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五月刊
编辑:巫昂

·巫昂·
茨茅村的男女关系


  海边的这个茨茅村,就数陈存志的女人会生,她从前沟的鸟粪村嫁过来后,就停不住了,陈存志管不住她,陈存志的妈保金婆也不想管她。保金婆只管自己养的猪,和每个月拜两次“乖”(烧香)。
  春豆生下来后,秋禾也生下来了,然后冬草呱呱坠地。
  生春豆的时阵,陈存志的女人,秀花,还是一个小模小样的乡下姑娘,头也梳不清楚,遇到人也不会打招呼,整天就会下海挑海砺,回来挑壳,没有海砺的季节挑紫菜,要不就挑海参,她的肩臂没挑挑子的时候都一边高一边低的。脸好象永远也洗不干净,脸上各有两块红腮帮,害羞也看不出来,除非看耳朵。秀花不是村子里常见的“能人”。女“能人”多半会吵架,吵架的时候跑头阵,嗓门比谁都高,弄得自己男人又是讪讪,又是骄傲的。如果她不告诉你,你不会知道她姓什么,是“房”呢还是“冯”,还是“陈”,反正她随陈存志的意思。她不会写字,也不会挑三拣四。贴春联的时候,陈存志不让她动手,她过门第二年把正门的联子一正一倒地贴,大年初一,左邻右舍的牙都笑酸了。
  秀花是个没见识的女人,她除了当个生孩子的肉口袋就没有什么大优点了。生完孩子坐在床上给虾子去皮。收拾完皮的虾干一斤能卖七八块。在那年头,简直是一笔横财。床上满是虾腥味。虾头和虾皮,她另外放在一个布口袋里,当作调味品。秀花干这些事的时候看了一两眼小孩子,心里很满意,是个儿子,陈存志想要儿子,一起干粗重活儿。海边人就缺儿子,儿子象一架有用的机器。那个儿子是老二,叫秋禾,秋禾生在虾晒成干、可以拿去卖的时候,卖给外贸部门。这些事,陈存志都会去干,秀花只管干活。
  陈存志是村里有名的“断掌人”,指的是他的手纹一贯而过掌心,这种人做事又毒横又绝情。他黑瘦,有力气,烟抽得大,牙上一片黄垢。他十一岁就跟舅公出海,看也不看保金婆呜呜乱哭的眼睛,保金婆的丈夫、陈存志的爹在陈存志三岁时就得病死了,她公公、陈存志的爷爷死得更早,是抽鸦片死的,父子俩埋在一个地方。保金婆只有陈存志一个男丁,女儿有三四个都给别人了,不在茨茅村,保金婆怕女儿走亲戚,变得很冷冰冰的,传出话说陈存志不爱接待姐姐们。亲戚们只有在过年时才来一趟,匆匆呆半天,不到吃午饭就借口走了,陈存志有不在意,他正在发家的时候,姐姐姐夫们都是负担,比他家境差多了去。
  陈存志蹲在院子里剔牙,不知道又在谋划什么东西,他的牙缝大,什么都塞。他的脸盘也大,骨头支着一张黑皮,眼睛暴暴的,有点凶煞煞的,眼白多,看人的时候直看得人心里闹鬼。村里人都说他一副“土匪相”,跟他亲爷爷似的,那死鬼跟着黑帮跑鸦片,后来给染上毒瘾,死在那根烟枪上。
  院子里苍蝇乱飞,海边苍蝇多,比蚊子还多,苍蝇包笼着陈存志,好象一堆会飞的土渣子,陈存志嗅了嗅自己的手,冲苍蝇多的地方猛地扬了过去。陈存志真是个“断掌人”,苍蝇都一阵风似地离开他,往晒台子聚了去,那里正晒一些鱼干和虾干。
  陈存志要发家,要一个会生儿子的秀花当老婆,还要一个野女人当“外面人”。秀花也不是不知道,陈存志一到她有身孕的时节就很少回家过夜,天一黑,二十瓦的电灯刚亮,她就听见后门“吱呀”一响,陈存志走了,保金婆在她的小偏房里念菩萨,摸摸索索的收拾旧东西。
  那个“外面人”跟陈存志好了好几年,是个丈夫偷渡到“番边”去的活寡妇,有个女儿长得比她姆娘还要野相,人称“俏八查某”。活寡妇叫朝阳妇,人也不大风骚,但是黑黑的脸小小的头,见人会讲笑,有心计,陈存志的很多事只跟她讲。秀花跟一个供桌似的,天天摆设在屋里,到一定的时节,小孩长大一些,陈存志就回来播一下种,给她肚里再放一个种子。秀花也没话说,有活干,有崽子生,有一个“断掌人”的体面丈夫,她还是很安心的,天天在家里挨保金婆的冷面像屁股,也没什么好难受的了。
