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二月、三月合刊
编辑:马兰

·吴虹飞·
蝴   蝶



    那些死去的女孩子们最后都变成了蝴蝶。--题记

◆小鸟

  小蝶把手直直地伸了出去:
  你们看他怎么了?
  三个长发的乐手惊讶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他们走来,长长的头发和宽大的衣衫垂下。她走到他们跟前伸出了白嫩、修长的手,手心里卷着一只小小的鸟儿。
  他们仔细地查看了那只鸟,然后简练地说:它要死了,它中了汽枪。
  小蝶眼里的悲伤更浓了,他没有救了吗?
  它的骨头断了,活不长了。
  让他喝点汤好吗?小蝶说:
  一个乐手把喝剩的薄薄的汤递过来。另一个人说,那样它会更难受的。
  鸟儿开始抽搐着挣扎起来。
  它就要死了,在倒气儿呢。
  你不如让它早点死,它这样难受着呢。
  怎么样才能让他快点死去。小蝶抬眼轮番看那三个人。
  “我做不到。一个人低着头,另一个不作声地也走了。
  还剩下第三个人。小蝶看着他。
  他看看鸟儿,再看看小蝶,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那个人沉吟了一下,不好让你看见了。
  小蝶沉默了一下,你保证他死得很快吗?
  那个人点点头。
  小蝶垂下浓浓的睫毛,脸色苍白。
  那你等我走开了再……她退后几步,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重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荡来荡去。她一直跑过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然后她的长发和长长的衣服在拐角处飘了一下便消失了。
  小蝶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远。
  她要跑到一个不受那种死亡气息伤害的地方。
  小蝶明知鸟儿会死的。但她跑开了。


◆小蝶

  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一个写书的人我一定写小蝶。我感觉小蝶是穿了蓝裙站在让人害风湿病的梅雨里淡淡地让人心疼。我不是很关心象小蝶这么一个没来由让人操心的女孩子的。我还有别的很多事情要做。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小蝶总是看见他们在忙,对她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小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羡慕她们,她总是想进入这一个充满了事情可做的世界。而她却始终地站在这个世界之外,很荒谬很可笑地存在着。她不停地织一条白色的围巾仿佛那是唯一的一种纽带让她与现实有所关联。她坐在那里,很安静地织着,手飞快地一上一下,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织完了之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围巾拆掉,重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把自己想象成童话中沉默的公主,悲伤地置身于一堆织物中间,一言不发。
  我一直怀疑小蝶事实上并不存在。她应该是我想象中的一个人物。每当秋天来临时我便开始想写一篇小说关于主人公小蝶的故事。她之所以叫小蝶是因为每到秋天叶子便落下,那些金黄的叶子在透明的空气里象蝴蝶一样飘下来。小蝶就一遍一遍地说,这多么象蝴蝶啊。于是在她深夜来访的时候我便叫她小蝶了。你知道吗,他们总以为我不会死,小蝶说,她垂下眼,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落了一地,象被金属割碎的蝴蝶翅膀。这个世上没人相信小蝶存在并且会死去。
  小蝶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读她的诗。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写诗的人。我的东西太浮浅太矫情太刻意了。她是这么说的,有一次她给一个她很仰慕的诗人写信时就这么说过。在深夜,小蝶南方的声音充满了柔媚和天真。一点点沙哑和一点点冰凉,那种丝丝入骨和让人疼惜的冰凉。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洁净的女儿
        死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自由的鬼魂
        生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天真的孩子
        在自己小小的坟中静静长大
    亲爱的 请在每年桃花开放的时候踏歌而来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美丽的情人
        披着大红的盖头出嫁
  我突然想起小蝶已经死去了。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确实如她渴望的那样死去了。我曾经幻想过她的复活,她象蝴蝶一样反反复复地死去又复活。然而我终于开始忘却她,忘却她那一张淡淡的南方女孩的脸……我以为她会复活,目的真的是再也没有了。甚至不存在。我想起小蝶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相信她会爱并且会死去。


