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编辑:沈方

·路 离·
我们究竟有没有过爱情

  一个女人刚刚睡醒,她伸了一个迷人的懒腰,坐了起来。她坐起姿势使得床单的皱褶发生了某些流动。她灵巧的右手把松软的枕头移到背后,接下去又使一本名为《时尚》的时装杂志出现在她的面前。不可思议的是,今天她对于花花绿绿式样新奇的衣服失去了往日的兴趣,她的眼睛茫然地搜索着,跟随纸页被翻动的清脆声响一层雾障无声无息地降临,笼罩在她不很清澈的瞳仁上。她不耐烦地把杂志扔在一边,去抓床头柜上的烟盒。翻开盒盖时,她迟疑了片刻,她回想起昨天晚上和那个富有的台湾老头分别的情景,一丝嘲讽的微笑顺着她嘴角的细小皱纹流露出来,在粉色的脸颊上消失。然后她用三根修长的手指从烟盒中夹出一根折断的香烟。她有早上在床上抽烟的习惯,昨天她特意留下了这根。折断的情况不算太糟,在靠近过滤嘴的地方。她从那道裂缝把烟一折为二,不带过滤嘴的那一半放在唇边。一口烟注入肺腑,对于这个女人,如同每天早上打开窗,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一样,女人惬意地闭上了双眼。她看见自己的玉体横陈在床上,凹陷和起伏无一不恰倒好处,透明的胸罩和内裤更使她的青春性感发挥得淋漓尽致。阳光如同无数金色的蒲公英洒落,来做她无限美貌的点缀。唯一不令她满意的是微微浮肿的眼皮和发黑的眼圈。但这没有关系,这只是个技术问题,稍微修补一下,一切都很完美。

  女人抽完了烟,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然后慵懒地站了起来。胸罩在她手指的细小动作下被剥离,然后内裤分别经由两条大腿和纤细的足踝褪出。随着手臂的轻快飞扬,黑色的内衣依次落在床上,依然保留着她平躺时的姿态。女人光着身体走入浴室,三寸高的红色高跟拖鞋打击马赛克,地面上呈现出许多不易察觉的凹痕。当两只高跟拖鞋寂寞地一前一后展示在浴缸边时,女人已经舒适地躺在浴缸里了。云团般的大朵泡沫体贴地偎依她的曲线,一条玉腿笔直地伸出水面,女人的手指在上面自我陶醉地抚摩着,指尖划过的地方露出粉色的皮肉。此时的她完全可以入镜,成为一部略带色情的电影中的一幕,需要的只是一个男人出现。所有的条件都具备了——一个美貌的裸体女人,不仅仅在洗澡,而是在等待什么,她的嘴唇湿润——女人想象着,向前撅起了厚厚的嘴唇,她想象自己是如何的光芒四射,进来的男人甚至被刺痛了眼睛,抬起手遮挡了一下。想到这儿,女人咯咯地笑了,水波纹被感染,向外漾出几个圈子。

  这个女人并不是那种女人,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倾听钥匙在锁眼里的轻微转动声,期望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徐徐启动的门后出现。她真正在等待的是一双窥视的眼睛。那双眼睛从对面高楼顶层重重叠叠的窗帘后面闪现,迸发出奇光异彩,穿过正对着浴缸的敞开的窗户,热烈地降落在她的身上,达三个月之久。凭借那目光降落的地点和深度,女人知道这是个年轻的男子,不知算不算男人。他的目光是夹杂着惊奇和温存的,也是游移的,和女人身边的男人不同。年轻男子的目光不具穿透力,蜻蜓点水,就如同黑夜中的烟头亮一下,一瞬间又黯淡下去。女人喜欢在白天裸着身子走来走去,在偷窥下她充满了表现欲,怡然自得。她想,如果有人请她拍三级片,价钱合适的话,她会欣然接受。在与每个男人欢娱的时刻,她都会猜测那台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摄像机安放在哪儿,以把自己美好疯狂的一面恰如其分地放入画面。

