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二零零一年五月刊
编辑:马兰

⊙路离⊙
孤独之心俱乐部

这天夜晚,张望在一张朴素的街头广告前停住脚步,站在人行道当中,伴着呼呼的
风声,他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孤──独──之──心──俱──乐──部。什
么意思?张望搔了搔头,那几个字好像刚刚看过的一场电影,貌似精彩纷呈,可是
一旦回忆起来,却只有一片空白的杯中之水一样在眼前晃来晃去。这是什么意思呢?
几个字节在空气中诞生过又消失了空气振动过又恢复平静了这究竟是他妈的什么意
思呢?张望对着冰冷的空气凝视了一会儿。一些气泡在他眼前飘过去,有些调皮
的,或者说有些示威的缓缓飘过去。他嘴里骂了一句,伸手把气泡们抓住,放在耳
边使劲晃了晃,然后在眼前十公分处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气泡们经受不住摧残,
“啪”“啪”“啪”地一个接一个破裂。“啪”,“啪”,“啪”,“啪”,张望
金鱼般地张合著嘴唇,模仿气泡破碎的声响。街道上阒寂无人,风卷起树叶拍打着
张望的脚跟,一片枯干的叶子在张望脚面上停留了一下,被另一阵强风吹走了。街
上影影绰绰的灯火仿佛透过毛玻璃映过来,还没有落到张望脸上就消失了,只有贴
广告的地方有些许光亮。因此在我们看来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始终在阴影里徘徊。
这是一个城乡结合部的中间地带,被遗忘在一年一度最大的节日的欢畅氛围之外。
十分钟来只有一个带着鸭舌帽的人低头从近旁的小路拐出来,故意似的用肩胛撞了
张望一下。好像在表示一种亲近。张望的脑袋嗡嗡地叫了起来。别叫,别叫,张望
在心里默默地念道。他把手伸向衣兜,还好,钱包还在。张望感觉到一丝欣慰。
张望再次把目光投向广告,那是一张朴素得无以复加的广告,一张普通的A4纸,薄
而泛黄,卷着边,被风吹向一边,好像从一本旧杂志里随便撕扯下来的一页,上面
的字是手写的,笔迹非常潦草。孤──独──之──心────俱──乐──部,
张望又一次念道。这次他约略有些明白那几个字的含义了:这是一个聚会的场所。
就张望所知,“俱乐部”是这个城市层出不穷的新兴词汇中的一个,直接从英语而
来。这个词具有多种含义,这全看和什么词搭配在一起。比如这些年流行的健身俱
乐部,野外生存俱乐部,降落伞俱乐部,潜水俱乐部,射击俱乐部等等,这些都体
现了健康向上的趣味。还有一些俱乐部则比较暧昧,什么温柔乡俱乐部,夜的眼俱
乐部,娇爽俱乐部,全都给你俱乐部,这种称呼比起早先的“夜总会”“歌舞厅”
来更体现品位。这些地方门口总是停泊着一些好车。里面的情况嘛,如果他的朋友
李畦描述的都是真实的话,那么就是人头济济,男人,女人,行将就木的老人,刚
刚发育的年轻人在那里欢聚一堂。连木讷的张望都注意到不论进去出来这些场所的
人嘴角都暗含笑意。张望暗中希望这个俱乐部是后一类。张望把脸又往广告上凑了
凑,他感到广告下面的砖墙向外泛着刺骨的凉意,“孤独之心俱乐部”下方模模糊
糊地出现了几个小字:“请跟我来。”那几个字原先潜伏在黑暗中,张望的眼睛扫
过来时,它们突然惊醒了一样,忙不迭地凸显了出来,在张望眼前搔首弄姿。张望
感到一丝好奇,跟谁去呢?张望掉转过身体。行道树在夜色中飒飒作响,没有丝毫
异样,曾经肥硕的树冠早已被风扫荡得一干二净,显现出垂死的迹像。枝桠间是一
望可知的深兰色的天空,威严地把一切的一切:人,房屋,街道,车辆安置在自己
的统治之下,连白天趾气高昂的太阳也被遮蔽了,只留下一盏将灭的油灯似的月亮
在那里做一个摆设。清冷的月光给阴沉的天色披上一层金属的铠甲,天上有一缕缕
被风吹散的云。一切都各就各位。连只老鼠都没有。张望壮着胆子怯生生地问:
“你在哪儿呢?”粗鲁的风声安静了一些,似乎有人在倾听。但是没有人回答。张
