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一年一月期
编辑:沈方

·路 离·
天 衣 无 缝



  河东的手紧握着刀鞘。他的眉毛又黑又粗,始终拧在一起。河东手插着裤兜走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片旋卷着的金黄树叶在他的头顶飞舞。
  他刚刚从一条幽僻狭长的后弄堂拐出来。寂静从他小心踩踏的楼梯的咿呀声中诞生,尾随他穿过吱扭作响的红漆木门,在他踢踢踏踏的脚步中时隐时现。河东在弄堂口站住,回了一下头,蚯蚓般弯曲细长的弄堂就在他眼前暴露无遗了。灰白的水泥地上几块斑驳的补丁十分触目,施工时留下的脚印隐约可见,一侧的排水沟汩汩地流着污水,房顶上的几束蓬头垢面的蒿草倾斜着身子,用力地伸向促狭的天空。河东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吐出一口浊气,吹了一记漂亮的口哨。微微上扬的气流冲破清晨干爽的空气,把河东身前身后的空间一分为二。身后是他的蜗居,容纳他在黑夜中梦想,发抖,以暗淡的眼睛与明亮的星辰对峙的地方,身前是他的不可预知的前途,他愿意献身或者赌上一把的地方,他是轮盘赌中的那根晕头转向的指针,天知道最后会定在哪里。
  喧嚣就在一步之外,后弄堂阴暗狭小,很少有人光顾,走出去就是另一翻天地。上班的人群行色匆匆。一个男人左手夹着公文包,右手把一段金灿灿的膨松的油条送到嘴里。一个女人不断地用手理着已经一丝不苟的头发,另一只手伸到小坤包里乱摸一气,不知道是在找梳子或者镜子。小坤包里的东西被翻得一团糟,红色的蝴蝶状的发夹被翻上来又落下去,河东的眼睛也随之上下翻飞。女人的臀部很肥硕,走起路来象一只蠢鸭子,她摇摇晃晃地跟着吃油条的男人,河东亦步亦趋地在她后面,他们都在走向一个地铁口。往地铁口走的人越来越多,河东发现大家在行走中不自觉地调整了步伐,现在大家的频率渐趋一致,几乎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个头不高的河东被淹没在里面。


  河西有规律的生活从早上开始的,就是说河西在晚上上床之后所做的事是无规律可循的,但这是他的人生乐趣之一,不规律的的性生活和一板一眼的白天构成了河西幸福生活。
  他和母亲和娇妻住在一起,作为唯一的男人他格外受到优待。他的母亲在闹钟响之前就起了,通常是呆呆地坐在棕绷床的床沿上。她不敢开灯,怕吵了河西,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只等河西的闹钟一响,就冲向灶间,给河西做上泡饭,煎三个鸡蛋,在十五支光的灯泡下切一碟细细的榨菜丝,淋上麻油,然后坐在一边看河西从容地洗脸刷牙。每次她都要说,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小祖宗,你快一点。每天同样的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句,从河西上学到现在也说过八千来句了。
  今天早上河西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但他还是硬撑着起了床,他计划了这么长时间 和王郁谈话,今天终于到了瓜熟蒂落该摊牌的时候,不能因为精神紧张就退缩不前,河西想谈完话身体就爽快了,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反正不管怎么样,身为学校辅导员和学生套了这么长时间近乎,该有个结果了。这一年来他睁眼闭眼就看到王郁那张涂抹得血红的大嘴,吐出泛着骚气的嘤嘤之声围着他前后左右转。
  河西两个荷包蛋下肚,娇妻小玲姗姗来到灶间,每天都是这么准时。她叫了声姆妈,就坐到河西身边用臭烘烘的嘴亲了河西一下。河西今天有心事,忘了抹男士护肤膏,小玲的唾液取而代之在他脸上如同蚰蜒爬过留下亮晶晶的痕迹,河西心里一阵恶心。他对小玲说,怎么还不去取牛奶?这就去。小玲走到水池边洗脸。
  小玲穿着地摊上买来的廉价花睡衣睡裤,半弓着身子,红色的内裤隐隐可见。她把青瓜洗面奶挤到手心上,然后翘起兰花指把洗面奶点在两侧脸颊,用中指和无名指配合着在脸上画圈,一边画圈一边在心里默念着数字,严格按照美容书上的做法。画了若干圈以后听见身后没有动静,就把一张抹得白白的脸转过去,见河西呆呆地盯着自己,问道,怎么了?河西不耐烦地说,你快点,咱们一起出门,我去上班,你去领牛奶。快点。小玲的心里咦了一声,今天真是不寻常,千年的规矩被打翻了,本来天天河西前脚出门上班,小玲后脚出门拿牛奶,河西这个老古板想出新花头了。
  河西看看窗户外面,隔壁天井里的一棵老树挂着稀稀拉拉的焦黄的叶子,他问自己,这是怎么了,表现这么失常,哪里还有半点严谨自制的河西的样子?什么事都要慢慢地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地来,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管她婊子何小玲做什么。
  河西的话从来就是掷地有声的,他自己也收不回去,于是就耐心地等小玲把一切收拾停当。河西的母亲蔡茹娟刚才打了一会儿瞌睡,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为了不让她表示惊奇,河西把她哄回屋里,叫她再睡一个回笼觉。临走时,老太太还在叨咕,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小祖宗,别迟到了。
  牛奶站就在稻香里的垃圾站旁边,印着红星牛奶场字样的兰色塑料筐叠放着,从中露出发牛奶的年轻小伙子乱蓬蓬的头,一看就是外省乡下来的,对每个人露出谦恭的微笑。
  河西在此与小玲分别,匆匆向地铁站赶去。


