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 踪
**
王各站在一家商店的门口犹犹豫豫。她从人潮汹涌的商店入口退了出来,站在橱窗前,装作打量橱窗的样子。尽管她的脑子飞快地旋转在其它事情上,她还是看清了橱窗的布置,这使她大吃一惊,暂时放弃了思考着的问题。现在的橱窗装饰得五花八门,离奇古怪,但是再古怪也古怪不过这个。王各睁大着眼睛,又朝橱窗靠近了一些,她的鼻子几乎已经贴在冰凉如水的玻璃上。橱窗里悬挂着无数的手和头颅——戴手套的手,不戴手套的手,有头发的头,没有头发的头,头发颜色也是赤橙黄绿,异常丰富。这些塑料模特的手和头做得以假乱真,一律用细细的白线吊着,远看好象无数真正的手和头颅悬浮在空中,无所依托。王各又退后了几步站在人行道边观赏。
她的心一阵砰砰地乱跳,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一辆载人无数的公共汽车从街上驶过,橱窗里的手和头颅随之轻微地晃动起来,王各警觉地收回视线,当她的眼光触摸到人们若无其事的表情时,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王各的心被来回摇摆的各色的手和头搅扰得一阵烦乱。那些手好象伸到她的怀中,尖利的指甲穿过她纸一般脆薄的肌肤,悄悄地攥住她跳动不规则的心脏,而那些塑料模特脸上半睁半闭的眼睛泛着冰冷的光芒,从各个方向窥视着王各。汗水从王各的脸颊两侧流下来,勾画出两道浅浅的白色的痕迹。
王各的腿轮流迈进着,正午时分被晒得即将融化的路从她的脚下向后蜿蜒流去。她刚刚放弃了一个目标,无可避免地有一些沮丧。那个男人走入这家清仓甩卖的商店后便不知去向。王各原来可以跟着他走进商店,但她想在门口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事半功倍。后来因为走神,她无法确定男子是在商店里还是已经离去。当然如果是前者她还有可能看见那个男子,如果是后者的话,她进去也是徒劳。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借口,离开了那家商店。
现在有更多的手和头颅在王各眼前晃动,王各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意志,但还是不能够放弃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世界完全变成了一个橱窗,人体的躯干,下肢和胳膊隐去,王各是个唯一正常的完整的人孤寂地行走着,她感受着自己空洞的脚步声。
冯英脚步轻快地走进厨房,刚买的活鲤鱼还在水池子里跳跃着,这条活鱼使冯英感到锦上添花。她轻声地哼起了一个五十年代上中学的人都会唱的歌。一唱起这个歌冯英就仿佛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回到了红墙白塔碧波的永不褪色的回忆里。她想起了女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时侯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就是最美的象征,现在的孩子生活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她们却永不满足。她是主张年轻人应该有些娱乐的,每次问女儿到哪里玩去了,女儿的回答无非是他们带我去玩跳舞机了,腿都跳软了。要不就是蹦极蹦极,象自杀一样,别人跳了你又不好意思不跳,简直就是活受罪。女儿的脾气就是这样,什么都要试,不肯让同学说她没见过世面,可她本身是个安静的喜欢呆在家里的女孩。冯英想,如果女儿生在自己那个年代,她会不会快乐一些呢?