  今天,女人在浴室里大模大样地穿好衣服,然后想象自己走进另外一个摄影棚,那是她的卧室。她非常细心地化妆,在梳妆镜前千娇百媚。临出家门之前,她又装模做样地打了一个电话,做了许多夸张的手势。然后她坐电梯下楼,小区里堂而皇之地响起她高跟鞋的声响。一个上学年龄的年轻女孩与她交错而过,行注目礼似的打量着她。她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毫不引人注意地潜回了家。女人猫着腰,重新进入浴室。她在早已准备在窗户侧面的藤制摇椅中坐下,点起一支烟。

  女人还从来没见过眼睛的主人。她只是在想象一个年轻男子,有着健壮发达的肌肉和好奇的心。无论如何,他的眼神是澄澈的。还有他的害羞。他很少把窗帘拉开,当窗户敞开的时候,他肯定是出去了。偷窥的人总是害怕被窥视。当然,从女人的角度看,被窥视的人早晚有一天会燃起偷窥的欲望。她这样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男人的房间不大。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这是符合逻辑的。一切都很整洁和有条理,除了墙上,贴满了篮球明星和摇滚歌星的海报。

  在我们看到我们所认为的真相之前,好奇心总是得寸进尺,一步步地膨胀。女人在阅读过几个注重细节的探案小说以后,对于年轻男子房间里的细节产生了兴趣。当然所有细节都指向年轻男子,他本人是问题的关键。女人不需要上班,她有的是时间,去等待和发现。

  女人消耗时间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抽烟,翻阅杂志和上指甲油。此刻,她的左手靠近指甲的指缝之间夹着四团棉花,一种近似葡萄的绛紫色慢慢地爬上了她的手指。直到涂满了五个手指,女人才从较远的距离和整体上欣赏她的手指,啊,多么象五个大小不一引起生理不良反应的甲壳虫。女人厌恶地用气味强烈的洗甲水把甲壳虫擦掉。她已经试了兰色,绿色,粉红,她不能确定下面她将拿起哪种颜色的瓶子。

  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提醒着女人时间的流逝。过了一会儿,五只挥发着酒精味道的手指出现在窗户边的墙上,女人向窗外递上半只狭长妩媚的眼睛。水波纹似的流动反映在她褐色的瞳孔里。水波向两边迅速发散,然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她等待的来了,女人轻轻叫出声来,天哪。

  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男子站在拉向两边的窗帘中间。在楼下和女人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孩在他身边。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窗,微微向外探出身体。从她娇嗔的表情女人这样判断,她在说,嗨,你为什么不开窗,新鲜的空气是多么好。年轻男子的表情很警觉,他的目光探照灯似的不断在女人的浴室,卧室和客厅扫过,当他确认女人不在时,因为紧张聚集起来的纹路渐渐舒展。多么幼稚的孩子。女人心想。

  女孩从年轻男子身边离开了片刻,当她再次出现时,她的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她直视着年轻男子,把书递给他,低下头,说了声谢谢。年轻男子说,不用谢。你还需要什么书吗?女孩说,不用了。男子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好的领舞者,他使谈话即将出现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中断。女孩扬起失望的面孔,一种相互鼓励的气氛微妙地回旋在他们之间。男子说,我有很多好书。他走向书柜,女孩紧紧跟随着。年轻男子和女孩的眼神从每一本书背脊的名字上掠过,好象两只比翼双飞的鸟,最后他们栖息在同一本书上。女孩从年轻男子的手里接过书,封面被男子火热的手指灼烧,女孩的脸颊微微地红了。在女孩即将告辞的时候,里边的屋子响起了电话声,年轻男子说,你稍等一会儿。说完飞快地跑进里屋,顺手把门带上。门轴扭动的吱呀声响使女孩感到无边空虚。

  女孩站在屋子的中间,被年轻男子的写字台,书柜,床,篮球和烟灰缸环绕。她闭上眼时,一切都旋转如飞。她带着眩晕的感觉走到窗前。从光线昏暗的屋中央走到明亮的窗前,暴露的感觉战胜了晕眩,抓紧了她的注意力。她略微不安地把目光投向所有观察她的位置。于是,女人的浴室呈现在她眼前。那些体贴过或者即将体贴女人肌肤的东西:洗发水,浴巾,浴液,浴珠,浴盐,浴油使她勾勒出女人的形象——性感妩媚的。这不能不使她联想起自己的身体,更何况身后传来了年轻男子的呼吸声。