  周青从人流中活泼地游离出来,来到地铁自动售货机跟前,她打开钱包,钱包里正有三个闪闪的一块硬币等在那里,亮度和她脸庞相仿,周青把它们一个一个塞进投币孔。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周青不由得身上一阵一阵发烧,她把冰冻乌龙茶贴在脸颊上,目光柔软地重新走入人群。
  周青一心沉浸在回味之中,不是被剪票的拦住,她简直差一点冲进去。她机械地把掌心的车票摊开,脸上一副做梦的神情。昨天是其辉的生日,她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他毫不推脱地接受了。这无疑是个英明的决定。在最激动的时刻,她和其辉同时说了我爱你,心有灵犀,每个字都叠在一起。自那一刻起她才觉得获得了真正的爱情,精神之爱只有和肉体之爱结合才算得上完美, 肉体之爱如同一杯美酒使周青醍醐灌顶。她被水果糖般五光十色的回忆和憧憬所包围,在站台上发呆,然后盲目地走入一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的车厢。
  周围的人前呼后拥,间歇有不明对象的责备,所有的怨气连同窒息被关进车厢。周青的思路也连贯不下去了,最后她发现她的世界已经被车门和人墙隔绝在外,她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在落脚的地方。
  周青的感觉从脚底移到了胸口,她努力护住前胸,以使自己不贴到前面男人瘦骨嶙峋的脊梁上,同时她感到一条爬虫在屁股上蠕动。她的臀部肌肉紧张起来,谈不上痒,有一种异样的被入侵的感觉。她往前站了站,爬虫还是没离开她的屁股。周青感到一个巨大的身影立在自己身后,她朝后略微偏了一下头,白了一眼,想以此示威。没有用。不仅屁股上的爬虫加紧了行动,她的头部还遭到了什么东西的攻击,抬头看时,一只男人多毛的手握着一柄折叠黑伞悬在她的头顶,有节奏地抖动着,仿佛在说,小姑娘,你真有趣啊。
  周青屈辱地低下头,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她都会走得远远的,今天却无处可逃。肮脏的男人,除了其辉,通通是令人作呕的猪猡。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青草地,她穿着纯白的衣服和其辉躺在上面,阳光很好,照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依偎着,说一些傻话,很久很久。
  当她快睡去的时候,其辉用一根青草轻拂着她的脸颊,说小青,你是一只白鸽子。
  啊——周青尖锐的嗓音在车厢里每个人神经上拉了一刀,啊——,又是一声,紧接着周青就猛一回身,抓住了一个男人的手,她瞪着男人看了半天,又转过去抓住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手,她的脸上一片阴影扫过,惊慌和迟疑交替闪现。她重又用左手抓起刚才放下的那只手,右手抓着另一个男人,尖利地叫道,是谁是谁,到底是谁?然后她垂下小巧的头颅,泪留满面,嗫嚅道,流氓,流氓,流氓。
  车厢里百无聊赖的气氛一下子沸腾起来,所有的人向这边投射过目光,谴责的话象开水似的咕嘟咕嘟冒泡,谁啊,这么缺德,搞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现在的人啊,太龌龊了!变态!有毛病!远处的人踮起脚尖,看那个呜呜哭的女孩。周青很伤心,越哭越伤心,这两个人谁也不是那个高大的黑影,那个手上多毛的男人去哪儿了呢?这次算是出尽洋相了,千万不能让其辉知道。能不能别再看我了。周青心里默默念道,她下决心,直到人们不再注意她,她才会把脸抬起来。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急速穿行,这一站无限漫长。
  河东和河西面面相觑,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面,如果不是这个小女孩,他们虽然肩并肩地站着却不会注意彼此。现在好了,他们都以流氓的身份站在对方面前,他们心中都在暗想,没想到兄弟是这种货色。是生活太清苦了,没有女人,还是有这个癖好。
  他们不动声色地站着,任凭周围风吹雨打。
  这是一节幸运车厢,不仅发生了一起流氓猥亵事件,而且大家发现流氓竟是一对长相不分彼此的双胞胎,讨论继而转向对双胞胎共同心理和行为的研究。有自作聪明者高声说道,他们一个想到一个坏主意,另一个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人疼另一个人也疼,一个爽了另一个也就爽了。善于做结论者接下去说,所以如果他们是坏人的话,危害是双倍的。大家点头称是。几个结伴而行的女人说,这种人一定要送到派出所,让他们记记清楚。他们脸皮厚,光说说是不怕的呀。是啊是啊,七嘴八舌的声音升腾起来,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之情。
  于是当地铁抵达伍胄路车站时,浩浩荡荡的人群把河东河西兄弟押送到伍胄路车站派出所,周青跟在最后面,一个穿大花裙裤的中年妇女拉着她,小妹妹,不要怕,要跟坏人坏事做斗争。你是受害者,你怕什么,照实说就是了,不要因为不好意思隐瞒什么,否则以后还有人会受害的。你是为民除害,是光荣的。
  所谓派出所就是一间小房间,在车站尽头,民警小赵懒洋洋地坐在里面,突然眼前人山人海涌过来让他吃了一惊。花了半天他才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对双胞胎流氓流露出无比的兴趣,在民众的一致要求下,他答应把河东河西送往伍胄路派出所,最后他才想起人证周青。
  周青从人们自动让出的通道那头扭扭捏捏地走来,仿佛被强奸的小媳妇。每个人都在她瘦小的屁股上扫了一眼。年轻的民警装出慈父般的口吻,小姑娘,等一会儿你要跟我们到派出所去一趟,你实话实说,我们录一下口供,我们不会让学校知道的。最主要的呢,是不放过一个坏人。说完,他极具威慑力地瞪了河东河西一眼。
  河西表情木然,眼神涣散。河东始终把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的一个奋力结网的蜘蛛。他们的表情都象是置身事外。
  民警不提学校还好,提起学校周青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其辉说好放学在校门口等她。刚刚体验过魂牵梦萦的爱情的她害怕地又哭起来,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到学校,若无其事地上课,用笑容迎接其辉。好好学习,考上其辉所在的那所大学。
  河东在想要不要把刀扔掉。如果不是遇到河西,他可能已经把刀扔了,但他想确切地知道河西究竟是不是有一把同样的刀。光凭记忆是不行的,必须把两把刀肩并肩放在一起,只有刀锋上一致的寒光才说明问题。想到这儿,河东把手伸了出来。
  河东心里默念着一,二,三,四……终于眼尖的人发现了周青羊皮双肩背书包上的裂缝,裂缝象一张阴险的嘴咧着,黑洞洞的。流氓还划了她的书包,有人失声叫到。小赵绕到周青身后,周青的委屈象决堤的海水喷涌而出,其辉送她的新书包也被毁了,她的啜泣演变成一场真正伤心欲绝的号啕大哭。


  民警小赵烦躁地冲挤在门口的人们挥挥手,你们该上班上班去,我来处理,热闹有什么好看的,这种事天天都有,不要在这里盗江湖。好事者们临走时恋恋不舍,我们会给晚报打电话的,双胞胎作案,记者高兴也高兴死了。我们要知道处理结果,别不了了之。小女孩多可怜。
  小赵把门关上,示意周青坐在椅子上,冲河东河西抬了抬下巴,叫什么名字。
  河东。河西。
  名字也象,根本分不清。河东,你站左边,河西,你站右边。
  叫什么?周青?好了,别哭了,周青,你说说案情经过,说完你就可以走了。
  周青难为情地说了一遍,略去了高大的身材和多毛的手这两个细节。周青这才想起来,也许刚才那个人就在人堆里起哄呢。
  警察问,是一个人摸的还是两个人?
  一个人。周青犹豫了一下,她不想诬陷两个人,最好把两个都放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是哪个?
  不知道。周青一脸疑惑的表情。
  当然,谁也分不清他们,就算把他们妈叫来也没准弄错。看到河东河西同时恶狠狠地盯着他,小赵收住了话头。
  最后一个问题,他站你左面还是右面?
  就在后头,可能是靠右。周青采取保护一个打击一个的原则。
  谁在她右面?
  没有人回答,河东河西都阴沉着脸。这种见面方式可真够难看,没想到两兄弟在一个容纳上千万人的城市相遇。他们的家乡是一个连自行车都稀罕的小县城。
  双胞胎是好啊,还相互包庇。不回答就算你们连裆码子。小赵以为自己说了力拔千钧的话,居然象石头扔进了万丈深崖,半点回声都没有。
  周青,你可以走了。留下地址电话签字。
  周青留了假地址假电话,急匆匆地往外走,刚到门口被小赵叫住,你的书包怎么搞的。
  不知道。是别人干的吧。周青想及早脱身,扭着半个身子回头说。
  你再等会儿,我问问他们。周青被留在门口。
  你们把书包和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河西从书包里把东西一件件往外拿,书,记事本,香烟,打火机,钱包,钥匙……
  河东只有三样东西,瘪瘪的钱包,钥匙和刀。
  小赵的眼睛从河西身上转到河东身上,又从河东身上转到河西身上,河西最后也掏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刀来。


