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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的那本《舞、舞、舞》终于丢了。
大约是某个女生借走后涎着脸不还吧。到底是谁我也想不起来了。又好像是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本书；我甚至忘了它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
走出海淀最后一家书店，天渐渐黑了，我开始感到忧伤，漫无边际的忧伤。这是春天的第一个礼拜五。也许我根本没有过这本书。以前还没有很多钱买书，村上的书是打工了之后一本一本攒起来的，或许忘了买这一本也不一定。
最后我在学校的老图书馆的馆藏室里找到这本书。那个馆藏室历史久远。我经常坐在那里看二、三十年代业已发黄的旧书。关于胡适、陈独秀、梁遇春、张恨水、叶公超、李金发那个年代人们敢于陈述各种主张，关于艺术和诗，爱情和革命，机智而热情。我常常一个下午都坐在那里，抄抄笔记，或长时间地发呆。我并非一个爱动脑筋的人，脑子里常常空空的，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打发漫长的下午时光而已。图书管理员已经40多岁，身材高挑，头发微卷。她有点老了，但仍然很美，甚至还很性感。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超过40岁还那么美。“这些书可以拍照，”她说，“但是不能复印。”她声音柔和而礼貌，就和一个知识分子一样。她应该有情人，一个完全配得起她的情人：身居教授之高位，儿孙满堂，虽白发在鬓，但仍步伐沉稳，声音洪亮。我过去常常想象他们在大房子的无人看见的昏暗角落里，在那些被人遗忘的死人的书中间，迫不及待地拥抱、爱抚、亲吻，悲叹这场黄昏恋爱的艰辛和来之不易。而村上的书则静静地立在某个书架上。
这个学校有两万多学生，但多为理工科，所以很少人来翻看这些不实用的旧书。我亦是转读文学专业才经常来。这里来人极少，经常就我一个人，偶尔来一两个老头儿。所以有时会有某个管理员在屋里哗啦哗啦地洗衣服。我就穿着厚实的棉布裙子──从南方带过来的，戴着眼镜，用发卡别了头发，坐在扶椅上。这个图书馆的书是不能外借的，只能在这里看。整个下午我都安静坐在那里，直到那个美丽的管理员说：同学，闭馆了。我就温顺地把书还她，收回我的学生证，收拾书包离开。每
天如此，礼拜六、礼拜天除外。
后来我查到那本书的书号：I313.45 C987
A5。我把这个号给管理员。开始她以为是我昨天看的一本三十年代的杂志，我说不是旧的，是新的。她拿着那个号走进那个昏暗的大屋子。不一会儿她出来，把书给我。
舞、舞、舞
我总是梦见海豚宾馆。
我坐在那里，想起那些文字的确是我曾经熟悉的，不由得落下泪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掉泪，既不是欢喜，也不是因为悲伤。而且，确实很久也没有掉过泪。
去年春天就没有。忙着打工，上课，买纯棉的衬衣。
管理员在角落里洗衣服。
今天礼拜五。礼拜六不开门，礼拜天亦不开。
下午1：00给小刀电话，让他帮我找一个弹贝斯的。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听起来正直而善良，事实也如此，但我不喜欢这些。我并不喜欢和大家一起分享这些公共的优点。他给我一个贝斯的呼号。
过了一会我又打了过去，告诉他那个呼号已经停止使用，问他是否还有别的电话。
他找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手机。他可能在珠海，他说，我说听说他们21号去珠海演出。
我说今天几号。
23号他说。
那他已经去了我说。
你们乐队怎么样他问。
不怎么样，我说，没事儿先挂了。
好吧。
我不喜欢珠海。
我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在那里和一个男孩好过。他是公司职员。大我差不多两岁。
其实他非常有钱，可能是家里当官的缘故。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有钱。每天上班前他都放200元在桌上，但我从来没有拿过。他长得很是俊秀，脾气也很温和，我喜欢他的那件蓝色的水洗布衬衫，很旧了，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衣柜里。我喜欢穿了那件衬衫，再穿一条短短的灰色格子裙，穿着拖鞋和他到海滨路闲逛。我第二次去珠海的时候他提出和我做爱。第二天晚上他仍然哀求我。后来我们做了。他让我为他口交。
