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灾多难的左手指背上烙着我苦难深重的生命历程中一些难以清除的痕迹,犹如风景点留在树上的累累刻痕。左手使用不如右手频繁,却承担了比右手更多的痛苦。如今痛苦已经淡忘,留下的是面对伤痕的自哀自怜自伤自悼自解自嘲乃至自我陶醉,它给人一种兵荒马乱哀鸿遍野绝处逢生的恐惧凄婉和惊喜之感。
最难以避免而导致我无名指变形的是冻疮,它使我的无名指关节如做过切除手术以后似的留下一个凹陷,破坏了它女子般纤秀的风姿而显得丑陋不堪,同时受害的是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它们的上半截现在像树枝分杈,怎么使劲也无法并拢了。所以我想起冬天就不寒而栗,对雪莱“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这富于远见的乐观预言毫无同感,冬天既然来了,遥远的春天如何温暖凛冽北风中如冰的身心呢?可惜我能够绕开某一处地方,却无法避开某一段时间,能够跳过小小的障碍,无力跃过长长的季节。
最可疑的是我的小指,细看之下有三处伤疤。指甲下有一处是Y形的,使此处看上去像地球仪上的高原地带,呈现复杂的地形变化;第二处斜斜躺在第二节上,第三处也在此节,从底部关节向另一方向延伸。它们潜伏已久,显然是被利器划破,受伤既轻,颜色又淡,我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娇弱无比不引人注目的小指上的。它使我想起我们生命中的许多不留痕迹无以追忆的种种尴尬、失望、困难、挫折和失败,无法回避,难于应付却又容易抹去常被忽略,这些其实构成了我们生命的大部,因为大悲大愁大痛苦大愤怒并不常见甚至可能终生不遇,充满我们生活的往往只是庸人之扰,鸡虫之争,疥癣之疾,无视则常碰壁,夸张则流之突梯,我们只好一边忍受一边遗忘。
在所有手指中,拇指最重要。它具有伟大、精彩、厉害等表示崇敬、赞美和钦佩的含义,拥有显赫的地位,连划拳也称“拇战”而不叫“食指战”“中指战”,可见它足堪独当一面,至少可以与其他四指分庭抗礼不相上下;它与其他四指单独或集体配合,分别能做出各种富于实用性和表现力的动作。那么,它的受伤应在意料之中,合乎“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原则,它身上诸多来历不明的伤痕深浅不同颜色各异,使它的历史显得多彩多姿、扑朔迷离,富于内涵却难以考证。
拇指内侧有一粒与生俱来细如沙子的黑痣,它静卧在那里与人无尤,不惹人注目,仿佛许多无用无益也无害的东西,总被人忽略了无害的善良本性而强调了无用与无益,虽然这两种属性深合老庄修身养性之道,但人们受儒风浸淫过久过深,已被当成了罪恶。因此我常觉得它虽无碍观瞻却失之多余。
我的拇指新近得到的一处伤痕,来自从沈家门到定海途中。由于我对车内恶浊的空气产生异议,一时忘了忠恕之道,动手打开了车窗,我的行动过于粗暴,而左手又不良于稳妥处理,因此在一阵麻痛这后,指甲根部皮下洇出了一块绿豆大的血斑。血斑凝固之后失去了鲜艳亮丽的颜色,渐渐扩大。慢慢的它升腾到指甲左上方,呈钝角三角形状,斜边遥对右下角。正看如帘幕半卷随风飘拂,令人想念人比黄花瘦的多情佳人,倒看则似树林森森、绮霞淡淡,地面灰白如雪,似有马车从天寒地冻西风萧瑟中辚辚而来,颇具前期印象派风格。这血迹离开指甲底边,越升越高,不舍昼夜。它的这种与“指甲”两字不相称的速度,让我想起“有力长头发,无力长指甲”的不祥俗谚,对这蒲柳之姿产生淡淡的忧患感,同时又觉得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生苦短犹白驹过隙,产生要秉烛夜游的紧迫感。不远的将来,这血迹就会从指甲缝里作粉末状洒向尘土,指甲将恢复其明净晴朗,我短暂生命中的一段历史也就随之消于无形,冰雪融尽,过客无痕,鸿爪何在?三岁的侄女孪生姊妹可怡可悦满怀同情地抚摸着它时,我非常想告诉她们,这既不是殷墟,也不是阿房宫,它不过是山中开落的野花,天上流过的轻云。