  周青趁民警小赵对着那两把刀愣神的工夫溜之大吉,小赵瞥见了没说话,反正口供他也录完了。他已经对这起流氓案件感到厌倦了,为了对舆论有个交代,他决定让河东河西留下一个,两个都带回去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你们自己商量商量吧,谁愿意留下谁留下,走的那个给家里报个信儿,也就是拘留几天的事。
  你,小赵指指河东,你过去,两人开个碰头会。你们今天碰上我算运气。
  河东不动。
  小赵在屋里跺了两步,点燃一只烟坐在桌角,心想双胞胎兄弟也互不相让,这倒挺有看头。
  河西僵硬的脸松活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迈开沉重的腿,向河东走去,每一步都象在走向自己,遥远,不可及。
  为什么非是弟弟被遗弃了呢?他们一同得了肺炎,没钱治病,父亲的一句话,随便抱走哪一个到福利院门口吧,妈妈就顺手抄起了一个。他侥幸留下,弟弟消失了。父母有钱以后不是没有后悔过,到福利院找,对方说孩子眉清目秀招人喜欢,病愈没多久就被领养了。领养他那家有远见,怕他亲生父母纠缠,搬到不知什么地方了。后来因为父亲周淀吾工作调动河西一家来到这个城市。
  双胞胎少了一个总是别别扭扭,河西象是半个人,做什么都半不拉,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够健全。小时侯打弹弓打弹球拍烟壳全不会,最擅长跳橡皮筋儿。上学了,语文九十分,数学在及格线上徘徊,偏科偏得斜门儿。那时他想,河东在就好了,可以取长补短,河东肯定跟他相反数学好语文差。河西数学差有语文拉分平均分尚可,他最怕的是课外活动,琴棋书画歌舞体育等等。这种时候他又想到河东。河西高考总算挣气,超水平发挥,上了一个叫什么学院的大学,毕业留校却没当成老师,当了个辅导员,说着基层政工干部的套话,在学生和同事心中都没地位。说白了,这是个没有技术含量没素质的活。河西的老婆娶的也差点意思。得病的时候,卫生站的护士小玲天天往他屁股上扎针,后来还拎水果篮来慰问,一来二去就生米煮成熟饭就不得不揭锅了。护士小玲把河西在女学生中物色老婆的想法扼杀在摇篮中。举行婚礼的时候河西想的是低调低调再低调,千万别让小玲在人前现眼,听人说不三不四的话。这样的话没听见,河西一年后自己后悔了。小玲身为护士,家庭卫生却搞得污七八糟。常和母亲吵架。家庭关系也被她搅成了一团乱麻。河西不仅在学校要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回家还要苦口婆心地教导小玲,话又不敢说重了,说重了怕她跳起脚来骂。小玲骂人第一件事是要把窗户打开,站在窗户边上骂,河西一下就噤了声,脾气全无,赶紧把窗户关上。即使这样,小玲还是和弄堂口发牛奶的小伙子眉来眼去。
  河西常想,如果河东当初不被抱走,事情一定是两样的。河西嫉恨父母给了他不完整的人生,对弟弟河东寄托了许多兄弟情谊的幻想,哪里想到在这种场合碰到河东,河西三十年来的想法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在稻香里门口卖鲜切面的王菊香坐在盖着罩布的面篮子后面,不时和熟人打着招呼。李伯伯,回来啦。这么重的书包,什么东西啊。夏妈妈,孙子又长高啦,跟你儿子长得一式一样,好福气啊。小唐,新做的裙子吧,真漂亮啊,象买的一样呢。
  王菊香的眼睛看人从来是蜻蜓点水,话说完眼神就收回来,除非有什么新鲜的人物值得她注意。可是王菊香在这里卖面卖了有十五年了,天天来来往往的就是这么些人,连常走这些人家的亲戚都认识了,早就看烦掉了。王菊香最喜欢的是小孩子,尤其是在稻香里生在稻香里长的孩子,看小孩从蜡烛包长到会说人话的小大人,不能不说是有点意思的。
  这些孩子是吃自己卖的面条长大的呀。所以王菊香总是劝何小玲,结婚好几年了,怎么搞的?夫妻吵归吵,孩子总归是要的呀。
  何小玲说,女人家么总归喜欢孩子的,你劝劝我们家河西吧,我一个人着急也没办法。
  有一次河西在王菊香这里买面,王菊香想斗胆提一次,看看河西严肃的脸用舌头把到嘴边的话卷了回去。王菊香对下一个进稻香里的人说,老吴,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天天把单位里的板面孔带回家,有的人天天和和气气,象你一样。
  王菊香的孩子学习不好,三天两头被请去开家长会,因此对老师畏惧三分,听说河西是大学里的老师,和河西说话总不自然。河西天天下班要买面带回家,王菊香最多只说,回来啦。
  今天河西穿着白衬衫,灰色西裤,提着边角已经磨破的旧公文包,一副悠闲的样子,下班也比平时早一点。河西进弄堂的时候看了王菊香一眼,就走过去了,快走到家门口又折回来,客客气气地说,王妈妈,买面,一斤半小宽面。王菊香称好了递给他,他说了声谢谢。河西文绉绉是文绉绉,但对王菊香从来没有这么客气。
  稻香里28号有三层,几十年前建的红砖连体洋房,早已斑斑驳驳,流落成住着三户十五口人的普通民居。河西掏出钥匙打开门,对开的木门右边被固定住,河西斜着身子从窄窄的左边进去。门一关,里面就一片昏暗。河西走上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楼梯的空洞之声和河西此时内心的空洞之声十分相象。他想,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们要剥夺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权利,可是我终于是回来了。那个老鬼周淀吾一句话把我逐出家门,他没有勇气见我,两腿一蹬见阎王去了。那个坚决执行周淀吾命令的母亲蔡茹娟呢,我会让她替父亲赎罪。他们以为我回来是为什么?享受骨肉亲情?罢了,我早断了这种愚蠢的念头。他们送走的是婴孩,迎来的是瘟神,这叫恶有恶报。
  回来的不是河西,而是和河西面目不分你我的河东。


  河西向河东走过去的路程只有七步之遥,他走得摇摇晃晃,民警小赵简直想上去扶他一把。河东先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河西走近的时候,他的脸上萌生了一丝退缩,但他还是纹丝不动。河西和河东的对话开始十分艰难,渐渐地他们似乎熟识起来,他们制定了一个协议。他们转过身,共同把眼睛对着小赵。
  小赵的电话在河西和河东要求去厕所时响了,女朋友爱娜撒娇地要求小赵晚上和她去不夜城跳舞,小赵在答应爱娜的同时答应了河西河东兄弟的要求。小赵在厕所门口等他们,想起了这种情况下罪犯耍的种种花招。他的脑子还在飞快地旋转时,河西河东已经出来了。
  他们都显得非常满意。小赵问:谁留下。其中一个走出来,说我。小赵问,是河西还是河东?他们说,这重要吗?小赵说,当然,我要知道。于是走出来的人说,是河东。
  河西走后,小赵展开了一系列对河东的调查。河东父母双无,住在柴林巷的一间阁楼里。基本上是无业游民,有时在蓝阁新村开夜班电梯。无前科。
  当然河东的经历不象小赵知道的那么简单,他有父母,一场肺病使他的父亲周淀吾把他抛弃,他的双胞胎哥哥幸免于难。他的父母只留了60块钱和一把精致的藏刀给他做纪念。这些事情河东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的父亲周淀吾从来没想要过孩子,他自己抽烟喝酒钱都不够,哪里有闲钱养什么孩子。周淀吾从小死了爹娘,对爹娘没印象,对做爹也没兴趣,传宗接代的观念更加不足。不是怕旁人说闲话,他才不管老婆蔡茹娟执意要孩子的想法。但他和蔡茹娟说好了,只要一个。谁知道小个子老婆一生就是两个。周淀吾发了火,本来一个不想要,一来来了一双。
  老天爷跟我作对。
  老天爷后来给了周淀吾一次机会。蔡茹娟得了肾炎,在家养了半年,工资少拿了不说,营养品吃了好多钱,一点点积蓄差不多折腾光了。老婆病没好彻底,两个孩子又得了肺病。
  周淀吾把家里所有的钱数了数,一块零一分,工资已经预支了两个月。周淀吾想了想,对老婆说,抱一个走吧。蔡茹娟糊里糊涂就抱起了河东。周淀吾到邻居家借钱,借了五家借出六十块来,连同一把年轻时把玩的藏刀和河东放在一起。藏刀是托人从藏区带来的,货真价实,两把为一对。周淀吾想自己也算对得起儿子了。
  从此周淀吾经济上松快了许多,日子过得四平八稳,除了河西哭的时候要弟弟,没有太多的烦恼。除了临终前,他从来没梦见过河东到梦里来追杀他。
  因为身世河东充满了仇恨。他把父亲给的藏刀磨了又磨,他从小就说,我要用这把刀杀人。河东在梦里无数次追杀周淀吾,差一点就追上了,最近的一次是刀子把周淀吾的破棉袄划破,灰色的棉絮在空中铺天盖地地飞舞,周淀吾借棉絮障目逃之夭夭。自从三年前追杀的梦就断了。即使河东在睡眠之前反复鼓动自己的仇恨,他的梦依旧平和。刚才听河西说,周淀吾三年前去世了。
  周淀吾的离去使得河东的刀无的放矢,他的刀只能继续用来割别人的书包了。没有工作的时候,河东喜欢循环往复地坐地铁,他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割装得鼓鼓囊囊的书包。
  他期待能看到书包里的荒唐东西。他看见过撕成两半的结婚照,带着血污的内裤,性虐待的工具……有一次两封信跌落出来,那是满怀恶意的检举信的草稿的两个版本。清秀的笔迹,和拥有书包的姑娘十分相似。书包在河东心目中意味着隐私,和丑恶是划等号的。河东坚信不为人知的背后潜藏着阴谋。
  这次,河东终于带着阴谋回到了家。