望又放开了一些胆子:“你在哪儿呢?我跟你去──。”只有张望的声音清晰而衰
弱地在空气中滑过。这次张望把双手作成喇叭状,高声嚷了起来:“──我跟你
去我跟你去我跟你去我跟你去”他转着圈对着每个方向都喊了一遍。突然,他的声
音嘎然而止,像被什么哽住了。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发生了。张望惊奇地站在原
地,看见“孤独之心俱乐部”的广告倏地自燃起来,火苗贪婪地舔着纸片,蝴蝶
般的灰烬凋落在他脚边。接着,街道和房屋害了疟疾似的簌簌战栗,天空中飞舞着
无数燃烧的树枝,弥漫出一股松树树脂的清香,树枝燃尽后,天幕裂开一道灰白色
的缝隙,一张软梯晃晃悠悠地从黑暗的深处垂挂下来。之后万籁俱寂。张望听见一
个亲切的声音向他走来,“来吧”。张望伸出了手。顺着声音的指示张望来到一间
空荡荡的大厅,这正符合他的想像。他被安置在黑皮圈手椅里,一个脸色苍白面无
表情酒保从吧台里直起身体,牵动嘴角似乎对他笑了笑,递给他一杯饮料,琥珀色
的液体在玻璃杯后猫眼一样闪烁着。他拿起来泯了一口,是加冰块的威士忌,有些
年头了。张望又喝了一大口,醇香的美酒在胃中缓慢地蔓延开来像是女人小手的温
柔抚摸,张望浑身放松,屁股向下挪了挪,找了一个最惬意的姿态。刚才还晦暗不
明的大厅渐渐亮堂起来,顶灯一盏盏次第开放,光线波浪似的从远处涌过来,张望
第一次暴露在橘黄色的亮光当中。这使得我们终于可以无障碍地打量张望。但是他
让我们失望,他的相貌平淡无奇完全不值得形容。张望的脸上有一种沉醉的表情,
他在等待着什么。似乎好戏就要开场。当张望把目光投向大厅富丽堂皇的金色大门
的时候,周围缓缓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声音由小渐大,因此在张望听来并不觉得突
然。那水一样流淌的音乐使张望有了漂浮的感觉。此时,金色大门徐徐开启,很多
人陆续走了进来。全是旗袍西服打扮的绅士淑女,他们优雅地互相点头致意,女人
们微微垂下眼睑,曲曲脖子,男人们摘下礼帽,欠欠身,而后把帽子工工整整地戴
好。他们走到铺着亚麻挑花桌布的桌子前,穿黑色马甲的服务生替他们脱去外衣,
拉开坐椅,他们的桌前都摇曳着形同虚设的烛光,很多张脸的阴影随着烛光晃动。
然后一律是男人朝女人鞠一个弓,女人翘着兰花指朝伸出玉臂,然后他们在大厅里
翩翩起舞。看样子这是个生意很好的怀旧舞厅,也许叫百乐门什么的。驻场乐队
演奏着欢快的曲子,混合著杂沓的脚步和热烘烘的人声,场面热烈而活泼。好几次
笨拙的先生把小姐带着带着就偏离了舞池,向张望的方向转过来。他们柔情蜜意地
聊着天,轮番踩着张望的脚,非常镇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之后又转开去。张
望几次三番想发作都忍住了。他觉得自己是个外来客,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能被
邀请已经非常荣幸了,不必要和他们产生争执。不管怎样,这里总比凄清无人的街
上要好,更何况张望的身后还有一个巨大的桃木壁炉,燃着温暖的红色的火焰。而
且值得庆幸的是他的黑色双排扣风衣不见了,他此时的行头和在场的男人们无异,
这也让他少许有些快慰。周围的人觥筹交错,丁当的碰杯声十分清脆。他们有的谈
论著中国银行最近发行的债券行情;有的谈论著在某某号国道上被路边野店拉去嫖
的经历;几位小姐津津乐道着莱温斯基和小克的情事,掩嘴笑着。张望丝毫没有说
话的欲望,他眯着眼环抱着双臂坐着,身体像是被融化了一样舒服。他觉得自己慢慢
地塌陷下去,像一颗日晒下的巧克力,融成了一滩水,水印缓缓地向前爬着,蛇一
般轻巧地伸展,他经过许多人的脚,一粒金色的纽扣,几根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一
团灰尘,一双苍蝇折断的翅膀,很多皮屑,最后来到一双墨绿镶银丝的凉鞋边。他
不想再往前了,停了下来。顺着光洁的腿看上去,这是一个肤色黝黑发亮的女人,