◆石头

  石头是冰凉的,和夜一样冰凉。
  圆明园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荒凉的园子。Z和所有自称是圆明园的孩子的人都这么认为。
  白天园子是耻辱的,她忍受着喧闹,侵入和侮辱。一部分人收门票,大部分人轻佻地涌入园子。践踏每一块土地和石头。他们只是企图进入园子。而园子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伤害。
  夜里园子里是没有人的。也许有鬼。传说中有屈死的美丽宫娥在水上飘过。然而鬼是不收门票的。所以我来了,我喝了点酒,就跟随着Z走过荷塘。拱桥、小径,走到那些火遗留下来的残石堆里。那些美丽和神圣的断石,和夜一样美丽和神圣。
  酒还在胃里,犹有余热。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到身体下的石头冰凉蚀骨。
  Z企图让我温暖一些。Z用低沉的嗓子唱Nirvana的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没人关心我夜里在哪里游荡。Z在酒席上站起来撞撞跌跌地跟着我,一直到园子里。他一直想让我暖一些,然而没有用。我一直都是冰凉的。
  Z个子矮小,相貌平平,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曾经学画,没考上美院,流落京城,他和那种一直沦落在底层的人一样,善良和贫穷,无奈地忍受着重压,把艰辛当作一种体验。
  那是一个冰凉的绝对安全的夜。我从来没有在夜里感到这样地宁静和安全。所有古代的石头都静默着,庄严地不发一语。我赫然发现,原来我已经一个人度过了那么多个如水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只弹琴。


◆诗经

  五年前我作为一个新生踏入北京这所著名的大学。九月我竟不知北京的秋天已是这样地寒凉了,竟和南方一点也不一样。我怯怯地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秋天。
  那些初到的日子仿佛总下着雨。我坐在门窗前,听到雨落下来的声音。一个女孩子和我一样的新生从很高的楼上落下来,死去了,夜里我坐在屋里想象她象一只蝴蝶一样慢慢地从高处飘落,我感到空气里弥漫着微微的悲伤和寒冷,让我迷离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
  那时候覃总在楼下请传达室的阿姨大声地在传呼器里叫我的名字。覃是我们南方的男孩子。“覃”也是我们南方的姓。我以为北方是没有这一个字的。在诗经里“覃”是缠绕的样子。象南方的藤,湿湿地生长并蔓延开来。
  我们时常坐在屋里,窗外阳光灿烂,我们坐在屋里,一起读《诗经》:生死契阔,与子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阳光是这样的啊,慢慢地打在我们身上,而覃就真的紧握了我的手,好象一个孩子一样的天真与诚实,就好象他永远都不会放手似的。
  啊,悲伤与欢乐,生与死。阳光和雨不过就隔着这么一个薄薄的秋天而已!
  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个女孩子死去。她们象蝴蝶一样在秋天飘落,脸色苍白。每当我深夜归来,穿过黑而冷的走廊,所有的门都向我紧闭着,我便开始想起那些蝴蝶,听到她们无声的尖叫,说去了呀去了呀。你不会死的,覃笑着说。覃的笑既天真又残忍。风吹过来,他就微微地眯上眼,脸上既疲倦又沧桑。我突然发现覃其实是一个很清秀的好看的男孩子。他脸尖尖的让我心疼。我伸手去就他,覃,我叫他的名字。他听不到我叫他,我从来不肯叫他的名字。在很多年后我发现覃很有可能是我唯一爱过的男孩子。
  那年冬天覃终于离开。他和他的女友一个美丽且富有的北京女孩在一起。那年冬天很冷。我俯在黑暗里,感到自己漂了起来。我看见自己俯在黑暗里,我以为我要死了。然而那年死的仍然是别的女孩儿。我活了下来。
  我必然活着。因为人是不会因为别人而死,人只会为自己而死。
  我原谅覃。我一直盼望着他回来握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覃后来死掉了。他去单位实习时骑车太快了。没注意有一辆大的东风卡车迎面冲过来。覃飞了起来,飞出很远,落在坚硬的马路上。那时我正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茫然地回头张望。我不知道覃会死去。我以为死的会是我。我在南方故乡的佛堂前跪下,为他求得一支消灾长命的签,上面有很多咒语,很多看不懂的咒语。


