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编辑:王青松

··
高 峰 体 验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女孩打来电话的时候,正好是周五的下午4点钟。事后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打来电话的时间正好合适,我一定不会和她聊下去。那么下面的一切,就都没有可能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无所事事,一边在笔记本里放巴赫的戈尔德堡变奏曲。其原因除去当时我正好看过古尔德传,正在对巴赫感兴趣之外,还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盖住同事正在听的艾尔顿·约翰。这是他每天的常规活动,先是周华健,然后便是艾尔顿·约翰之类的抒情小曲,最后铁定来一段理查德·克莱德曼……这种组合在外人,尤其是我听来,委实怪异。而且,何苦听什么克莱德曼呢?
  然而,我现在发现,关于艺术,真是各人有各人的一本帐。比如,此人也对我的爱好百思不得其解,说我整天听的小提琴无异于杀鸡杀鸭。对于戈尔德堡,你猜他如何评论,他听了一会儿,翻了翻白眼说,有点象酒店大堂音乐的感觉,好是好,就是太快了,没有克莱德曼浪漫。一听此言,我立刻为之绝倒。
  4点整,电话响了,我伸手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一阵沙沙声,我以为是线路不好,“喂喂”了两声,对方仍旧没有回音。我正想搁下电话,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您好……”她说了两个字之后,便停了下来。我等了10秒钟之后,又“喂”了几声,几乎以为线路已经断掉了。
  “想跟您聊一下,可以么?”那个女孩子在电话另一头小声说。
  我愕然:“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有关于心情方面的。”
  我更加莫名其妙,简直不知如何作答。我们这里是一个专业报纸的编辑部,虽然每天也要接到不少电话,但是基本上还都有逻辑可循。对方要么询问报纸如何订阅,要么发表对某篇文章的看法(当然看法比较千奇百怪),要么就是打听某种我们刊登的产品……更多的是公关公司打来电话,催我们发稿。但是此等一上来就要谈心情的电话,我倒还是平生头一回接到。
  “喂,喂,您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报上报社的名字和我的分机号。
  “不,没有。”对方小声说,听上去,她离话筒很远:“我并没有想打扰您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偶然拨了这个号码,和这个分机号……因为它和我大学的学号一样……我就是想找个什么人聊一聊……打扰您了吗?”
  我愈发感到匪夷所思:“要是您想谈感情方面的事,或许您打到北京青年报的安顿那里去更为合适吧?我们怎么说也是专业媒体,不合适听您的这些话。又没有办法发表。”
  那个女孩子似乎有点着急,声音大了一些:“不不不,我并不是要发表我的想法,我还没有那么无聊……只是,我忽然想和一个人谈谈,如果您很忙,那就算了……”
  我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周五下午,报社几乎是处于真空状态,根本没有什么人。我刚刚交了一篇大稿子,正觉得轻松,什么也不想干,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悠闲让我得以有耐心和时间继续这场奇怪的谈话。不过,也可能是我听出来了,电话中的那个女孩子的确在被什么困扰。她的焦虑和犹豫简直是弥漫在电话线的那一头,只要侧耳倾听便能够感觉得到。
  “好吧,”我小心地回答:“我可以聊一会儿,但是可能时间不长,因为我马上要出去采访。”
  对方又沉默了半晌,空气犹如冻结了一样,我甚至可以听见她喘息的声音,不禁都有点同情她了。这种情况,我在采访中也见过,别管平时如何潇洒健谈,有的人一见到麦克风和采访机,铁定瞠目结舌,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出于职业习惯,我不由自主地想找点话帮她摆脱困窘,于是我问她:“你心情不好吗?”
  “不是不好,而是觉得不幸福。”女孩子小声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要结婚了。”
  我哑然失笑,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婚前紧张症吧,听声音,她非常年轻,大概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你不愿意结婚吗?你和男朋友发生矛盾了?”
  “问题不在这里,”女孩子说:“问题在于,我忽然发现,结婚没有意义……你结婚了吗?”
  “结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有点尴尬:“大概是想属于一个人吧,或者,爱一个人,就希望和他结婚。”
  “我想,你大概是把事情搞混了吧?”女孩子说,她的声音忽然有了某种活力,窘迫消失了:“属于一个人和结婚没有关系,至于爱,啊,爱是会消失的,无论你结不结婚,爱都会逐渐死掉的。”
  我耸耸肩:“或许,你已经不爱你的男友了吗?”
  “像一开始那样的爱,已经不可能了。”她说:“我发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
  从眼角里,我瞥见一个要闻部的同事在冲我做手势,他手里拿着我刚刚交给他的一卷胶卷,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啊……我现在有点事情,”我客气地说:“你能稍后再打过来吗?”
  “你有过高峰体验吗?”对方置若罔闻,问我。
  我有点心烦,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和一个陌生的,有些神经质的女孩子在电话里大谈爱和结婚,现在,连高峰体验都出来了。她大概发现我有些不耐烦了,轻轻叹了口气:“对不起,不打扰你了。”
  我松了一口气,连忙挂上了电话。


