初的意志力量,小表哥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的反面,他的世界在供销社
的粮食仓库里,从残留的一些石雕像可以证实它过去确实是一座寺庙,在幼稚的
记忆里它真的象一个世界,我无法想象它的整体,只记得一个仿佛无边无际的空
间里有很多彼此相似的两层木楼,这种木楼比普通的住房高大宽敞,而且有围绕
四周的回廊,我喜欢在二楼的回廊上奔跑,咚咚的脚步声在空场中回响,也喜欢
从木板缝或气窗里看仓房里堆放着的粮食,小表哥他们则是来这里赌钱,从八、
九岁就开始,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扑克游戏赌钱,后来他的世界也扩展了,他
用麻将赌钱,屡次打架伤人,进拘留所,成为镇上第一流的混混,第一批吸毒者,
进戒毒所,在云南劳改两年,回来后重新吸毒,把家里洗劫一空,等等,这些我
都是听说的,前几天在街上远远看见他走过,面色煞白,蓬头垢面,象是来自另
一个世界的幽灵,补充一点,他是姑妈的五个孩子中最小最俊的一个。
7)
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准确的时刻,从那时起,我对世界起了差别心,对世界的第一
反应由拥抱变成了警觉,从那时起,我在本质上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也许这就是
所谓的伊甸园的沦亡吧,我隐约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突
然对家人的欢声笑语感到厌倦,那是冬天,我借口赶作业,跑到没有取暖装置的
里屋去,一个人枯坐着发呆,我望着自家的小小后院,用油毛毡和废木条搭的简
易棚子,一边堆着煤,一边放着泡菜坛子、水桶、簸箕等杂物,一切都是老样子,
然而一切又都变了,世界突然对我显得那样的突兀和陌生,我干嘛在这儿而不是
在别的什么地方?我干嘛是我而不是别的谁?我干嘛要出生?我干嘛活着?我
发呆,我不停地问自己,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变了,不笑不唱不爱跟父母说话,
在厕所里蹲着就不想出来,逃避自己,逃避一切,后来母亲哭了,我不再是一个
小孩子,无论对她还是对我自己,都是一次真正的灾难──生命的某些部分就此
毁灭、消失了,与此同时,我对老家的感知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之前以
嗅觉为主,之后则以视觉为主,要最真切地忆起童年时代的老家给我的印象,全
靠气味,比如羊粪的臭味、鞭炮爆炸的香味、煤油灯或敞烧的煤炉的烟味等等,
一下子就能把我带到那种已经逝去的氛围中去,在这种启示性的瞬间,我会闭上
双眼,鼓起鼻翼,如同一位激情丰富的品酒师一样细细品味经过时间发酵的岁月
的醇香,这种醇香也部分地留存在过去时代的遗物里,前不久我曾在姑妈那边的
二楼的旧抽屉里找到一盏煤油灯,其实是一个最普通的玻璃药瓶,塑料盖上钻一
个小孔,把棉线搓成的灯芯穿过这个小孔,一头浸在煤油里,一头露在外面,就
成了,这个小瓶子被自己熏得黝黑,表面的油腻如今早已干掉,沾满了灰尘,我
想起在那些遥远不清的晚上,这盏灯怎样燃起昏黄的火苗,火苗之上一缕长长的
黑烟怎样在空气中消散,几张变幻不定的熟悉的脸又怎样在它周围聚拢,同样起
着把人聚拢作用的是炉子,老家的煤炉很简单,一个正方形的土墩,中间一个圆
形的火膛,炉子很低,烤火时脚可以放在上面──坐在条凳上抱着放在炉盘上的
腿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舒服的姿势,火是敞开烧的,煤气很重,然而从来没听
说有人煤气中毒,晚上,围在炉边用不着点灯,炉火会把脸映得通红,关于炉边
谈话的内容我已毫无记忆,但我深信这样的围坐使人的心靠得很近,这种炉子的
消失象征着一种人际关系的解体,再回老家已经很难再与人建立新的亲密关系,
而是隐含着一种追怀和挽留的意味,在街角巷尾搜求记忆的痕迹,我的目光明显
是朝向过去的,老家的任何变化在我看来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变质和衰落,在所
谓的进步中,人们获得金钱,失去别的一切。
8)
曾经在每一块石头,在青石板路,在雕花的木窗和马头墙的曲线中闪烁的美如今
淹没在丑陋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和批量生产的塑料制品中间了,生活中凭借悠久的
传统而获得的那种统一的格调和蕴籍的意韵未曾被贫穷打垮却被富裕摧残得片
甲不留,代替它的是一种拼拼凑凑的廉价的华丽,骨子里透出丧失了根基的寒酸,
如同塑料玫瑰之于野生的牵牛花,这次来,小镇文明了,有了公共厕所,从前都
在自家的猪圈方便,人和猪把屎尿拉在同一个大坑里,双脚踩在颤巍巍的木板上,
下面,白花花的蛆虫在绿油油的猪粪中翻滚,还得提防猪儿从护栏间伸长舌头来
舔你的屁股,四周仅有齐胸的矮墙环绕,垒墙的石头间还有可以透光的缝隙,所
以要随时当心,一旦听到附近响起,就要礼仪性地发出些须声响,咳嗽或打喷嚏,
知趣者自然回避,这就是所谓的“响声厕所”,蹲在姑爹家的厕所里,抬头正好
看见第二进院落的门墙,墙头杂草丛生,白色的墙灰已经剥落,上面有奇形怪状
的风污雨渍,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在猪圈里大解,时近黄昏,他曾亲眼见一鬼从墙
头浮现将他引诱,幸亏他没跟着那鬼去,否则就不会有我这号人了,我每次听这
故事都毛骨悚然,倒不是怕鬼,而是我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这一可能性让我发毛,
我也曾追随父亲足迹,尝试于黄昏时在此处解手,果然,昏暗的光线下墙头变幻
波诡云谲,时而似有不明之物凸现出来,不过顷刻间却又从新隐没,到底还是没
有鬼出来和我搭话,看来父亲的记忆大概是被时间修改过的吧?我自己的记忆也
何尝没遭到过时间的篡改?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小时候曾有过一次奇
妙的艳遇,但最近几年我却开始怀疑其真实性,我记得那是我五、六岁的时候,
一次姑妈家全家出动去乡下吃喜酒,却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没有带我去,而是把
我托付给一位街坊照管,我记得一位十七、八岁的姐姐带着我玩,给我煮麦耳朵
吃,后来,大概是中午,我悃了,她就把我放到床上去睡,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
我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我开始还以为是在河边,后来慢慢清醒过来,发觉自己
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枕头被子散发着一种不习惯的气味,不过挺好闻的,我寻
找声音的来源,发觉那位姐姐光着两条腿蹲在拉着窗帘的窗户底下,一只手──
忘了是左手还是右手了──拿着一张帕子在“洗屁股”,我直觉地知道这是不该
看的,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心脏紧张地嘣蹦直跳,我看见她耐
心地洗了好久,终于站起来,我看见了她身上最隐秘的地方,那是一块雪白的高
原,没有一根毛,象块发糕似的蓬松地隆起,中间笔直地开了一条缝,微微绽裂,
有粉红色花瓣一样的东西探出头来,就好象发糕里面夹了一片山楂糖似的,我看
见她用拧干的帕子仔细地拭擦着这美丽的部位,然后开始穿一条很奇怪的短裤,
这条裤子特别窄小,就象婴儿穿的尿布一样,是一根细腰带挂着一幅长条形的布
片,并且她在里面塞了许多叠得整整齐齐的皱纹卫生纸,她用这奇特的服饰把下
身包裹得鼓鼓囊囊的,然后才穿上普通的花布内裤和外面的长裤,我完全看呆了,
我不知道这古怪的仪式是干嘛用的,但它对我产生了巨大的魔力,使我对它永生
难忘,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人对异性的本能的向往,即使在性能力发育之前
就已经起作用了的缘故吧?整个过程中,这位姐姐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使我得以
从容地目睹整个过程,最后我看见她端起那盆脏水,开门出去,我听见她把水泼
在天井里,然而又走回来,进门时她一眼向我瞥来,我赶紧闭上眼睛,我感觉到
她走到床前,俯下脸对我凝视了好久,我紧闭双眼,大气也不敢出,几乎憋死,
多亏她狠狠地拧了一下我的耳朵,让我顺理成章地苏醒,看见她脸上的飞红......