  生完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秀花渐渐胖起来了,胖得有点走样,对生活很满意的走样,从背面看,她好象一只因为生得太多而不再轻俏的贝母,浑浊的体态,肥肥的腰身,找不到一条女人的曲线。她偶尔回一次娘家还会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家里吃不起的东西,父母都很自豪,认为她嫁得好,嫁了个“阔气人”,说她嘴宽,从小就看出来是享福的命,秀花也觉得是这样。
  对于朝阳妇的存在,秀花没什么可说的,朝阳妇是能人,能出主意能让丈夫喜欢,她有什么可说的?她习惯了被丈夫笑话,说她像一只“笨蠢猪母”,整天肚子里都装着孩子,一刻也不停息,撒一泡尿也像“猪母尿”,半天不从茅厕里出来,她老实本分,是乡下人说的“粗母”(注:耐用,实用的老婆)。
  不出意外的话,陈存志也不会找她麻烦,就是有时候喝点酒,打她几下,比别家的男人还算是打得轻的了。连这,秀花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茨茅村,谁家女人不遭男人打,据说,陈存志有时候还打朝阳妇呢?不是老婆的女人都可以打,可见陈存志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是老婆的朝阳妇都挨他打,是老婆的秀花觉得自己是他老婆还不让他打未免太离谱了,何况陈存志打完她往往就觉得有些内疚好几天,有时候还往家里提一两斤五花肉。
  村东头有一家“黑户”屠夫,是从闽东迁移过来的“普通话佬”。他买的肉很怪,大概很多都是从沿海收来的病猪死猪,但总比没肉吃好,秀花很满足。生孩子的时候,陈存志还会给她买一些猪肝和腰子,死后才杀的猪内脏都淤着黑血,海边人不在乎,他们不吃烂掉的鱼,但有一点猪肉总是煮完没舍得吃完,热了一次又一次,直到肉都碎成糊糊。和酱油混在一起,像锅灰。
  这在村子里坐月子的女人里都是不多见的好款待,人们都说陈存志“惜母”(懂得心疼老婆)。
  从过门那天起,秀花就明白陈存志为什么娶她过来,吃完酒后,客人都心满意足地散掉。剩下秀花和陈存志入洞房,他们在那间透着木头和油漆味的黑屋子里扭来扭去半天,秀花不敢出声,那是她第二次见陈存志,就要真的当他老婆,她很羞,门外有人在偷听偷看,洞房的窗户又高又小,有人就着外面的柴火堆和鸡笼叠得高高的,正好把头挨到窗沿,陈存志很有力气,从小他就是“歹崽子”(又凶又恶小流氓),他把秀花压在床沿上,顶住她的胸,一面就忙着把自己的什么东西塞进她身体里。以后就一直是这样,乡下人说:“老婆是田地,老公是犁,没犁田不肥地不松。”
  秀花从来不知道跟陈存志同房有什么乐趣可言,和鸡公压鸡母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她怀胎十个月,鸡母第二天就把“有形”的蛋(能孵小鸡)生出来了。
  陈存志没有朝阳妇之前,一天要跟她干一两次,有时候,从外面一回来,就跑到灶间找秀花,只要他在秀花脖子上摸几下,秀花就知道那是要她跟他到房里去,有时候保金婆不在,他就在灶间干,秀花一边往灶坑里添茨茅草,一边任陈存志在后面使劲,他一边干一边骂粗话,说她是个“土婊”。那土婊唯一的好处是不说话,但也就不过瘾。
  陈存志认为会伺候人的女人过瘾,热乎乎的,大呼小叫的,到处找他的优点的。所以,陈存志找朝阳妇是有理由的,他觉得自己干秀花像干一只瘟鸡,提不起精神来。再加上一年到头总生孩子,秀花的肉变得松松垮垮的,越来越像一只洗旧了的口袋,里面放的不是胡椒,是干面粉。而朝阳妇就生过一个孩子,靠着村里怜惜她的男人们养着,当然,自从陈存志沾上她后就没人敢再插一脚了,大家都是一起玩泥巴打鸟长大的,谁不知道陈存志打人都是找裤裆打,打完裤裆打鬓角,打完鬓角打胸脯,反正都是毒招。