窗外响起了一阵警笛声,冯英不由自主地向那里张望。两辆警车停在了对面高楼底下,立刻就有好事者围拢了上去。穿制服的警察走下车,人群自动闪开一条小路。那幢楼是设计院的宿舍。冯英猜想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回头看了看门,门锁着,她立刻就放了心。她是个不引人注目安分守法的普通人,不可能想到这种事跟她有什么联系。
警察是在下午敲开冯英的家门的。冯英非常谨慎,老王公派出国一年,临走时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和女儿,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开门。冯英吃力地从猫眼向外观看,几张变形的人脸在外晃动,冯英立刻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她在屋里问,你们找谁?外面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我们来调查一些情况。冯英紧张得声音都快窒息在嗓子眼里了,你们有证件吗?几张证件取而代之人脸出现在猫眼里。冯英疑惑地打开门,隔着防盗门打量了几个小伙子一会儿,她听说现在有很多假造证件的,她从来没见过真的,她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只好急中生智地问,你们是不是上午来过,车停在附近?她假装回忆思索。警察指了指对面的楼的方向,说是的。
王各还在街上走着,她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也许是她人生中走得最长的一次。明晃晃的阳光迎面照射过来,王各的脸象物体爆炸的瞬间熠熠闪光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她本来是说好中午回家吃饭的,但是她懒得回去。回去意味着选择一个方向,选择一条正确的路,然后按步就班地走。她只想慢无目的地走下去,越走她越能找到那种感觉,她离那种感觉越来越近切了,几乎就差一点点。半个小时后,她觉得自己进入了状态,她看到自己的左手出现在身体左前方,虎口上的痣闪动了一下,然后右手出现在右前方,左手和那颗芝麻大小的痣就隐去了。与此同时,她的头颅平缓地移动,轻松自如,不费吹灰之力。她的双腿已经游离,两边的店铺自动匀速地反方向撤退。迅疾的风与她背道而驰,潇洒地绝尘而去。王各象一片闪亮的叶子漂浮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冯英送走公安局的人以后,花了很长时间整理思路。她还是在怀疑刚才的那几个警察是假的,但她不明白他们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告诉冯英,对面楼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死亡的年轻男子和王各有过交往,据说他们分手得不太愉快。他们来找王各调查一下情况,也希望冯英提供一些线索。他们不经意地问起王各是不是常常不在家,冯英断然否认了。他们问王各昨天夜里在哪里?冯英说她在家,和她在一起,她们在一起看电视。警察点点头,说这只是例行调查,让她别紧张。他们还会来。如果王各回来了请和他们联系。
冯英不知道女儿和对面楼里的什么人交过朋友,她只知道女儿和她们学校生物系的一个男生有过瓜葛,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了几次,烦恼了几天,也就没什么了。冯英上高中就谈过恋爱,自己是过来人,对女儿自然也要宽容一些。更何况现在孩子发育早,谈恋爱只要不影响学习,往健康的方向发展也无可厚非。冯英一直标榜自己是个开明人士,小孩的事不会过多插手。
冯英搓着手,坐立不安。她想起好几天没浇花了,于是灌了满满一壶水走到阳台上。金达莱一年三季花开不败,现在是最旺盛的时候,花盆底铺了厚厚一层花瓣,使冯英联想起王各有时候会兴致勃勃把花瓣夹在书本里。喷壶的出水孔有些堵塞,冯英摘下发卡去通,不小心连带出一根白发,她烦躁地把白发甩掉。发卡太粗,不好用,她又到处找针线盒。望着柜子里五花八门的杂物,冯英的脑子发涨,她怎么也找不到针线。冯英颓唐地坐了下来。