我之所以怀疑这段记忆的真实性,是因为一方面它过于清晰过于详细另一方面我
却始终无法想起这位姐姐到底是谁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嫌疑对象,因此我无法
确定它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我性欲萌发期的一个梦,甚或只是一个幻
想,但那种曾亲临其境的内心确信又有力地驳斥这种怀疑──可我从心理学得
知:这种所谓内心确信其实并不是绝对可靠的。
9)
有一段记忆,微弱得如同发生在往生,以至几乎不能称作记忆,我简直无法知道,
是事实自己在我的大脑中留下这点印象,还是他人的叙述把它植入我的脑部,只
因为这个植入手术发生的时间太早,使我误把间接当作直接,生命中的有些经历
如同生命本身一样丰富,让我们感觉无论花费多少言语都无法道尽,相反的,这
段往事的内容则稀薄得几句话就可以说完,而且绝不会有遗漏,在我大脑中储存
的大概也就是这几句干巴巴的话吧,除非相信某些神秘主义心理学家的说法,认
为所有我们在时间中经历过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潜意识的深处完整无缺地保存着,
只是等待适当的契机来将其唤醒,在我第一次回老家居住的期间,这个表达对我
而言有着如“太初有道”一般庄严的私人意味,在我姑妈家院子的一个角落里,
住着一位名叫杜姑婆的老奶,关于她的生平我了无所知,她的存在如同她的名字
一样,仅仅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除了在以下这个句子里以外,不能担当任何一
个有实在含义的句子的主语,这个句子是,杜姑婆卖油饼为生,她每天早上给我
留一个油饼作为早餐,从这个句子,我们自然可以推导出许多其他的句子,诸如
杜姑婆喜欢我这孩子之类,然而这种推导固然合乎情理,却并非原典,至多不过
对原典的一种解释或引申,在我的记忆里不存在任何相关线索来对其进行反驳或
验证,诸如油饼的滋味、吃油饼时的环境氛围和心理活动之类,都从我的大脑中
彻底被抹去了,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吃了油饼,我只记得一种雪白的发酵米糕,酸
甜兼备,是我幼年时期的挚爱,因此那个句子是一个孤零零的存在,我猜测,在
我的生命历程中,是不是出现过一个暴君,是他无情地焚毁了我早年的鲜活的记
忆,结果只零星地残存下一些难以索解的残篇断简,而这个句子就写在其中一片
单独的竹简上面,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样一段内容极度贫乏的记忆会使我多年
来始终无法释怀,要一再地把它翻找出来,试图往其中添加进更多的色彩,使它
立体起来,然而这种尝试或许比考古学家解读甲骨文还要绝望,因为后者毕竟还
有其它的相似物与之互为参照,不象这个一样是彻底的孤寂,这情形让我想起从
一个民族的远古时期劫余留下的那些简略而深奥的经典,它们永恒地引诱人们去
猜测,却又注定永远无法猜透,它们是群体记忆中的一块鸡肋,如同我的这块一
样,然而最令我烦恼倒不是要去考证当时真实的情况到底怎样,这对于现在的我
无足轻重,只是不甘心,曾经是我自身的一部分的鲜活的经验如何能够异化到这
种地步,仿佛在我自己的体内有一处地方我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我过去
的自我变成了非我,甚至在极端情况下竟成为别人的记忆中可以触及的有机成
分,因为有的时候对于我的历史,亲戚朋友竟然知道的比我还要详尽,他们谈起
我的时候,竟有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感觉,而这个被人们谈及的我,
却滑稽地被撂在一旁,这个“我”,它在当下变成过去的那一瞬间分散开来,一
部分落入我自身的记忆中,另一部分钻进别人的脑子里躲藏起来,占绝大多数的
部分则消失在空气里,归于虚无,这个想法令我不寒而栗,由此产生的意象是,
自我是一种不断的蒸发着的东西,而记忆则不过是这种蒸发作用在自我的表面留
下的一种焦痕,当然,另一面一种自动的机能也在不断地从空气中摄取精微的物
质,以便凝结出新的自我,而所谓死亡,或许就是这种凝结作用的终结吧,想到
这儿,我突然记起了那位隐藏在万物背后的暴君的名字,时间。
10)
从家里出发到老家去,在这个冒险的旅程中,发生不仅是地理位置的移动,还包
括一种生活形式的渐变,从谈话中逐渐加重的口音直到人们吐口水的方式,从
“呸”的一声吐出星装唾液到“驹”的一声使口水从嘬得尖尖的嘴里标枪一般射
出,这里不仅有城乡差别的转换,也包含着一种与文明发展进程背道而驰的向度,
可以看到,在这个过程中,损失的多半是一些表面的东西,而得到的似乎是更为
实惠的好处,饭菜的精致程度降低,但是更加香甜可口,人们的教养降低,然而
更加无拘无束,在城里受够了各种压制的乡亲们一坐上老式的长途汽车,立刻在
方言的氛围里舒展开手脚,也舒展开自尊,一些熟悉的话题,张家的猪,李家的
牛,星期三秧坝赶场,星期五茅坪吃酒,在叶子烟的云雾中弥漫开来,这里面既
没有知识的炫耀,也没有机智的倾轧,只是交换着些微辣微酸的小小的生活的喜
悦、不幸和虚荣,即使于己无涉,听起来倒也饶有兴致,然而对我而言,除了以
上这些以外,这种旅行还是一种在忘川中逆流而上的奇异的航行,这老式的长途
汽车,对我来说就如同一部时间机器,它将载着我离开现实,驶回我童年时代那
些悠长的多集电影在其中拍摄的外景地,不幸的是,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姑爹都
已经疯了,其实倒也不是疯,准确地说,是老年痴呆症晚期,不过和疯也差不多,
虽然在他的大脑里,还可以看出最后一点理性的投影,然而这理性宛如一个烂醉
如泥却还想保持直立的人的理性,除了在与疯癫的最后的斗争中感到自身的无力
与绝望,却没有任何别的作用了,对于他来说,夜幕已经降临,现在他的思想里
飞满了蝙蝠,看着他,我不禁感到无能为力,空有一付好身手,却不可能把手伸
进他脑子里去替它掐死那些害虫,虽然当人们感到软弱无力的时候,这样荒谬的
念头确实可能产生,姑妈和大表姐就做过类似的尝试,她们把姑爹交给一个收费
颇高的神汉,此人用晒干的菖蒲长时间抽打他,试图将晚期的老年痴呆症从他的
坏死的大脑中抽打出来,这在我看来,也是人类面对无情的宇宙的众多绝望举动
之一,当人们对事物的内在机理一无所知时,也只好诉诸诸如此类外在的物理手
段,因此此举虽然荒谬,却也合乎人情,另一方面,姑妈家的经济也发生了重大
的变迁,从前依次开过理发店,擀过面条,后来曾长期固定为卖羊肉粉,如今则
堕落为一爿半边屁股大小的商店,出售煤油盐巴等寥寥几种人类生存所需的最基
本的物质,毫无技术含量,令我不禁深自缅怀以前他们家卖羊肉粉的时节,那时
节在姑爹眼里,恐怕也是他一生中黄金时代,我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繁荣的忙碌,
尤其在赶场的日子,姑爹家的粉铺是洋溢着羊肉清香的宗教会堂,成群结队的乡
下老农来到这里,聚集在一起举行一种构成他们的幸福的不可或缺的一环的世俗
的圣餐礼,在这种快乐的礼仪中,勤劳的农民用他们在外面的集市用他们用辛勤
的汗水换来的大地的馈赠交易得来的花花绿绿的小纸片换取到美味的羊肉汤粉
和香醇的然而却也掺过水的烈酒,一边吃一边还不停地吸食他们随身携带的草本
麻醉品,对这一切我是醉心的看客,我欣喜若狂地看着雪白的粉条怎样象伶俐的
毒蛇一样冷不丁窜入老农们密布着杂草、丛生着砾石的黑暗洞穴,看着病态的红
晕怎样因了酒精的作用在他们健康的脏脸上出现,从颧骨处开始一直逐渐扩散到
脖子,最后甚至连骨节累累的大手也变得火红,我也喜欢看流着鼻涕的农民小男
孩如何疲赖地在桌腿与人腿之间不知疲倦的跑来跑去,当然更喜欢看不拖鼻涕的
农民小女孩怎样娴静地靠在老爹老妈的腿边吃自己小碗里的那一份东西,而伴随
所有这些的必然是不时地从各种角度射出的口水的标枪,噼里啪啦地掉在夯实的
黑泥地上,亮晶晶的,宛如蜗牛爬过的轨迹。
11)
故乡是一片树木杂生的丛林,这里既有枝叶凋零、孤僻无依的低矮灌木,也有象
我们家族这样枝繁叶茂、轩然挺出的高大乔木,二者条茎交错,根节盘结,形成