  之后的几天,我都非常空闲,正好,丈夫也刚刚出差回来。我们两个就一起回了一次他的父母家,在路上,我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物,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来。于是,我把事情源源本本讲给丈夫听。他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本来,我以为这等事情任何人听了都会诧异呢,尤其是丈夫,他这一生中,接触的无非是项目和系统,对于人所知甚少。结果,我发现,惊讶的反而是我。
  “什么痛苦不痛苦,”丈夫一边开车,一边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人统统是太空闲了,如果她们像我一样天天只睡4个小时,大概就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我没有回答,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起那个女孩子来,她的言语或许是老生常谈,但是她的声音里有点什么让我感到熟悉的东西,仿佛在哪里听见过,到底是什么呢?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采访回来。刚刚落座,电话响了,我伸手接过,话筒中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默。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高兴。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和我联系了。就在听见她声音的一刹那,我发现自己还挺关心她到底怎么样了。
  “你好吗?”她问。
  “应该我来问,你好吗?”我回答:“你的电话打来的还真巧。刚好我在。”
  “呵,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会在。”她不像上回那么拘束和沮丧了,声音轻快地说:“就是想谢谢你,当时肯花时间听我说话。”
  我有点惭愧,其实那时侯我光想着如何摆脱她来着,还真没有怎么认真地听过她说话:“怎么样?和男朋友和好了?”
  “和好?我们没有吵架呀。”对方的声音里透出惊愕。
  我忙不迭承认,大概是我听错了。
  “没有吵架,我们今天还刚刚去看正在装修的房子了呢,预备春节结婚的。”她说:“热恋了一阵子,后来就要结婚了。上次,我和他一起去看新房,商量装修的事情来着。”
  我有些糊涂了:“那上回你为什么那么沮丧呢?”
  “事情就出在那套房子上,”女孩子说:“我和他还有设计师到了那套房子里,我们这么年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按理来说是非常理想的事情。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非常赞成我们的婚事,一切都,怎么说呢,完美无缺。他当时刚刚出差回来,我热恋他,想要嫁给他。那套房子是三室一厅,我高兴地在里面跑来跑去,想着这里要装修成书房,这里放音响,那里放电视什么的……然后,突然……”
  “怎样?”
  “我感到自己的高峰体验过去了。就在那间屋子里,他就和设计师在隔壁的房间中大声商量如何如何布置,我发现,自己的感情突然褪色了。或者说,我不再那么热烈地爱着他了。”
  我莞尔:“有点太玄了吧。”
  “或者是太玄了,但是在当时,我却觉得这是非常可怕的一种感觉……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像变大了许多倍,周围的一切,尤其是声响,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灰尘的味道刺鼻得几乎有点险恶了……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可怕吗?我不再那样狂热地爱这个人了……然后,我就发现,接下来的事实是我要嫁给他,和他共度一生,而这一切就是我刚才还在拼命追求的。开始,我的男朋友还不是很愿意这么早就结婚呢。”
  “你如果不再爱他,就不要嫁给他呀。”
  女孩子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可是,谁会相信我呢?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包括我自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如此不快乐,就很说明问题。”我说完之后,忽然有点后悔,我这是撺掇她干什么呢?于是又加了一句:“要不,你和你的父母谈谈?”
  “不,没有用,我知道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似乎怕我没有听懂,又加了一句:“其实,我想赶快结婚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想离开父母,过得自由一点。”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丈夫就会让你自由呢?”
  她忽然笑了:“他不了解我,这一点我绝对可以肯定。他不会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这就是我现在还在准备嫁给他的真正原因。我觉得,他会好好照顾我的,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