  河东在楼梯口喊,姆妈,我回来了,在楼梯拐角停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就径直走进了客堂间。蔡茹娟正坐在灶间的门口剥豌豆,刚刚剥完,手指头都剥痛了。听见儿子这么一喊,想站起来,不由得一阵头昏眼花,闭着眼睛闷闷地应了一声,河东没有听见。蔡茹娟想河西今天蛮高兴的,不如再做一个他喜欢的蛋饺细粉汤吧,就从碗橱抽屉里拿出一包粉丝。
  肉丁快切完的时候,河东走进灶间,他说,姆妈,我帮你什么忙吧。蔡茹娟连声说,不用,不用。今朝学校里还好?学生没调皮?河东说,什么事也没有。挺好的。河东站在切肉的蔡茹娟后面说,姆妈,你的头发怎么白得这样快。蔡茹娟笑笑,你妈妈头发灰了有十年了。我倒想它全部白了,灰灰白白最难看。河东说,姆妈,什么时候,我给你染染头发。
  刀有点钝了,蔡茹娟切最后一块肉时很费力,河东说,姆妈,我帮你切。蔡茹娟想,这小子今天倒客气。是不是有求于我。客气过头了没有好事。她问河东,我的面呢?河东拿过一斤半小宽面。蔡茹娟问,怎么这么多,你一向吃饭的,今天你也吃面吗?河东点头,今天大家都吃面。可是我小菜都安排好了呀。没关系,姆妈,豌豆蛋饺细粉肉丁面,一定好吃。
  河东到福利院,肺病刚好,就有陈姓夫妇来要。陈姓夫妇到福利院来看过很多次了,河东聪明伶俐,不能生养的陈家夫妇总算找到称心的孩子。正好陈家声做事的公司在上海设了办事处,他们举家搬了过去。河东从此和过去一刀两断。陈姓夫妇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对河东百般疼爱,河东偏偏不领情,表面乖巧,骨子里对一切满腔仇恨,常常偷偷把碗打碎,把陈家声老婆的首饰送到当铺换糖吃。河东长大懂了男女之事以后,把陈家声堵在了情妇家的床上,河东只有一个要求,让他走,别找他,他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别人照料。
  河东离家的时候十五岁,他的母亲陈家声的老婆在家里做好了蛋饺细粉汤等他,他却再也没回去过。河东对自己说,我是一只白眼儿狼。
  河东的仇恨是藏在骨子里的,凝聚在他的拧成一股的浓眉尖端。他的举止总是温文尔雅。他在蔡茹娟身边无事可做,就端个碗递个盘子。他说,姆妈,我觉得爸爸这个人不大好。他天天抽烟喝酒,你少买多少衣服首饰。蔡茹娟心头一惊,说今天是你爸爸忌日。咱们家没有什么太多规矩,你只要不说你爸爸的坏话就好。蔡茹娟搔搔头皮,心想,儿子大多数都和父亲别别扭扭,河西怪他爸把河东送走了,不喜欢周淀吾我也知道,但他从来没说过。河西今天怎么怪兮兮的。
  饭快做好的时候,小玲回来了,直接跑到灶间,坐在板凳上,把高跟鞋一甩,说累死了累死了,便宜没好货,我脚磨出泡来了,河西你给我揉揉。河东就半蹲在小玲身边给她揉酸臭的脚。小玲只是说说的,河东真给她揉,她倒不好意思了。
  天暗暗绰绰,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蔡茹娟一天到晚呆在家里,没什么可说的。何小玲上了一天班,话最多。她说,同事小李不光长得象狐狸,人精得也象狐狸。报名参加了业务提高班,本来这种事谁想去,又要背书又要考试又要上班,工资一分也不涨。没想到她学得好,街道让她脱产上学,工资照付,她运气不要太好哦。有人说,站长老黄快退休了,说不定要她当站长。我是触霉头了,她当官,不天天把我支得滴溜溜乱转才怪。河东说,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小玲奇怪地看了河东一眼,我有个大学老师的老公,要上什么学,跟你学学好了。


  蔡茹娟忙了一天。吃完晚饭,一般是小玲洗碗,河西看报纸。但是河东不喜欢上学看书,和小玲一样高中也没毕业。他就围在小玲身边和她说话。小玲身上的女人味在狭小的灶间里飘荡,河东吸了吸鼻子。小玲问,你感冒了?河东回答,没有。河东接着说,你是我的老婆。当然,小玲说。小玲洗完碗,她的手指和一团白腻腻的油搅和在一起,她说,真奇怪,碗一只一只都挺干净,手怎么这么脏,叫河东拿一张草纸过来擦手。河东给他递了过去。小玲心想,老公原来什么家务都不管,今天变得这么乖巧,如果他天天这样,我倒可以考虑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河东给他揉了脚,给她递草纸,今天发了五十元奖金的事她却没交待,小玲心里过意不去。于是她说,我把你明天早上吃的榨菜丝切出来吧。就拿了榨菜头切。一刀刚下去,传来蔡茹娟声嘶力竭的喊叫,好象刀切到了蔡茹娟的肉上。
  小玲和河东都瞪大了眼睛,四只眼对着看,却不动。小玲皱起眉头,什么事,大惊小怪,她又没钱,总不会是来抢钱的。说完,小玲拿着菜刀朝蔡茹娟的卧室走去。三秒钟后,小玲的尖叫声高了一个八度响起,什么东西丁零桄榔掉在地上。隔壁灶间的老吴在抹吃饭桌子,他说,汗毛都竖起来了,河西,还不去看看,你们家的女人都吃了药了。
  蔡茹娟捧着一个嫦娥奔月的饼干筒。她每天吃完饭总要再吃一点饼干,要不然会觉得没吃饱,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她刚刚买了两斤万年青,昨天晚饭后吃了两块,早上吃了五块,中午吃了三块,刚才想吃,掂掂饼干筒轻了不少,就急不可待地打开来,里面除了一只死老鼠,什么都没有。死老鼠四肢蜷缩地躺在那里,一脸痛苦的表情,好象周淀吾死时的嘴脸。蔡茹娟怎么能不叫呢?她一步不敢动,盼着河西和小玲过来。小玲进来后,她把饼干筒递给小玲。小玲没有接,探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让她魂飞胆散,死老鼠尖细的牙齿阴森森地露着,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饼干筒没有人接打翻在地。河东这时才慢悠悠地走来,说,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事。邻居都说话了,影响多不好。他垫着草纸把老鼠扔到垃圾筒里。小玲很快恢复了镇静,蔡茹娟的嘴唇还在簌簌发抖,她说,是那个死鬼回来了,他怪我没给他做阴寿。快把垃圾筒倒了。
  河东从母亲脸上皱纹走向看出了恐惧,这恐惧不是针对老鼠,而是针对周淀吾。河东心里暗暗好笑,你们夫唱妇随,把我扔掉易如反掌,你们夫妻之间也有什么龌龊吗?
  晚上,河东躺在小玲身边听她絮絮叨叨。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你姆妈,你们家怪怪的,谁都不喜欢谁,你爸爸活着时更烦,三个人三条心,我都不知道怎样拍公公婆婆马屁好。
  我怀疑那只老鼠是你爸爸变的。他在那边玩得不高兴,就回家逗你姆妈玩来啦。小玲说了很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只手搭在河东的胸上。
  河东转过头看了打呼噜的小玲一眼,心想,河西的东西,我才不碰她。

十一

  河东和河西协议的一部分是河东要替河西上班,尽管这个事情有点难度,河东还是不得不接受。河东吃过蔡茹娟为他烧的泡饭,三个荷包蛋,小玲前一天切好的榨菜丝,提起公文包正要出门,想起了什么,催促在刷牙的小玲,快点,一起出去,你去拿牛奶。小玲乜了他一眼,模范夫妻啊,天天一起出门。河东的语气不容质疑,当然是模范夫妻啦,快点。他们一同走到垃圾箱旁边的牛奶站。与往日不同的是,河东没有马上离开,他看小玲俏俏地冲发牛奶的小伙子一笑,把空奶瓶塞到小伙子手里,把新牛奶放到小篮子里。小玲看了看篮子里的牛奶,不太满意,说,这瓶不新鲜,换一瓶。小伙子说,怎么不新鲜,都是早上来的。小玲执意道,换一瓶嘛。她的手一送,小伙子的手一推,这一推一送河东都看在眼里。小玲拿完牛奶,一回头,看河东怔怔地盯着自己看,心里发虚。她走到河东身边,撒娇地说,老公,看老婆看不够啊?上班迟到了!
  河西把自己的大事交给河东去办是因为他信得过他的弟弟。他知道河东恨这个家,他也恨,他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他要出国,姆妈老婆全不要了。出国还缺担保人,怎么七拐八拐都找不到,情急之下他想到王郁。
  王郁是他的学生,年纪轻轻却一股风尘味,烫成细羊毛卷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喜欢穿紧身衣,走起路来扭屁股,只和白种男人享受床第之欢。她时常流露要去西方发达国家深造的意思,批驳某些人的狭隘爱国论,说一百年前的人尚且知道“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怎能坐以待之呢?她也宣扬她的远源杂交优势,一个中国人和一个白种人——东方阴柔加西方阳刚势必孕育出最优秀的种子,这不是曲线救国吗?王郁对白种男人正如白种男人对于王郁有着不可言说的魅力,她的眼睛细长,脸部扁平,不停地说话,说话时手势繁多,胸部起伏,你一不留神她就上了你的床。
  河西对王郁沧桑的身体没有兴趣,他之所以对王郁肆无忌惮的旷课视若无睹是有求于她。他需要一个美国人给他做担保。他认识的人里只有王郁交游的美国人最多,关系还都不一般,王郁毕业后铁定是要走的,她随便介绍个男朋友给河西做担保人又有什么妨碍。
  河东坐在王郁对面,列举她这学期的旷课次数。稀薄的光线下王郁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动的躯体如同一条蛇。不让王郁多说话使她很是难受,她不断地伸出粉色的舌尖舔着嘴唇。尽管河东语气和表情严肃,王郁还是习惯性地胸部起伏,眼光流转。
  你这学期旷课次数太多了。
  以后不了。周老师你也知道的,我胆子又不大的。有时自己也糊里糊涂不知道旷了多少节。谢谢老师提醒,我知道周老师一向帮助后进青年的……
  已经有人提意见了。说王郁早够开除的份儿了,可连个处分也没有。我很为难。
  最后一次。我保证。你知道我也是为了学习,我在拼命学英语。这是最后一次……
  河东顿了一下说,要出国是好的,可不能耽误了学校的事情,毕业就剩半年了嘛。我也想出国,但还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王郁的眼睛转了转,说是吗?
  河东问,什么时候走?
  出国?一毕业就走。前脚拿到毕业证后脚就走。王郁有些得意洋洋,略微浮肿的眼泡上银色眼影闪闪发亮。
  都联系好了?
  当然。很简单。我也搞不懂他们怎么那么费力。
  担保人呢?
  担保人?美国人多得跟沙子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找一打。王郁欣赏着自己颀长的手指和涂成黑紫色的指甲。
  河东干干地笑着,那给老师找一个吧,老师只差东风了。
  行。你可得让我毕业啊。王郁眼睑上的银粉动了两下,爽快地说。
  你走吧。
  河东看着王郁裹得紧绷绷的背影擦过门框消失,把身体陷在沙发里。
  河西和河东毕竟是兄弟,他对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和家庭成员也没什么感情,只要能把王郁搞定,他就与河东方便让他在家里兴风作浪。河西前前后后已经做了无数铺垫,王郁没有不答应他的道理。河东轻轻松松地就得到了王郁的许诺。