钩连迂回的立体网状结构,这种结构通过一种复杂而严密的亲戚称谓系统来标识
自身,一旦确定了以我自身为原点的参照系,我就可以用这套关系词汇来指称所
有位于系统内部的人而无须提及他们的姓名,如姑妈,姑爹,二表哥,四公家的
大姐,等等,不仅如此,这个系统还具有相当大的吸附性,通过添加一些表示除
血缘关系以外的其它社会关系的名词及一些简单的摹状词,甚至连那些位于系统
边缘的人也可以被纳入到称谓系统之中,如给姑妈家帮忙的姑娘,给二婶家放牛
的跛子,等等,这种称谓法不仅形成系统内各成员之间的一种保护性的情报暗语,
更重要的是强调了成员与成员之间的相互关系,这样,谈话中提到的所有人都通
过某种或远或近、或亲或疏的关系链条与说话者连接起来,于是每个人都成为一
颗重要的星辰,几个在街边甚至是异乡的街边闲聊的人就形成一个临时的小型星
座,他们各自发出的称谓性话语的星光便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如同在乡土的树丛
中他们各自家族的树木相互交织在一起一样,然而这种超稳定的结构已经开始逐
渐瓦解,当我从省城负笈北上时,我尤其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在诺大的北京城
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几乎是绝对的孤独,这种孤独与其说是情感层面上的,
不如说是社会学层面上的,其根源在于缺乏将个人与环境连接起来的链条,现在
的人际关系,如师生、同学、情人、同事等等,都是偶然的、动荡的,多少类似
坐火车出行时邂逅的旅伴,大家兴致勃勃地沉浸在短暂的游戏之中,消遣着难以
打发的时间,而对即将分离的未来则不报任何幻想,这种关系尽管可能在密切程
度上一时甚至超过亲戚关系,却永远保持着断裂的可能,即便是如胶似漆、恨不
得合为一体的爱侣,也会在一周、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变得行若路人,而二表
姑的大舅妈呢,疏远虽疏远,却永远保持其有效性,总之,家族称谓体系在现代
化的城市里已经完全失效,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一把飘荡在空气中的蒲公英降落
伞,携带着各自家族的最后香火,试图通过自身的奋斗来使荒芜的水泥地受孕,
于是当谈起别人的时候,我们也就只得直呼其名,这些名字千奇百怪、杂乱无序,
听起来与我们自身毫不相干,如同宇宙物理学中的恒星而非众神谱系中的星宿一
般,彼此间相隔的距离要用光年来衡量。
12)
我全凭臆想悬拟的家谱上溯到魏晋时期簪缨风流的衣冠士族,西晋末年,其避五
胡之乱渡江南迁,后辗转流徙至岭南客居,清初,随“湖广填四川”之大潮移民
于巴蜀之间,其聚居地被土着人称为“小广东”,本世纪初,祖父外祖父乘滑杆
从四川到黔北经商,遂在老家定居,六十年代,我父亲单身离家到省城参加工作,
九十年代,我再为求学而渡江北上,已是在一千六百多年的暌离之后了,我族人
命运之坎坷,亦颇具传奇色彩矣,在我的理想中,我的祖先清操雄志,耿介不群,
词藻宏丽,博物好奇,编过《列异传》,撰过《西京赋》,乃清流中的翘楚,士林
中的英华,当年的兰亭修禊、新亭对泣,多半也是曾厕身其间的吧,当是之时,
但知引领北望而已,又岂能料到自己的子孙会在南方瘴疠之地流转繁衍开去,如
同大地上的尘沙一样众多?然而这些都是徒然的臆想,家谱我从未得一观,据父
亲说,四川老家仍然存在,族人多半行医为业,我由此推测,我家的家谱大概就
和馨香的中药材一起堆藏在某家的木板阁楼上,这些可伶的治疗遗忘症的良药自
身就被遗忘了,因为当今之世人们的目光僵直地注目于前方,有计划的遗忘不再
被当作一种病症,反而是生存的一种策略,只有象我这样隔代遗产的嗜古者,才
会对此类时间的骸骨充满感伤的眷恋,从这点上看,我倒自认是那位倒骑毛驴的
道教神仙的精神后裔,不过在此我想我是越过本来意义的记忆的范围之外了,我
动用了身外的东西,书籍,动用了肆意的想象,最后竟然把这两者的混合物当作
记忆来述说,然而对于我来说,这种毫无根据的幻想却是确凿无疑的真实,因为
除我以外,所有的族人对他们的来处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大多数并不识字,他们
的记忆被耳目所及的事物所围困,他们的脚陷在现时的泥潭里无力自拔,因此对
于家族的历史我就是唯一的合法继承人,自然也就应该由我来决定历史的真相,
或者,倘若这种说法听起来似乎有些强横的话,那么换句话说,既然作为物质的
演历的历史本体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就只能由其对当下的作用来判定其所谓的真
实,而我们家族的历史恰恰只对我发生作用,那么这个作用就是家族历史的真相,
泉水已经流过,存在的只有石头上的印痕,所谓记忆,对于个人来说,就是时间
流水在大脑上冲刷出的沟回,而对于种族来说,记忆就是写印着文字的书籍,两
者都是历史的存储器,虽然一个在体内,一个在体外,但究其实质其实并无差别,
与一般的偏见相反,大脑中的记忆未必比纸张上的字迹更为可信,比起后者,记
忆其实更易于错漏和丢失,有时甚至会和病理的幻觉相混迹,所以认为私人记忆
比书籍来的可靠,不过是爱己甚于爱人的唯我主义,公共的记忆则有所不同,如
果某段历史对多人有用,则会发生争抢,人们摩肩擦踵,唾沫横飞,声嘶力竭地
对其进行讲述和解释,互相干扰的喧嚣合成一种特别尖锐的啸声,最后人们便被
震聋,再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便以为自己的说法已为众人所膺服,这便是又一
种形式的唯我主义,在这样的场合下,我的选择必然是:抽身而去。
13)
现在我想起老家的新年,第一个出现在想象中的画面是,在一栋灰泥剥落的四层
楼房门口,一位蓝布裹头的干瘦老者,用香头点燃手中拿着的一个竹筒的引信,
滚滚黄烟便从竹筒中喷涌出来,同周围的烟瘴溶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超现实的气
氛,这时,伴着震耳的锣鼓,一条用竹篾和皮纸制成、涂绘着五彩的长龙翻卷着
穿过这团人造的云雾,与之一同闪现的还有舞龙者们的红润的面庞和壮健的四
肢,而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透过这一切喧嚷,则可看见老者微笑着的唇边翘起
来的几茎山羊胡须,这是我四岁时摄入脑中的画面,这位老者我称他为二公,是
我祖父的远房堂弟,距放焰火时大约三十年前,我们两家曾毗邻而居,想必二老
也曾在同一间屋里相对而卧,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吸食鸦片,我祖父过世在我父亲
懂事之前,以致我父亲自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相貌如何,也从未享受过所谓父
爱,只曾有一位街坊告诉父亲,祖父人称“张大胡子”,蓄一部油黑的美髯,身
材高大,其背影恰与住过街楼边的赵大爷酷肖,想象冲幼失怙、身体羸弱的父亲
的瘦小影子立于街边,怀着注定得不到满足的渴望,向姗姗而过的赵大爷的背影
悠然神往地行着注目礼,我不仅对他生出深切的同情,并对他给予我的厚爱致以
复加一成的感激,每当谈起祖父的死和我家的败亡时,父亲总是归罪于鸦片,然
而顺手的反证就是二公,他也抽鸦片,却既未败家也未亡身,还修起四层高的楼
房,他的五个儿子也个个生财有道,在镇上也算是雄霸一方,其负面则是,他们
那边的人全都毫无文化素养,非常平庸,关于二公还有另一个记忆,在他家堂屋
后那间黑暗的卧室里,我曾看见二公的脸随煤油灯的火焰而摇晃,当时我是陪姑
妈一起去为发高烧的小表哥讨一点鸦片来治病,出于好奇,我使劲吸气,希望能
捕捉到飘散在空气中的醉人的芳香,然而二公非常吝啬,他一口长气把整只烟泡
燃烧产生的气体尽数抽入肺中,然后紧闭鼻口,直到所有精华全被肺叶吮吸干净,
才缓缓将废物呼出,令我深为失望,而且二公的相貌在此情景下变得阴森诡异,
如同灵台上被香烛熏黑的祖先画像,完全无法同放黄烟时那张微笑着的、甚至焕
发出几分童真的面孔调和起来,老家过年的第二种特色是打铁板花,黄昏时分,