她的小腿长而匀称,乳房随着摇摆扇子的手颤悠悠的。她的下颚有些突出,牙齿却
十分洁白圆润,和她的健康的肤色相映生辉。从张望的角度仰望过去,她的眼角和
嘴角向上吊着,斜出几道因纵欲过度而产生的细纹。在一只舞曲刚刚结束后张望
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突然出现并没有使这位黑牡丹小姐脸上呈现任何惊讶的表情。
“小姐,我请你跳支舞可以吗?”张望谦卑地伸出手,低下身子,他的眼睛看着黑
牡丹的脚尖,她的脚趾被涂成亮晶晶的粉色,有时会突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黑牡
丹热乎乎的呵气喷到张望脸上,他不敢抬起头来,她的气息让他战栗,他能感到无
数火苗在自己的血液里跳动。他想,作为漂亮的女人她总要摆摆架子,等她矜持够
了,她就会让他搂在怀里。没有人回答他。周围有一些人嬉笑着。空气湿润而粘
稠,海藻一般缠绕着张望裸露着的脖子。张望的脸涨红起来,他的鼻头微微沁出
汗珠,头发紧密地贴着脸,半边脸因为羞愧僵硬着,仿佛被锤子重重砸了一下。他
的伸出去的手因疲劳而抖动,当然也许是由于过于激动。张望暗自教训着他的不
听话的手,别动,别动,等会儿享福的是你,是你抚摸美人的冰肌玉肤,她的细软
的腰肢,也许还有肥硕的是你啊,都是为了你。千万别动。可是他的手不领情,
也不听话,还是瑟瑟抖动着,活像快溺死的人在求救,也像街边乞讨的人假装成可
伶巴巴的样子。他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恨不得刨一个坑,把头埋到地里去。周围
的人哄笑起来。有一个人笑得几乎要断了气,大家笑完了,那个人还在叽叽嘎嘎地
笑,于是大家又跟着笑了起来,而且比刚才笑得更凶。张望的脚尖偷偷向外撇,他
想跑了,飞奔到金色大门,从此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或者干脆钻到桌子底下,引
起舞厅的骚乱,他趁机夺路而逃;当然最好的是有什么药水可以把他的困窘的身体
隐藏起来。他这样想着,身体却依然保持着乞求的动作,除了控制不住的手臂和不
自觉向外撇的脚尖他纹丝不动。一阵更大的笑声爆发出来。吓了张望一跳。就好像
在爆一筒米花,刚开始米花在筒里一粒粒蹦跳着,有轻微的噼啪声,等爆好了就是
一声巨响。振聋发聩。心脏不好的人听了会立即晕倒。张望几乎要受不了了。不跳
就不跳,为什么让别人像看小丑一般地嘲笑他呢?难道她是什么公主吗?他盯着黑
牡丹的从凉鞋里伸出来的瘦长的脚指,只见脚趾缝之间起了皮,一层层的卷着,露
出红色的肉。张望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是个有脚气的女人。这就更不值了。
张望心想。可是他已经现眼到了这种地步,撤退也是现眼,不撤也是现眼。还不如
为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努力下去。张望顽强地保持着他的姿势。他俨然觉得自己成了
一尊石像。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牡丹的银色长裙流动起来,她婷婷袅袅地站起
身来,把带着肉窝的黑手背白掌心的手伸向张望。张望早都在那里站木了,黑牡丹
的意外之举让他吃了一惊,他赶忙去牵黑牡丹的手,在他就要触到黑牡丹时,另一
只男人抢先把黑牡丹带进了舞池。张望看到黑牡丹酥软地倒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
们几乎贴在一起;周围的人不是在谈天就是起身准备跳下一支舞;几个红鼻子蓝眼
圈的小丑正从舞台方向退下来,冲观众作着鬼脸。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他这才