  一整天,我都被这个电话搅得有点心神不宁。除去她所说的这一切,这个电话中,还有些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是什么呢?我有点近乎绝望地苦思冥想。不行,脑子像短路了一样,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就像在哪里遇见了一个熟人,他的名字就在嘴边跳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高峰体验,”那个女孩子说:“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那是一种简直绝妙的感觉,无论是不是做爱,觉得就像要融化在他怀里似的。”
  “后来这种感觉就没有了吗?”
  “是啊,每次都是这样,我老是感觉向上,向上,再向上,就像要死去一样,到达了高峰……”她不出声半晌,可能在回忆这种奇妙的感觉:“然后,我就感到绝望,因为它将一去不复返,我知道的,从无例外。”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正的沮丧和悲哀。


  “高峰体验”,我念叨着这个词语。
  丈夫问我:“你一个人嘟囔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我们正要去参加他组织的一个朋友的聚会。这是丈夫回北京要做的例行公事,他一年中不少时间要在外地做项目,因此回到家中,势必要积极参加各种聚会。我倒是更加喜欢在家里静静呆着,可是他不愿意,似乎是要弥补自己不在时错过的各种玩乐似的。我有时候也纳闷,他到底认为自己错过什么了呢?他不在的时候,我们多半是天天两点一线地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反而是他在,大家才抽空一聚。这样的聚会多半也就是大吃一通,狂聊不已,然后做鸟兽散,何苦非要搞呢。
  丈夫问我念叨什么的时候,我们正站在通往京城俱乐部顶层的电梯里。天下我最害怕的东西莫过于电梯,尤其以这部为甚。它无声无息,冲劲十足,每次都让人有失重的感觉,糟糕的不在这里,糟糕的在于它后力不接,到了40层左右,就呈疲软之态,在空中晃晃悠悠,表面上仍旧一副乐观向上的样子,任何仪表都不闪不亮,表示一切正常,我老是觉得这种品质就叫虚伪。
  “你知道何谓高峰体验吗?”我脱口而出。
  丈夫听了,微微一怔。随后他露出微笑,伸出手来,轻轻抚摩我的肩膀。我穿的是一件大领口的连衣裙,他的手别有深意的从我裸露的肩上滑落,停留在我的腰间。我明白他会错了意,也不禁莞尔:“我说的不是那个。”
  他有点调皮地问我:“那你说的是哪个?”
  我有些惘然,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失去了高峰体验,实际上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那个女孩子轻声诉说:“但是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像平时一样约会,做爱,吃饭,说说笑笑,但是不知不觉地,我们越来越忙着做自己的事情,彼此之间更加像是一对室友。或许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神经过敏,但是,我相信,任何爱情都会有这一天……我唯一的希望是,因为我和他的种类不同,他根本不要有所谓的高峰体验。”
  “你认为他有吗?”
  “他的感觉似乎没有我这么灵敏……我不知道。他想的少,想的完全和我不一样。”
  我们都沉默了。