冯英琢磨和女儿之间即将展开的谈话。她问些什么呢?她告不告诉女儿警察来找她呢?关于那个男人,冯英只知道是一个男人,他从来没有出现在她和女儿之间,如果不是出了事,对于冯英来说他根本是不存在。现在他真的不存在了,在冯英的脑海里却栩栩如生起来。他是个男孩还是个已婚的男子?他和女儿究竟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仅仅是谈恋爱说些情话还是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他的死亡对女儿有什么震动?或者有什么影响……
挂钟里的小鸟又出来叫了一次。王各说好了中午回家吃饭,已经三点了还没回来。冯英在屋里来回地走动。她把双手紧紧地合抱在胸前,片刻之后又软弱无力地松开,反反复复。过去和现在在她脑子里交汇在一起,她甚至想起生产王各时的种种细节。在干校的简陋的乡村医院,风呜咽着从打破的窗玻璃中扬长而入,带进来一些碎纸屑和尘土。她大汗淋漓。血腥的味道和轻微的汗酸。产房的墙上楔着一根两寸长的孤零零的钉子。可能有人试图把它拔下来过,钉子的中间略微弯曲,象一个人不堪重负弯腰曲膝。冯英使劲的时候始终盯着钉子看。那个钉子竟然作为冯英生产时的见证穿过岁月的星云在冯英的脑子里深深地根植下来,无法拔除。冯英还记得王各满月时给她在额头点了一颗朱砂痣。周岁时让她抓周。在精神生活贫乏的干校冯英和老王把这当成一项娱乐。王各最后抓了一把剪刀。冯英和老王相视哈哈一笑,认定女儿以后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平凡女人。再后来,冯英的眼前一幅幅画面走马灯似的转过,一想到现在她就卡了壳。于是她又倒带子重放。一遍一遍,直至精疲力竭。
冯英又一次来到了让她卡壳的地方,她游移不决,不知道是该从头再来还是顺着惯性继续想下去。她觉得自己仿佛徘徊在一个阴森森的洞穴周围,靠近一点就寒气逼人,她却不由自主要凑上去。最后她终于驱赶走了那种模糊而危险的引诱,到时候问问女儿自然会清楚。冯英开始收拾桌上给女儿留的饭菜,把餐具拿回厨房。她的手微微颤抖。她宽慰自己这是老年人的通病。她努力把盘子端得稳一些,鱼汤还是不听话撒了出来,冯英一脚踩在油腻的汤汁上,差一点摔倒。
王各还是回家了。六点半,冯英的身体随着敲门声突然行动起来,她趿着一只拖鞋冲到门口,刚要开门,迟疑了一下,对着猫眼贴上一只眼。楼道的灯坏了,几乎是全黑的,但她还是辨认出了王各尖瘦脸庞的轮廓。冯英打开门,责怪道,你又没带钥匙吗?下次我不在你怎么办?王各不说话。她好象刚刚进行过什么剧烈的运动,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微微地喘着气。
母女俩安安静静地吃完晚饭,王各没有夸奖冯英的手艺。冯英暗自揣摩:这种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王各是个令人愉快的食客,两次中几乎有一次她会对冯英的厨艺夸上几句。
今天王各十分沉默,她魂不守摄,目光涣散,但也不是对周围的一切完全漠然,冯英盯着她看时,她就把心思收回去。显然回到现实世界使她很痛苦。她突然站起来,嚼着饭打开电视,把自己隐藏在花花绿绿的画面中。冯英还是不由自主地盯着女儿看,以给女儿夹菜为理由把关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想从一丝疲乏一丝悔恨一丝怨尤中看出什么破绽,但是王各的脸不是一湖池水,任凭一阵微风都可以吹皱,她的脸好象一堵坚硬的墙把冯英问路的石子毫不留情地迸溅开来。
冯英对王各向她隐瞒了恋爱极其不满。况且这场恋爱还有可能给她惹来麻烦。如果王各主动提出这个话题,母女俩还不算太尴尬,可以家常式地谈起该谈的事。在这个城市里消息的传播速度快过瘟疫,冯英想王各也许已经听到什么了,她为什么不开口呢?
晚饭后,王各很快上了床。冯英要洗衣服,问王各有什么要一块儿洗。王各说,不用了,我自己洗。平时都是王各自己洗的,今天冯英却非要帮她洗。她剑一般的目光突然呆滞在王各白裙子上的一块血迹上。王各,你来例假了?冯英小心翼翼地走到王各床边问。王各不耐烦地说,没有。冯英又问,还没到时间吗?王各明白了冯英这句话的用意。她转身以脸冲墙,说你怎么连我什么时候例假都记得一清二楚?冯英知道王各这次误解了她,她仔细地端详着王各还年轻的脸,忽然感觉恐惧的阴影象毒蛇吐着信子冒着咝咝的凉气从不知名的地方向她逼迫过来。王各啪的把床头灯一下关了,留她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王各放假一个月了,大学漫长的假期并不比漫长的学期更好熬,她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外地的,纷纷回家。她却认为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了这个荒漠般的城市里。