十二

  蔡茹娟的肚皮最近时常发痒。割阑尾时留下的疤痕周围长起了红色的小疙瘩,经过她的抓挠象一条紫红色的粗壮的蚯蚓盘踞。蔡茹娟站在阳台上,微凉的风把衣服轻轻掀起,灰白肚皮上的蚯蚓连同陈年往事一同暴露在空气中。生河东河西时差一点剖腹产,如果当时剖腹产她肚子上的蚯蚓就会有两条。
  放松。放松。深呼吸。护士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蔡茹娟的手紧扒着床沿,嘴里抑制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她的所有感觉都集中在下体,她希望把周淀吾轻易种在她体内的东西排泄出去,用力再用力。她的身体象一张拉紧的弓,却始终发不出在弦上的箭。周淀吾在家里打瞌睡,她蔡茹娟却要在这里受罪。蔡茹娟的恨意随着痛苦一点点地在增加。终于一切结束了,当她突然轻松下来,意识到自己浸泡在汗水中时,护士喜悦地告诉了她晴空霹雳般的消息,恭喜你生了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多么可爱。完了,蔡茹娟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等待她的是拳头。周淀吾在她的哀求和周围的压力下,同意了要一个孩子,但是只是一个,谁会想到一来就是一双。她千辛万苦的努力全部白费,恐惧是她看到河东河西时的第一个念头。
  周淀吾看到河东河西没说什么,他一个都不想要,即使要一个也是摆摆样子。从他看到河东河西起,他就知道他总有办法让两个变成一个。那是两个多么弱小的东西,粉色褶皱的皮肤,如同两只小鼠。周淀吾让蔡茹娟的战战兢兢落空。他沉默,一言不发,这是一个更坏的兆头。
  此时,蔡茹娟一边搔着肚皮,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着楼板下老鼠们猖獗活动的声音。本来老房子免不了有老鼠,蔡茹娟只管和老鼠们相安无事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但没想到老鼠居然跑到她的饼干筒里,双眼一闭,两腿一伸,做出一副狰狞恐怖的死相,这是她最忌讳的。蔡茹娟最怕死老鼠,尽管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为此她拒绝一切灭鼠举措。用老鼠夹,那太残忍,老鼠剧痛之下还会发出刺激神经的喊叫,她简直听不下去。如果用老鼠药呢,她也许会看见堆积成山的死老鼠,她才不当这种刽子手。蔡茹娟可以容忍老鼠在她的屋里追逐嬉戏。她从小看惯了老鼠们在灶间在楼梯上你追我赶的场面。她不能容忍的是一只丑陋的死老鼠出现,更何况是在她的饼干筒里。
  她屏息凝神地倾听着老鼠们在楼板下奔突,希望查清老鼠窝的出口,把它堵住。
  河东回家很准时,他带回了一斤半小宽面和两斤黄鳝,他对在那里发呆的蔡茹娟说,姆妈,我今天做一道虾爆鳝面。多少年来,蔡茹娟第一次在傍晚的灶间里无事可做,坐在磨得发白的方木凳上看河东忙来忙去。
  姆妈,你想不想爸爸呀。爸爸的忌日你也没去上坟。今天看你心情好才敢问。
  蔡茹娟心头一跳,那个死鬼,你昨天不是跟我说他死了全家都称心。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河东从她身旁走过,看见星星点点的头皮屑粘在蔡茹娟灰白的头发上。
  他活着我不喜欢他,他死了我倒蛮想他的。
  我也有一点点。蔡茹娟小心翼翼地说。
  吃完饭后咱们看看照片吧,好久没看过了。老照片蛮有味道的。
  好。蔡茹娟犹豫了一下。
  姆妈,我最喜欢你穿黄色碎花旗袍的照片。配个相框把它摆出来吧。
  我都不知道它们上哪儿去了。吃完饭找找看吧。
  河西这两天脾气奇好,蔡茹娟却看到他的太阳穴底下突出的青筋在跳呀跳。

十三

  太阳下山的时候是河西一家吃饭的时间,蔡茹娟何小玲河东各露了半个脑袋在一个小窗口前,吃着河东做的虾爆鳝面。每个人额头挂着一串汗珠。河东吃得最快,他把碗里的汤汁喝得干干净净,看着隔壁天井里的一排夹竹桃发呆,听小玲和蔡茹娟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咱们家好久没吃黄鳝了。小玲说。
  现在鳝鱼也算好东西,我们那时候满世界都是,看看就够了,根本不想吃。
  姆妈,你们那辰光多好啊。什么都便宜。
  不光便宜,质量也好啊。一件衣服穿十年,一件家具用一辈子。吃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现在什么呀。连牛奶的质量也越来越差了。简直和白开水没什么两样。
  是啊。价钱还年年涨,他们是真对得起老百姓。
  我看,咱们家也别订牛奶了。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了,喝不喝无所谓。
  姆妈,它再清汤寡水还是牛奶,是有营养的。再说牛奶补钙,老年人骨质疏松,摔一跤弄不好就爬不起来了。牛奶还是要喝的。
  这句不中听的话使得蔡茹娟皱起眉头。河东接话道,姆妈的身体这么好,怎么会呢?不过牛奶也是要订的,小玲天天取牛奶已经养成习惯了,好比天天早锻炼一样,不去就难受。
  蔡茹娟白了小玲一眼,小玲白了河东一眼。河东没有理会,说饭吃完了,咱们一家人忆忆旧,看看老照片去吧。
  蔡茹娟快钻到柜子里去了,这个老式壁橱又大又笨,是她看着最碍眼的家具。她早就劝周淀吾卖掉它,周淀吾偏不。蔡茹娟只好咬咬牙根,忍了。尽管如此每天当她经过这个柜子,她总是感到厌恶,一厌恶,害怕的情绪就升腾上来,这个柜子阴气森森,能藏两个人呢。不过,周淀吾死后,柜子就顺眼多了。
  蔡茹娟在多年累积的灰尘中摸索,一边捧出两个厚厚硬硬的照相簿一边在泛起的尘埃中咳嗽。小玲一把把照相簿抢过去,我从来没看过呢。说着就翻了开来。河东看到她的瞳孔突然变大。小玲问,这是爸爸吗?蔡茹娟还在咳嗽,捂着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这你还不知道?小玲抬起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蔡茹娟和河东,说这不可能,不会有这样的事,不可能!然后又低下头去瞪大了眼睛看,好象在做什么细致的研究。蔡茹娟疑惑地看着她,凑过灰白的头,青年周淀吾的照片变成了一具骷髅。蔡茹娟擦了擦老花镜,问我眼花了吗?这是什么?小玲低声而肯定地说,爸爸死了,照片也变成骷髅了。此时河东靠过来,讥讽地说,我爸爸他倒蛮有本事的,死了也不忘吓人。
  小玲耸了耸肩,翻开了第二页。这里有一张蔡茹娟穿杏黄碎花旗袍的照片,就是河东说要为她配一个相框的那张,是蔡茹娟最为得意的。小玲的目光触摸在照相簿上很呆滞,这使坐回小玲对面的蔡茹娟很迷惘。这是一张人见人夸的经典照片,国光照相馆的老师傅拍的,她的的缺点被掩盖,优点被放大了一百倍。小玲却在那里发傻,不做声,这是什么意思?蔡茹娟一把夺过照相簿。由于她的动作过大,没有粘牢的黑白照片纷纷散落下来,落了一地西瓜子壳一般。
  蔡茹娟声嘶力竭的喊叫在这一日的晚上又一次响起,蔡茹娟发声的方式是这样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两长一短。隔壁的老吴又是正在灶间擦桌子,他自言自语道,我早知道这个女人有毛病,终于发出来了。