  在这个聚会上,我遇到了自己的一个多年老友,此人自从离婚以后,已经有几年不在北京的圈子里露面了。开始还有人谈论他,说他去了新疆和西藏,后来,真正记得他的人变得少而又少。我估计自己是少数几个还和他保持联系的人之一。但是这种联系也全凭他兴之所至,他有时候会给我发一些他拍的照片,这些照片摄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有些地名,我闻所未闻。
  他似乎有几天没有刮胡子了,穿着一条磨破了的棉布裤子,一双登山靴,在我看来美妙无比,但是与周围的环境殊不相称。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好奇地问。因为我知道,这里穿牛仔裤和这等衣着是万万进不来的。
  “是啊,他们让我换裤子来着。”他挠挠头,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开溜了……混进来的呗。”随后,他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这个地方也殊不相称,眼角的皱纹随之跳动,圆满得像一朵花似的。我也忍不住笑了:“你这一阵子在哪里鬼混呢?”
  “在西藏。”他简短地说:“你呢?”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还在那么粗俗地幸福着吗?”
  我耸耸肩,照例放过了他对我的攻击。
  我们老是一见面就互相攻歼,此人对我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总是撺掇我和他一起去什么地方拍照。顺便说一下,除去是一个真正的程序天才之外,他还是一个业余摄影师。我说业余,是因为他有一种怪癖,认为任何事被正规化了,就是走向恶俗的第一步。
  所以,他的生活永远是半年编程,挣了些钱之后,就出去游逛到钱用光花光。他拍过不少业余爱好者水平的东西,却也拍过一些真正美好的照片,我说的是“真正”。姑且不论技巧,那是一种一看之下,就感到有一颗小石子“啪嗒”一下,打中你的心房的东西。人的心千沟万壑,要想打个正着,谈何容易,但是有的时候,他做起这件事情却轻而易举,如有神助。相比之下,大多数职业摄影师的照片只能算商业作品和“明信片”似的创作。


  “我哪里有你那么潇洒,又没有什么艺术细胞。”
  “胡说八道,你起码有感受力。”他做生气状:“你在你师父面前装什么蒜?”
  我又笑了。此人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就认识我,教了我颇长一段时间摄影,之后就以我的师父自居。我当时把父亲的一套很早的CANON AE-1相机翻了出来,非常起劲地跟着他跑了几个临近的城市。姑且不论我拍的如何,反正他认为,我们两个比较投缘。后来因为恋爱、结婚、工作,我渐渐也就把这种东西搁到一边去了。他则像受了妖女歌声诱惑,越走越远。我甚至怀疑,他后来的妻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四处乱跑而和他离了婚。
  “你去西藏,有什么感受吗?”我问。
  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半晌,只说了一句:“非常好……你为什么不看我的照片呢?我回去发给你。”我立刻明白,大概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和这次经验确实弥足珍贵。要知道,从那里回来的人中,对西藏的神秘滔滔不绝的可大有人在,而他似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的感受,这让我立刻对他的照片,乃至他近几年的生活产生了好感和好奇。
  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他近乎迷惘地注视着在大厅中轻声细语,衣香鬓影的人们,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了这里。
  忽然,我冲动地问他:“你怎么样,找到了吗?”
  “什么?”
  “就是……高峰体验……”这个字眼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嘴里吐出,在这个环境里,不啻有些滑稽。
  此人忽然一愣,然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窥看我,仿佛我离他很远:“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追求的东西,你……有过所谓的高峰体验吗?”
  他继续用那样的表情看我,我几乎以为他要用手比划一个取景框,好把我框在里面。的确,我以前和他聊天,总是劝他过正常的生活,让他不胜其烦。但是,我只提了一句“高峰体验”,他也不必就如此惊讶啊。我忽然感到,自己正踏入某个奇怪的磁场,一个我的世界之外的未知地区。
  “怎么了?”
  “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未对我说过真正有自我意识的话,虽然你多少还算有一些感受力。”他回答:“但是你现在居然在跟我提到高峰体验。我怀疑……你是不是开始感到不幸福了?”
  我愕然。