其实受创最巨的是我的食指。除了种种可疑的伤痕外,还有两处可畏可怖的伤痕。一处剖开了指甲,并延伸到第二指节下半部,形成一条长长的小路。指甲上崛起一列乌拉尔山脉,把指甲分成东欧平原和西西伯利亚平原。小时候喜欢用柴刀削木棍,制造刀剑枪戟各种器械,母亲并不欣赏我的尚武精神,将柴刀藏来藏去,但每次都被我找到。终于有一次一刀砍中手指,顿时血流如注。疼痛的感觉,现在已想不起来了,那时小学课本中有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语重心长地告诫说,“你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啊!”如今伤疤如故痛已忘尽,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吓得手足无措和二姐牵着我的手无比焦急地从门后收集落满灰尘的黑乎乎的蛛网裹伤止血镇痛的情形。那是一个阴天。这一刀破坏了细胞组织,使指甲分成两部分各自独立生长,用拇指摸伤处,如试刀锋。我除了吃饭和写字,“左右”的方位极易搞混,体育课和军训时的左转右转,平时上马路等琐事上,都要先用拇指试摸食指指甲,方才放心行动。它竟成了我的航标,这无论如何也是始料不及的。现在左右方位的辨别已不在话下,但积习一直未改。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在此示之于人,不觉赧颜。
一九九二年初夏,游桂林,绕道武汉返浙,在武汉买了一盒孝感产包装精美的牛皮糖。到家后,某日中午,打开盒子,发觉是赭红色方形的一块,其硬如铁,掰之不开、折之不断,只好动用菜刀。可菜刀虽利,却不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鱼肠湛卢,我左手持糖右手执刀,哧溜一声,有分教:血迹斑斑罗袖濡,男儿身手和谁睹?
菜刀滑过一边,切中食指,白生生露出一片,马上被血漫淹,想是削到骨头了。我告诉母亲伤了手了。母亲急命我搽上红花油。我说须得上医院。妹妹芳珍赶紧推了自行车将我送到乡医院,医生在这方寸之地给缝了五针,妹妹早转过身不敢看了。医生说,还好,差一点割断韧带了,这样手指就残了。医生又说,看样子该缝六针才保险。回家告禀母亲,只说缝了三针,隐瞒了两针,这是多年颠沛流离于外养成的习惯,秉承隐恶扬善古训,往往隐苦扬甜隐怨扬欢隐哀扬乐。但母亲还是大吃一惊吓得变了脸色。虽说十指连心,但从割伤到回家整个过程我都言笑晏晏顾盼自若,大有关公之风,自己也觉诧异。我想这与我数年来命途多舛,一夕数惊,心创既多,反日渐开朗达观有关。以后我谨遵医嘱,吃药打针,直至痊愈。这样,我食指上第二道可惊可怖的伤痕就留了下来,至今荧荧发亮。
这两道伤痕呈现“八”字形,而且使食指略呈驼背状,看上去像一只虾,使人产生很复杂的心情。
秋雨潇潇,坐在灯前对着窗口,检阅着有时发酸的指上伤痕,想念逝去的岁月如想念死去的情人,一部人生的历史就倦倦地展开了。秋雨洗不掉半生风尘,却浸胀了干枯已久的伤心;秋雨滋润不了嘶哑的歌喉,却泡松了日益坚强的意志,使我变得感情丰富缠绵如雨。雨天如夜,晴天如昼,晴朗是一种制造伤口的天气,而不是抚摸伤口的天气。晴朗的天气里,我们如将军般冲锋陷阵奋不顾身;雨天,我们如诗人般多愁善感怀古悼今。少年看伤疤,是一种荣耀和骄傲,它用狰狞从反面证明自己的力量和武勇;中年看伤疤,油然而生的是那种忍辱负重任重道远的压力,失败之痛和成功之难都历历在目;而老年,老年不看伤疤——创伤易诉,沧桑难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迟暮挽歌也将唱完之时,已没有伤痕,因为全身上下,累累皱纹,无非伤痕,饱受了岁月之鞭的抽打和命运之剑的挑划,这部人生的历史将萧索地合上了。而我左手的拇食两指,不过是这部容易散轶的历史中被偶然翻到的几页黄纸,经不起一阵轻风的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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