早上她告诉冯英去图书馆看书,冯英好象没听见一样,继续在那里抹灰。等王各穿好鞋打开门了,冯英突然转过身来,很严肃地说,如果有人问你前天晚上在哪里,你说在家和我一起看电视。冯英说话时眼睛看着王各身后,好象那里站着一个人。王各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心想冯英没有问她是不是回家吃饭。
离开了冯英的关注王各感到一阵轻松。但她没有完全松懈下来,她假想冯英的注视尾随着她到电梯门口,看她按下按纽走进电梯。当她步出电梯,冯英的目光正在那儿恭候着自己。然后那目光送她走出很远。在一处高大院墙的拐弯处,她终于觉得那目光象一根无功而返的鱼线被冯英收了回去。
王各的日记(一):
好不容易熬到一周的最后一节课。上大课中间休息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他又跑到老雷那里去了。这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好,犹豫到底是到老雷家找他还是回家。直到上完课走在马路上还是犹犹豫豫。在最后一瞬间终于决定回家,上了车又想东想西,对他充满了怨恨。
回家后心情平静了许多,家里还是挺舒服的,妈妈大张旗鼓给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
给他打电话,不出所料他还在老雷那儿,好象是说话不方便,支支吾吾的。
对别人的事情总是看得比较清楚,对自己的感情问题却总也把握不好。每天都纠缠在对他的想念里和憎恨里。要不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要不就觉得他一无是处。
我真是个不幸的人,遇到了他;因为遇到他,我又是最幸运的人。我们始终在热恋,直到现在看见他我的心还会乱跳,我也想结婚,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他答应我的,他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婚姻是一种形式吗?他说如果不在乎这种形式的话,我们会更纯粹地相爱。也许是的,很多时候我总是检讨自己,想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王各站在河南路和天通路的十字路口的街角上,被灰尘和阳光包围。她好象在等人。她的茫然的目光的焦点停留在每一个经过的男人的脸上。过一会儿她又假装低下头去看一眼表,一脸焦急的神情。她也不经意地用眼角去瞥卖报纸的小贩,小贩正在看一本充满了美女图片的杂志,对王各置若罔闻。
之后王各的瞳孔突然放大了。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在公共汽车站缠绵地分手,各奔东西。她的视线就被粘住再也离不开那个男人了。男人走出三十米后,她跟了上去。
买报纸的小贩疑惑得抬起了头,王各的离去使他意识到那个女孩在他身边站了很久。小贩从背后打量王各单薄的身材,她身上的白裙子在小贩的眼里飘呀飘的,象一只纸鹞慢慢地被风吹走。然后,一个满头大汗的老太太用报纸遮着半边脸撞进小贩的视野,隐秘和忧虑蛰伏在她的皱纹里。她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马路,朝白裙子的方向去了。
王各的日记(二):
我镇静地上了一天的课,我很难受,可我装得还可以。回到家我马上写日记。日记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不会说话,可你最会听我说话。我和他真的是完了么。我忘不了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可为什么不能事事如人意呢?我的爱情如此艰难。我恨他!
昨天我们通了电话。我控制不住地想他,想他在什么样的地方,做些什么?我没有非分的要求,我只是要他给我描述周围的环境,他此时拿着什么颜色的话筒,他穿着哪件衣服,他坐在一张什么样的沙发上。他就厌烦了,他说一个女人应该在适当的时候问适当的话,说我象一个老年妇女一样唠叨和喜欢窥视。是我错了吗?我见不到我的爱人,他不仅仅是属于我的。我对一切无能为力,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和情人分别的中年男人在一个烟摊前停下脚步,他买了两包烟。王各远远地望见两盒烟的形状不太一样,她感到些许困惑。一分钟后,她也停留在烟摊前,花色繁杂的包装使她迟疑和胆怯。小贩注意到这些,他对抽烟的女孩充满了怜惜,他问,小姐,你是要女士烟吗?王各说,不是。她又想了想,难为情地开口道,我要刚才那个男的买的那两种烟。小贩递给她,指着一个绿色细长的盒子说,这是女士烟。