就有人在街边摆出带风箱的炉子,炉膛用耐火泥糊成,旁边火盆里堆满优质的焦
炭,很快,风箱便拉起来,眩目的、令人生畏的烈焰便将兴奋的围观着的小孩们
的脸烤得通红,废的铁钉或窗户铰链便在坩埚里面奇迹般地融化成亮红的液体,
每隔一百米左右,就有一个这样的炉子,看起来倒象是城市里的路灯,不过这样
的夜晚并不需要靠它来照明,因为家家户户都挂出一二百瓦的大灯泡,整条街如
同深夜的麻将桌一般雪亮,每个炉子边配备三名工匠,今晚他们得暂行艺术家的
职责,其中一人司炉,他不断拉动风箱,添加焦炭,保证炉火旺烧,同时还变化
着往铁水中掺入不同金属的粉末,以改变铁花的颜色,另二人则相对而立,当狂
欢的队列经过时,一人便用一长柄细勺舀起一小勺铁水,向手持一长条平板的另
一人抛去,后者则如同棒球手一般,眼明手快,对准飞来的白热液体一记猛击,
于是一束亮线飞向天去,在空中绽开为五颜六色的礼花,这时龙灯必定达到了高
潮,舞龙手已进入迷狂状态,手中的粗竹竿耍得如同火柴棍一般轻巧,铁板花也
打得如同抽象表现主义的即兴泼墨一般激情四射,往往到第二天才发现胳膊已抬
不起来,观者人人手持黄烟,空气中弥漫着强人的硝烟味儿,一种名叫地耗子的
小烟花满地乱钻,孩子们吱哇怪叫,混在吹唢呐打铙钵的队伍中欢蹦乱跳,队列
两侧,由两列手持桐油火把的人护航,他们也是候补的舞龙手,这支队伍从下午
三、四点钟出发,已经游过邻近的两三个镇子,现在继续向下一个镇子进发,狂
欢将一直延续到午夜两三点,有时甚至通宵达旦,街上最鲁莽好玩的一批早已加
入到队伍中了,由这些冒险家形成的这个群体如同一条明亮而吵嚷的百足大虫,
穿过乌烟瘴气的老街,渐行渐远,朝着夜间远方晦暗未知的山脉开去。
14)
大表姐夫是农民出身,一双铜铃般的大眼透着聪慧,他似乎很清楚这是他身上最
漂亮的部分,因此尽量少眨眼睛,以随时保持其完美,那年他靠了我伯伯的关系
到省城来读大专,人还纯朴,或者说还需要纯朴这件武器,因为后来当他当上老
家下面一个区的林业站站长之后,就丢掉了这纯朴,如同丢掉一套过时的衣服,
变成一个妄自尊大而又微不足道的小贪污犯,最后还是又靠伯伯的关系才免受刑
事追究,我最后一次回去时发现,他已经把那双大眼睛连同里面的聪慧一并转交
给了他的女儿,我的十一岁大的小表侄女,而至今我还念念不忘的是,那天午饭
后他坐在我家门口的小凳子上,用一把柴刀和一节从老家带来的粗毛竹表演手腕
灵巧的魔术,他只顾上下舞动笨重而锋利的柴刀,毛竹管就自动裂成相等的几条,
每条不到二指宽,它们被牢牢捆成一束,再从一端继续剖细,就变成一把刷锅用
的刷子,这样的刷子做了两把,耗时不过一刻钟光景,却在我家的厨房里派了两
三年用场,第二天我跟大表姐夫去他的学校玩,那时我距离自己的大学从时间上
说和现在方向相反而远近相当,生平第一次瞥见大学生活的一隅,感觉遥远、神
奇而又充满诱力,犹如另一个世界,尤其那所学校座落在城市另一边的另一个全
然陌生的郊区,这一点对造成如此印象起了决定性作用,确实,在老家的所有植
物中我最爱竹子,竹叶的清凉在脑海中投下碧绿的阴影,总是成功地运用背景衬
托法把相关的记忆加深,比如那回陪伯伯坐吉普车到源村去买酒,在他的乡下朋
友家住了一晚,不仅吃到了最香的□肉,喝到了最醇的窖酒,夜里还有月光殷勤
地把庭院中的几杆水竹投影到卧室的粉墙上,供我赏玩,甘愿深宵不眠,那是迄
今为止我见过的最美的墨竹横幅,不仅因为它可以随风活动,更因为它的作者不
是别人就是竹子本身,在老家,竹子的另外一个重要用途是用来制作清明节亮在
墓前的灯,这时一般选择约与拇指一般粗的细杆,要一人多高,在上部两个节疤
之间纵向破为四条,不能出头,两头用力往中间一挤,四条同时向外弯折,不要
折断,便形成一个上下尖中部宽的对称八面体空间,再用四根小的细篾条横向把
四个弯折点按相邻关系两两撑住,由于竹子的天然弹性,便形成了一个稳定结构,
外面糊上柔韧的、半透明的白皮纸,但四面中得留下一面不要糊劳,以便后来的
插□烛和点火,从前有好几年我在老家过清明,对这项被称为“亮灯”的必不可
少的仪式总是充满了热情,因为这对我来说不仅意味着履行一种神圣的义务,也
是难得的出行冒险,我要去的是祖父、祖母的两座坟,它们各在镇子的两个相反
的方向,这使得我的冒险成为双份,祖父的样子连我父亲也无缘得见,更勿论我,
不幸的是,我也从未见过我的祖母,关于她的生平,便只能转引自父亲的闲谈,
我只知道,自祖父死后,她老人家就成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吃长素吃到生命的
终点,我瞎猜,其中部分的原因,至少在开始阶段,或许不是宗教性而是经济性
的,因为祖父抽鸦片已抽败了家,祖母又不会经商,只能靠纺纱维生,收入微薄,
吃素倒确是一种方便法门,不过祖母的虔诚绝不容怀疑,她严守居士戒律,尽力
行善积德,街坊邻里有时甚至会亲切地尊称她为“菩萨”,她信的当然只能是净
土,直到现在,我家里还保存她用过的念珠,每天千万声“南无阿弥陀佛”的念
诵构成了她后数十年守寡生活的持续伴音,对这位生养了我的父亲从而使我的存
在得以可能的善良而弱小的老人,我自然满怀爱敬,不过这也不排斥我在去为她
扫墓的路上游目欣赏沿途的风景,从赭红色的油砂间冒出形状各异的白色山石,
如同潜伏的怪兽,翻过坡,走下去,沿着弯曲的田埂穿过刚插了秧的稻田,再经
过农家小院,可以看见门上还未褪色的红纸春联,在山谷里转几转,在前面那座
山的山腰上,已经能看见祖母的坟茔,如果是夏天来扫墓,满山就都是花生和刺
梨,刺梨大小略如枣,是半透明的黄色球体,上面长满尖尖的软刺,用衣襟擦干
净以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那种独特的清新是别的任何一
种水果所不能代替的,自然,唯一的顾虑是扎伤舌头,有一次到达山腰时已是傍
晚,小表哥带着我,两人按部就班地烧了香□纸烛,磕了头,最后在坟前左右两
边各点起一盏竹灯,走下山来,我偶然回头望去,才发现整座山上都闪烁着明灭
的灯火,微风吹过,东摇西晃,如同死者的灵魂在空中飘荡,其时,夜色已如黑
色的雾气一般四处弥漫开来,我看着祖母坟前的两点微明的火,竟突然有一种奇
特的温暖的感觉,仿佛那是残存在冷却多年的尸骨中的微弱的灵气,借着这一年
一度的复活的圣火,在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子孙,别了,奶奶,我双手合十,遥对
那两点微光作了个揖,在心里暗暗地对我父亲的母亲说道,明年再见。
15)
如同两头雪白的良种母牛撒着欢跑进尼罗河畔春天的原野,两个女人嬉笑着从炎
热的室外快步走进房间,伴随着裙摆的一阵旋风,各朝一边突然歪倒在我面前的
沙发上,这是两个陌生的女人,三十来岁,身材高大,体形丰腴,随便地斜躺着,
还散发着暑气的肌肤离开我的眼睛不到两米,令我感觉自己被迫成为潜伏在别人
闺房里的偷窥者,犹豫是否要发出信号使她们意识到我的存在,但这个念头立刻
从我的脑中消失,因为其中较年轻的那个脸上发出诱人光彩的汗滴引起我喉中的
干渴使我忘记了一切,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简单得连一条饰带都没有的连衣
裙,轻薄柔软的布料在漫反射的室内光线中变得荫凉透明,无法阻止动物魅力的
狂野散发也抵抗不住欲望眼睛的凶猛进攻,隐隐现出里面白色的乳罩和内裤,三
个白银三角,组成一列奏鸣曲谱中的渐强音符号,我的心怦怦乱跳,这是视觉渴
求的猎物,是奉献给感官的鲜美祭品,虔诚的苦行僧一边用荆棘抽打自己一边幻
想着修女长袍中一丝不挂的胴体而内爆,这是成熟女人的肉体,是埋藏着旺盛精
力和强烈性欲的定时炸弹,作为拆弹专家的我心惊肉跳地饱饮一切细节,颈后因
扭曲而出现的皱纹,浑圆肩膀上的亮点,以及裸裎着的肚腹和大腿,我忘了呼吸,
血液循环变得强劲而浓稠,僵硬的身体无法站起,微微前倾着,射出灼热目光的
触手不知羞耻地肆意抚摸我终于还是没能避免夸大其词,提笔写作的初衷本
是为了叙述一次发生在过去的快感体验,渐渐的,情欲却再次被从自己笔端流出
的华丽的词句所唤起,与此同时的,叙述者应有的冷静也被半文本、半身体的冲
动逐渐淹没,过去时态难以察觉地蜕变成现在时态,记忆中的快感也悄然让位于
写作过程中的快感,在阴暗的卧室里,我对着一张涂黑了半页的白纸春情荡漾,
脱掉衣服裸体书写,把现时的身体反应与对过去的想象编织在一起,以至于连我
自己也无法分辨哪些是当时发生的真实情况,哪些是刚才旖旎幻想的产物,然而