把僵直的手臂放了下来。张望碰了一鼻子灰绕着场子回到他的黑色圈手椅上,好几
个女人装模做样在他前面走过想要搭话都没有引起他的兴趣。穿过跳舞的人群,他
的目光落在黑牡丹身上,他惊讶地发现这个黑牡丹和他刚才想要的黑牡丹判若两人。
她的皮肤黑而粗糙,毫无光泽;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怀孕了一样;她的肥乳松垮垮
地垂着,顶在男人的腰间,给男人的西服上留下了一些发黄的奶渍;她阴部隐隐发
出一丝腐烂的气息,败坏张望的胃口。张望感到厌恶极了。他揉了揉涨痛的胳膊和
发酸的小腿肚子,不由得对此行开始暗自抱怨起来。刚才他好几次险些被粗鲁的人
撞倒,他们对张望视若无睹,横冲直撞过来,如果不是张望及时躲开,恐怕身上已
经撞了好几块乌青了。对一个男人来说,丧失了对女人的兴趣就仿佛丧失了对生活
的兴趣。张望沮丧地发现黑牡丹成功地阉割了他,他成了一个无欲无求的男人。张
望难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作为他同类的那些男人,他们愚蠢地张大著嘴巴,口涎几
乎从嘴角边垂挂下来,他们的手在女人身上一个劲儿地摩挲着,呼吸都很急促。张
望第一次觉得他们很可笑。就在这时,张望感到有人坐在他的身边。一个瘦削的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的面色苍白,和黑外套形成强烈的对比。薄
薄的嘴唇抿紧着,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张望却总觉得他在笑着,这也许是因为他
的肌肉绷得太紧,以致嘴角略微向上翘的缘故。果然他牵动嘴角冲张望笑了笑。张
望蓦然想起这就是那个酒保。张望回身去看吧台,那里空无一人,连酒架上都是空
空如也。酒保坐得离张望很近,几乎就和张望挨着,他又那么瘦,几乎就像一张纸,
所以开始张望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无动于衷地坐着,没有和张望搭话的意
思。他的眼神空洞而又执著地看着某个地方,那里也并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他仿佛在
观察着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张望百无聊赖地呆了一会儿,终于克制不住想要接
近他的冲动。张望凑了上去。一个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我能看到你。张望向四
周望了望,没有别人,其他人都在起劲地跳舞,所以一定是那个男人在跟他说话。
张望觉得自己的眼力果然不错,这是个幽默的男人。张望应了一句,我也能看到你。
男人说,我是一个魔法师,所有我能看见你。谁都能看见我吧。张望拍拍胸脯,
却暗自心惊,他又偷眼打量了自称魔法师的人一遍。魔法师嘲弄的表情此时暴露无
疑,别自以为是了,他们根本看不见你。何以见得?魔法师没说话,冲黑牡丹努
努嘴。张望尴尬地咳嗽了一下,手握成拳头,拳心对着嘴,像是准备接住什么污秽
的东西。他的脸又涨红了,辩解道,她不是看不见我,她是不喜欢我。不,他们
看不见你。魔法师肯定地说。他们张望的脸憋成了酱紫色,为了证实他的存在,张
望不得不压低了嗓音说,他们,他们还笑我呢。他们嘲笑的不是你,是小丑。魔
法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傲慢使脸显得更加瘦长。张望连脖子都涨红了,什么你
说我是小丑?他开始后悔和这个不可理喻的人说话了。刚才有个小丑表演,逗得所
有人都哈哈大笑,难道你不知道?魔法师的口气听上去几乎有些鄙夷了。张望的
心像坠了一块石头,陡然沉了下去。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在和魔法师理论下去。他