  陈存志呆在朝阳妇家,那女人就是会伺候男人,知道怎么让他舒舒服服的,她生来是一个当婊子的料,只可惜年纪有些大了,陈存志给她钱,现金,但不是每次都给,他有时候给的是“俏八查某”,那查某才十六七岁,看起来很熟,像个发黄的芒果可以吃了,陈存志经常这么想。陈存志经常从后门进朝阳妇家,朝阳妇不在家的时候他更高兴,他躺在正厅的窄床上,翘着脚,那床是查某的,红花被子,因为海边天气,总是潮的,让陈存志异想天开。他想一个女人接一个女人地把朝阳妇家管起来,如果查某没意见,他想借机把她先用了。
  他等时机,等朝阳妇有一天告诉他她要去三坪拜祖师,车费太贵了,查某要一起去就不够钱了,那意思是要陈存志出点香火钱,陈存志借口钱被前营的“拐脚烂嘴”借去做收内山香菇生意,就没有给她,他不想让朝阳妇带走查某。
  朝阳妇还是走了,去三坪是她平生的夙愿,那年又正好是她“番边”死鬼丈夫离家诈死十周年,她无论如何得去求祖师爷保佑一下,没准有一天死鬼会回来,带着金戒指和万金油回来。而且百分之百再娶了个新老婆了,朝阳也是个离不开女人的。
  朝阳妇离开的第二天,陈存志就提了一屉白煮波郎鱼去了朝阳妇家,那是最便宜也是查某最爱吃的,陈存志觉得弄那么个小丫头不需要下大本钱,何况那丫头就是个下贱种。
  果然“俏八查某”在正厅床上半躺着刺毛衣,陈存志一进门就问:“朝阳妇呢?”查某说:“去三坪了。”“那好,你把这屉波郎鱼拿到灶间去。”查某跳下床,抱起鱼屉子就走,陈存志拉住她的后领子:“快回来。”
  查某竟然明白了,她放下鱼屉子,见陈存志眼睛已经露着光,死鱼转活般的光。她径直躺在床上背着他,这男人整天来她家里,不是光来送东西的,查某知道今天不让他是不可能的,索性顺他的意思,反正查某早跟前村的“黑头”在沙滩上过过夜,也知晓男女之间的事情简单得像拖海带。
  查某是少女,少女的身体陈存志已经有好些年没有碰过了,他觉得和少女偶尔玩一玩还是很过瘾的,没想到查某比他还野,竟然爬到他身上,乡下人是不兴女人爬到男人身上的,陈存志着实开了眼,查某和黑头在一起,什么花样都玩过,她觉得陈存志简直是没见识,这场风月事整个就是查某占了上风,她快活够了,才对陈存志说:“你跟我妈也真是没学到什么。”
  陈存志头一次感到自己有些老了。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而且只有回家后打打秀花才能解恨。陈存志青着脸回家,秀花知道难逃歹运,她给他夹菜,讨好他。不敢用两只眼睛同时看他,怕看出麻烦来。到底麻烦还是来了,陈存志把秀花打成流产。
  陈存志自己把秀花送到乡医那里,秀花也不用教,就说是自己从晾台上摔下来的,把肚子都摔扁了。孩子打下来,是个男胎,陈存志这才后悔了,但是秀花反而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少养一个,可以没有幼子缠身一段时间。
  秀花在家没有养两天伤就又起床干活了,她变得浮肿,手脚一沾水就起皮,皮肤发暗,像是一个半死人,陈存志一眼也不想看她,比看死人还难看,乡下的女人容易老,尤其是带崽多的,秀花已经生了三个了,乡里追上门来要罚款,可是陈存志硬说冬草是海坪上拣来的,还有几个证人,反正乡里的干部多半是他的老同学,谁都知道他横极了,谁也不敢多惹他。
  陈存志自从沾上“俏八查某”就跟吸食白粉上瘾似的,这个骚查某一天让男人干一百次都嫌少,朝阳妇回来后,他就告诉朝阳妇她家查某和前垒村的黑头好,晚上有人看见他们在海坪上粘一起,七拐八扭的,顺带把查某弄得呀呀乱叫,如此反复,直到下半夜才知道回村。