◆画像

  我总是盼望着我被车摔倒,这样我可以很快地死去。我喜欢这个样子。小时候看过一篇日本短篇小说,一个女子过马路寄信被车撞死了,她的情人看着他的樱子“象一只蝴蝶一样轻轻飘起来,落在了地上”而且他们明天便要结婚了。从此蝴蝶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永不能忘怀。
  你给我一幅画像吧,我恳求Z,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被撞死了,这样我不会连一幅画像都没留下。
  Z于是就为我画像,用炭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我几小时几小时地耐心地坐着,好象真的在完成死前的一桩心愿似的。最后他画完了,我看了一下,说,怎么会这样不像?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Z很惊讶地说,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难道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
  其实Z根本没有为我画像。Z只画过罗丹情人的头像,画技平平,更多的时候是他向我解说一幅更加小的复制品:那是一种田园生活,所有的人和动物都是善良平和的并且有感觉的。那个农夫在抱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怀孕了。
  于是Z就象画中的人,那样轻轻地从侧面抱住了我,并轻轻地为我解下所有的衣服。
  Z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吗?
  我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好看。


◆刀

  小蝶以为自己已经把刀扔掉了。她让刀落在了花丛中。就是四月,路边到处都是一丛又一丛的迎春花。刀在阳光下划了一道美丽的银弧,而后才落到花丛中不见了。
  小蝶每天打开衣服箱子就会发现里面有一把美丽的刀,闪着柔和而冰凉的光。
  小蝶把刀藏在宽大的白衣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黑黑的长廊。她耗费了所有的白天和黑夜精心构思着如何杀一个人。
  阳光灿烂。一个女孩子躺在地上,胸口染红,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不该把这告诉我,小蝶想。小蝶问:你是长头发的吗?那边说,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小蝶在电话一头很好笑地笑起来。她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伤口。伤口很深,很多红色的血畅快地涌出来,好象永远都不会流尽似的。
  可惜没郑重地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小蝶想,她把一只黄色的小蝴蝶放在血汩汩流出的地方。
  小蝶微笑了
  她的笑异常的天真、恬美。
  中秋、明月、刀
  唱“刀”吧,这个乐队的主唱提议。
  我已经喝了一点,脸发热。我喝了一些可乐和白酒的混合物,感到自己要飘起来了。
  刀。我的刀。我的只能伤害自己的刀。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唱歌过。真的,我很快乐。快乐是什么?他们问,我说,快乐是一杯有毒的酒。
  啊刀,两年空空,有刀在握,带着你的刀你就返回家园。返回家园。我反复地唱,唱了很久了,而我在月圆之夜把它唱完了。他们叫好刀,好刀,我大笑起来,又喝了许多的酒。
  他们出去看月亮。红枣在我旁边坐着,红枣只会弹琴,不会造句,从来说话都只说两个字。红枣很瘦很高,下巴尖尖的。
  我说你为什么不出去呢?他不说话。
  我站起来,和他看月亮去了。
  他站在月光下面,头发挽起来,象一个女孩子。他远远地跟着我。我停下来,向他微笑。他也笑了,亮出了白色的牙。我指着一家还亮着灯的店,说那是不是卖酒的。他说不是,那是卖馍馍的。
  小龙跳过来吓我,小龙长长的头发。我大叫着躲到红枣后面大笑起来。
  我很快乐。月亮被一点一点地吃掉了。我披着小龙的夹克。小龙读了一首长长的诗,很美的,关于鱼,鱼游到对岸,美丽的女子在月光下跳舞,长发拍打着背。一切都美丽而有意昧。小龙声音低沉,充满了诱惑,小龙说,你写的歌很好,我想做你的制作人了。
  小龙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很大气很豪爽的。小龙弹琴时象疯子,充满了力量和震撼。
  天底下有几个女孩子去爱小龙?
  红枣一直不看我,我很生气,很生他的气。他偷偷看了我一眼我又忍不住笑起来。我喜欢对他笑。我说你多大了?23?25?27?你27了!他说你怎么知道一定有人告诉你。我柔声说是我猜的。那时我和他很近,他的手几乎可以碰到我。我一次一次地对他微笑,在月光下,毫无顾忌的,我喜欢这样。大家看不到时,他一个人可以看到我笑。即使在很多人中,我依然可以找到他,找到他的微笑。他的眼睛那么大,象一个小孩很善良很善良真的就是很善良的样子呵。
  有一次红枣病了,他侧身冲里俯在床上。我进来时他使翻身过来。我没看他的眼睛,却看见他的脸更加尖了。我大声和其他人说话,想到红枣永远不肯和我说话,心就疼起来。
  我再也不要去看他了。