十四

  蔡茹娟一夜乱梦纷纷,她梦见周淀吾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她,周淀吾的身后还有一个黑影,不知道是在追周淀吾还是她,她只顾往前跑。她跑着跑着实在是太累了,倒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半个身子已经悬挂在千仞绝壁的边缘,蔡茹娟着实吓出一身冷汗。
  一大早她就跑出去,在祥云街拐角敲开了一家杂货店的后门。刘老头还没睡醒,手提着裤子,踢踢踏踏走出来正要发怒,看是蔡茹娟,即刻换上一副笑嘻嘻的嘴脸。他问,阿娟,怎么了,想我了?蔡茹娟没好气地说,死鬼,我过得象在地狱里一样,你还有心开玩笑。刘老头说,我觉都睡不好,到底谁在地狱里?不如你来陪我睡吧。说着就过来拉蔡茹娟,蔡茹娟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给我拿一沓纸钱,姓周的又来找我讨债了。刘老头搂过蔡茹娟的肩头,说阿娟啊,你就是心事太重,这朗朗乾坤,他一个死人能怎么样?你自己想得太多了。来来,陪我睡个回笼觉。蔡茹娟心里着急,一急自己也没想到就落了泪,滴到刘老头的手背上。刘老头顿时觉醒了一大半。蔡茹娟看他正色过来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饼干筒里的死老鼠,两张骷髅照片,危险的直觉……听得刘老头从不以为然转变到大惊失色。他仿佛看到冥冥之中周淀吾的鹰爪般的手从很远的远处伸过来,瘦骨嶙峋,青筋暴露,做出狰狞的姿态。
  三十年前,蔡茹娟常来刘老头的杂货店买东西,那时刘老头叫小刘,风华正茂,刚接手父亲的生意。蔡茹娟有时买几块肥皂,一刀卫生纸,有时买针头线脑或者洋火。蔡茹娟大肚子以后,还干着所有的家务,包括采购。一天她给周淀吾打酒回来,路过杂货铺时感觉有些累,其实再坚持一下走回家也不是不可以,但蔡茹娟决计休息一下。她站在柜台外面,放开嗓子脆生生地叫道,小刘,你这里清凉油有吗?小刘正坐在后间打瞌睡,听见叫声恍恍惚惚,这分明是梦里的女人的声音。他掀起门帘,看见蔡茹娟亭亭玉立地站着,眼睛亮晶晶的,红艳的小嘴里吐出一串吴侬软语,你这里有清凉油吗?小刘扫了一眼柜台,他这里不卖清凉油。蔡茹娟娇喘吁吁地扶住门框,说我是问你自己有没有?我头痛,不舒服。有的,有的。小刘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又一头钻回后间去找。等找到了走出来,蔡茹娟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生孩子会头晕?脚也站不住了。说罢,人就顺着门框软软地滑下去。小刘赶忙扶她起来,瞬间工夫电闪雷鸣地做了许多思想斗争。这个女人的身体充满了弹性,向外发散着窒人气息的热量,让小刘恨不得掐上一把。小刘抑制住无穷无尽的欲望,看在蔡茹娟怀孕了的份上,把她扶到到后间的竹榻上,给她太阳穴上抹上清凉油。
  过了一会儿,蔡茹娟悠悠地醒转过来,她问:酒瓶子呢?小刘指指五斗柜,蔡茹娟松了口气,我酒拷不回去,他又要骂我了。小刘心痛万分,说下回我替你去拷酒,你替我看店好了。
  蔡茹娟生了孩子以后更加频繁地去杂货店,有孩子在身边可以避嫌。小刘很喜欢河东河西,时常拿着糖果果丹皮逗弄他们。蔡茹娟有时叹苦经,姓周的讨厌两个小孩,能两个变一个就好了。小刘就说,给我一个吧。蔡茹娟说,一个大男人,带个小孩怎么行?我说说罢了。反正生也生出来了,看他怎么办?
  在很多个傍晚,蔡茹娟无所事事地站在窗口,笼罩在一片夕阳的红光之中,回想河东被送走的情景。周淀吾说,送走一个吧。她就心惊胆战地抱起一个。周淀吾借了六十块钱,翻出抽屉角落里的一把藏刀,便把孩子打发走了。蔡茹娟很多天都象在梦境中一样。她问剩下的那个孩子,你到底是河西还是河东。孩子说,我是河西。蔡茹娟不信地说,你不是,你是河东。孩子糊里糊涂地答应。过一歇,又纠正到,我是河西。蔡茹娟到小刘的杂货店找河东,小刘,我的孩子丢了,在你这儿吧。小刘只好安慰她,河东河西是一样的。有一个就可以了。蔡茹娟发神经一样地嚎啕大哭,哭完,擦擦眼泪走了。蔡茹娟回福利院找过河东一回,小孩早被人领走了。这下,蔡茹娟反倒安心下来。
  小刘对这个女人的怜惜超过了喜爱,喜爱也有一点,各种感情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藕断丝连了几十年,加上和其他女人的阴差阳错,一直没结婚。
  周淀吾最喜欢蔡茹娟的逆来顺受,只要有烟抽有酒喝,对自己的女人做些什么也不很在意。
  周淀吾浑浑噩噩在酒精中过了一辈子。在他灯枯油尽的最后时刻,他突然清醒过来,他梦见有人对他穷追不舍,手里握着锋利的刀。他也想起杂货店的刘老头,第一次觉得老婆在外乱搞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就这样,一口气没咽下去就过去了,死鱼般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