  爱情,女人回忆起这个久违的词。她攀缘着年代顺序的绳索向上攀缘:五六岁扎着朝天辫在街上飞跑和摔交,十来岁带着红领巾在队旗下庄严地宣誓,再大一点在商店里抚摸一串珍珠项链久久不肯离去,再后来……女人的记忆渐渐模糊了,再后来理所应当有一些和爱情相关的事情会发生,但哪一桩是和爱情有关联呢?越近切的事情就越想不清。她没有过爱情吗?女人又咯咯地笑了,这怎么可能,这么多的男人,他们不惜为她付出这么多的物质,这些物质上面难道不多多少少不附加着一些爱吗?尽管她可以肯定这点,但是她记不起具体的场景具体的对话了,她甚至记不起他们的脸。

  经过多年的奋斗,女人终于凭借自己的美丽,性感,对男人的手腕,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幢三室一厅的公寓的钥匙,可观的银行存款和每月固定而不菲的零花钱。当她的同龄人象小爬虫一样在家和单位奔波时,她,却可以悠闲地生活——躺在床上,浴缸里或者美容院里,享受挥霍时间的无比乐趣。尽管不可否认,她会老去,容颜的衰退会招致男人们厌恶的眼神,但是无论如何她也会在资本丧失以前找到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树。而现在她还不算太老,不需要考虑未来。未来很遥远,难道过去也很遥远吗?女人陷入沉思之中。

  几分钟以后,女人疾步走进卧室,寻找她的通讯录。通讯录换了一本又一本,上面的人名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她和过去的联系就显现在这些发黄的纸页上了。女人想,我要保留它们到纸张发脆,变成粉末。女人的搜索是逆流而行的。她绕过无数浅滩,终于搁浅在一个叫作何威的名字上。这个名字舒展了女人卷曲的神经,她回忆起上高中的时候和她发生关联的那个男孩。他考上了厦门大学,一年两次回来看她。她呢,不甘寂寞,认识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他们就这样分开了。在分手之前,他们之间有过艰难而模糊的对话,女人记得他们的谈话是意外中断的。当时他们坐在一个简陋的饭馆里,一起醉酒后的寻衅滋事事件使他们逃离了饭馆,在饭馆附近荒凉的大街上他们依然没有安全感,最后,他们对望了一眼,就各奔东西了。女人今天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她要把那场没有结束的对话继续下去。这有什么意义呢。女人没有想过。

  女人,她的名字叫于倩,拿起话筒,按了几个数字。传来电话接通的声音。于倩在瞬间产生了慌乱,这不是一个对男人应对自如的女人常有的状态。面对这个对她具有特殊意义的男人,她不知道应该表现她的娇媚还是俏皮还是高贵。都不是,她在心里把这些一一否定。她决心表现本色,让时间倒流。慌乱使她感到了与过去的藕断丝连,但她不能保证是否自己还能把本色找回来。一个显然不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给了她寻找过去线索的时间,那人问,你找谁?我找何威,于倩说。男人问,你是哪里?于倩回答,我是他老同学。于倩很满意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谁说他们不是老同学呢?何威的父亲放下电话,叫正在沙发上发呆无事可做的何威。

  于倩的手紧紧攥住话筒,屏息凝神,她很怕话筒突然间滑落或者溜走,好奇心代替不安跃然而出。她在饶有兴味地等待一个男孩穿过经年的尘土,从电话线那端向她走来,她想象何威的脚步声吻合她心脏跳动的声音。现在,她是一个女人,他,也该是个男人才对。何威的声音和语气果然老练了许多。当他听说对方是于倩时,表现得非常自持,好象他们只是一般的同学,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联系。他对于倩说,你好。怎么样?