  高峰体验,高峰体验,何谓高峰体验?
  自从这个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被彻底扰乱了。
  到底何谓高峰体验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什么东西以外。有一些东西,是那个女孩子,是我的摄影师朋友,是这些人所独享的,仿佛一个神秘的小世界里的会员,他们彼此的身上都有着特殊的认记,凭借这个,他们可以找到,并且理解对方。而这个认记在我这里,变成了一个词:“高峰体验”。
  要是我问丈夫,或者把我的焦虑告诉他,他铁定回答:“什么高峰体验,对于我,每天睡8个小时就是高峰体验。”或者“你何苦要搞清楚什么是高峰体验呢?”
  我也不是没有拿这个问题问过我的同事们,按理来说,记者和编辑是比较见多识广的了,可是基本上大家都认为我的这个问题毫无道理可言,纯属庸人自扰。更有甚者,那位理查德·克莱德曼对我说:“我要是有钱去日本,我就有高峰体验了。”他说这话自有他的道理,因为当时他的女友正在日本念书,他的首要问题是要付清每月的国际长途话费。
  但是我丝毫没有得到安慰。恰恰相反,我愈发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角落我还闻所未闻,就永远被排除在外了。这怎么可能呢?我问自己,我们两夫妻居然无一例外地被挡在了这个世界之外,莫非是我们出了什么问题不成?而它肯定是存在着的,因为有人到达了那里,可是,我却对它一无所知。
  我的信心被极大地动摇了。
  我开始盼望那个女孩子的电话,说来也奇怪,每当我想起她,她准给我电话,仿佛她完全清楚我的作息和时间表。我们隔三差五地通电话,在外人看来,委实不可思议。最怪异的是,我居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也没有问我。我们就这么抱着电话,窃窃私语,一谈就是许久。我的同事开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终于有了情人。
  终于,为什么是终于?


  “你抽烟吗?”
  “是的,抽‘寿百年’,一种英国牌子的薄荷女烟。”
  “一旦它没有了,在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你抽什么?”
  “没有了?”我愕然,这算什么问题。
  “没有我就不抽了嘛,其他的烟都不对我的胃口。我想,多半不会发生你说的情况吧?这种烟几乎在半个北京城里都有的卖。”
  “那样依赖一样东西是不好的,”她说:“想想一旦断烟的感觉吧。”
  “高峰体验,失去了它,就像断烟一样难受吗?”
  “不,不是的。”她说:“断烟是一种被束缚的感觉,是你想要什么而得不到,而你还可能再次得到。但是,高峰体验仿佛失血过多,是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感到恐惧和无奈。像是从高处掉下来一样,而且,你知道所有的东西都会是这样的,无一例外。这点才是最要命的。”
  “那么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这根本和个人的好恶无关,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倒情愿一辈子没有这种感觉……你知道吗?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这一生永远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了。”
  “一生……一生可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啊。”
  我们两个都沉默下来,她大概是在思考自己的命运,我想。
  而我,我继续在冥思苦想这种感觉到底为何物。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我发现,“寿百年”确实脱销了。
  我转遍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烟摊……包括那些把我当成老主顾的烟贩子,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绿色的“寿百年”没有了,只有红色的……或者是我们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之类的话。
  事实是,“寿百年”真的脱销了。
  我站在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路边,时值日暮,我茫然四顾:这就是那个女孩所说的被束缚的感觉吧?我忽然发现,在我和她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奇怪的联系,她的确在通过什么影响我的生活。
  然而,这不是一种危险和阴暗的感觉,这种关系里,并没有使我不安的东西存在。我对于敌意和危险是非常敏感的,就像动物一样。
  但是我确实感到,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向我靠近。
  会是什么呢?