不论比例如何,总之是又一次发生了脱轨事故,严肃的写作被和平演变为失去控
制的片刻放纵,因此我只得穿上衣服,正襟危坐,重新叙述真实的情况或许
要简单一些,也或许更为复杂,反正绝不仅仅是阴茎的一次勃起,这两个三十岁
的女人,正如我后来所知道的,是我的两个远房婶子,其中一个甚至曾经相当熟
悉,只是在突然闯入的惊愕中变了容,使我没能认出,这样一种若断若续的亲戚
关系给这次性的体验染上一层若有若无的乱伦色彩,或者说,在其中添加了一个
卖点,这也部分的解释了它在记忆中何以铭刻得如此深切的原因,然而最主要点
的还在于,她们是我自春机发陈以来第一次见到的透熟女人的裸体,至少从效果
上是等于全裸,而在此之前,我的性欲只作用于自己的身体和自己脑中的虚妄幻
象,另一面,周围接触到的少女们的身体则发育未足且包裹严实,只堪引发柏拉
图式的精神爱恋,突然,这种身心割裂的二元对立在一瞬间的强烈震撼中土崩瓦
解,如同一道强光照彻心脑躯干,打通经络关窍,使我立时证得圆融无碍的境界,
从而在性事方面提早成年,这情景倒使人联想起卡拉瓦乔所画的耶稣基督,在漆
黑的暗室里,从画面高处一扇看不见的窗户射入一束过于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
那憔悴的凡夫的脸,现在这张脸变得金光闪闪,如同圣灵,或者使人想起《使徒
行传》中基督的狂热敌人扫罗,他想去大马士革“捆绑”那些信基督的人,在路
上,却“忽然从天上发光,四面照着他”,使他“扑倒在地”,“三日不能看见,
也不吃,也不喝”,原来这是上帝的示威,于是反基督的扫罗突变成教会之父保
罗,千年基业由此而开,虽然按一些当代史家的说法,这幕戏其实象征着原旨的
基督精神的丢失,一言以譬之,在我对两位远房婶子的胴体感到的兴奋中,确实
有着某种神性的喜悦,它既不是纯粹的形而上,也不是赤裸裸的形而下,毋宁说
是划分所谓上下的这条界线本身被取缔时,积蓄的情绪能量突然得以自由流动而
产生的狂喜,就象十二年前一个冬日里柏林墙的倒下。
16a)
同一故事的第一种写法:
大约十三年前,我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依然一无所知,包括写作,我以为一个
人只要坐在一沓白纸前坚持不懈地挥动笔杆,就可以写出任意长度的文章,比如
一部长篇小说,那个夏天,在姑妈家新修的楼上,我独自面对一张宽大的书桌,
书桌上放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上稚拙地画着一池睡莲,睡莲间烘
托出两个大字:荷祭,这就是我构想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我幻想中那部长篇小说
的伤感标题,关于它的内容,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它将非常伤感、非常唯
美,洒满淅淅沥沥的杏花春雨,如同那种印在明信片上的诗句,其故事情节则无
非是一位文弱少年对一位清秀少女的一段无法满足的朦胧的早恋,其实对我来
说,至关重要的并非是要表达什么,而仅仅是要在这本已经题写上书名的空白笔
记本上填满我亲手书写的汉字,对这种荒唐的企图,即一个对写作和爱情同样毫
无经验的孩子想要写作一部爱情小说,唯一可行的解释只可能是,自然害怕真空,
哪怕只是文本的真空,而那个夏天也真是一个绝对自由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同
时占有一间房、一张桌子、一支笔、一个本子,尤其是,一段供我任意挥霍的时
光,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我的无所作为更让我自己震惊,我
整日自闭在书房里,衣食无忧,随意书写,却始终没有一个有意义的字流出我的
笔尖,幻想中如此轻易的词句自动喷涌的魔术终究没有发生,回想起来,当时的
我不啻一个刚学会音阶而妄想创作一部交响乐的狂徒,与其说我那是在尝试写
作,不如说是在尝试表演一种模仿写作的哑剧,以至后来,我甚至绝望地求助于
巫术,如同原始人一样依靠机械的手段去招引那压根儿并不存在的灵感的阴魂,
可伶的是,对于炼金术无知的我同样不明就里,便只能用□烛一遍又一遍地将茶
杯里的红墨水和煤油的混合物徒劳无益地烧沸,冷却之后再灌入装过青霉素针剂
的小空瓶子里,藏在床底下,那或许就是我在那个空白的暑假里唯一的成果,而
在我如同大家闺秀一般蜇居在小楼上毫无内容地消耗着宝贵青春的同时,下面的
人们却过着真实的生活──生产、消费、繁殖、养育,姑爹和姑妈成天在羊肉铺
里忙碌,总是感到缺乏人手,然而,即使在最繁忙的时候,也别想得到我一个指
头的帮助,我所从事的唯一的工作,就是解决自己的饥渴,饿了就到铺子里吃一
碗粉,渴了就到厢房里泡一杯土茶,并非毫无愧意,但决不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只是毫无必要地尽量减少食量,因为,实际上,我是被迫搁浅在此,每次我提出
回家,总会受到热情的挽留,继之而来的就是完全的忽略,那时正是姑妈家开始
解体的时期,长大成人的表哥们纷纷离开,不再是我的玩伴,白天,我还可以出
去到学校的青石板路或从前放羊的山坡上去闲逛,一边孤独地漫步一边展开贫乏
的遐想,而晚上,收摊后,姑妈就到背街去听人唱山歌或讲书,姑爹则独自一人
在厢房里看电视、抽叶子烟,有些夜晚连姑爹也不在,不知去向,整个院子门窗
大开,却空无一人,我只好惶恐地到处乱走,漫无目的,在镇上绕圈,直到家里
有人回来,常常要等到零点以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庭院,在封火的烟煤气
味中早已昏昏欲睡,更为糟糕的是,最后一周被丧葬的气氛笼罩,不远处一家街
坊死了老人,按照风俗要做足七七四十九天道场,特别是其中一个雨夜,我独自
一人在寂静的楼上,感觉自己如同因某种看不见的瘟疫而被遗弃、隔离的病人,
加上停电,摇曳的□烛照在空无一字的白纸上,从青瓦屋顶上飘来外乡道士班子
的单调的锣鼓声和阴森的诵经声,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懂得了什么叫做“无法解脱的磨难”。
16b)
同一故事的第二种写法:
不知道为什么,十三年前的夏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当时我
住在姑妈家新盖的二层小楼上,生平第一次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它四壁的
木板上用一首从一本地方文学杂志上拆下来的描写农村婚丧嫁娶的长诗糊满,关
上房门,就构成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封闭洞穴,我也就变成自己一直梦想成为的
那只穴居动物,而打开与门相对的窗,又可以俯瞰邻家的院落,我就又成了虚构
世界与真实世界海陆交界处的隐秘的灯塔看守人,长时间潜伏在窗口一角,窥淫
狂或全知叙述者的角度使我双眼炯炯发亮,我指望从这里看到他人隐私生活的一
切细节,甚至幻想一位幽闭的少妇在天井里沐浴,如同小说中短暂出场的女配角
一样,只是为了向那至高无上的第一人称男主角展现她那慵懒而性感的裸体,然
而这样的事情似乎只在小说中发生,实际上,这是一个公共的院落,终日所见唯
有平凡的人们走来走去,我无聊地回落在椅子上,面前一张书桌,原木的,没有
刷漆,已经被我用各色墨迹染得斑驳陆离,书桌很大,在封闭的空间里如同一个
率然闯入的庞然异物,仿佛在讪笑着我的弱小无力,而刚刚到达时它还曾经表现
得友善,如同那张铺着竹篾凉席的大床,也曾使我暗自兴奋,脱得一丝不挂,还
未长毛的青涩身体抱着某种模糊难言的热情在上面滚来滚去,留下横七竖八、越
来越多的汗迹和精斑,同样模糊难言的是我准备写作的那部小说的构想,我只知
道里面将有一位瘦弱而清秀的少女,将有一条被细雨润湿的青石板路,还将有一
座阁楼、一把雨伞和一次邂逅,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致命的感伤要素象一团浆
糊一般在我脑中夹缠不清,理不出任何头绪,而尤其不幸的是,即使是这样的浆