  不错。于倩轻松地回答,在电话那头耸了耸肩。你呢?你怎么样?何威同样报之以轻快的语气,我也不错。短暂的空白出现在对话之间。何威搞不清于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倩带来的余震震落了何威头顶的一片灰尘,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何威决定不再以理相待。他礼貌地问,有什么事吗?于倩无所谓地说,我闲着没事,想请你吃饭。何威答应了,非常爽快。

  他们相约在闻名的川菜一条街上,于倩在麻婆餐厅的门口站了一分钟,何威就到了。他的出租车停在一辆电车的后面,电车门开时,里面的人蜂拥而出,何威穿过他们向于倩走来。对于彼此,他们都启动了两套目光和感觉系统,一种是现在时的,对于陌生的异性;一种是过去时的,初恋回忆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物。八年过去,他们从对方的变化中体会到自己的变化:何威高大魁梧了些,于倩凹凸有致了一些。他们的服饰都跟上了时代的要求,而且可以看得出,他们都过得不错。他们没有多说什么,非常熟稔地一同转身步入餐厅。这家餐厅很是陈旧,昏黄的灯光,油渍麻花的桌子,客人稀少,很象他们学生时代曾经去过的地方。何威猜测于倩今日请客的目的,她有话要说还是有求于他还是……于倩的莞尔一笑打断了何威的无数假设,他看到于倩露出一排编贝似的雪白牙齿,说这儿菜不错,又清净。

  他们坐下来,要了几样家常菜,然后聊天。内容涉及医药费涨价,全市出租汽车换车,名人做虚假广告,洋桥枪击事件……其实主要是何威在谈,于倩在听。于倩注意何威的每一句话,看有没有什么可以过渡到他们八年前晚上的谈话。机会并不好找。于倩记得何威过去是个多少有些腼腆的男孩,但坐在对面的男人滔滔不绝,对任何问题都有研究,对任何事情都在行,胸中有无数的趣闻逸事。于倩稍微有点失望。如果八年前何威是这样的男人,于倩十分欣赏。可今天她来这里只是怀旧。

  于倩凝视着何威,她发现何威的形象生动而模糊。这里原因有二:第一,他的嘴巴不停地张合,第二,他的眼神游移不定。何威的眼神在于倩的脸部每一个方位停留,有时还越过于倩的头顶落在后面某个具体或虚空的位置上。何威的眼睛再也不象以前炯炯有神了,他的眼球好象盛满了雨天的积水有些浑浊,由于酒精的作用眼白上面出现了血丝交错而成的网络,下眼睑的微微松弛预示着眼袋的出现。逝去的岁月好象带着无数沉沙磨砺着每个人的容颜,于倩由此看到自己脸上的纵横的细纹,她不禁焦急地打断了何威的话,问,我是不是老了。

  老了?何威吞下了讲到一半的话,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岁月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仔细端详于倩的脸。对面的女人的确算不上年轻,焦虑通过几道浅显的皱纹显现在她的脸上,瞬间的不自信减弱了她美貌的杀伤力。但是当何威想到他曾经品尝过这个女人十七岁时娇艳欲滴的身体,他的心柔软下来,说三十岁不到,怎么算得上老呢?咱们长大了罢了。要说老了,每个人从出生就开始衰老。

  尽管何威采取了一种圆滑的说法,于倩还是讨厌无可避免的衰老这个词。当然,于倩不能放弃这个叙旧的良好开端,她托着下巴,凝视着何威,幽幽地说,想当年我们多么年轻。

  何威几乎是厌恶地瞪了他前妻(所有和他发生过三个月以上稳定的性关系的女性被称之为前妻)一眼。在他的心目中,前妻是安全的象征。他们可以互相帮助,籍以一同消耗无聊的时光,然后各奔东西没有顾忌。尽管这个前妻是他的第一任,但她毕竟也只是前妻而已。她今天要干什么?八年以后还来跟他扯什么过去?

  于倩的思维往年代的纵深迅速发展,她不理会何威,继续说下去,嗨,别说现在这些烂事了,没意思,没意思透了。说说从前吧!于倩干脆开门见山。还记得你领操那时候吗?真是帅极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看你穿着一身彪马的运动服,噔噔噔跑上主席台的台阶。你笔直地站在主席台上,好象一棵茁壮的小树。说到这里,于倩笑了。这是她见到何威以后第一次由衷的笑,她进入了她希望的怀旧情节,她怀念那个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小树一般的男孩。坐在对面的何威完全可以为她的回忆丰满情节,她不懂,为什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然后音乐响起来了。第七套(第几套?)少年广播体操现在开始。第一节,伸展运动。小树的枝条伸展开来。我的胳膊和腿就随着你的胳膊和腿摆动。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做广播体操。哈哈,我总是搞错方向,我们是对面站着的呀。还有,到跳跃运动的时候,我总是不好意思,那时想,这么大人了,蹦蹦跳跳的,多傻。别的同学也是这样,我们都装模做样地蹦两下,好象体若多病的老头老太太。可你就不,你一丝不苟地做每一个跳跃。我就傻傻地站在那儿,看你,你是多么与众不同!于倩的声音开始抬高,眼睛灼灼发亮。