王各的书包里揣着两包香烟,本来她是应该装样子借两本书回家才对。现在她的心象揣了兔子一样砰砰跳着,她顾不上许多了,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中年男人的去向上。快到中午街上的人逐渐增多,人影重重叠叠,脚步声越来越密,中年男人加快了步伐。
在新华书店门口,中年男人突然停下来,他回过身,目光在马路上茫然地扫过,走到红色的电话亭旁边。一个穿细高跟鞋的女人在电话亭里嬉笑怒骂,变换着丰富的表情。她见到男人等在那里,略微背过身,声音也刻意轻柔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笑声,渐渐旁若无人起来。王各看到她向后翘起肥胖的小腿,扭过头去掰歪了的鞋跟。鞋底粘了一块绿色的口香糖,女人把它摘下来复又粘在玻璃上。男人假装大声地咳嗽,提醒女人快些。
男人打电话的温柔神态展开了王各的想象,那是王各在电话那端揣想的他的表情,这个表情在中年男人身上复活了。王各仔细端详男人的脸,她不能否认她对他产生了好感。
一个晚上冯英都没睡着。王各轻微的鼾声若有似无地传过来,她本来想过去瞧一瞧,因为怕惊醒王各,就没去。不知为什么今天她总想起王各小时候的事情。王各喜欢被拍着睡觉,直到很大了还是这样。冯英问,我拍你不是把你拍醒了吗?王各就说,那怎么会?每次冯英拍王各睡觉时,都觉得女儿从来就没有长大,她一睡着眉宇之间就露出破绽,她还是个幼稚的孩子。
冯英听到王各起床洗漱。放假后王各几乎没有一天呆在家里,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找同学。王各自小就是个好孩子,很少惹是生非,冯英就没有太去管她。最主要的是王各说她和生物系的那个男生已经断了,冯英就放了心。王各谈恋爱的那阵冯英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别的不怕,就怕王各被男孩子欺负了回来又不敢说。所以她记住了王各的例假日期。每个月都假装关心地问一下。王各一眼就识破了她的诡计,但她也无可奈何,只要她住在家里一天,她就归冯英管一天。
警察的到来使冯英意识到王各一直在撒谎。她长着一张天使的脸孔,说起谎却那么镇定自如。即使吃晚饭时她还是表现得滴水不漏。
她裙子上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呢?
王各离开家后,冯英找出王各的日记,她早知道它在哪儿,却从来没看过。但是本着对女儿负责的态度,今天她不得不看了。
翻看了几篇后,冯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迅速做出了决断,她必须知道女儿在干些什么。
王各没有走远,她塑像一样站在河南路和天通路十字路口的街角上。人们冷淡地从她的前后左右走过,好象流水经过一块不可动摇的岩石。她就在那儿站着。有时候看上去无所事事,只是站着,晒晒太阳;有时候她流露出热切的神态,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
中年男人给情人打完电话后,看见他的前妻迈着特有的轻盈的步伐迎面走来,他本来打算一低头过去,他的前妻却很眼尖,放声叫道,大伟,大伟。沈大伟只好停下来。
沈大伟的经历有些复杂。他因为现在的老婆把前妻得罪了,那时侯他们还是夫妻,所以就离了婚。正式离婚之前的日子可不太好过,沈大伟心里有愧,又得着了便宜,因此低三下四,任凭前妻指着鼻子捡难听的骂。他想,再坚持几天,野合的鸳鸯就可以合法地建立五好家庭了。沈大伟如愿结了婚,却没有建立起五好家庭。野花一养到温室里立刻失却了消魂的芬芳,沈大伟的本性又是离不开野花的,只好又在外面另觅“知音”。
今天他刚刚会完情人,匆匆往家赶的路上又遇见前妻,真是“合家欢”了。
前妻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相反,举止做派竟然比起现在的老婆阿瓶还要娇艳三分,她很关心地问起沈大伟的近况: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最后还是不能免俗地把话题落到家庭上。沈大伟既又要照顾自己面子又想适当地给前妻留点面子,他不动声色地说道,还可以,马马虎虎啦。前妻不依不饶,一双单凤眼高高地挑起来,对待家庭可不能如同儿戏,怎么可以马马虎虎呢?她停了一下,看看周围的行人,又暗含笑意地小声说,我听说你又交了女朋友。阿瓶可要不高兴啦。