转身想走,却被一柄手杖勾住了脖子。放我走!张望叫道。他冲着跳舞的人群呼救。
放我走──张望使尽全身的力气叫喊,脑门上的青筋呼之欲出。音乐掩盖了他纤
细的声音。没有人朝他瞥一眼。去吧。魔法师突然松开手杖。张望一个踉跄着差
点撞着一对年长的舞者。他捏紧拳头,冲着他们气急败坏地问,你们看得见看不见
我?你们说实话,究竟看得见看不见我?跳舞的女人偏过头来。张望紧张地等着她
的回答。只听女人说,你有头皮屑,你的肩膀上有头皮屑。张望侧身看看自己的肩
膀。又听跳舞的男人说,每个人都有头皮屑,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帮我掸掉。女人
撅起嘴,吹了吹男人的肩,头皮屑四散飞开来,一些飞到张望的眼睛里,张望使劲
地眨眼,眨出一滴眼泪来。他又跑到一对年轻人跟前。女人似乎在和男人生着气,
男人紧紧搂着她,她装模做样地挣扎着,皱着眉头叫道,放开我,我要回去了!好
像在故意模仿张望刚才的样子。张望不仅没有丝毫不快,相反还有些沾沾自喜。男
人安慰女人,乖乖,跳完这支舞就回去。最后一支啦。跳完就走。女人还在发脾气,
反复说要走。男人抓着女人的脖子,乖乖,安静一些,别闹,别人都在看我们的笑
话呢。张望看着女人滑稽的脸,她闭着双眼,鼻孔因为生气而粗大,他凑进女人,
你看看我,你看得见我,对吗?没有料到女人突然睁开眼,眼珠子暴突出来,吓了
张望一跳,他听到女人对着他的耳朵尖叫,发出汽笛一般的鸣响,滚开──滚开─
─!张望松了口气,她终于看见他了。她终于看见我了。张望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张望掠过高低错落的肩头朝魔法师坐的方向望去,魔法师不见踪影。张望低低地骂
了声,骗子!然后他从容地回过身欣赏这位可爱的任性的女人,她由于用力过度的
尖叫面色泛紫,她一边推着男人的宽大的肩膀,一边还在说,滚开,滚开张望不
知所措地站着,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张望腾空翻了一个筋斗。没有人理他。张
望在原地陀螺似的转圈。没有人理他。张望狠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你们
看,你们看,我疯啦。没有人理他。张望卯足力气踢了一个舞姿很难看的胖子一脚,
胖子的屁股陷进去,半天才恢复原状,他回过头看看,似乎没有发现就在他眼前的
张望。胖子掸灰一样拍拍屁股,对舞伴笑笑,说蚊子叮了我的屁股,又继续挪动他
那笨重的身子。张望哇哇地叫起来,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张望在人群里绕来绕
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他东揣一脚西打一拳,他的力量像是被吸掉了一样,所有
的人都没什么反应,最多是莫名其妙地挠挠头。最终他来到黑牡丹背后,两只手用
力掐了一把她肥大的屁股。张望放开嗓子吼道,臭婆娘──,黑牡丹张大了嘴,像
喉咙里突然被塞了一个鸡蛋,然而黑牡丹很快把它咽了下去,她搡了和她跳舞的男
人一把,千娇百媚地说道,还吃我豆腐?这么急?回去吃也不急嘛。说完,自顾自
嘻嘻笑起来。张望又狠狠掐了她一把,。黑牡丹还是笑嘻嘻的。张望筋疲力尽地
回到座位上,把皮鞋脱下来,晾出臭哄哄的脚,这种气味让他感觉自己还存在。他
盘腿坐在椅子上。他的皮鞋已经被踩得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不细看像一只巨大的苟
延残喘的蟑螂,背上粘着别人鞋底的口香糖和其它秽物。张望只有一丝希望了,既
然那个瘦子说自己是魔法师也许他会有些办法。他希望魔法师没有走远,因为魔法
师的黑色手杖还留在那儿。张望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隐形人了呢?