  一盘砂锅豆腐端了上来,何威朝砂锅里扫了一眼,看到底有什么货色。清水煮白菜豆腐而已。在豪华的酒楼里吃惯了,这种清汤寡水样貌难看的家常菜倒是激起人尝一尝的兴趣。何威拿起筷子。

  于倩的思维在超高速地旋转着。她突然问何威,记不记得那袋筷子。筷子?何威被一块热豆腐烫了嘴。咱们烤土豆的那袋筷子。那次,和小毛,卫红他们,在老乡地里偷了三个土豆,找不到燃料来烧。你灵机一动,说去饭馆里偷一袋子卫生筷就行了。于是,你偷偷地从春阳饭馆的后门溜进厨房,象老鼠一样偷了一袋子筷子。

  我记得土豆烤焦了,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却差一点。何威的脑子里闪现出一幅画面,几个人蹲在那里,一边生火,一边咳嗽。小毛,卫红和于倩都很高兴,嘻嘻哈哈的,他却不时回头,怕春阳饭馆的人来抓他。他当时祈祷的是土豆快点熟,这样他好早早回家。当然他不能流露出来,他的初恋情人于倩玩儿的比谁都高兴,象个大傻丫头,那时他最迷恋于倩这点。到最后,于倩的脸蛋熏得象烤焦的土豆一般黑。

  还有呢?除了土豆烤焦了,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却差一点。你不记得具体的事了吗?你根本没心思吃土豆,你蹲在我旁边盯着我看,小毛,卫红他们都笑话我们了,你不记得了?后来你还让我去你们家洗脸,你那么使劲,我的脸皮快给擦破了。于倩边提醒何威边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于倩现在完全启用过去时的感觉系统了。

  何威不说话了,他对这个思维任性的女人有些恼怒了,想想原先她也是这样,一阵风一阵雨的,根本不顾别人。八年前那是天真可爱,这把年纪了却有点二百五了。照何威的意思,他们最好象大街上不期而遇的一对男女,聊聊天,抒发抒发感慨和牢骚,然后走人,对彼此不需要任何了解。联系他们的只是空虚和异性间的暧昧而融洽的气氛。于倩的思路却和他背道而驰,如果不是他还算了解于倩的话,简直会认为她在勾引他。

  何威的沉默更激起于倩诱导他进入时光隧道的兴趣,她继续说,张文龙那回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喜欢我,才去劫你的?我看见张文龙脖子上挂着军挎,手里还拿着什么,劈着腿骑着自行车,跟螃蟹似的横冲直撞过来,黑条绒棉鞋的白塑料底一翻一翻的。你就站在校门口,双手插着腰,一动不动,八面威风。等张文龙到你面前,我才看见他后面还有两个人,都气势汹汹的。我都吓坏了,站在教学楼前光秃秃的槐树下,脚底下生了根似的动不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闯的祸。我想逃跑,也想去叫人,内心活动无比丰富,却只是傻站着。这个张文龙,坏透了,第二天班里的新年舞会时他死缠着我跳舞。没办法,就算是帮助同学吧。他还把我搂得特别紧,拼命踩我的鞋。你当时就站在我身后,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你误会。那次是怎么回事?张文龙劫的你还是你找的他?你不嫉妒我和他跳舞?

  何威对于倩的此番描述产生了兴趣,他说,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才问起这件事情?