从王各的角度看过去,中年男人在路上遇上了一个女人,女人好象和他很熟,看他的神情说话的姿态都很亲昵,他却有点躲着她。她说了些什么就走了,脚步比来时更加轻快,他却呆滞地站在原地,好象被什么击中了一样。然后他就失去了方向,他似乎不愿意朝即定的方向走,左顾右盼,心神不定。
**
冯英跟着王各走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密密麻麻灰尘在阳光里地飞舞,她把它们撞出一条通道。她还看见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开到富豪饭店门口,新娘娇羞作态地拖着裙裾款款下车,把手放在新郎臂弯里。现在冯英又在东新街看到那对新人坐在加长的高级轿车里奔驰而去的身影。想必是婚礼曲终人散了。冯英把软塌塌的目光重新放到走走停停的王各身上。起初她以为王各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看着女儿纤弱的身子在人的海洋里象一棵水草般无助,冯英几乎要哭出来了。女儿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却无人诉说,只好在街上瞎逛以排遣心中的郁闷。渐渐地,冯英眉头皱了起来,右手不知不觉地攥成了一个拳头。她找到了目标,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年龄是王各的两倍。他的肩膀不断晃动,看多了让人眩晕。即使只看背影冯英也能感到他对年轻美丽的女人有遏止不住的情欲。与此同时,冯英知道警察肯定会再次登门调查。她家的房门会被敲响,好事的邻居会探头出来张望,心中充满疑问,随即他们会以超音速传播这种疑问,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最后,他们必然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做出令他们自己确定不疑的结论。他们也有可能会旁敲侧击向她打听细节,可是她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将使他们做出更加远离真相的判断。
可是,真相是什么呢?
王各的日记(三):
我决定和他分开。这个决定下了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我一定说到做到,因为我们俩根本就没有什么未来。如果我真能认清这点,就不会再象前几次似的出尔反尔。
我确实很爱他。但这是一种绝望的爱情,没有结果的爱情。如果我们继续下去,还会象过去两年一样。我所有的青春都会挣扎在这种无望的情绪中,结果还有很多这样的两年在前面等着我。我一定要离开他。我不想毁了自己的一生。
**
中年男人重新走起来,他的肩膀十分宽阔,穿一件休闲夹克,每一个行动带动出的皱褶都显示了他的成熟和力度。王各不再在意跟踪的距离,她如醉如痴,离男人越来越近。王各又找到那种感觉了,她随波漂浮着,好象一根空心的木头,悠闲惬意。她甚至抬头看了看天,想象自己仰躺在水面上,享受蓝天白云的覆盖,呼吸水和植物清爽的气味。那个中年男人的手里握着一根透明的丝线,牵引着王各,使她毫不费力地穿行在茫茫的人群里。她嗅得到他的气息,感触得到他的形状,颜色和线条,他的吸引象一块磁石一样强烈而自然,紧张而松弛。王各的身体和头脑完全获得了解放。她只要漂浮,无休止地漂浮下去,让他把她带到海角天涯。
王各的日记(四):
距上次记日记过去了两个多星期,我还是跟他在一起。几乎每一次见面都会跟他提起分开的事。我的眼泪总是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他厌烦地说一句怎么又来了,接着又来安慰我,拥抱我。然后就是静默。说分开的时候我总是怨声载道,而说完了我又不断回忆难以割舍的美好往事。半个小时后我们又恢复了亲密的关系。总是这样,我无数次地痛下决定,又无数怀疑自己脆弱的决心。