我迟疑了一下顺从了。可能是从来没有拒绝的习惯吧，所以我没有拒绝。他没有亲我，也没有抚摸我的头发。汗如雨下。我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生硬且粗俗的广东话，似乎有人在放国际歌，一个小贩在外面高叫着卖棉花糖。半夜醒来，听到雨在屋顶发足狂奔。还有英年早逝的舒伯特。我坐起来，戴上眼镜。在黑暗中依稀看见他穿着睡衣，象孩子一样熟睡。我感到害怕，却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几个月后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女友。我说，我们做了多少次？每一次应该多少钱？他说无
耻就把电话挂了。我一直没有机会说我并不想和他做爱。真的。
挂了电话我回屋收E-MAIL。有两封新信。
一封是朋友写的。
她写道：我从来没有想到想结婚的感觉是这样的绝望。没有丝毫的兴奋和欢乐，好像是没有办法时最后的办法。
来南宁后发生了许多事，一切让我惊恐不安，婚姻可以让一切惊恐变为合情合理合法。 生活就是这样只是以前没想到。
朋友是美丽的南方女孩。我的棉布裙子就是她从南方寄来。我回信说结婚是女人成熟的标志，不必惊慌，至少你爱你的男友。若不想结婚，可尝试同居，虽则在保守的南方小城市，同居并非一件人人泰然处之的事情。
我爱小刀。但是不想和他结婚，因为根本就是不可能。我只是想和小刀在一起三天就够了。第一天洗衣，第二天做饭，第三天我想和他做爱。
我的经验并不丰富，但有限的才华全都献给了小刀。
另一封信是一个小我五岁的男孩写来。他说我是对我影响最大两个人之一，另一个则是The Godfather。事实上他从未见过我。
我是圣母，纯洁的圣母。
下午图书馆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孩。瓜子脸，眉清目秀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扎在脑后。
她要完成选修课的作业，故而奋力抄书。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腿很长。这个世界总是有数不尽的美丽女孩。
奇怪的是小刀爱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美丽。按理说，小刀应该爱上我。但是没有。
我第一次看到小刀时我就预感到小刀永远不会爱上我。事实果然如此。也许是太爱一个人，反而很难如愿。
小刀弹琴时，就象发疯一样。我总是很担心他会突然死去。
小刀喝醉时我就哭了。我哭了很久，然后我才听见小刀在我耳边说，快乐一些，快乐一些。
小刀的意思说，哭泣总是不正确的，我们必须快乐。
我明白了，小刀。我不在你的面前哭。
快乐总是轻易的。他坐在屋里，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他的屋子里有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双腿修长，衣着时尚，化很浓的妆。身上洒着浓郁的香水──我猜�"毒药"，我猜她只会用"毒药"。她拿着纤巧的蓝色手机，冷漠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撩人的天真和妩媚。我想象他们做爱时，许多的杨花就落下来。在无数个夜晚我想象敲打他的门窗，我说，请开开门，夜已经这样深。
两个个女孩在宿舍里看我的《感官世界》。大岛渚的。我很喜欢那个叫阿定的女子。
她开始看起来无非是普通女子，到最后来就慢慢地就不可思议地变得妖冶起来。她脸上有三种东西是我喜欢的：天真、淫荡和决绝。
你们不该看这个的啊我说。
为什么不可以？
不适合小孩子。
我们已经很成熟了！她们异口同声地炫耀。
你们？我嗤之以鼻，成熟的女生应该和男友住在一起。尤其是女研究生。如果大家都和男友住在一起，就不会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这个世界会美好很多，环保问题也将得以解决。据确切数字统计，女研究生老是住在一起，超过一年就会内分泌失调，甚至70％的研究生性压抑，晚上就会用三种语言讲哀怨凄楚的梦话，并辅以叹气。
在旁边洁身自好的肥胖大龄女生忍不住插嘴：其实你不必发表这样的同居论 ...