糊,也只有很小的一团,归根结底,事实上,促使我尝试写作,或者毋宁说,促
使我出演这场无人观看的模拟写作的哑剧的,没有任何内在的驱动,我既没有任
何有趣的经验可以讲述,也没有任何深刻的激情需要表达,最多只有一种使我在
床上辗转翻滚的热,而且这种热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因于盛夏的暑气,因此,
驱动我的只能是纯粹的外在环境,一个适合写作的场所,一支笔,和一个亟待填
满的空白笔记本,它们对我发出盲目的召唤,如同民间故事中魔鬼呼唤路人的名
字来勾他们的魂,而年少无知、富于幻想的我竟不自量力地做出盲目的应答,结
果果然中了邪,整个夏天在自闭在楼上,对空白的纸张挥汗如雨,却从未有一字
流出笔尖,相反的,没有刷漆的桌面却被我涂满各种古怪的图案和书法练习,一
层叠一层,最后繁密得简直无法辨认,中邪的另一个症状是,我不仅在桌面上试
验着文字的炼金术,还用我能找到的一切原料玩弄着化学意味上的炼金术,我把
一瓶红墨水和一些煤油倒在一起,整天放在燃烧的□烛上熬来熬去,自己也不知
道要追求什么结果,这些□烛本来是储存起来用来照明的,因为那时候常常停电,
停电的夜里,无论邻家的院落还是姑妈家的天井,都是门窗大开,然而空无一人,
只有我独自坚守在楼上,点燃一支□烛,在摇曳的火光中,灰白的纸页上依然空
无一字,突然看见本应出现在我的小说里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洒落到窗外的青瓦房
顶上,越过几个屋脊,从不远处飘来某家死人做水陆道场的声音,单调的锣鼓,
阴森的念诵,断断续续,却永无休止,当时我只是感到毛骨悚然,直到现在才幡
然醒悟,原来在我中邪的原因之中,这遥递而来的道士的厌胜,才是最至关重要
的一笔。
突如其来的几只燕子□在对面的电线上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几片记忆的残骸惘
然失措,燕子,我失落的新娘,此刻你在哪里,覆盖着你的头顶的蓝天是否也如
此晴朗?还记得吗,多少次,晴天或是雨天,我们一起走下你家所在的五楼,默
默无言,心中无法倾诉的柔情被尴尬侵蚀,转化为闷烧的绝望?多少次,我站在
你家门前,和银白漆面上的自己的映像一起抬起踯躅的手指,敲打你期待的欣
喜?而当你光彩照人的容貌,永远那样新鲜甚而陌生的,向我投来先是友善、渐
而漠然的目光,我在心底排练纯熟的台词又如何从僵硬地垂着的手指间滑落,掉
进门前那道狭窄然而深不见底的海沟,而渴盼已久的嘉会,又如何在瞬间贬值为
生活盛宴上的一次笨拙的失仪?我爱你,自从那天在校团委那间阴暗杂乱的办公
室里你主动和我说话,问我是否就是你在课堂上从老师那里听说的那个出类拔萃
的学长,是否就是地方口传神话中那个闪亮名字的拥有者,我回答说,是的,是
的,从那天起,你鼻梁的完美轮廓就成为我新生激情的特征曲线,你瞳孔的乌黑
就成为我灵魂的乌黑,我崇拜你,从你那还不足十三岁的真正羊脂白玉的肌肤,
到从你那轻微内斜视的妙目中溢出的不可测度的神秘泛光,我幼嫩的心已被从你
那金犊一般正在成熟的身体里辐射出来的光箭击穿,“一根接一根,仿佛它们是
从他的腰部跃出”,是的,在这奉你为唯一圣处女的偶像崇拜的异教里,我既是
立法者摩西,又是殉教者圣撒拔斯提安,哪怕在你的一生中,你还将用你的美丽
俘获无数的爱慕者,但他们所有人,都不及我一只小指头,我是你的第一个,也
是最后一个,我是唯一,我是所有,然而,也正因为你的荣耀唯独降临在我的眼
前,“形状如烈火”,正因为唯独我挨近你“所在的幽暗之中”,正因为如此,
反而注定我无法接近你,无法看到你,无法认识你,更无法得到你,永远。
18)
的确悖谬,这种狂热的崇拜在其过度的恐惧与战栗中把偶像及其崇拜者隔离开
来,结果趋近逆变成远离,一神教蜕化为拜物教甚至物恋,既然不能承受作为整
体的你的存在的强度,我便只能捕捉你的存在的碎片,比如,你的背影,在我虔
诚目光的匿名追随下,仿佛毫无重量般地一再升上放学路上那段长长的缓坡,擦
过路边的那个小水塘,被四季的梧桐树荫染上斑斓的阴影,在充满光感和色彩的
空气中朦胧地颤动,尤其,在易感的秋日,落叶纷飞,当清道夫在路边点燃烽火,
火焰便在幻视中与你的身形重叠在一起,你的生魂便随着燔祭圣咏的纯单音扶摇
飞上五楼上摆满花盆的你家的阳台,那最高的射出纯青火花的水晶天,与此同时,
我还成了你的神圣衣橱的永久保管人,在视觉记忆的相集里把你米黄风衣的襟角
飘逸和衬衫背带裙的黑白对比一一归档,小心珍藏,如同一位中世纪的艺术学徒
为构想中的祭坛画收集彩色玻璃,那是教派创立的早期,纯真质朴,犹如白银,
然而已经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一种颓废的气息,一味的沉溺,我甚至幻想用摄像机
录下所有落入我视界中的你的影像,在你不知不觉、无所损失的情况下永远地将
你占有,真是中毒至深,因此,即使后来,当我坐在你的身边,你也如花地为我
盛开时,我却再也无法从这种病态的姿势中缩回,只能依旧把你当作影像而非实
体,仅供观赏,请勿触摸。
19)
早期的文献,即你写给我的最初几封信,已被我付之一炬,那是在我的无神论的
父母的胁迫之下,作为与你断绝的宣誓仪式流着泪当场执行的,虽然这一次严厉
的宗教迫害并未能使我真正改宗,而只是暂时转入地下活动,但当时的我就已绝
望地意识到,关于教派初创时期的最纯洁激情的珍贵记载,从此便不可弥补地遗
失了,现在重构这段历史,我只能依靠靠不住的记忆,不过,有几卷胶片,虽然
早已泛黄,却还清晰可见,比如收到你的第一封信那天的情景,当时我刚刚考入
高中,在油腔滑调说城里话的异教徒中孤独而顽强地隔着鞋底用脚趾抓地,以免
因胆怯而跌倒,而比我低一年级的你,带着你日臻完美的靓丽,仍然每天在咱们
那所郊区中学的水泥操场上和一群少女嬉笑着追逐疯打,笑声尖细如同散落在蓝
天里的零碎的鸽哨,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笑声了的我怀着已经平静了的绝望把几
首诗或者说分成几组的一些彼此无关的漂亮残句装进一只颇为伤感的牛皮纸信封
里贴上一张略嫌滥情的4分钱邮票本来打算寄给自己却在最后一分钟写上了你的
地址趁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用下最后一注的赌徒的手把它投进了本埠邮箱,然后
就把它忘了,可是天,不久竟真的下起细雨,微微润湿的信笺上,真的爬满了奇
奇怪怪的字迹,捺总象嫩豆芽似的伸得老长,也真的是你的手笔,我把信放在心
口上,用夹克保护起来,我立刻意识到,一幕浪漫的戏已经发生,我是男主角,
这是真的,我想,这是真的,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可心里却清楚地感到前所未
有的虚假,超过了世界上最拙劣的演剧,按道理,我应该感到狂喜,比如说,“
因幸福而眩晕”,我也努力尝试唤起也许是潜伏着的激情,但是枉然,戏已经开
场了,我却还没准备好,我哑口无言,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走路,怎样
眨眼睛,可是,在这个下着可以乱真的细雨的舞台上,一切都刻不容缓,既不允
许拖延,也不可能重演──现在我想到,或许这一特性本身正是生命的悲剧或闹
剧的根源。
20)
我和她再度见面之前互通书信的那段时间是初恋的黄金时代,从最初的震撼恢复
过来,我开始回信,运用文字我游刃有余,却未必真是得“心”应手,那种把语
言看成单纯的表达工具、认为只要不事雕琢就能轻易说出真话的想法实属愚蠢,
当你把心中的一个想法形成一个句子,甚至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句子的时候,你很
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某种程度的虚构,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人其实并
非用句子思考,所以从思想到句子的过程并非一种翻译,而是一种飞跃或者创造,
另一方面,当面前的稿纸还是一片空白时,至少从原则上,你是完全自由的,在
你的想象力和修辞能力允许的范围内,你做出可以任何选择,然而,随着每个句