小时侯他确实有过当隐形人的念头。这样父母就找不到他不能把他拖回家打屁股;
老师就不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比猪还笨;同学也没办法劫他抢他的钱还把他的书包
挂在他够不到的树杈上;他可以偷看同学的作业考试卷子或者把考试卷子偷出来扔
到学校的臭河沟里;他能随便绕到数学老师身后摸他的秃顶冲教导主任出其不意吐
一口痰;当然所有的所有中最好的就是他会有钱,这样他就不用工作了不用写写不
完的各种会议简报不用在领导面前把头低下来不用讨任何人的欢心;他可以把他的
隐形的手伸到别人的口袋里当然这样不太道德那他也可以换一种方式从容地在全副
武装的银行保安面前走过从出纳的口袋里掏出金库钥匙在夜深人静后背它一袋子钱
出来再或者成为一名劫富济贫的侠义之士自己只拿小头作为酬劳。有了钱他的生活
从此改观他能拥有梦寐以求的女人车子房子或者说钱对他来说已经可有可无最重要
的是他会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受人尊敬。──可是,现在他却真的隐形了──他
不存在了!张望无法抚平内心的焦虑,他像刚刚跑完了马拉松似的大口喘息着,虚
弱不堪。他一遍遍地朝黑色的手杖看过去,魔法师还没有回来,他的手杖不知被谁
踢翻,倒在地上,像一条僵死的蛇匍匐着。张望心中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张望
的眼前模糊起来。他回忆起某个下午,阳光很暗淡,他在办公室里奋笔疾书着,主
任办公室的门被秘书小刘打开,她的苗条的身影一晃就飘了进去,然后他听见里面
的桌子咯吱咯吱的响动,他忍不住想趴在门缝看。还有一次他去上厕所,冲水的
开关不灵,折腾了他好长时间,回来包就不见了。每个同事都在埋头工作,电风扇
吹得纸页哗哗乱响,他真想把他们的抽屉都打开,包里装着他的所有证件。这下好
了,他请了好几个半天的假,一家一家地跑各个政府衙门把那些证件补齐,劳民伤
财,还要陪着笑脸,磕头如捣蒜。如果他能够隐身,想必不会吃这种苦头。去年年
终发奖金时,孙主任私下里肯定地告诉他没有问题。包在我身上了,孙主任夸下海
口。害得张望先放血请了孙主任一顿饭。可是事到临头又没有他的份。后来,孙主
任每次经过他面前时总是吧嗒吧嗒翻着眼皮,倒好像张望欠他一顿饭,也不知道搞
了什么鬼把戏。他没问,反正问了也是白问。可是如果能隐身,他倒要跟踪孙主任
看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抓住他的小辫子,要不就等在黑暗的角落里趁他下班回家
的路上揍他一顿。不仅如此,这个年张望也过得不高兴。他看到人们都在兴高采烈
地奔向商场采购节日礼物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买礼物给谁呢?平时像驴一样地干活,
省吃俭用,一年抽了疯似的来这么一回是为了什么?最主要的是,他和谁一起过呢?