**
冯英机械地挪动着双脚,汽车的轰鸣和喧闹的人声在意识中远去,她回忆起自己的初恋,那个人不是老王,他是她的高中同学,班长。他个子很高,走路扬着头,说话气宇轩昂的。他成熟的程度大出他们好几岁,几乎是个“代班主任”。冯英和许多女生一样满怀着甜蜜的愿望。有一次下雨冯英没带伞,正站在教学楼门口不知所措,他从后面走过来了,他带来的强烈的热带风暴几乎把冯英刮倒。当一把黑雨伞开放在冯英的头顶上,她的心情立刻挂上了一道彩虹。这是他们挨得最近的一次,他们肩并肩走过的路很短又很长,足够冯英精神恍惚地品味好几年。后来那位班长在文革时站在造反派一边,“一失足成千古恨”,冯英竟有些庆幸。冯英在庆幸之余生出了一丝恐慌,活了大半辈子冯英真正体会到“恋爱好象一场赌博,全凭手气”,她的女儿显然是运气不佳。
王各的日记(五):
他说过会离婚,和我结婚。我记得他说过,每一个字的质地和节奏我都记得。我在做梦吗?他今天告诉我他的妻子怀孕了,已经七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告诉我,这七个月,不,更长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欺骗我。他暗示过我他根本不爱他的妻子,他们很久没有性生活。他全是在骗我。也许是和他的妻子一起骗我。他们嘲笑我是一个弱智的大学生,什么也不懂。可能这是他和妻子的一个游戏,他们打赌分头去找别人,看他们还会不会继续相爱,他们把这作为一种甜蜜的考验。而我,我就是他们的牺牲品。或者也许我是另一种赌博玩笑中的一个筹码,他的朋友(会不会是老雷)说,你这么爱你老婆,我打赌你对全世界的女人都没兴趣了。你对全世界的女人阳痿,除了你老婆。这勾起了他的好胜心,他要做给他朋友看。他把我领到老雷家,和我在那里作爱。也许老雷把耳朵贴在墙上在隔壁听呢。我是什么呢?第三者!他们两个人是一个家庭,他们天天住在一起,他们会有一个小孩,一半象他,一半象他妻子,他们怎么可能分开。我太天真了,他们天天在一起!如
果他们不相爱他们怎么会有一个孩子呢?
**
我们每天都会看到似曾相识的情景,这可能扰乱我们的思维。中年男人从一家清仓甩卖的商店里钻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条抢购的裙子,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王各楞在那里。她记得自己昨天也经过这里,一个男人走进商店,再没有出来,今天他倒是出来了。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戴眼镜。昨天他好象戴了,也可能没戴,也可能他戴了又摘了下来。他的模样也比昨天苍老了一点,或许昨天她没有留意那几根夹杂在黑发间的白头发。思考让王各头痛,她不再去想这件事。
她看到中年男人的衬衫被汗水吸附在背上,显露出里面背心的轮廓。年轻的男人早已不穿那种式样的背心了。中年男人的精神由于一条廉价而讨女人欢心的裙子而振奋,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看得出,他是个乐观的人。他在商店橱窗前又把裙子展开在阳光下重新观看,或者说欣赏,憧憬着会得到什么样的赞扬。
那个中年男人在橱窗前面逗留了几分钟,他出现在塑料的手和头颅的中间,显得很可笑。尽管他也有手和头颅,可是他的看上去倒象假的一样。王各想,他的出现破坏了一种美。塑料的手和头颅是美的,它们从塑料模特的身上被选拔出来,精心地摆放在这里,于是它们美得光彩夺目。
街边的邮筒旁站了一个孕妇,她在吃雪糕,等待她的丈夫为她在商店里购买一件便宜而实用的孕妇装,她注意到中年男人手里的裙子,好象很喜欢,目不转睛地看。连中年男人也意识到了。他叠好裙子,抱歉地看了孕妇的方向一眼,继续赶他的路。
中年男人的脚步快活起来,频率快得象啄米的小鸡,王各差不多要小跑才能跟上他。中年男人拐了一个弯,王各紧跟上去,忙乱中撞到一个人身上,两包香烟从书包里掉了出来。那是个较为年轻的男人,穿着笔挺的长裤,他弯腰替王各捡烟,微笑地送到她手里,还说对不起。他说完话后并未立即离去,依然直率地看着王各,看她说些什么。这个情景和两年前非常想象,那次是王各撞到他身上,他替王各弯腰捡起书本。当王各接触到较为年轻的男人明亮的眼睛时,她不禁哆嗦了一下。那眼睛是那么清澈,一览无余,充满了真诚的邀请。王各偷偷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她的目光闪到旁边的小树上,随着嫩绿的树叶上的光点跳了几下,中年男人的影子就从树叶后晃了出来,越变越大,把王各完全罩在里面了。