◆贞洁

  贞洁是爱人眼里的一种光芒,小蝶说。
  我在夜深人静时再度想起小蝶。我想起小蝶时身上来了红,很沉重也很温热,我沉沉地坐在屋里感到无比地安全和欣慰,作为一个女人我为这种沉重的下坐感到自豪。我想起小蝶有一次突然地两个月没来例假,这显然很不正常,她十分恐惧地保持着缄默。她不知所措起来,暗地里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到自己是这样地孤独和害怕。但有一天她突然来了例假,她很不相信地检视着那一点血迹慢慢地笑起来,笑声很天真也很清脆。她飞跑去找到了他,说我来了。停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这几天我连哭都不敢。说完她便轻轻地倒在他身上任凭他接着她。她听到他远远的叹息。她不能相信他不愿把他当成一个同谋犯但她的确累极了。她希望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他永远不要放手。
  “今天我背了一个单词”,有一次小蝶说:“Chaste
  ‘贞洁’的意思。
  小蝶轻佻地笑起来。
  “你不知道‘贞洁’是什么意思”。他说。
  他们并排走着。我怎么会不知道,小蝶说。
  他觉得她很远,她也是。可他终于把她拉了过来。小蝶很顺从。为什么呢?他有这个权力,他有权支配他。她的单薄的思想和单薄的身体。他用得理智而有节制。小蝶却常常痛苦地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欲望的气味。这种气味太浓烈了,以致于她不能不在长久地冲洗过自己的身体之后才能去找他。
  应该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小蝶说。
  是的,一间小小的屋子。没有窗户、没有光,甚至没有希望。只有他们两个,赤裸着身子,并肩而卧,不需要光,也不需要希望。是的,一间小小的屋子就可以把他们和其他人远远地隔开,没有什么可以使他们分离了。黑暗只是他们的黑暗,绝望也只是他们的绝望,谁也不能逃出这绝望的黑暗。
  而他终于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屋子,这一个符号把她的他夺了过去,使她和他永远地分开了。小蝶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无比地嫌恶和羞耻。她无比憎恨自己那一张小女孩式虚伪的脸。她第一次盼望着迅速成长为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意味着温柔、独立、坚强和宽容。她允许他们住在一起,却不能允许他去爱另一个女人。她是他的女人,柔顺和贞洁的,他的唯一的女人。


◆离开

  我把小蝶的故事讲给Z听。我讲得不连贯,断断续续,怎么也不能完整起来,诚然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的人,我总是无法提供具体和完整的情节,所有的只是零碎的片断,Z听完了毫无表示。显然这个故事未能打动任何人,Z也没有被打动。
  我徒劳地抱着自己的肩,把头埋下去,埋在黑暗里。我不能抱怨Z,他耐心地听了。他在一天的劳碌奔波之后还要给一个有太多古怪情绪的小女人带回一包糖炒栗子并默默地聆听她絮絮叨叨的话。我让自己呆在黑暗里。Z把手伸了过来。我沉默了一下,说不要。
  早晨阳光灿烂。我把手放在Z的手里。Z说你的手很好是弹琴的手,我把手慢慢地抽出来,背对着他骑上车子走了。阳光打在我身上,我没有回头。迎面有许多高大好看的男孩子,健康、俊朗、充满朝气和自信。那些我曾经爱过的男孩子们,但我再也不能够去爱他们了。我想我必须离开Z,我不能呆在一个人身旁太久。我可以忍耐他的贫穷却不能忍耐他的日复一日无休止的劳碌。我安慰自己说,我离开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的,就象我进入他的视野一样毫无影响。他善良他照旧善良,他贫穷他照旧贫穷,他劳碌他照旧劳碌,这一切都不会因为我有什么改变。我是无足轻重的,正如Z对我亦是无足重轻的,他可以象一个英文字母般“Z”一样排在最末的位置上。我们只是这个冷漠的城市里面挤来挤去的人群中的一个。我们只能相碰却不能相爱。在这个城市里我们永远不可能爱与被爱。
  阳光渐渐地变得刺眼起来,我感到自己和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一样,是的,一模一样,冷酷、自私和虚伪。