因此,张望决定不过年,不对“年”做任何隆重的表示。这个决定让他轻松。做出
这个决定后,当他下班路上再次面对疯狂的购物人群造成的交通拥堵就非常坦然了,
他用高一层次的眼光俯看他们,竟然感到他们这种盲目的行动十分可伶。他们是值
得伶悯的。张望心想。他看到自己溜出了家门,他的母亲右手拿着遥控器,左手放
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的,不停地换着频道。她的灰白的头发垂在脑门上,眉尖
用力地攒着,张望一看就知道母亲在焦急地等他出门了。一会儿隔壁的林老头要来。
老年人也是人,他们需要亲热,需要自己的空间。对,母亲是这么说的。我要自己
的空间。一次母亲把淘米水泼在地上,冲张望忍无可忍地叫道。也是。张望都四
十岁了,还没有自己的家。谈过几次恋爱都吹了,姑娘们为了照顾张望的面子,都
不肯说出为什么和张望吹,张望猜想是自己太丑的缘故。张望个子很矮,脑袋很大,
走起路来脑袋不自觉地晃来晃去,他的大脑袋就更显眼了,谁的脑袋在走路时能保
持不动呢?张望的眼睛不好,他并没有看过多少书,可是在一次目睹了母亲和隔壁
林老头的丑事后,他的视力就急剧下降了,因此他看东西时一遍看不清楚总是探头
又看一眼探头再看一眼,给人以张望的感觉,恰巧他又姓张,人们就叫他张望了。
姑娘们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时总是说他很逗,时间长了就觉得他滑稽了。张望能够感
觉到。不管怎样,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好长时间了。他的母亲在父亲去世前就和隔壁
的林老头勾勾搭搭的,又闲他碍眼。其实张望才不管他们呢。张望想这和我有什关
系呢?总算熬到父亲去世,张望心想这下母亲可以和单身汉林老头名正言顺了,没
料到,母亲还是瞒着他,似乎偷情会增加乐趣。一次,林老头因为张望临时突然回
家,躲闪不及藏在了狭小的储藏室里。张望呆着故意不走,看母亲急得满头大汗还
是不招供,储藏室的门关得很严,如果不是张望及时离开,林老头恐怕会被活活闷
死在里面。那以后,母亲就对张望没有好脸色看,催他赶紧搬出去。张望一来没钱,
二来单身一人为了省钱,他才不搬呢。但是今天是除夕,母亲给他做了一顿可口的
饭菜,早早打发他吃完了,也算对得起他了。他最后决定还是出去。其实这个时
候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建筑工地都停工了,留下暴露着的钢筋混凝土的框架,伴随
着市民的日夜的打夯声停止了,除了呜呜的风鸣,很安静。几只乌鸦在光秃的树丛
间突然惊起,呼地飞起来。公交车比往日要少,乘客寥寥无几,司机缩着脖子无精
打采地靠在椅子上,制服的颜色几乎和椅子混为一体,不经意看去像是无人驾驶的
空车。偶尔有几个顶风骑车的人衣服鼓得象气球,从张望身边缓慢地经过,车把上
挂着充实的购物袋,看样子是在急匆匆地往家赶。张望路过居民区时,空中飘来一
些饭菜的香气,还有很多人家在享用冗长的节日大餐。电视广播里已经强调了好多
遍在春节期间饮食要适可而止的倡议,有人给电台电视台打进热线电话,说媒体这
是在干涉老百姓的生活,是对千百年来的传统的不尊重,就象禁放鞭炮一样,愈禁
愈不止,电台电视台很虚心地接受了建议,低调地建议大家可以准备一些酵母片助
消化。张望觉得如果每个人在饭后喝上一杯浓硫酸的话,那什么就都解决了。张望
走到一条坑坑□□的小路,市政建设还没有顾得上这儿,临街的平房破败不堪,弥
漫着劣质食用油的气味。一扇歪斜而单薄的木门打开,从里面哗地泼出一盆脏水,
木门又吱呀地关上了。天气很冷,水瞬间就结了一层薄冰,昏黄的路灯照在上面,
像一层亮晶晶的浮油。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从路那头的黑暗里走了出来,好像已经
在那儿等了很久,等张望来了,她们才走出来。她们都露着大腿,因为冷不断呵着
气,其中一个走来搭着张望的肩膀,斜着眼瞟他,脸上的干粉一块一块的,眼里往
外喷着火。张望有一刻几乎被她震慑住了,最后张望冲她笑笑说,这么冷过节你真
辛苦,又把衣兜翻出来给她看。那女的才放过他。张望看到这种女人总是害怕。如
果张望掏出钱,她们马上会张开大嘴把张望吞了,直到他哭才会放过他。张望在
女人们的目送下拐出小路,他看见几个躺在下水道箅子上的露宿者,他们穿着看似