  那个周五的下午,我们的上司忽然挥舞着一份电话缴费单冲到编辑部来。此人是一个典型的噪狂型精神分裂症患者,对于任何事情都怀有疯狂的喜悦和攫取的热望,精力充沛,嗓门奇大,手势极多,而情绪变化得比月亮还快。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完全符合成功者的形象。他大声嚷嚷说编辑部这月有人给一个号码打了3个多小时的电话,简直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定不是公务电话,并且威胁说“一定要查出来。”
  对于此类言语,几个月前我们倒还会听一听,拿他当回事,现在则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我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因为我和那个女孩子曾经通过一次电话,她说从她那边打不方便,于是给了我一个手机号。那是一个130打头的号码,好象还是外地的号码,因为前面必须加“0”。我当时打了很长的时间,我的上司说的不会是这个电话吧?
  本来以为此人会像往常一样,说过就算了。可是第二天,我发现他在催促行政部的女孩子把交换机里的电话记录调出来。因为有点心虚,我借故走过去,看了看那张印有全体编辑电话记录的清单。
  清单上根本没有我的通话记录。
  没有?
  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就在那天的记录里,我没有找到这个电话号码。为了保险,我又拿出记录了号码的纸条对了一遍。
  还是没有。
  这说明了什么呢?
  我用手撑住额头,这一定说明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我再次拨了这个号码,等了片刻,话筒中传来了“对不起,没有这个电话号码”的声音。
  没有,没有记录,也没有号码……
  我瞪视自己面前的这张便签纸,再次感到,自己周围的世界正在逐渐发生无法控制和确知的变化。
  这一切都是有某种意义的,我确信。


  “你喜欢摄影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摄影?”我有点纳闷。
  “上次你告诉我的,说你曾经拍过照。”
  “呵,是。”我说:“只是现在太忙,没有时间干这个了。当时确实迷过一阵子的,也拍了不少的照片。”
  “为什么放弃?”
  “忙嘛。”我茫然地回答。心想,她为什么偏偏对摄影那么感兴趣呢?
  “好好想想,当时你为什么要放弃呢?”她的声音里突然透露出一丝兴奋和焦虑:“好好回忆一下,这对你很重要。”
  “重要?”
  “是的。”
  我活动了一下夹着电话的脖子,换了一只耳朵,停下手里正在做着的简报:“我当时的确喜欢摄影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特别讨厌被照相,说来也奇怪,我怎么也算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很得宠,也很有自信,可我只要一到镜头前,就紧张。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摄影。他说要给我照相,我坚决拒绝了。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和他互换了位置,拿起了他的相机,从镜头后面看他,发现他也很紧张……于是,我就喜欢上摄影了。”
  事情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当我从镜头后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时,我感到了自己的强大。相机成了我的武器,让我有安全感。我还记得当时我第一次从长焦镜头后观察人物的感觉,那是一种捕获了猎物的快感。我记得当时在一个城市里,我把一个80-200MM的镜头调好了焦距,快门设到了1秒,然后支上了三脚架,和相机一起呆在了一个隐蔽的高处,一座小楼的窗户后面。通过那个镜头,我捕捉每一个在我的视野中停留的人。姑且不论我当时这样干的效果和动机如何,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我的确感到了幸福的战栗……
  那么到底是什么使我不再拍照了呢?我现在不由得也问自己。
  “是忙吧?当时我刚刚遇到我的丈夫,天天约会。不久,我们有了肉体关系,他是我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情人,这样一来,我们天天腻在一起,就更不可能有时间拍照了……”我遗憾地说:“更何况接着又结婚,你知道装修有多忙……我觉得,我对于摄影的渴望也不那么迫切了。”
  “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曾经说过,你觉得摄影对于你来说,太危险了。”
  “我这么说过吗?”我惊讶地问。
  太危险了,这不像我说过的话。当时,我记得我跟着我的“师父”,在松动的悬崖上爬上爬下,还颇为得意呢。
  “或许吧,”我说:“我忘记了,事隔3、4年了,我记性不大好。”
  她叹了口气:“算了,看来,你的确还不明白。”
  这个女孩子接着告诉我,有人送了她一件礼物,是一条银制项链,坠子是一块长方型的石榴石,红得有点阴沉,非常好看,坠子周围镶嵌着花纹,显得非常古朴:“像西藏的饰品。”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这条项链。
  我觉得在这方面,她多少还有点孩子气。