  我问过你,当时你在换球鞋,要去操场踢球。你回答我说,今天看我们灌他们一个三比零。

  何威露出他这个年龄男人不常见的几乎是幼稚的微笑,说道,张文龙在校外让一个叫野驴的小痞子打了,他回来搬救兵。而我正好在校门口。张文龙带着两个哥们儿,他们气势汹汹是真的,但不是冲我。

  别开玩笑了,编故事也没有编得这么象的。张文龙是冲着你去的,我也就离你二十米远,怎么会看不清?他还冲你叽里呱啦乱嚷了一通。

  他在骂野驴。

  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缠着我跳舞,害得咱俩一晚上也没碰回手。

  新年那次?当时我不在场。

  开玩笑。你死死地盯着我,你的眼光罩着我,我喘不过气来,我一直等你来救我。

  我去找野驴去了。

  真的?

  我把野驴摆平了。过去时的自豪感和现在时的自嘲交替出现在何威的笑容里。

  那我呢?我是怎么回事?于倩的音调走了一个下坡,她搞不懂自己在这起事件中的位置。

  我把你交给张文龙的,让他陪你跳舞,怕你到处找我。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

  你从小就觉得男人对你都有意思。恨不得所有男人为你打架,幸亏那时侯不兴决斗了。何威语调平缓地说。

  于倩听到这儿才觉得不对味儿了,她撇撇嘴,不再接话了。想了想,她又说,反正你这种男人对我也无所谓,说走就走了,大学去了厦门。我没考上,只能去饭店的西餐厅当女招待。

  我不是一年两次回来看你?哪儿止两次,第一个国庆我就回来了,火车票钱还是跟人借的。我不是常给你打电话吗?看电话的大爷都说,小伙子,是个痴情的种子。

  一年几次管什么用?我一个人心情不好,刚上班时天天摔碎盘子。有一次把汤洒在饭店总经理身上,把我们餐厅经理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一个劲儿赔不是。我也筛糠似的,忙不迭给人擦衣服,下手重了点儿,小拳头一下捶在总经理肥嘟嘟的肚子上了。我吓得尖叫了一声,害得旁边的同事又把盘子砸了。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我想你在哪儿,你在做什么……

  工作不顺心总是有的,为什么怪我不来看你?

  你根本不该走。

  我以为距离不会阻隔我们的感情。何威盯视着于倩的眼睛,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原来是那么想的。现在不了。

  餐厅里的人更加稀少了,服务员在他们争论期间频繁地朝这里观望,时而凑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何威和于倩也压低了声音。声音一低,好象就和想说的内容不般配了,于是他们都低下头吃菜。头顶的白炽灯减弱了所有鲜艳的颜色,他们象黑白默片里的人物动作机械地吃着饭。

  八年前也是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餐厅里,他们有过一场没有结束的争论。现在他们都感觉到彼此重新成为对方所熟悉的人,他们离那场争论越来越近了。几乎是一样的背景,小饭馆,油渍麻花的桌子,面露关切之色的服务员。特别从何威的角度看,还有走过饭馆门口的稀稀拉拉的行人,他们有的匆匆走过,有的朝饭馆里探头张望,也有偎依走过的情人。作为流动的背景,他们显示出某种岁月不可更改的特性。

  何威的对面是个时髦的女人,黑色的低胸的吊带短裙勾勒出她饱满的身材,玫瑰红的胭脂和唇膏衬托出她迷人的容颜,她已经练就了对付男人的百毒不侵的头脑和心肠,她今天为什么要来和他扯什么过去?如果真要说的话就说一说吧,何威说,

  你说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完全不顾你的存在去了厦门。我不认为我们的感情脆弱至此。那你,你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寂寞,你需要无数的男人吗?

  于倩意识到她进入了一个她为自己布置的陷阱,尽管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但是她今天来这里难道没有意料到这个吗?这不正是她引导的话题吗?

  不,你不只是自私。你把我抛弃了。你去一个美丽的城市浪漫去了,我却在冰天雪地里无法动弹。你填志愿的时候从来没征求过我的意见。北京这么多学校你为什么都不去呢?

