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月、三月合刊
编辑:马兰

·严 韵·
Endgame



  “够了。是该结束的时候,在这避难所里也是一样。〔暂停〕而我却犹豫,我犹豫着不……不肯结束。”--贝克特,《游戏终局》

  像骆以军〈降生十二星座〉那样华丽夺目的电玩小说我当然是写不出来了,那样的流艳灿彩,因为这个时候我们的世界已经只剩下灰色。只剩下两扇窗、一把梯子、一间莫名其妙的房间,以及显然还剩下它们的名字,因为我仍能不假思索地称呼这些东西。事实上所有的名字都留了下来,包括我们的名字在内。唯一的问题似乎是:我不知道“我们”是谁。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是一个丰满颀长的女弓箭手,穿着一袭总面积不超过几平方寸的棕色皮衣,把我结实匀称的大腿小腿手臂胸脯和其它大部分的身体都露在外面。我在一个小村子里,用不熟悉的语言和仅有的几名村民交谈,摸索着收集一些我还不知如何使用的资讯。然后我迟疑地在四周踱步。村子北面的那座教堂显然是我应该出发的地方,但我有些害怕从这片配乐悠扬的光天化日进入那地窖的黑暗。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下得第一层去,眼前的画面顿滞了几秒,石墙内的空间阴森森的,隐约有些什么的回音。然后蓦地响起一个语声把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女弓箭手说话,蛮冷静、意志蛮坚定的样子,有点低沈,我颇喜欢。当然这念头是后来等我比较习惯这个世界里行动的开展和操控才有馀裕想及的,眼前我没有时间发愣,几个骷髅兵正持着刀剑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我得赶紧放箭--刚刚记得在铁匠那里买了弓箭吧?
  现在我的背囊内容还十分简单,由若干金币和两瓶红色的药水组成。在地窖内和魑魅魍魉作战之馀我可以打开些箱子、砸破几只木桶,多少都能找到几块钱,有时那些垮倒在我箭下的敌人身上也有,收集起来之后我就可以再回村子里去买些甲胄和其他种种我此刻还不知道其存在或用途的装备。但这事看来是得等下一回了,我慌乱地陷入了几名骷髅的包围,在他们的夹击砍杀之中发出惨呼。我死了,而且死前的那种叫声我一点也不欣赏。
  我的名字叫做Hamm,是个男的,但好像又其实没有性别。以此类推,我所处的这间房间好像也不是房间,所坐的轮椅好像也不是轮椅,脸上戴的墨镜和身上盖的毯子好像也不是墨镜和毯子。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色窗户外面什么也没有,这不是我自己看见,是Clov跟我说的。Clov步履蹒跚行动痛苦而迟缓且朝外张望的时候要搬移并爬上梯子有时还会忘记这道手续因此得蹒跚迟缓又痛苦地走回去,但这并无碍于他和我进行破碎却流畅的对话。正如我似乎又瞎又瘸动弹不得性情乖戾烦躁不堪,但这也并无碍于我和他继续破碎却流畅的对话。
  故事的零件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因此每次随机的组合多少有点变化。在我第二次还是第三次领着不同的初项任务试着朝地窖前进的时候,我(一名持剑战士)在教堂门口发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还有点动弹,他微微发着红光的身体轮廓表示我应该走上前去--做什么?攻击他还是和他交谈?这两种状况的颜色都是一样的,我并不能分辨,但无所谓,这个战士会自动决定。负伤的人留下几句简短的遗言之后便死去了,我再度意外地听见自己(年轻男人的声音)对着那具尸首表示替之复仇的决心。也许是当时的我还不很明白接下来自己会面临并习惯何等前仆后继所向披靡的巨额死亡,就像我首度在地下二层无意间闯进该名叫“屠夫”的妖魔所占据的斗室时被里面四处悬吊的人体和整片腥红慑得心生畏惧,以致于即使是好不容易杀死那粗壮的怪物之后,也手软得没在满地血污中找到那把具有特殊魔力的剁刀。
  这里的日子(“这里”和“日子”,连着两个虚词)都是一样的,从来没有什么变化(又一个虚词)。但是同样一件事情做久了总也可能出现某些来路不明的差池。所以那天我照常站上梯子趴在窗边向外张望地平线和铅似的海面时,说出的话不但使Hamm大受震动,连我自己手上的单眼望远镜都差点拿不住掉了下来:“那里有一个小男孩!”
  青蓝皮肤、黑发戟张的魁梧男人爬出格子状的地表,动作僵硬,脑海里一片模糊。我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突然出现一批全副武装的兵士包抄过来要置我于死地?无论如何,嗜杀的天性据说是一种不会被遗忘的东西。我开始衡量局势,在树丛间穿梭着跑向有利的战略位置,逐项检视并学习自己已有的本领,目标是把这群陌生的家伙一一宰掉。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想来他们对我的认识也仅是一场久远战争中的抽象情节,但现在我们面对面而无法互相理解,关于杀戮,这理由似乎就够了。
  如果不选择刚刚破除数百年封印、尚未恢复记忆的魔王,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依旧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面如冠玉身着战袍的青年英姿焕发地骑在一匹白马上试图叛逃昏庸君主,才出都城便遭到重重拦截,不过这个回合倒不见得非要杀光所有追兵方能脱离险境,只需偕同我忠心耿耿的随从奔抵画面另一端的安全地带就算满足了胜利条件--以及我身为英雄的正义风格。自然,说奔、说跑都是言过其实了,因为在这片五彩缤纷高高低低的方阵上,每个人的行动力都受到属性、等级、配备等等条件的严格限制。我只在很有限的范围之内、只在轮到我的时候能决定移动的距离和方向,偶尔我会怀疑这样是否连Hamm的处境都不如,至少他可以一再愠怒地命令 Clov把他的轮椅向右或左或后或前推挪一毫米,直到获得并愿意相信后者的保证说他已丝毫不差地位在房间的正中央。