十五

  河东早上起来不见了蔡茹娟。饭桌上摆着切好的榨菜丝,煎好的荷包蛋,锅里烧好了泡饭。小玲打着哈欠进厨房时,河东问她,姆妈呢?小玲不回答,冲他挤挤眼睛。河东又问了一遍,小玲正在刷牙,转过身来,一嘴牙膏沫,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什么?
  河东没听清楚。你说什么?你倒挺会装的,你小时侯常常去刘老头那儿,不是你告诉我的?
  你不是说刘老头比你爸爸还好?妈妈一把岁数,也该享享福了,你不要去管她。
  这件事河西没告诉他。河东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努力拨开岁月的迷雾想自己是不是也见过刘老头这个人。他的心咚咚跳起来,他暗中握紧了拳头,想了一会儿,拳头和拧成一股的眉毛都渐渐松开。他把左手掌包在右手上,嘎嘣嘎嘣地叩响了指节。想想周淀吾带绿帽子做乌龟的一生,河东的心情愉快起来,嘴角渐渐地地挂上了一丝笑意。他甚至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隔壁邻居的鸽子扑喇喇地飞得老高。
  小玲在往脸上抹珍珠霜,我看你今天蛮高兴的嘛。
  人这辈子也就是这样子,不高兴怎么办?不高兴,只有死路一条。河东无所谓地说
  也是啊,大家都不容易,什么事情马马虎虎算了。象妈妈和刘老头这样也蛮可怜的,一辈子偷偷摸摸的。
  妈妈她怎么没有想结婚?
  你问我我问谁去?自己儿子都不知道。你想要她结婚啊?自己家人知道就算了,让别人知道了好说不好听。小玲手插在腰上,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河东。你这两天脾气是蛮好的,神经好象不大对头。
  我以为你们女人之间是会说说这些事情的,互相理解嘛。
  小玲感到河东的语气有点阴沉下去,于是说,快去上班啦,你要迟到了。
  河东低头吃了一口泡饭,又夹了几根榨菜丝,筷子悬在半空中,说我在等你一起走,你快一点。
  小玲楞了一楞,随即加快了涂脂抹粉的速度。
  这天早上,河东和小玲又一起出现在弄堂口,红星牛奶场字样的兰色牛奶筐后面露出一个蓬乱的脑袋,那个人对河东殷勤地笑着,把牛奶瓶直接送到他的手上。河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把奶瓶给小玲,还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手。
  河东一路打听着走到刘老头的杂货铺,店还没开,红色的门板上附着着清晨的潮气。
  河东把手放在门板上拍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平白无故留了一个手印在门板上。河东把手印胡乱抹掉,转到杂货铺的后门。
  后门是个杂乱的小院子,乱七八糟堆了很多杂物,许久没人动过,遍结着硕大的蜘蛛网,各式各样的虫子挂在上面。河东仿佛看到周淀吾就活生生地立在那里,佝偻着身子,眼白上布满因常年酗酒而滋生的血丝,狠巴巴的目光从那双干枯的眼窝里射出来,盯着自己老婆和刘老头通奸的那个方向。难道他生前不就象那张骷髅照片吗?河东鄙夷地哼了一声,心里这样想到。他从拎包里掏出周淀吾的骷髅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它放在后门口,用一块石头压住边角。做完以后,河东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蔡茹娟把事情和刘老头讲了以后,心里畅快了许多。本来嘛,人死了不能复生,一张照片能把她怎么样呢?她蔡茹娟也算对得起周淀吾,他在世时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每天把小菜做好,碗筷放好才敢叫他,晚上必定要拷老酒来给他喝。周淀吾挑剔,说离家近的那家酒铺的酒不好,害得蔡茹娟跑到两站地以外,一天一个来回,还不许坐公共汽车,说什么费钱。他天天吃酒花了多少钱?蔡茹娟这样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打开酒瓶盖来,往酒里唾两口唾沫,把指甲缝里的泥垢眼屎鼻屎弹进去,心里就好受一点。周淀吾就是这样喝着老婆配方独特的酒过了这许多年。他喝酒喝得脸色酡红的时候,蔡茹娟垂手站在一旁,表面上本本分分的,心里禁不住暗笑。
  要不是蔡茹娟胆子小,她早就给周淀吾吃砒霜了。当然她不敢,她也就是想想过过瘾。
  蔡茹娟最喜欢看毒死亲夫的故事。潘金莲她自然是喜欢的,每当有人说潘金莲的坏话,她都要反驳几句,把一脸的皱纹凝聚在一处,愁云密布地说,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苦啦。她记得《故事会》里有一则故事叫做《望月鳝》,说是有一种剧毒的望月鳝外形和其它鳝鱼没什么两样,只是每月阴历十五会把头抬起来望月亮。经验丰富的县衙正是通过望月鳝的这个特点把它从一堆鳝鱼里区分出来,抓住那个毒死亲夫的坏女人的。故事旁边有一副插图,养在水缸里的望月鳝象蛇攻击时一样仰起身子,它在遥望月亮。在蔡茹娟看来,望月鳝的面部具有那个女人的表情,那是一种恒久的深入骨髓的期待。

十六

  这天下午,在稻香里门口卖切面的王菊香不厌其烦地赶着一群嗡嗡飞的苍蝇,她看到何小玲脸色铁灰地从她面前匆匆走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王菊香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当初王菊香是看着何小玲嫁进周家的,那时何小玲说话细声细气,天天跟在河西身边象一只乖巧的小鸟。他们常常一同来买切面,一斤切面少给一两,两人谁都不会有异议。何小玲不太说话,每次都朝王菊香笑一笑。王菊香也觉得她很亲切,当着河西的面总是夸她,你们家小玲好啊,又漂亮又文静又贤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老婆。何小玲买完面还不忘说声谢谢。
  河西从来不喜欢王菊香,说这个老太婆怎么这样烦,我老婆好不好关她屁事。何小玲就为王菊香辩解,她也没读过什么书,琐碎是琐碎了点,人还是好的。
  后来何小玲一个人去买切面,王菊香这才领教了何小玲的厉害,不用看称就知道分量有多少,什么都休想瞒过她的眼睛。只要让她吃了亏,她就嚷嚷得满城风雨,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王菊香的称有假。
  王菊香见到何小玲一贴药,再后来不仅不少给她,还要让她沾点便宜。何小玲满意地对王菊香说,王家婆婆,这就对了,我会帮你宣传宣传的,现在什么都讲究做广告。何小玲广告倒是做得很卖力,去东家西家串门时就说王菊香的切面有多好吃,天天吃也吃不厌,为王菊香招来了不少顾客。何小玲自然也不吃亏,有一次干脆告诉王菊香没有带钱,先赊帐买面下次补上。王菊香只好说不用了不用了。一来二去,何小玲买面不带钱养成了习惯。
  王菊香知道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何小玲也不告诉河西,就心照不宣地帮她瞒着。何小玲还是蛮懂道理,对王菊香很客气,一口一个王家婆婆王家婆婆。今天何小玲没有和她打招呼,王菊香心里有点生气。
  王菊香还在生闷气时,河东回来了。他好象在逛马路,十分悠闲,外衣脱下来挂在肩膀上,怎么看怎么不象大学老师。河东这两天比以前和气了许多,王菊香也敢跟他搭话了,王菊香说,回来啦。河东冷不丁听见有人跟他说话,下意识笑眯眯地点头说,回来了。王菊香提醒河东道,你们家小玲已经回来了,她没有买面。河东恍然大悟的样子。王菊香给河东的分量也是足足的,她怕何小玲回头来找她麻烦,喊得整个弄堂都听得见。
  河东带了面回家,先去灶间把面放下,两个女人都不在,楼上楼上好象也没人,这种死寂一样的宁静让河东感到安心。他在客堂间门口换了拖鞋,走进客堂,这才发现小玲蜷缩在沙发上,看上去象个委屈的小女孩,眼泪横七竖八地流了一脸。河东赶忙上前问小玲,怎么啦?小玲好象从一场梦里醒来,她支吾道,没什么。河东又追问,怎么了?小玲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地说,肯定是小李,这个狐狸精到老黄那里告我状,说我怎么怎么不好,还捏造出一封匿名信,说有人检举我。天知道,她倒是花了不少心思,还写什么信,对对笔迹就知道就谁写的了。这个老黄还包庇她,就是不给我看信。你说,我这是造什么孽啦。
  小玲越说越伤心,眼泪和着鼻涕又稀里哗啦落了下来。河东掏出手帕,掩饰住内心的嫌恶帮小玲擦了一把,问什么匿名信?写了些什么?小玲哭得更伤心了,谁知道,都是罪名呗。
  河东说,匿名信不要紧,重要的是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如果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的话,你何必在这里大呼小叫。小玲止住哭泣,说匿名信怎么可能是小事呢?河东端详着小玲被泪水泡得有些浮肿的脸,说我找你们领导说去。小玲心虚地一把拉住河东,你不要去,你去有什么用,让小李看我象傻瓜一样,好象我自己解决不了问题。我自有办法对付小李。河东满怀怜惜地看着小玲瞬间变得气势汹汹的脸,反问道,你怎么确定就是小李干的呢?
  河东这时想起蔡茹娟还没回来,他摇了摇小玲,问姆妈呢?小玲这才醒过来一样说,我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没想到是姆妈不在。这个时间她是应该在家烧饭的呀。
  去找她。两个人同时说道。
  还只有五点,刘老头的杂货铺就关上了。或者今天一天根本没开。小玲开玩笑地说。
  他们一起敲了敲门板,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没有人应声。小玲已经把自己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义愤填膺地说,早上还帮他们说好话呢。难道被他们听了去,反而更得寸进尺了?小玲气鼓鼓地捶老掉牙的木门板,门板哗啦哗啦响着,一副弱不禁风还要死命顽抗的架势。旁边糖果店里的售货员就探出头来,又没死人,敲什么敲啊?河东凑上去客气地问,这家店今天开没开啊?没开。售货员答。售货员正是百无聊赖,喜出望外找到两个搭话的人,于是顺嘴说,还是自家的店好,想开开,想关关,不象我们三百六十天白天做到晚上,钱也赚不到,烦死了。河东问,你知道刘老头哪里去了?售货员把话岔开去,你认识刘老头啊。老头古怪得很,天天站在几平米的柜台前,看看行人好象就心满意足了,老婆也不讨一个。小玲追问道,刘老头哪里去了?售货员盯着小玲脖子上的鸡心坠子的金项链,心想什么事这么着急,好象是我把老头拐了去,于是说我又不是他家里人,我怎么知道?
  河东和小玲只好又绕到杂货店后门,他们都有些惊讶彼此对杂货店地形的熟悉,还是小玲先说,我知道你小时侯天天来这里玩,我呢,自家姆妈在哪里,我当然是要心里有数的。
  院子里散落着撕成碎片的照片,小玲努力想把它拼接起来,但是撕得实在太碎了,有些一定已经被风吹走,连个大概也看不清楚。小玲狐疑地对河东说,好象不大对劲,出什么事了。