  我站在地铁站出口张望。
  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地铁的出口,人潮汹涌,都是向外走的,我却要往里去。我刚刚送完丈夫去车站,大概是有一点走神,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人流中。人们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把我撞得有点踉跄。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一个人冷不丁地对我说。
  我吃了一惊,看到我的摄影师朋友站在我的面前。他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显然是又要动身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
  “送丈夫去火车站。”
  “他?坐火车?”他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
  “买不到飞机票了,从权嘛。”我说。丈夫临走时的确为火车的事情大发牢骚来着:“你呢?你去哪里?”
  “还不知道,想先去虎跳峡,或许,再看看丽江。”
  “去……寻找高峰体验?”我试探着问。
  “是。”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仿佛我早就清楚这一切。
  这种表情鼓励了我,我觉得,自己多少可以信任他。
  于是,我问他:“究竟何谓高峰体验呢?”
  他看了看我,面无表情,目光超过了我的头顶,仿佛落到了我身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们就这样站在地铁站的楼梯上,人流忽然就象渗进沙子里的水,消失了,列车已经离站,只剩下我们两个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铁里静悄悄的,简直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
  半晌,他问我:“当初,我让你和我一起去西藏,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大吃一惊:“有这种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一个半觉得有趣,半带怜悯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上,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了:“看来,你还是不明白。”
  “我当时说什么了吗?”
  “你说,太危险了……”
  列车又进站了,人流和嘈杂声淹没了我们,我抓住他的衣袖,想拉他站到一边去。他指了指手表,冲我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要迟到了。”看他的口型,他是在对我这么嚷嚷。
  我迷惘地放开了他的袖口。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穿过人流,费力地走回我的面前。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语焉不详地说了几句什么,掉头而去,重新消失在人群中。
  我看了看他给我的东西,这是一条银制的项链,坠子是一块长方形的红色石头,红的有点阴沉,坠子周围镶嵌着质朴的花纹,完全是西藏的风格。
  等一等……
  “西藏风格”?
  我低头再次审视这条项链,长方形的石榴石,西藏风格……
  我听见我的世界发出了“咔哒”一声。
  我和什么东西连接上了。


  “我以后不能再给你电话了。”那个女孩子在电话那头说:“我马上要结婚了。我想彻底地和过去告别。”
  “等等,不要这样。”我抓住话筒,急切地说:“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啊。”
  “这无关紧要嘛,”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你帮不了我,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她的背景似乎非常闹腾,我听见在电话线那头的空间里,回荡着一股我熟悉的气氛。
  到底是什么呢?我绝望地想:“这种声音我在哪里听见过。”
  “那么你预备结婚以后怎么办呢?”我极力想找点什么话出来和她说,好拖延一下时间。因为我本能地感到,她背景里的声音对我至关重要。
  “努力忘记所有关于高峰体验的一切。”
  “你能够忘记吗?”
  她背景里的声音清晰一些了,是音乐,断断续续,发出巨大的回音。
  “试试看,你不是已经忘掉了吗?”
  “我忘记?……喂……喂……”她的声音消失了,这回,背景里的音乐声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听清楚了,是钢琴曲。
  是理查德·克莱德曼。
  理查德·克莱德曼?
  我抬起头。
  我听到我身后传来同样的乐声。我的身后,同样的旋律在办公室里回响……
  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抓住话筒,我的喉头哽咽着,试图说话。
  就在此时,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



[ 主 页| 作者索引 | 小说总目录]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