  何威在脑子里闪电般回忆了一下自己填写志愿的经过,他确实没有考虑到于倩,或者说他没有料到他去远方会影响到什么。我那时是太年轻了呀。他想。他不愿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他解释了一万遍了,他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我多少次迢迢万里回来看你?我还给你写过那么多信。

  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如果你一去不回,杳无音信,我也就死心了。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走了却回来看我,看完我又走了。我在茫然中不知所措,在不知所措中茫然。

  我看你挺有主意的,何威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有一次你给我来了封信,粉色的信纸和信封,信头上有小天使的图案。你的字迹很潦草,有的字似乎被泪水模糊了。你告诉我你怀孕了。

  哦,是吗?我写过那样一封信吗?于倩犹豫了一下。

  你忘了吗?何威抬起眼帘,他看到于倩的头迅速地低下去。

  我搞错了。于倩又微笑着补充道,我以为是,没想到根本不是。

  你以为是我的,没想到根本不是我的?

  于倩的头甩向一侧,她感到异常烦闷。一阵夜风使她略微振作了一点。当然,毕竟这胜过呆在家里一个人无聊。那个台湾老头一个月以后回来,她又不向往什么新的艳遇,初恋情人何威是个安全的倾诉对象,虽然他很难缠,但谁叫自己揭他的伤疤,提起过去呢?她以为这个男人痊愈了,没想到他还在纠缠这些枝节。于倩因此也感到一丝被重视的快慰。

  一张粉色的信笺象秋天的落叶一样飘零进于倩的记忆里。当她把那封信寄出去以后,她才感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她坐立不安。那个男人只是把这理解成年轻女人怀孕初期的焦躁心情,他知道去医院做完人流手术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于倩需要的一个男人的安慰,她明白她不能指望这来自那个男人,他的生意很忙,最近还给她买了几千块钱的衣服,她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何威没有给于倩回信,这让她有些失落,信纸上的人造眼泪失了效。曾经,于倩想,也许由于邮局的失误,何威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信。但现在看来事情不是这样。

  何威渐渐地意识到对话的无聊,他不希望靠翻老帐来度过夏季一个炎热的夜晚。于倩,在他摆脱了于倩的阴影后,他成功地和无数女人上了床,于倩给他的那些羞辱他早已丢掉了。他何必表现得这么小气。

  麻婆餐厅的服务员们开始收拾桌子了,小圆凳被翻过来放在桌子上,何威观望门口的视线遇到了阻挡。白炽灯管的滋啦滋啦的声响贯穿在他们的谈话中。因为失去了谈话的方向他们同时感到行走在齐腰深的水里是多么地艰难。

  结帐吧,何威说。于倩这才想起今天是她请何威吃饭。在小姐回柜台取帐单的时候,何威和于倩都很沉默,何威从这种沉默联想到曾经出现在他和他偶遇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之间的沉默。女人不好意思开口,她们总是以沉默来暗示。于是何威说,我有套房子,在亚运村。于倩想,我们总该把话说完才行。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单独呆在一间教室里。起先他们一起讨论数学题,后来灯就熄灭了,巡夜的没有检查每一间教室就拉了电闸。在静默的最初几分钟里,他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在隐秘的空间里交织,声响大到可以穿越许多年的岁月。今天当他们并排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时,有一瞬间,过去的感觉如同一阵风吹过,但是转眼又消逝了。

  十二点差五分电梯就停了,他们一同爬十五层楼,何威在前,于倩在后。声控的楼梯灯次第开放又凋谢。他们仿佛在向过去跋涉,妄图把现在遗留在下面,在黑暗里。在十层他们遇到开电梯的老太太,她认识何威,但不认识于倩,也没见何威带过这样一个姑娘回家。老太太漫不经心地和何威打过招呼,就伸头去看于倩。何威问,十二点还不到,你怎么就把电梯停了。电梯坏在十五层了,你要早五分钟回来,就不用爬楼梯了。老太太在对答之间放慢脚步,记住了于倩的样貌。于倩觉得好笑,你以为我是谁。我和她们可不一样。想到这儿她又微微觉得一点若有若无的刺痛。

  于倩只去过五棵松何威和父母住一起时的旧房子,何威亚运村的房子是新买的,三室一厅,和于倩现在住的一样,而且装修豪华。于倩想自己当初如果死心塌地和何威在一起也不会太差。何威上大学时,于倩已经工作了,天天在饭店西餐厅看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进出,说不出的羡慕。这也是她最初被几个做生意的男人哄得晕头转向的原因。一件漂亮的衣服,几顿象样的饭菜就让于倩背叛了何威。当然,她怨恨何威离她远走,如果何威在身边也许一切不会发生。于倩颇有几分感伤,她不讳避对何威说实话,正如在何威房间里她看到女人的内衣——何威也不向她隐瞒什么,于倩半开玩笑地对何威说,混得不错,早知一直跟你。