很厚却挡不住寒气的棉袄,腰间用草绳随便地一系,木然地呆着,身边一张肮脏的
报纸上用砖头压住,上面搁着一些吃剩的猪头肉。张望把毛衣脱下来扔给他们。他
们奇怪地看看张望,并没有吭声。此时,张望只剩下一件黑色的风衣。他也不记得
为什么在如此寒冷的夜里他没有穿上更厚的衣服,也许他的初衷只是随便走走,可
是他走着走着迷路了,他只知道这里是城市边缘。夜渐渐地深了,可以听到远方
城市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笑声被风声裹挟而来,不细年听就像是哭声。人们大都
吃完了年夜饭,家长领着孩子出来放炮仗。这个城市曾经明令禁止放炮,这两年又
不太管了。张望竖起衣领,风飕飕地从脖子灌进来,刚开始有扎人的感觉,好像石
子一粒一粒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后来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风吹动街头栏杆之间的
铁链发出橐橐的声响,张望的胳膊和身侧的风衣不断摩擦着,这使得他的脚步声听
上去有些含混不清,像是谁的脚步和他形影不离。张望警觉地半转过身,老树在地
上投下爪子一般的阴影,商店的霓虹灯上挂满了钟乳石般的冰棱,橱窗里站着一个
瘦骨嶙峋的模特儿,手插在腰间斜睨着他,模特的裙子似乎抖了一下。张望的心提
到嗓子眼。他定睛看模特的裙子时,又感到树影晃动起来,张望僵硬地站在那儿不
敢轻举妄动。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各种物件振动空气的声音,什么都没有。天底
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张望用手掌摩挲脑门,无论如何他必须走下去,回去或者向
前。就在这时张望看见了那张街头广告。孤独之心俱乐部的广告贴在一个十分不显
眼的位置,如果张望不是一个无所事事在街头闲逛的人,如果他不是对每一件东西
都充满了好奇的话,他是不可能发现广告的。比如,刚才他在街头看见一个乘满水
的破铁桶,就飞起一脚踢了上去,他原以为被冻得麻木的脚能够重新恢复良好的血
液循环,但是他感觉好像踢在一张纸上,铁桶嗵地响了一声就清脆地裂开了,铁皮
干干的,没有流出一滴水来;再比如,他发现了严冬里的最后一片杨树叶,挂在比
他略高一点的位置,他就跳起来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好多次他跳得很高,明明
摘到了树叶,有一瞬间枝头也是空空荡荡的,但是他的手心里就是什么也没有,抬
头看时,树叶又奇迹般地回到树上了。不管怎么样最后他发现了了那张不显眼的也
许称不上是广告的广告,那上面只有这么几个字:孤独之心俱乐部。下一行写着:
请跟我来。然后张望就来到一间大厅,坐在黑色的圈手椅里,旁身的吧台的酒架上
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酒,一个面色如纸的酒保从吧台后面直起腰,问他要点什么,张
望不置可否,酒保给他推荐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张望没有拒绝,他喝了一口,尝出
这是有些年头的威士忌,酒的年龄也许和他的年龄差不多长。酒让他感到温暖和飘
忽,他感到他的血液沸腾,蒸汽把他的脑袋冲得跟壶盖似的一下一下向上顶,就在
这时舞曲隐约响起来新年的第一天人们在街道的拐角发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
他已经死了。电视在报道社会新闻时提到这件事时说,由于这是一起尚未定性(凶
杀还是自杀或自然死亡)的案件,警方正在全力调查。死者手捏一张薄而泛黄的白
纸,怀抱一根黑色手杖,据查手杖上有他人指纹,但警方调集了所有市民的资料,
没有找到相合的指纹,现将指纹登在各大报纸社会版,希望大家踊跃提供线索。这
天,许多市民翻开报纸,看到了一团杂乱如蛛网的东西,据称由此可以找到那个神
秘男子在除夕之夜死亡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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