王各尾随中年男人走入一个小区,这是繁华地段的僻静角落。中年男人走到一幢灰绿色的楼下,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准确地落在某一扇半开的窗户上,一个女人的身影在那里一闪,他没有看清楚,却反应迅速地举起空闲的手臂,讨好地向妻子笑。然后他几乎是奔跑一样冲进楼门,赶上电梯。王各赶到时,电梯门紧闭着,好象在坚守什么秘密,它把男人送到到一个未知的幸福的地方去了。
**
王各在楼下徘徊,彷徨而又惆怅。冯英实在不明白王各在做什么?她的日记里的他是谁呢?是被谋杀的男人还是这个看上去充满了情欲的中年男人?冯英坐在被冬青树掩蔽的花坛边上,她的脚底磨起了泡,好象被火焰灼烧的一样疼痛。
王各在楼底下走来走去,漠视路人好奇的打量。她顺着中年男人冲妻子挥手的方向找到那个充满了含义的窗口,频频朝那里张望,每一个眼神都写着哀怨。她还从地上捡起一片树叶,一点点撕碎,随手扬在空中。
王各的日记(六):
他的妻子已经怀孕八个月了,我们还在见面。他请我原谅他,他说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他要对未出世的孩子负责,毕竟那也是一个生命,但是他也要对我负责,他很为难。这个骗子,他出了选择题让我来回答。是他把我拽进了他的生活,他又要把我一把推出去。我们还是作爱,我比他更疯狂,我突然山崩地裂地大哭起来,我不要离开他,即使他是一个骗子。他把我的泪水吻干,他是多么温柔。我真想杀了他,然后自杀,死在他的怀里。
**
王各很饿了,开始她只是听到鸽子咕咕叫的声音,左右看看却没有什么鸟,后来她的胃轻微地痉挛起来,她的脸也随之水波纹一样晃动。可是她还是要在这里等他。她知道等待是漫长的,但等待再长也是有限度的,她只需要有耐心,她总会等到他下来。他不出去上班吗?不买东西吗?不散步吗?他总会下来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分散了王各的注意力,他留着寸头,显得干练和果断。他吹着口哨呼啸而来,突然右脚支地一个急刹车停在灰绿色的楼门口。男人把车推进一层楼梯下面的空间里。他没有上楼,径直走了出来,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王各。他走路的样子是左右摇摆的,显得没心没肺大大咧咧。他的牛仔裤的屁股兜里装着车钥匙。他走出小区,向右拐去。
王各行动起来,她的脚命令她这样做。她先是看见右脚向前迈了一步,她身体的中心就挪到了右前方。有那么百分之一秒,她瞧见地上有一个倾斜的影子,好象在做一种体操动作,如果她昂起头,把左臂平举到胸前的话,那就是原来八一电影制片厂片头的女英雄的模样。她确实有点慷慨就义的感觉。她的左腿也跟了上去。
可是她的胳膊被什么留住了,好象游泳时被水草死死纠缠,任凭挣扎也无法摆脱。冯英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是应该在家吗?
**
对面楼里的案件水落石出,男人死于谋财害命,冯英总算放下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警察没有再和冯英联系过,邻居的眼光也恢复了常态,他们灰暗的脸色表示着对一起并不惊险复杂的案件的惋惜之情。只有冯英的精神焕发了起来。唯一让她不安的是自己竟会产生过那么一种阴险绝伦的念头。她的女儿此时就坐在她的面前,整个身体沐浴在阳光里,发散出圣洁的光芒。她回忆起那天的跟踪,细细想来竟也有些惊心动魄。中年男人充斥着情欲的后背牢牢地嵌刻进她的印象里。王各得了一种叫“妄想症”的病,不很严重,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出院了。和身为已婚男人的他的不成功的恋爱使王各痴迷起跟踪男人,她关心他们真正的生活,不为人知的背后的生活。曾经,她不能抑制这种强烈的愿望,尽管她也知道那不好。而现在她哪儿也不想去了。关于那场跟踪,她印象最深的是冯英的手死命地抓住了她,好象螃蟹的大螯,抓住了就不再松开。
此刻她们母女对坐着,离得很近,彼此看得见对方脸上的绒毛,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王各的爸爸明天要回来了。她们有足够的默契,冯英想,什么都不告诉老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隔壁的什么人打开电视,嘹亮的歌声穿透墙壁在冯英和王各之间突兀地响起,占据了所有空虚的角落。是冯英和王各上学时都唱过的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20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