  何威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说,冰箱里有饮料,别客气。是你先洗澡还是我先洗?于倩摆出客人谦逊的姿态,你先吧。何威也不客气,钻进了浴室。

  一男一女独处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对对方生出无边的想象。当一方进入浴室,想象则是赤裸裸的。于倩因为想象的具体和深入在此刻突然有了反省意识。她想,这儿是不是我最终想来的地方呢?

  于倩洗完澡出来的时候,何威坐在沙发上抽烟,于倩也要了一支。于倩说,你冰箱里不是有半瓶干红吗?有杯子吗?何威指向厨房。两个葡萄酒杯还没洗,其中一个边缘有口红印子。于倩打开水龙头,任凭水流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干,又转身走了回来。

  抽了几根烟后,空气愈发浑浊而凝滞,让人神志模糊。他们一人把了一个沙发角,斜靠着扶手,把腿搁在沙发上。沙发不够长,每人只放了半条腿。风吹树叶的哗啦啦声响掩盖了一点寂静,亮闪闪的老式铜摆座钟摆动着,不厌其烦。看看烟盒里没烟了,何威掐灭了烟头,呼啦一下站了起来,说睡吧。就把灯拉灭了。他们悉悉梭梭地坐在床沿上脱衣服,然后并排躺下。

  他们向彼此靠拢的过程神秘而漫长,每一步都比不可预知更为遥远。在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的时候,他们感受到彼此气息的接近,他们的气息其实早已超越语言和身体在某个莫测的地点交流,拉拽着他们的肉体和神志汇合。最后神志逃遁了,只剩下肉体,彼此吸引而抗拒。于倩很想看到何威胸口的一颗痣,它和于倩胸口的那颗痣长在同一个位置。他们曾经以此为相爱的证据。在他们的肢体纠缠在一起时,他们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对方的身体,在胸前做若无其事的停留,找寻那颗痣的位置。当然,那只是一小块深色的皮肤,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确认具体的方位。

  第二天是个周末,一早上,何威赶着去会朋友,于倩和何威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匆匆分手。尽管何威紧赶慢赶他还是迟到了,他向朋友走去的时候,后脑勺上不平服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引发了朋友的疑问,嗨,哥们儿,昨晚上干嘛去了?何威无所谓地笑笑,没办法,被一个女人缠住了。

  于倩一进家门就看见对面的窗户敞开,白色的窗框勾勒出一出吻别的场面,年轻男子和女孩的头向不同方向错开,男子俯身下去,女孩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向上够着。然后,年轻男人送女孩到楼下。女孩走路的姿势很谨慎,她白皙的手指略呈弯曲地垂下,胳膊小幅度地摆动,她的手里没有书。快走出楼群的时候,女孩回身观望。年轻男子依然站在楼门口的景象使她很开心,她用疲惫的手指拨了拨额前的刘海。

  年轻男子吹着口哨走回家,他拉上窗帘,年轻女孩的气息顿时被驱逐出去。从窗帘的缝隙,他看见对面的女人站在卧室的镜子前,站在玫瑰色的胸罩和内裤里面,她的中指不断地滑过胸前的某个地方,身体因此呈现不易察觉的起伏。随后,胸罩在她手指的细小动作下被剥离,内裤分别经由两条大腿和纤细的足踝褪出。随着手臂的轻快飞扬,玫瑰色的内衣依次落在床上,仿佛她平躺时的姿态。女人光着身体走入浴室,三寸高的红色高跟随着小腿曲线的升起和落下被遗留在浴缸边上。女人舒适地躺在浴缸里了,云团般的大朵泡沫体贴地偎依她的曲线,一条玉腿笔直地伸出水面,表演性的,片刻后又缩了回去。现在她不需要任何男人了,望着对面窗帘缝隙里露出的眼睛,女人这样想。


(2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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