十七

  蔡茹娟被送到了第一人民医院。本来和刘老头一起睡了一个回笼觉,不光精神好了,心情也好了许多,谁料到喜气洋洋出门时看到了那张照片,蔡茹娟顿时感到周淀吾的阴魂一直穷追不舍到这里,一番抱怨的话料想也被他听了去,又气又怕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下刘老头也慌了神,他原以为蔡茹娟整天没事做胡思乱想想出了死老鼠和骷髅照片的故事,怕虽怕,但是终究没有亲眼见过,安慰一下自己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蔡茹娟所言不虚,周淀吾追命追到自己家,当下一身冷汗,手足无措。
  刘老头此次医院之行非常尴尬,医生理所当然把他当做蔡茹娟的老伴,问她蔡茹娟的个人情况。刘老头和蔡茹娟虽然认识了几十年,但究竟是不比夫妻,比如蔡茹娟的病史什么的就不太清楚。医生用冷淡的目光打量着他,说你要对老婆好好关心关心。医生还要他配合治疗,说出蔡茹娟到底是受了什么样的刺激。刘老头支吾不清,加上自己也受到打击,基本上就象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呆呆地立在那里。
  蔡茹娟在医院里悠悠地醒转过来,神志还没完全恢复,看看白墙白窗帘白床单白被子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太平间里。还是刘老头把她拉回了现实,他愁眉苦脸地坐在床沿上,干瘦的身体缩成一团,好象核桃仁一般。蔡茹娟第一次在杂货铺以外的地方看刘老头,竟觉得不真切,想想几十年来的感情没有结果,她爱的人又是这般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模样,心中升起了一丝憎恶的感觉。她突然觉得还是儿子在身边心里比较塌实一点。她叫刘老头给河西打电话,刘老头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听到蔡茹娟一声吩咐,马上象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河东接到电话是从杂货店刚回到家里,在这之前他和小玲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性,最荒唐的一种是蔡茹娟和刘老头私奔了。河东反复地琢磨这是不是他希望的结局。蔡茹娟和刘老头私奔固然是给了周淀吾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周淀吾九泉之下未必有知,而且如果蔡茹娟走了戏就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他这个做演员的也就索然无味。光剩下一个小玲他没有兴趣对付,小玲是在他被送走后多年来到这个家的,本来就没有任何罪过,即使要她替河西赎罪,一封告发她作风问题的匿名信也足够了。更何况河西本身清清白白,对他一片兄弟情谊,为了补偿内疚之情,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拱手相送让他破坏,他还能怎么样呢?想到蔡茹娟如果是因为那张骷髅照片吓得出逃,让他的行动无法继续下去,河东非常懊悔。
  河东和小玲抢着去接电话,一个显然是乔装的声音颤巍巍地通过电话线传过来,说蔡茹娟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处第几号病房,要他们马上去看。没有等到河东他们问话,那边就挂断了。不管怎样,河东对刘老头还是有亲切之感,他好象打入周家内部的间谍,不动声色地把周家搞得污七八糟,眼睁睁地看周淀吾闭了眼,还没有任何撤退的意思。河东觉得刘老头就是上帝为他派来的。
  何小玲在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跳脚骂,老头子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早上就野到一起,这下好了,累出病来了吧。要让旁人知道真是丢死人了。我们做小辈的,这么多年也不好说什么,河西,你是不是跟妈妈说说?老了老了,不要晚节不保,闹出笑话来。
  蔡茹娟住在一间十人病房的门口的那张床。河东看到蔡茹娟非常衰弱,脸上的肉松松地垂着,见他们进来,手有气无力地抬了起来,和他们打招呼,口里含糊地说道,你们坐,你们坐。小玲面带愠色地指责道,姆妈,你一早上到哪里去了,我们急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你出去倒是说一声啊。蔡茹娟羞愧地笑了笑,说我买菜去了,东西太多,拿不动,摔了一跤。不知怎么的就摔到医院里来了。小玲追问道,是谁把你送来的?
  蔡茹娟咬紧牙关说,不知道。小玲又问,那菜篮子呢?蔡茹娟想了想说,谁知道到哪里去了。篮子里的菜弄不好都被人抢光了。小玲不依不饶,那我去菜场看看,问问管理处,他们说不定知道。蔡茹娟尴尬地掩饰道,算了,一只菜篮子,你姆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关心一只菜篮子。说完,把脸朝向河东。河东走上前,把水杯递给蔡茹娟,说小玲,你不要再吵了,你没看见姆妈病了不想说话吗?把你那张乌鸦嘴闭起来吧。
  河东托着蔡茹娟的背,把她扶起来,他感到蔡茹娟就象一个空壳子一样,轻得吓人。
  蔡茹娟咳了一会儿,剧烈的咳嗽声在她的胸腔里空空地撞击着,震动着河东的手背。蔡茹娟费劲地咽下一口水。她重新躺下去,把散淡的眼光落在河东身上,说河东,姆妈老啦,活不了多久啦。你也知道最近家里出了一些怪事。是你爸爸这个老不死的来讨债啦。我承认我是怕他的,但是现在这种时候我再怕也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希望在那里不要再见到他。他这个老东西,骚扰得我一辈子不得安宁,把河东也送人了。毕竟是亲骨血呀。说到这里蔡茹娟激动地哭了起来。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快死了,也见不到河东一面……
  蔡茹娟说不下去了。河东拉过蔡茹娟砂纸一般粗糙的手,把它放在手心里。他知道这双手一把抓起自己,把自己送了人。但是——河东又想,这双手是抱过自己,也拍过自己睡觉,这双手一定也在黑夜里偷偷拭去为自己流的眼泪。河东的心缩了一下。
  蔡茹娟的身体此时藏在白色的被子里,因为瘦,就好象一条被子平白地铺在床上,看不出人形。河东仿佛已经看见了蔡茹娟躺在棺材里的样子,小小的,象一个皱巴巴的无辜的小孩。

十八

  蔡茹娟很快出院了,她没有什么大病,主要是受到惊吓,但是一想到这一病下去就要死了,蔡茹娟反而心情坦然了。她用一种死后的心境观看自己的一生,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周淀吾耽误了。没有周淀吾人生本来虽然平淡,却不会有那么多遗憾。她的母性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回家以后每天都要想起那个送走的儿子,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河东看,看着看着就脱口叫出河东来。河东有好几次竟被吓了一跳。
  河西出来的日子到了。河东回家后的后一段日子无所“作为”。他在柴林巷后弄堂的小阁楼这里不远,这些天他从未想到过回去。他好象有一点贪恋上了这种平静安稳的家庭生活,但他知道到了自己退场的时候。
  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河东和河西在约定的地点碰头。河西苍老了一些,没刮胡子,这使他规规矩矩的大学老师形象大打折扣。几天稳定的家庭生活倒使河东灰暗的脸上散发出一些光亮。他们互相猜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然而河东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什么都没说就从河西身边走过。这使得河西满腹疑虑,他迟疑地叫住河东,问怎么样?河东说什么怎么样?河西又说,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走。河东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放慢脚步,他说,你就当我从来没出现过。河东说完这些话又黑又粗的眉毛拧在一起,突然飞奔起来。他的衣服里涨满了风。河西看到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一样的弧线,穿过漫天飞舞的树叶落到不知什么地方,他知道那是那把藏刀。
  在稻香里门口卖鲜切面的王菊香这些天有些坐立不安,她总预感到周家要出什么事情。结果除了蔡茹娟在小菜场摔倒被送到医院,周家平平静静。王菊香没有任何证据只好在家里发表发表意见,被女儿毫不客气地驳了回去。女儿说,你管头管脚管别人家做什么?他们家一家三口人,没有公公儿媳小姨子小叔子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还能有什么名堂?王菊香辩解道,蔡茹娟天天要等河西何小玲上班以后才去买菜,偏偏那天一早就出去了。我七点半在弄堂口摆的摊子,看见河西何小玲走竟然没看见她。你说怪不怪?女儿见姆妈钻牛角尖,笑道,你是不是看好了河西做自家女婿,最后被何小玲抢了去,心有不甘?还是因为他们不肯生个小孩吃你的切面长大,总是盼着人家出事?王菊香被说得不好意思,她把话藏在肚子里,一个人慢慢地琢磨,河西的样子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遍遍地放过。她百思不得其解,呆呆地坐着,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


(2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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