  朝阳妇知道管不住自家查某,她没想到陈存志和她在她去三坪期间有了一手,从此,陈存志经常把朝阳妇哄出去,去县城“赶墟”或者帮他买点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朝阳妇天生爱风骚,闲逛是风骚之本,她很快又在赶墟时候碰上了旧日的相好乌鸭,四个人竟然相安无事,土财主一样的乌鸭,重新让朝阳妇新鲜了一段时间,反正都是男人,朝阳妇并不计较其它,她就是不大挑剔男人,只要有得玩就可以啦。
  她也早过了思春的年纪,不象她那查某,她说自己有个男人多半为了暖暖脚,不至于起身小夜,再回被窝里时冷岌岌的。朝阳妇行事实用,年轻时候看中了朝阳的壮,壮到能把她从床上顶到床下,床下顶到屋外,他们没成家之前就翻云覆雨了半年,直到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想让第三个人得了好处去。
  朝阳妇竟然知道一个不大肚子的方子,这也仅仅是村里人传说的,所以她能够成为“村鸡”一样的角色,在村里细着腰过了近二十年,所有和她一般老的妇女都被生育养崽磨得没了人形,唯有她细腰,不怎么漂亮的腰因为细显得好看,她满身的骨头藏在肉里,教男人想日。乌鸭长得黑,头发比较粗,骨节突出,有人私下里问朝阳妇,让他压着,膈不膈肉,朝阳妇道:“那时节谁想到膈肉的事呀!”
  乌鸭很能让朝阳妇忘记年少就守寡的事情,年少时,乌鸭很瘦,像得过瘟病的鬼,所以争不过朝阳,但是他倒赶在她和朝阳合在一起之前搭过末班车。
  那天他跑过几个村子,找到朝阳妇(那时她还叫末婴),拉起她的手就跑,也不管她家里老少全跑出来东叫西唤,瘦瘦的乌鸭拉着不瘦不胖的末婴,沿着村边的锅灰路跑,扬起漫高的灰尘,乌鸭更黑了,末婴也没有话说。跑到海滩一个避人的礁石下,日色已经稀软,眼看就要涨潮。乌鸭不言不语,他知道自己一言语就露出蠢相,末婴也不言语,她知道自己一言语乌鸭就比她更胆小了,而她想不出除了和他跑还有什么出路,都快涨潮了,日色已经稀软,收拾海物的船正在往回赶。他们紧紧贴靠,他们同时想到的惟有一件事,男女的事,在海水慢慢涨的地方,他们躲在岩石里,岩石缝只有一米不到的样子,那地方有时侯能够让人好到要死,村里有相好的男女都知道那秘密地方,他们管它叫“囚脚缝”。
  末婴是乌鸭见到的让她想到要跟他好的男人,当年在孤绝礁石上的纪念,多多少少还是给了她印象,她没有再对谁动过真心,多半是因为这件早年的事,乌鸭后来也就娶了别个人,当然都也过了十几二十年。两人有时侯互相想,有时侯又不多想,都随着时间把事情记淡了,记淡了以后牙也不磨了,心也不恨了,黑寡妇更黑,黑乌鸭更黑,一口水含在嘴里,吐出吞下是自家事。
  因为羡慕秀花的好命,秀花的小妹曾经来串过门,午觉的时候,秀花把她让在自己屋里睡,自己上海坪收拾紫菜,忘了陈存志说过要回来,陈存志午后就回来了,提着酒到厨房找到些鱼干下酒,回到屋里见到小姨子,小姨子醒过来,见了姐夫慌忙要起来,陈存志说:“莫动,我来找手电筒。”白天找手电筒,陈存志的话里明显有鬼,再加上酒多上脸。
  小姨子未等到秀花回来就回去了,走得神慌意乱,回去发动娘家人,说是陈存志强奸了她,一个妇女敢这么说话,这妇女在茨茅村在福建都是不多见的,戴眼镜的算命公,不戴眼镜的牧师爷都这么说。茨茅村多的是“软脚查某”,见了男人要压她就脚软手酸,姐夫要小姨子是天大福,小姨子要姐夫是硬道理,也不必看别人做鬼做祟,不必看别人回头是岸,心里都有一本做男做女的帐,悄悄里,多少姐夫做了小姨子,舅舅做了外甥女,小畜生做了妈婆,茨茅村的男女帐像路边厕所里的语录,爬满了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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