子的书写,你的自由就在不断地缩小,每个句子的出现都减少下一个句子的可能
性的数量,每个段落如此,甚至每个单字也如此,风格的统一,语义的连贯,思
想的协调,等等,构成重重枷锁,使你的双臂沉重,已经写出的文本越来越有力
地和你心中的想法争夺对还未写出的文本的控制权,迫使后者就范,即:不是遵
循你的意图,而是遵循文本自身的内在逻辑,当然,二者并不一定总是相互暌离,
而是完全可能相互吻合的,更进一步,除了这一限定性的向度以外,还有一种偏
移性的向度,这是由于思想与表达之间的差异积累而造成,如果一个句子不够准
确,就会出现一点轻微的偏移,由于限定性的作用,如果你在紧接着的一轮斗争
中没能压倒文本的话,这一点偏移会遗传到下一个句子,成为它的新起点,如此
反复,差异越积累越大,如果在每次斗争中你都失败的话,你或许终于会发现你
所写的似乎并不是你想写的,表达的意愿已被表达行为本身从下面抽空,而倘若
你在写作中还有某种文学追求,那这种斗争就会更加激烈,也就会要求更高强的
写作能力和更艰辛的劳作,要求保持更高的警惕性和自省精神,这是因为文学写
作更容易偏离“真实”而走向自身的道路,既要和差异作斗争,又要保持文本的
自身的美妙和谐,在这种两面守敌的艰苦处境下,很容易因为疏忽和懈怠而放弃
或者放松斗争,为了迁就一种既定的“风格”而任凭写作的意图遭到歪曲或者至
少是遭到缩减,不妨把这称作“写作的异化”,相反的,真正的风格就应该是为
了抵抗异化而反复进行的重新建构,因此一个真诚的写者是不可能一劳永逸地
“找到他的风格”的,除非他画地为牢,满足于自我限制和自我重复,回过头来,
在我最初的情书中肯定充满了这样的写作的异化,由于缺乏真正的风格,我不仅
在写作中异化了写作,也在写作中被写作所异化,结果是部分丧失了了解自己真
实感受的能力,甚或干脆丧失了对真实的感受力,迷醉在自己用词语建造起来的
海市蜃楼之中,相比之下,她的信虽然毫无文采,却较为本色,从中可以窥见她
富有活力同时又十分平凡的个性,其实,除了满怀宗教狂信的我以外,谁都能一
眼看出她在精神上的平凡,但她在身体方面的天才魅惑了我,这不仅指她的美貌,
还包括她的风度、仪态、服饰、表情,在所有这些方面,她都仿佛天然地拥有一
流的品味,甚至某种高贵的气质,使我始终不愿相信所谓理性的判断,因为对我
而言,单凭理性进行判断是对人性的一种可悲的简化,现在看来,这些所谓“理
性”的判断其实是“常识”的判断,来自我周围那些拥有“常识”的亲友,这种
被称为“常识”的能力对当时的我既是神秘而不可企及的,又是市侩的从而不值
得追求的,其实,所谓“常识”到底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人生策略,还有待探
讨,或许只要放弃某些信念,我就能立刻获得这种“常识”,就能看到她的“真
面目”:一个有几分姿色然而行为轻浮、成绩很差的初中女生,但我拒绝这样的
“常识”,它是出于狭隘的功利目的对人性的缩减,它之所以好用,之所以几乎
总是能够证明它的“正确”,正是因为一个异化了的社会对这种异化的持续支持,
那些所谓社会道德的维护者们,其实是自私自利的审慎主义者们,在指责她的同
时,有意地忽略了她的真实境况,她的家庭境况,尽管表面上比较富裕,其实对
她造成了不良影响,她的父亲长期在外地工作,不仅放弃了对子女的管教,而且
据说自己就有不检行为,她的母亲据说也很风流,因此家里经常有许多“叔叔”
前来造访,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她自然不会过分循规蹈矩,后来,我父母
坚决反对我和她的任何交往,就是因为看见她和一群男生到山上去玩,其实以较
为开放的标准,她的行为并无过分越轨之处,她的思想观念其实还是相当素朴的,
虽然有一些不良的影响,但本质依然坦率、善良、渴望上进,和大部分“好女孩”
并没有区别,和她相比,作为“模范少年”的我只是因为出于惯性和懦弱而恪守
社会规范而受到褒奖,其实和我内心中的叛逆和阴暗相比,她的心灵反而显得更
加明朗、更加纯洁,为证明起见,我将提前引用一些后期信件,这是因为早期文
献全部遗失而被迫采取的权宜之计,不过目的既在反映她的性格,具体的时间也
就无足轻重了,如她参加工作后的一封信里谈到单位里的“群魔乱舞”,说:“
外单位吃、喝、拿,那是为了开展工作,好说,可自己单位的人来也一样。前几
天某局的伍个同志就要了捌仟元。买纪念品花了二仟,买饮料水果,尽一仟(也
不只怎么那么能吃),去深圳玩更是吃顿饭光吃海虾就吃了5斤,一斤单价就196
看着手中一大叠发票,再想工地上汗流浃背的工人,心痛!”朴素的正义感
溢于言表,毫无矫情,同一封信的结尾:“告诉你:前几天珠海的某叔叔说我小
时候叫‘小月亮’。真幸福有过这样美的名字。”一颗纯朴的心,令人莞尔,另
一段引文较长,可以当作民间语文资料来看:“姐姐家添了一位女儿整日看
着她要不一副糊涂样的大睡,要不就盯着一双又黑又亮又大的圆眼睛看着我,偶
尔四脚朝天手舞足蹈,嘴里还哼哼,象她的本性,一个小猪。我坐在她身边一看
就几个小时,她很美很漂亮,是个标准的小美人,每当这样说时,她总是笑,一
副醉人的小酒窝真恨不得买个大菜篮子把她带走。当然小姨也不是那么好当,整
天忙她们娘俩的伙食,洗大盆的尿片,忙得不亦乐乎!”不知道她现在是否也有
了自己的“小美人”?再引最后一段,比较重要:“二十岁好数字,可你却有点
老态疲倦的样子,惧怕,后退,无奈,整个一副看透看穿生活的得道高僧,白痴。
你一个我一直认为感激声明,热爱生命并狂热的拥抱它,恨不得把自己溶成一个
分子和它相依恋相依托的人,现在?(画一个箭头指向前面的“白痴”二字)面
对!接受!别抗拒生活,你还没接触生活!别让生活看淡看白了你!”她最终只
是初中毕业,甚至连这都有点儿困难,这就是这位我深爱过的普通劳动女性对我
这个无病呻吟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再教育,当然,其中也饱含对我的真诚友情,其
实,如果当初我们之间仅仅保持一种友谊关系会好得多,我也就能更好地提供给
她我在情书中信誓旦旦地向她许诺的那种宽厚无私的关怀,而事实上,虽然我在
许下这些诺言的时候照例处在一种不记后果的狂热的真诚之中,却没有相应的能
力去履行这些诺言,一方面是因为年少,缺乏自主行动的条件,另一方面则是因
为性格上的软弱无能,可伶的是她,因为在周围找不到真正的关怀,所以才被我
温柔的恋人絮语打动,竟盲目地相信象我这样一个温驯的少年能给她提供一个
“可以停靠的港湾”,甚至在几年以后,经历了种种幻灭以后,本该早已看清我
的狐狸尾巴,还在一封信中发出这样令人心碎的呼唤:“你回来,回来!我告诉
你离开你,朋友,同学甚至父母的这两年多的日子,我是怎样的,你不是要知道
我的全部!!大哥!你回来!让我在你怀中静靠一会,我会好一些!”我的胸怀
其实并不宽厚,不过看来我对她究竟也还不算太坏,无论怎样,她这辈子里,给
她写过那么多既温柔又炽热、既洋溢着饱满的深情又文采斐然的情书的人,我想
我肯定是唯一的一个,无论那些深情有多少是经得起推敲的真诚,有多少是想象
中虚构出来的自恋投射物,无论如何,当时它们确实曾象烈火一般充满了我的心
胸。
21)
从我第一次到她家去起,圣女崇拜就开始衰微,从而进入世俗化的历史时期,从
特定意义上说,在这起独特的恋爱事件背后,隐藏着两个不同的生活世界的短暂
交汇,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是短暂的接近和平行,因为在两个世界之间其实并未
发生过真正有效的交流,我们之所以无法交谈,正是因为对彼此的生活世界缺乏
了解,我们处于截然不同的语境之中,根本不具备于对方交谈的能力,结果每次
会面,尽管事先抱有强烈的对话意向,却只能失望地终止于最基本的礼仪性的寒
暄,这与我们作为恋人的身份极不相称,也与我们渴望融入彼此的热切期待形成
讽刺性的巨大落差,唯一一次令她比较愉快是一个下午我们在一起做一本恋爱心
理测试题集,也许是利用了外在的文字媒介的缘故,实现了我们之间的某种交流,
但这种愉快也还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因为我当时已经持有的僵硬的高眉主义
其实对这种无聊的游戏相当蔑视,只是为了迎合她的兴致我才假装很投入的参与,
与此同时却始终在私下里保持着批判性的疏离,是的,我已经吃过智慧树上的苦