...
我因为很害怕她就跑了。
肥女生名叫春花，喜欢拖长了音调说话，走路也喜欢整个脚拖在地上，让人想起大象一类的庞然大物。
但她以为那样是优雅的。其实她岂止是说梦话、叹气而已，还磨牙、打呼噜、放屁。
想想一下肥胖女生不分白天黑夜大声放屁的样子吧，一个接着一个，从容、悠长而庄重。大家从来不敢笑，因为她简直是放得理直气壮。如果在又闷又热的房子里，在深夜，再响的屁也是阴恻恻的。她的消化系统可能有问题。每天早上她都要很早起床，开始在屋里发出各种响动：开抽屉，拖凳子，拉窗帘，开柜子，拖箱子，搓塑料袋，拉拉链，各种各样，你永远想不到的声音，甚至粗糙的皮肤的摩擦，呼吸和大声的叹气，一直到把大家吵醒，她就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我们读《鲁迅日记》，偶尔打几个响屁。如果有人敢在屋里大声说话，她就会一声不吭放一成不变的教堂音乐，阴恻恻的女合唱和尖叫着的小提琴，从敝旧的单放机的小喇叭释放出来，变得嘈杂而刺耳。永远是那几个气势汹汹的单调乐句，就跟她的屁一样，充满莫明的敌意和愤怒。
肥女生有两大长处，一是作诗。因为她有一个小锅，平时收得严严实实的，偶尔拿出来煮东西。因为比别人多出一口锅的缘故，便可以对锅作诗，作的无非是自比白鸟，而大家都在底下恶毒射杀她，用锅煮来吃。所以锅和诗歌的关系是互为因果的。
长处之二是写绝交信，有如骆宾王之讨伐武则天。我还记得颇具气势的几句：
移居清华园，七年声名显赫，所向披靡，闻之者无不倾倒。愚愚不可及，对其独有魅力置若罔闻，但苦于其语言粗暴，行为乖张，遂决定将其革出吾友之名单，此好女子此后非吾友也，乃吾仇也。此布！春花2001年3月23日
我一直想杀死肥女生春花。并不是因为她肥胖。而是因为非常害怕她。最近我常常梦见肥女生，就魇住了。其实她长着一张精明的瘦脸，胸部也并不发达，但是下身庞大，占了体重的90％以上，而且没有任何圆润之处，可能读文献学的人都是那种体形吧。尽管她时常担心被人强奸，但在屋里她总是穿得很少，露出一块一块的不合时宜的肉来，男生很不情愿来我们屋，因为每回她都要露出被欺负的弱流女子的模样来要我们伶惜。她确实时常令我们感到无比内疚──但谁也不愿意长年累月地内疚，所以要杀了她。我想啊想，终于想出一个周密的计划。第一步，先以肥女生春花的名义在各处张贴海报，说在某某体育馆有一流的摇滚乐队演出；第二步，把那些摇滚乐队纠集在某个体育馆，观众来了就卖票给观众，40元一张，崔健演出的级别；第三步，把肥女生也骗到了某某体育馆，开始演出。结果大家一看，第一支乐队是金属说唱，第二支，还是金属说唱，一直到最后一个，还是金属说唱，观众们终于受不了了，嚷嚷着，杀死春花，杀死春花。而这时我正好推着一车的板砖在门口兜售，这样，肥女生就被板砖活活拍死了。
其实，这是一场蓄意谋杀，但是没有人会怀疑我，因为我看上去永远那么无辜，那么纯洁。
我是圣母，阴险的圣母。
晚上熄灯后我让屋里的女孩子猜谜语：远看是草帽，近看是手套，仔细看一看，既是草帽又是手套。
大家都毫无机心地笑起来，包括肥女生。
笑归笑，晚上还要被肥女生的长篇累牍的梦话惊醒，听得我悲愤交加。
其实除了冒充文学院的研究生之外，我的真正身份还是一个摇滚歌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歌手，为什么一定要强调摇滚歌手呢？况且因为春花不爱听的缘故我也从来不听摇滚。但如果你说我们是民谣或者流行，我们乐队所有的人都会愤慨地认为你是一个傻B。大家一般只是知道我们乐队的名字而已，很少人听过我唱歌，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不爱开口唱歌，到现在还是那个样子。这个城市连我在内大约有三个女摇滚歌手。除我之外，其余两个都会扭屁股。大概是上天为了弥补我这个先天的
缺陷，他给了我三个学位。但是他没有让我因为任何一个学位挣到钱。所以，我是一个没有钱的，不会扭屁股的，却拥有三个显赫学位的摇滚歌手。这三个特征是相辅
相成，不可分割的：
因为我有三个学位，所以我不会扭屁股；
因为不会扭屁股，所以我没有钱；
因为没有钱，所以我有三个学位；
... ...
