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面 妆
湘东王眇一目,与刘谅游江滨,叹秋望之美。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
《离骚》: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觉其刺己,大衔之。后湘东王起兵,王伟为侯景作檄云:项羽重瞳,上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后竟以此伏诛。
徐妃以帝(湘东王梁元帝)眇一目(瞎了一只眼睛),知帝将至,为半面妆。
我就是缘于一千五百年前这件有名的宫廷的事件才有今天这个样子,这样子说来有些奇特,站在我的右面看,我顶多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可换到左面保准吓你一跳:活活一个老奶奶,怎么也得有八十岁了,不要讪笑,不要不相信这些,我什么时候蒙过你,这世界上有什么不会发生那,如果你来拜访我,我还可以亲自给你烧杯茶吃。
我年龄越大,越喜欢站在过街天桥上,每天都是这样,在黄昏的时候不是抬头欣赏壮丽激荡的夕阳,而是往下看一看,这可能是遗传,因为我妈,我姥姥,我太姥姥,由此上溯到一千五百年,我妈的妈妈们都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她们喜欢看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喜欢看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喧闹的大街,叫卖的小贩,组成人间的景象,还有纵横交错的公路,纵横交错的公路现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宽,就像我左边脸上的皱纹,可你离近了看,他们却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不知道那座下面就埋藏着宝藏,有些东西必须在经历了多年的生活之后才能获得,这就是皱纹。年轻姑娘的脸平淡无奇,我右脸的面貌就是这样,毫无情节可言却得世人的赞美。
当然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是不会这么想的,时间可以增加以一个人的智慧,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够聪明,但没有智慧而且非常自卑,那时我候刚刚受了严酷洗礼,我姥姥指这一盒琥珀色的膏脂对我说:从今以后,只抹半面,然后把一个黄巴巴的皱纸交到我手里,就是这个秘方了,这个能保住青春容貌的秘方,这秘方为什么要隔代承传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活标本生动的摆在你面前,姥姥的样子,就是我将来的样子,这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就是事先知道事情结局,说实话我当时很难承受这些。
我家这门绝学始于一千五百年前,那时候我前数第五十二个姥姥是徐皇后的侍女,我姥姥传法给我的时候说:那天你一世姥姥劝过皇后,皇上最见不得人说他一目,王伟王先生只不过说了一句:湘东王只有一只眼睛,天下怎么能归他那,结果舌头就被钉在柱子上,开膛破肚,凌迟而亡了,您要慎重行事啊,可皇后不听,结果当然是没了性命。姥姥说,皇后被处死的第二天,一世姥姥大白天又看见了徐皇后,徐皇后幽幽的给了她个方子,道:只涂半面,以警世人,然后她人就双脚离地慢慢的飘了起来,白白的衣裙托的老长,不眨眼功夫就飘到天上去了,象彗星一样,我觉得一世姥姥一定是在做梦,可姥姥说,一世姥姥白天从来不睡觉,宫里没这规矩,所以可肯定不是梦,你看,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的色彩。
徐皇后的英勇事迹大伙已经知道了,可问题是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但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勇气,死谏,可这半面妆能谏什么哪,我不知道,我妈不知道,我的五十二个姥姥也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皇后她是处心积虑还是心血来潮,反正是因为她的举动,造成了我家一千五百年的不幸,当然问题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讲,一千五百年来,我家世代无忧,生活富足,你想,我姥姥不用说什么,只把脸给世界看看,就会有人大把大把的陶银子。而且这里面还不乏男人。
有时我想,幸亏我年轻的时候是一个心志健全心胸豁达的人,不然这门家传的秘方当时就会断送在我手里,因为我曾经是个独身主义者,更明确点儿就是个不生育主义者,不过我也曾经非常担心,我不像以前的姥姥们,有大把的孙女或可挑,现在实行计划生育,我只有一个外孙女,我虽豁达,但有时也免不了怨恨一下太姥姥,要不是她挑上我妈,这历史使命也不会落在我头上,因为我妈就我这一个女儿,我姥姥就我这一个孙女,这是一千五百年来最危机的时刻,虽然挺住了,但更严重的危机还在后面,我自己有两个女儿,所以母亲的选择余地比我大一半。我还有两个兄弟,但一个女儿也没生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买通了大夫,把闺女都B超掉了,我兄弟跟我说,你侄女不会是继承人,所以可以毫无顾忌的用那个方子,你看看,咱们姨姥姥都八十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几岁,这简直就是个悲剧。大伙儿可能看这有点晕,别急,我老了,先让我喝口水去。