果,不再新鲜,也不再天真,她那未经雕琢的世俗化语言在我听来太不雅训,而
她讲述的那些小集团闲话和社会性丑闻,对我挑剔的耳朵则是有意忽略的微风,
同样的,我每次和她见面前事先排练的那些具有学术深度或者小说式丰富意韵的
对白也从未找到演出的机会,在实际发生的日常性寒暄和这种话语之间我找不到
自然过渡的津梁,只能看见一道无法逾越的铁幕或高墙。
22)
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周五诡称参加物理竞赛补习,到她家去消磨一个下午,这个
下午在我的价值曲线中无疑是一周中的至高点,然而在我的心情曲线中却几乎总
是低谷,以至于每次在楼梯口和她说完拜拜之后,感到的竟不是伤感的离愁别绪
而是从尴尬中终于得以脱身的轻松,只有走出大院,从公路上回头仰视她家的阳
台时,我才重新找回我的爱情,重新对不在场的她的幻象展开新一轮的渴幕,那
么,我到底是从哪里习得了这种古怪的爱情模式?答案只能从我的阅读谱系中去
寻找,经过一番编年史的考察,我发现,当时的我已经依次读过了金庸、歌德、
卢梭,间接地听说过但丁,正在迷恋泰戈尔、惠特曼和纪伯伦,在一本从同学父
亲的书柜里借来的外国小说选集里,我甚至首次与卡夫卡擦肩而过,读了《变形
记》,但并未注意作者的名字,只记得一个奇妙的梦一般的故事:推销员萨姆萨
一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我毫无批判地把这一切接受下来,反
理性的感伤主义,女性崇拜,泛神论,等等,我用它们来规整经验、制定策略、
计划行动,等等,我食古不化、死搬硬套、堂吉诃德,等等,然而所有这些后来
我在不断的反思中做出的经验主义的归纳,似乎还不能真正触及事件的核心,只
是近两年来,我才逐渐开始倾向于把它不仅看作是发生在生活空间中的真实事
件,同时也看作是发生在艺术空间内的一种虚拟事件,可以说,在此之前以及在
此期间,我身上正发生着一种具有世界性的文化转向,即皮埃尔布迪厄在《艺
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中所提到的“伦理学与美学之间关系的破裂”,
“这种破裂是与一种生活方式的彻底转变同时产生”而“通过艺术家唯美主义的
生活方式实现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生活与艺术之间关系的破裂,这种“
生活方式的彻底转变”颠覆了生活高于艺术、艺术摹仿生活的旧有秩序,相反地
把文本-虚构-叙事凌驾于日常“现实”之上,和在前者中感受到的强烈的幻觉性
欣悦相比,真实生活反而显得虚假空洞、毫无意义,艺术不再摹仿生活,而是策
划、扭曲、改造甚至替代生活,这无疑是另一种遮蔽,特别因为我的艺术事业刚
刚发轫,还没有发现自己独立看待世界的方式,只能透过别人的眼睛获得关于世
界的模糊不清的影像,结果自己反而成了自己生活喜剧中的提线木偶,然而,哪
怕是木偶戏,也还是一种戏剧,应当固有地蕴含着交互主体性,而在我的故事里,
则只有我自己这个唯一的主体,甚至连这个唯一的主体的存在也颇为可疑,从这
个意义上说,它甚至连木偶戏也算不上,而是由静态场面连缀而成的独断的玩偶
动画片,在其中,我既是那个蹩脚的导演和布景师,又是任人摆布的玩偶,没有
表情,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23)
相对于我的先锋性,她的文学品味则是完全大众化的,不用猜,三毛和席慕容,
就是她所能看见的那一隅文学天空里的明星,她们的书自然也就是我最多次送给
她的礼物,尽管她的文学素养如此贫瘠,但仍然不可能不受文艺腔的影响,就在
上面所引的她的信件里,就有“恨不得把自己溶成一个分子和它相依恋相依托”
这样带有“积极浪漫主义”式修辞的句子,我也曾试图对她进行某种引导,送过
她雪莱和泰戈尔的诗集,不过我相信她从未真正阅读,当我在情书里引用《查拉
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警句时,她则在回信中抄了叶倩文的《祝福》的歌词给我:
“徘徊丛林迎着雨,染湿风中的发端,低首细雨路遥若困倦,静依弯弯小草倚清
泉,幽幽流泉随路转,偶于山中转数圈,一片软软渐黄落叶,荡向清溪之中早漂
远”,一阙当代牧歌的浅吟低唱把尼采的阳物中心主义癫狂轻松消解,另一方面,
她也拥有一份我所够不着的亚文化资源,这是从由学校里的差生或“不良少年”
组成的小集团里发展出来的特定的意识形态,崇尚玩乐、时髦、武功和外在魅力,
提供初步演练世故、谋略、谣言、丑闻和性爱的空间,这些都是象我这样学习顶
呱呱的乖仔所不能企及的,因此,坦率地说,对他们的一些所谓的“不检行为”,
随着我的道德虚无主义的发展,我感到无可厚非,而对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
中有时绽放出来的狂野的酷劲,我更是深自艳□,唯一妨碍我成为其中一员的,
除了胆怯以外,恐怕更多的是策略性的考虑,因为根据我的综合配置,我根本无
法在这种狂放的生活方式中出类拔萃,我的智力的优越和身体的孱弱使我更适宜
选择墨守成规的成功道路,高考、大学、技术白领、中产阶级,一路顺风,于是
时至今日,我也就只能和绝大多数被文明软化了的都市人一样,在虚拟影像的暴
力和色情中,寻找一点原始嗜血欲望的替代型满足,当然,她在这里面寻找的完
全不是这些,她追求的只是一点小小的虚荣,一点小小的恋爱,更多的,一点同
志友情,然而,很显然的是,她并没有找到,谈回文学,还需补充一点,就是她
居然向我推荐了黑塞,因为偶然的机缘她读到了《轮下》,就把这本书送给我,
并且告诉我,我就象其中的男主角,被修道院教育毁灭掉的汉斯吉本拉特,这
是她凭本能发现的洞见,黑塞在这本书里探讨的正是灵魂和肉体割裂的悲剧,小
说快结尾处,因神经衰弱被从学校送返的吉本拉特在苹果收获时结识了一个健康
美丽的女孩,结果女孩主动奉献的热吻竟让他因恐惧而昏厥,这实在是关于知识
分子的肉体萎缩的最佳隐喻。
24)
另一种可能的看法是把这一切归因于在我的发展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某种介于早熟
与迟熟之间的年代错误或发育受阻,在特定阶段,由于某种或许根本是生理上的
原因,连接肉体和灵魂的电路还未开通,个体还不能产生完整的神经脉冲,因此
也就不能对世界产生真正深刻的真实感,的确,灵与肉的割裂,既然是文明发展
的一个中间阶段,应该会在每个个人的发展中以微缩的形式出现,无视这个问题,
就会造成认识的混乱,因为表面上矛盾的情况确实令人困惑,一方面,当时的我
性冲动非常旺盛,性幻想十分强烈,手淫不知疲倦,另一方面,对她的爱却是纯
之又纯的精神性的,而从回顾的眼光看来,她十五岁时的胴体已很诱人,我记得
有一次,她洗过澡后,和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电视,浑身散
发着处女的清香,没有表情的侧脸映在电视的荧光里,洋溢出不可摧毁的傲慢的
美,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单薄的衣衫下一对新乳已经萌发,象初生的春笋
一般尖尖地耸起,即使如今只是记忆中的图像,这也叫人兴奋难忍,而当时的我
却只感到敬畏,甚至没有勃起,倘若考虑到那会儿怎样血气方刚,常常在街上毫
无理由地硬得象根铁棍,以至无法行走,就越发觉得这不可思议,并非从来没有
想过和她发生性爱,但这种想法空洞无物,柔软无力,而且立即遭到驱逐,驱逐
它的这种抑制性力量倒不是道德感,因为我一向对道德律条缺乏感觉,而是一种
宗教感,与我现在信奉的性爱一体的宗教相反,这种美的宗教把性冲动从异性对
象方向折弯过来,返回到冲动的发出者,因此,在灵与肉、心与智真正贯通之前,
我的性冲动只能面向自己,只能在伴随着性幻想的手淫中获得解放,而所谓爱情,
同样也只能指回自身,采取一种对对方主体一无所知,实际上只是以对方为借口
而发生的,纯洁而苍白的不及物的影恋,用佛罗伊德的话说,这就是“文明的缺
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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