我以为女歌手是一定要和她们的制作人上床的。潮湿的南方的天气总是使我们这样的女子过于谨慎，善于隐藏，而我们一旦连根拔起，苟且于北方的干燥和寒冷，就会变得面容模糊，声音尖涩。只有极其优秀的制作人才能明白女歌手身体里截然分开的两个人：一个是面容模糊的女学生，一个是声音尖涩的女主唱。歌手是要制作人成全的。她的名满天下是势不可挡的，因为她有隐秘而丰厚的潜质。她不再是不敢唱歌的小女孩，也不是谦卑恭顺的女学生，这一切都要依赖于一个技术高明并且独
具慧眼的制作人。所有的一流录音设备，只不过是用来处理细节：加工、修饰、调整、增删。几千万的身家，只是为了成就一个卑微的无名女子。
想到这里，我和所有梦想变成公主的女孩一样，充满了天真的热忱。
开始时只是冷漠的，有节律的，沉稳的哼唱。而后，声音变亮，变得任性，无常；
变化是重要的，尤其是情绪，一个不成熟的女孩子，一个不成熟的小妇人。交替，反复。啪──好像是什么打开了一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越来越亢奋，所有的乐器呼啸而来，鼓、失真吉他、贝斯、小提琴，和人声一起，用力地扭在一起，无常、乖戾、造作，充满脆弱的暴力。用尽全力，反复，尖叫，重复，没有任何节制，尖叫，失去意识..
..
..最后，一切突然都消失了，只剩下叹息，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越来越远。什么都没有。就像一个恶梦，突如其来，突然消失。
我颓然跪下。
一切都已经结束，有人扶起我。
我想和你睡觉，他说。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才能够懂得你，他们并不懂你。我一直想要你。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流氓，但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我不由得微笑：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我是好女孩
我们说好女孩一般指在床上他说。
我经验无多。
我会教你，他粲然而笑。
我也笑了。
我已有欲望，难以忍受他说。
我亦有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和我睡觉？
较之与做爱，我更希望你对我怀着温情。
你有爱人吗？
有，在想象之中。
你是否和他做爱？
这是秘密，我永远记得他皮肤的温度。
为什么不和我睡觉？我已经.. . ..勃起。
因为.. .. ..我想做一个忠诚的女人。
忠诚于谁？
这是一个荒谬的问题。我并不知道我要忠诚于谁。我确实不知道。我喜欢你，同时我喜欢一切健康的男人。但是我必须忠诚。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暗示对方。
是吗？也许是吧但我不知道。
你已令我不能忍受。
你只是需要一个女人。你并非需要我。
哪里有女人？
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一个体育馆，往里走100米，有一个俱乐部，那里有很多女人。
你可以去找她们。
我总是梦见海豚宾馆。
早晨醒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永远失去那本《舞、舞、舞》。我可能从来没有拥有过它。我将在每个周一到周五的下午坐在昏暗的老图书馆里看死人的书和《舞、舞、舞》。周六、周日休息，一直到死去。
春天已经彻底来临。桃花开了，和去年一模一样。我坐在屋里，感到自己越来越干净，最后，我感到自己通体透明，洁白无暇，一直到死。这种感觉令我感到无比惊
恐。
2001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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