其实我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每次姥姥给我讲徐皇后的故事时我总是走神,那时我还年轻,十四五岁,无忧无虑,不知道时间会在我身上刻什么烙印,我说姥姥你和太姥姥一样,像个妖怪,真丑啊,姨姥姥好看,姨姥姥和我妈一样好看,你为什么不像姨姥姥那样那,姥姥只是笑,她左脸上的皱纹也跟着笑起来,一条条,像活了似的走动,在阳光下格外妖异。我太姥姥是九十岁去世的,哪年我十六岁,姥姥也是九十岁去世的,那年我三十六岁,面貌上的对比还不是很大,我带着八岁的女儿去奔丧,我想我女儿可能就是在那时候受了刺激,太姥姥死了,她躺在那里,我们看她最后一眼实际上是在看她的脸,一半年轻美貌,一半却老态龙钟,横纹密布。记住一个人大半是靠记住她的脸,这是我女邻居常说的一句话。那年我三十六岁,还没有什么智慧。
我年轻的时候本来是打算独身的,原因很简单,我是个美人,按照当时的说法,嫁给谁,都会有一大堆人伤心欲绝的,我怎么能让这么多人为我伤心欲绝那,不能够啊,可我还是结婚了,为了孩子,为了这个秘方能传下去,当然这只是公开场合的说法,至于我受到的类似于巫术的警告,我现在就是说出来,你们恐怕也不信,没人愿意承受这个使命,尤其作为女人,你要在将来漫长的岁月里面对一个既定的现实,因为这,我好几个姥姥四十岁的时候出家做了尼姑,还有好几个姥姥三十几岁的时候得了忧郁症,命中注定要你做的事情,你是逃也逃不掉的。我不知道我应该是怀着感激的心情还怨恨的心情来看待它。你无法改变,就像我家历代都出美女一样,一千五百年了,从没出过茬儿,我姥姥为此很是骄傲,从她神采飞扬的言语里,我臆想着一世姥姥后来跟皇帝肯定有一腿,等一世姥姥有了身孕,皇上却惨死了,姥姥就落到了贼人手里,然后生下二世姥姥姥,要不徐皇后怎么会盯上我一世姥姥下毒誓,我那时甚至有几分陶醉,想好歹也有一点皇族血统,这多少也是撑门面的事。
夏天是野合的黄金季节,可以从容不迫地在街上掀起短裙。我可能是出于某种逆反心理,或者干脆说是某种恶意,分文不取数十年如一日地把配好的膏脂给单身的邻居用,没错,她是卖的,她靠的就是哪张脸,说实话她那张脸很动人,不过动人的脸我见得多了,她们遍布世界各地,大部分是达官显贵或后宫嫔妃,我家世代都和这些人打交道,我们靠她过着殷实的生活,她们靠我,得到一张青春永葆的脸。大伙可能看出来了,我有点愤愤不平,没错,我四十多岁的时候还在耿耿于怀,愤世嫉俗,其实都是因为这张脸。
没什么也不能没镜子,从二十五岁那天起镜子我是天天照时时照刻刻照的,这样有个好处,你觉不出自己脸上的变化来,我们可以慢慢的承受压力,只要时间足够长,但照镜子也有个坏处,你会变得自伶自恋,可伶巴巴的,这不健康,姥姥这样开导我。我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这么健康乐观开朗向上。在她去世以后的岁月里,我常常想起这些。
我的母亲是个沉默的人,即便是我小女儿去世的那天,她虽然很爱我的小女儿,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老泪在左脸上纵横着,隐没在蜿蜒的山脉里了,我的小女儿就是那个八岁的时候我带着她去奔丧的女儿,她长大以后只会不停的在纸上写四个字:留住青春,留住青春,留住青春,后来在她二十三岁生下第一个女儿时就以死亡这个方式永远的留住了她的青春,就像现在有些人用死亡留住爱情一样。悲伤的是我们,而她却快乐的去了。自私得毫无慈悲心肠。青春是能留住的吗,只要你活着,你就会失去青春,别看你脸上没有皱纹,就像珍珠在墓里呆久了就会有尸气一样。
说到慈悲还得再说说我太姥姥,我太姥姥四十岁的时候出家做了尼姑,九十岁的时候圆寂,她老人家火化的时候烧出两颗舍利来,半透明的牙白色舍利,姨姥姥说太姥姥也就是她的母亲是个暗恋主义者,她生下你姥姥以后你姥姥的父亲就去世了,至于我吗,是你太姥姥和她情人的私生子,但她始终不肯和人家说明这一点,后来竟出家了,她这样的伤风败俗怎么可能烧出舍利来,所以姨姥姥始终不肯相信那是舍利,也始终不肯原谅她的母亲,我小孙女也不信那是舍利,她说要是用现在的进口高温日本炉火化一准什么也烧不出来,那不过是个结石,她捋了捋染成黄色的垃圾头,漫不经心地说,哎,我的这个唯一的外孙女,真是让人心疼,她那时天天整个半身妆,头发一半是黄一半是黑,衣裳一半花一半素,她常常用挑衅的眼光看我,一脸不拘的样子,恨恨的说她妈也就是我小女儿是被谋杀的,我到那个时候才理解了母亲的沉默,那种内疚的沉默,说也说不出来,你可能已经开始猜结局了:你这唯一的继承人拒绝承担这个使命,以至不惜牺牲性命,年青青的就自杀了,说实话我六十岁的时候也有过这样阴暗的想法,我希望我没有后代,这样我可以不负任何责任让这个秘方终止掉,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小女儿曾经这么干过,在她没有生下一个女儿之前,她曾自杀过好多回,但都没有成功,咒语,神力,命中注定,只要你信,它就存在。
我的小孙女在催我这个老妖怪该睡觉去了,她说,您老别得吧了,怎么越老越像个小孩,囡囡都睡了,我小孙女的幸福生活我先这么一笔代过,现在说说事情的结局,我八十岁的时候,也就是十年前,把这个传了一千五百年的秘方给卖了,在我做这个决定的当天晚上,我在配剂室里待到很晚,那些胖墩墩的瓶瓶罐罐竟像一个个的孩子一样,是啊,卖这个秘方跟卖孩子其实差不多,不过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我走出院子,站在平地,举着这个传了一千五百年的黄巴巴的皱纸望向天空时,天际的一颗星星竟缓缓向我飘来,然后它越来越亮越来越快,托着长长的白尾巴,最后竟呼啸着从我头顶一窜,掠纸而过,巨大的冲力把我甩倒在地,等我爬起来的时候,那星星已落在我十米开外的身后灰飞烟灭了。
我重新回到屋里,找来一张崭新的白纸,把配方重新默写了一遍:蜂蜜二钱,牛奶少许,搅匀,敷于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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