◆伤害

  有一天我在路口赫然看见了覃。
  覃骑着车子飞快地掠过。覃没有看见我也许他是故意的。他没看见我穿着薄薄的蓝色格子站在路旁,如痴如醉地看着他飞快地掠过并且消失。
  我在屋里开始不停地呕吐,吐出一堆清水。我卷在床上,缩得小小的,企图缩入子宫,缩进无穷无尽的黑暗。我有种被强暴的感觉,我只能不停地哀求上天不要再一次伤害我。我这才明白覃的死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我在潜意识里希望他死去。然后我制造了一个结局来让自己相信,并以为所有的人都知道覃已经死去,我于是心安理得地活下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写小蝶,Z和红枣一系列的人物,从中我肆元忌惮地伤害覃,在这无休止的伤害中获得快感。每年我都要写一篇名为蝴蝶的小说,详细记载那些女孩子如何一个一个地死去,如何一个一个地变成蝴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覃必须死去。
  覃的强大力量在于他总是对的。他代表的是一个充满理智和秩序的世界。他用他的温柔和怜悯强迫我交出了自由和自尊。覃会握着我的手,坚定而清晰地说,相信我,我会使你快乐。我不相信他,又不能不假装去相信他,而且深信不疑。他是一个小孩,而小孩是不说谎的。覃永远不知道这句话和他后来的放弃给我造成怎样的伤害。覃在放弃之前并不知道他要放弃,他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覃在单位实习时用他菲薄的工资给我买巧克力。我剥开巧克力银色的锡纸后突然问:你知道我爱谁了?他说,谁?我微笑着说,不告诉你。而他突然明白了,猛地抓住我的衣襟,把巧克力拼命地往我嘴里塞。我挣扎着,呜咽着不能出声。然后他开始重重地捆我的脸。在月夜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五下,每一下我都没能避开。然后他从我嘴里取出那块巧克力,扬手扔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我找到了那块巧克力,它已经沾满了泥土。我含着泪,把巧克力全部咽了下去。
  覃说得对,我是一个下贱的女人。我的下贱在于我屈辱地默认了覃对我行使的一切权利,他有权支配我,甚至有权践踏我。但我的灵魂始终站得远远的,悲伤地看着他。
  我想覃是这个世上唯一爱我的人。我猜想他一定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夏天爱上我的。那时候我应该处于我一生最美丽和最单纯的时期,那时候我仍然在南方,仍然在温暖润湿的年月中做一个简单的女孩子。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倚在窗前听到有人正慢慢地向我走来。我转过身时看见一覃。我惊讶、窘迫、害羞地看着他穿过黑黑的长廊,那样自信、从容地向我走来。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脸逐渐地明朗和清晰。那一个夏日午后的开始充满了美和浪漫,和所有的小女生的心情故事一样,千篇一律,落于俗套。
  后来我们一起来到了北方的同一所大学里念书。桃花开时我和覃无意中闯进了园子。山坡上开满了桃花,那么多那么多的桃花啊,足以淹没我,淹没我的唇、我的眼和我的眉,淹没我所有灿烂的梦想。我在桃花下大声地唱歌,感到自己和那些女孩儿一般的桃花一样,无法逃避开放。这时山坡下走过一个披着长长头发的人。他衣衫槛楼,头发篷乱,抱着一把大大的吉它。他抬头冲我微笑,我使挥了一下手中的桃花。
  覃忽然转身问,你在干什么。
  我微笑着说,没什么。
  啊,覃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我,是我一开始就彻底背叛了企图用一生爱我的人。


◆结局

  蓝天。还有阳光。
  小蝶从高处慢慢地坠落,白色的衣服飘呀飘起来,就这样,飘起来。
  小蝶渴望象蝴蝶一样,象那些美丽而虚伪的生物一样飘落。她想那是快乐的,快乐是一种下坠的感觉,那种从高处坠落还未及地之前那一段可以自由挥撒的时间。小蝶和众人一起,淡漠地观赏着早己存在却只能在瞬间发生的死亡。
  一座高楼前。小蝶躺在地上,流了很多的血,染红了白衣。她长发遮住了脸,仿佛倦了,再也飞不起来,再也不愿看见阳光。
  人群惊叫着围了上去。
  人群之外,一个女孩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我们看见她的怯寒的背影,她在人群之外茫然地看着人群。
  女孩回头笑了。
  她赫然就是小蝶。


(1997,秋天)■〔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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