  锡灰垃圾桶的盖子掀开,我从桶里探出头。我从来不离开这桶子,但桶子里还存不存在什么我并不知道,就像我对桶子外有没有任何东西也完全说不上来。他们叫我Nell,从旁边桶子里伸出头来口齿不清的那老头照情况看来是我的丈夫。我甚至好像还有一个儿子,这表示应该曾经发生过类似婚姻生活的东西,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说实在的,有谁在乎?
  有时候一个人可以不断沿着甚至重复线状的情节永远没完没了地走下去,但这个故事则是被建构成两相对称并且有一个中心点的;青蓝色的魔王和骑骏马的将军在各自的路径中不时瞥见彼此的影子闪动,当他们终于相遇的时候,完整的真相--据称--也将于焉大白。
  漫长的攻伐路上,会有几个性格身份殊异、但面容同样美丽的女孩陆续加入我的冒险行列。在某些关键时刻,我的决定会影响她们与我之间的关系,甚至影响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我总是不能自己地喜欢上曾经一度背叛并狙击我的嗜杀忍者(总是紧抿薄唇、一身劲装,是青年将军在大内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以及唯恐天下不乱又见钱眼开的有着粉色双颊的精灵盗贼(虽然魔王混沌的思路里始终掺杂着另一个紫艳女人名字的回音),尽管从策略考量上来说她们都不是最好的人选--理想的“情侣”是必须能并肩使出杀伤力最强大的战斗技术的。我不能理解这样的关系重点何在,就像我永远也无从得知究竟如何才能让我兵马倥偬的情人离开她的格子,盈盈走来在我脸颊印下即使是最轻最浅的一个亲吻也好。
  啊啊, Nagg,给我一个吻吧,她说,于是我们两个隔空撮起了皱缩的嘴唇。这世界连一面该死的镜子也没剩下,但我总能在她脸上看见衰老、苍白、邋遢的自己,像块霉软的饼干。我不知道那个照情况看来是我儿子的人身上是不是也反映了什么我的模样,我只看得到他的后脑勺,而后脑勺总归要比较难以加诸拟人化的联想,何况他还老是喝斥着要我别吵得他睡不着。如果在他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前我没被盖回垃圾桶里,也许他会叫Clov拿半块饼干来给我,然后我会撮起皱缩的嘴唇吮吮它,忘记NellHamm或任何人脸上的我自己。
  Y,过来这儿吧!无数个裹着绿色连帽衣袍、在城堡内四处走动的老头儿招呼我。让我来教你一些这个世界里的基本技能,比方说战斗的时候如果你想留敌人活口,可以收起锐利的武器改用手杖击昏对方。噢,Y,帮帮我的忙吧,长裙曳地的女生不知所措地叫住我,她的面目模糊但口吻倒是不容置疑地熟稔。你看我这心不在焉的书虫,那本历史书又不知道被我放到哪儿去了,你可以替我找找吗?嘿,是你啊,Y,一杯酒算你一百个金币就好,我踏进体面的二层楼建筑才发现是灯火通明的热闹酒馆,柜台后的胖老板一迳跟我说笑。Y,我的孩子,我们必须尽快出城去,我的魔法师养父在巍峨的白色图书馆前台阶上焦急地等着我。事不宜迟,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当然,不管我重新开始几遍,每一次养父都会在来得及解释之前被埋伏在途中的敌人围攻杀死--法力高强如他却必定会在攻击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失手--每一次我也都同样羞惭而仓皇地侥幸逃过一劫;我看见靛蓝暗夜里闪现一蓬蓬魔法火焰像乱坠的朱红色流星映照出突袭我们的幢幢人影,接下来便已是明亮的早晨而自己置身在一片陌生的荒野,满地石砾间只剩下养父的尸首和他身上一封内容暧昧的书信。故事的重点就是如今已经无家可归的我必须继续四处漫游,试图解开这个谜团,但我其实最想问的是,这些人--你们--为什么全都认识我,熟练地称呼我不久前才从键盘上输入的符号(例如Y),连陌生的城镇里都会有人揣着一张写好我名字的悬赏告示,要取我的项上人头?
  关于我--关于这个从性别、年龄、种族、职业、特长、衣着、到甚至长相和声音都由我一手挑选决定的角色--你们究竟知道了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所以你们才总是可以那么笃定地递给我一模一样的同一份记忆,无论我掷了多少次骰子在乱数中拼凑出一个具有最理想可能性的自己?
  “Clov,”Hamm艰难而慌张地吞吞吐吐问道,“你和我,我们……该不会……开始、开始有些什么意义了吧?”
  也许这就是我不真正喜欢这个故事的原因,它跟人们所理解的现实可以画出太亲密的平行类比。核子浩劫后某世纪的灰蒙场景,我从一扇自动开合的金属门中走出来走回地面上,已经被分派了身份和负责找回净水晶片(什么?)以拯救同胞的重大任务。我不需要有过去,我需要的是手枪、匕首、弹药好用来对付满地横行的灰毛老鼠、突变巨蝎或者意图不明的人类等古怪的生物。手边的地图翻开来一片空白,所有我还没去过但当然应该迅即前往的地区都沈陷在整片未知的黑暗之中,而且这里的黑暗可不只是比喻性的说法而已。
  老实说,这前景着实不甚乐观,尤其在看见倒在路旁那个出师未捷的家伙之后我掉头就想往回走,虽然之前也不忘搜搜他的背包看有什么我可以接收的实用物资。天知道这鬼地方有多大,光是眼前这黑黝黝的洞穴就够我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地走上好久,等到心不甘情不愿地兜着圈子绕回原处,我发现那具尸体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这个世界里是有时间的。
  但是那只三条腿的玩具狗没有名字,三条腿的玩具狗连站都站不住。问题:如果一棵树倒在森林深处而没人看见,它会发出声音吗--如果一只玩具狗倒在地板上而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Hamm会看见吗?
  如我所说,这个世界如今只剩下灰色,似乎连声音都消失在灰糊糊的背景里了。唯一的讯息来源是沈默地涌现在画面上的密麻小字:

抱歉,我们暂时不能让你进来了。呃,技术问题。(操控大门的电脑故障因此我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原来英雄是这样诞生的)

这附近某些区域很乱,听说有怪物肆虐!
→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些吗?(所谓的对话其实是选择题)
→我很乐意去除掉那些祸害(有时甚至无论怎么选最后都会达到同一个结论)
→哦,我想我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能否将随机交付的事件执行圆满据说和声誉有关,声誉据说和我会受到的对待有关,我会受到的对待又绕回来和执行事件时所将遭遇的困难度有关)

或者

你已经中毒/你遭到若干点数的损伤/你的攻击落空……
  然后我倒了下去。
  可又怎么样呢?这世界里似乎没人知道我也没人在乎,至于我,连我必须(为什么?)拯救的地底居民到底是些什么人也从没见过。我开始忽视那些有待我去完成的行动,漫无目的地从一处行走到另一处,眼睁睁看着一百二十天的期限逐渐流逝而无动于衷。我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回到那个房间,用一连串呼喊和琐碎的命令确认我深深依赖的那个人并未--未尚--离去、拖着疼痛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边重新盖好垃圾桶的盖子、在不着边际的半昏聩恍惚中想着回忆或食物,端看哪一样先漂进脑袋里来。
  所以我放弃了破除关卡,忘记地底第十六层灼热火焰中的庞然恶魔、忘记我和这个或那个如花女子注定会有的某种结局、忘记隐藏在这广裔国度某个城市里的身世之谜。我放弃了游戏尾声的炫丽动画,选择在每次启动程式之际不断接续或重复所有的故事,就像每当书页或舞台布幕打开时那房间总也会不变地出现在那里,永远没有终局的play


■〔寄自台湾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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