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
一、奔丧
母亲离去的那个夜晚,我仿佛看到了有生以来最圆满、最明亮的月亮。
是因为我要自己记住这个结束的日子,我必须认真地将它变成不会褪色的记忆。相比起前二十四年因为疏忽和傲慢而淡化了的关于我母亲的记忆,这个夜晚的明亮让我晕眩,逃避不掉。
我也不敢确定,那是否只是出于本能还是这些年来的令人遗憾的责任感,那些已经没有实现的可能的责任感。
机场外面在下冰雹。北方城市夏天的第一场暴雨,从下午开始就席卷了一切拥挤的街道。车行缓慢,我一个人坐在即将到达飞机场的出租车里,飞机场仿佛永远都到不了一样。奔丧的词义已经毫无意义。
无论我怎样飞行到故乡的城市,无论我能怎样祈求魔法或者神都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母亲已经死了。我奔走的目的地只能是虚无。什么也见不到。我从来不知道死亡放在眼前的感触,五官、心脏、神经都将以怎样的冲动和麻木去接受死亡跨过的亲人。我见不到她占满了一张普通之极的病床,因为已经死亡而被推到急诊楼里某个角落或是走廊尽头,为了不挡别人的路。无数人经过,无数人不知道她是我的母亲,而我在数千里之外,想象不出死去的母亲的温度,体会不到一个普通人的死亡在一栋数千人进进出去的医院里其实那样微不足道。医生面目无色,护士依旧紧皱眉头,忙东忙西,除了我们,没有人会为一个女人的冰冷沉默而哭泣。
所有的悲哀都是自己的。移情到大大的冰粒或者阴霾的天空都无济于事。
陌生的世界。
车辆寸步难行,可以看到一米之外的车箱内别人的脸,脸上的皱纹,皱纹攒起的笑容。人和人聚集在这样一个时空点上,有人行进,有人停顿,擦肩而过,记得住、和记不住的脸。这样一个事实上嘈杂混乱的夏天如往常一样明确,我所能看到的东西都用我擅长的词汇去定义去描绘,然而如果我真的能去定义能去描绘,那就不会是这个奔丧的下午。空白的头脑无法陈列死去的岁月里那些人那些事,填满的五官始终被空白延续着,延伸进最后一种虚无,爱或遗憾,泪水,在那个时刻绝不可能是被写下来的文字。
车辆不断刹车、停顿。我腹内空空,可是恶心,恶心到了极点,想吐。
机场里同样异常拥挤,因天气突变而阻滞的乘客百无聊赖,麻木等待。我踏进这个异常明亮的大厅,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被吞没,泪水被压迫,悲哀必须自己挣扎出一个隐蔽的角落。它无处可去,它只能压抑后痛苦地痉挛在我的身体里,甚至不是我的头脑里。身体这个巨大无底的空洞,也许能将它藏起来,在眼角呼吸,在指间颤抖,在胸口一起一伏。
奔丧的我必须等待。送我回去的飞机还在天空等待调度,与雨水周旋。我告诫刚刚藏起的悲哀,它必须等待释放的时机。悲哀在不知道的地方突然无比清晰地说,我要你彻底消化我,我喜欢你一个人拥有我,你还不知道,不负责任涌出的悲哀一旦溶入别人的,就立刻被玷污了。
等待有很多种。一群美国年轻人在等待飞西安的航班。他们显然不止等了几个小时了。在宽广的大厅尽头,这些大孩子兴高采烈地玩简易保龄球比赛。空的塑料饮料瓶一次又一次被摆好,一次又一次被一只小皮球撞得四处奔逃。欢呼四起。
有的人头带耳机大嚼汉堡,有的人闭目,有的人张开嘴巴却发现身边的人已经睡着。满满的大厅里,都是欲言又止的等待,随时听命,却又始终茫然。
眼睛摄下这些人的我,想不到飞机马上就出现,黑夜里飞越大河大山和小镇,飞越另外无数还在等待的人们。人和人总是擦身而过。有的等待长,看到等待短的人先行一步,可谁又能知道,这先行的人马上就会开始更长的等,等到那曾经看他离去的人。我是想说,人都是要死的,早和晚。
飞机上的颠簸让出租车上开始的恶心更加厉害。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怕死的心情。每一次气流颠簸,心都被吊起来,无从着落的虚脱感觉,仿佛那一时刻就能更加接近死者。死亡在我的头顶,还是我的脚下?
半夜的新村看起来象在镜框里一样。我停在家门口,抬头看月亮。我不是故意或无意看到的。它就仿佛在我身上,而且在越来越靠近门口的时候,它就越明亮。我看着身上的月亮,再看到天上的。原来,相距这么远,那里狂风大作,这里甜美宁静。
这是满月的月亮。毫无疑问。
很久以后我都做梦。梦见夜里的母亲。有一次醒来,看到电脑里的网页上说,月圆之夜,血压下降,内外压力增大,细小血管爆破,出血,人会更容易死亡。
人随时随刻都会死去,月亮也不过是借口。
然而关于我母亲的死,没有定论。是中风、心脏病,还是迷信中的命中注定,59的门槛?这些解释在现在,还不如月亮来得冷艳。
父亲的身旁坐着母亲几十年的好友,一个办公室坐了几十年的那种好友,日光灯在深色的家具上。月亮至此消失,奔丧至此结束,一个人消化悲哀正式开始。
她在门口拉住我,眼圈是红的,但是表情里带着严肃,她说,你不能太哭,你知道吗,你不能哭。现在你要照顾爸爸,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要坚强,在爸爸面前不要太哭。
我哭了。
哭也分了等级。不能“太”哭,只能“稍微”哭。我于是把眼泪分了一部分,给藏在身体里的悲哀,消化悲哀需要泪水。而且,它们都不被允许一下子倾泻出来。
二、仪式
仪式的意义就是在不断地劳作中减轻感情的直白力量,以及这种力量会造成的失控。
仪式能够让人迅速适应一种状态,有条不紊。
丧葬的仪式更加如此,让人在不停地面对他人表示出的悲伤面前收敛自己的,在他人面前不停地解释,并且共同习惯,面对现实。
爸爸始终沉溺在自责的情绪中。但是这种猝死谁又能够预料呢?他离开了妈妈几个小时,妈妈走了,可这绝对不是他的错。比起他,我的愧疚更深重,因为只有爸爸,是陪伴她这么久的人。这么久了,终究却错过了最后一面。我这个做女儿的,一直都在故意错过。
直到爸爸的妹妹,也就是我姑妈从遥远的家乡过来,爸爸才稍微好了一点。很久以前,姑妈就得到我妈妈的众多方面的照顾,因为我爷爷走得早,众多兄弟姐妹,却也只有奶奶一个人撑着。当嫂子的,有时就是半个妈妈。姑妈和妈妈的感情非常好。姑妈进门的时候,和爸爸抱头痛哭,那时候,大家巴不得用哭来说尽一切。
爸爸是不管丧礼的。姑妈前来的主要任务是安定爸爸,给我们做饭洗衣。而我则懵懵懂懂地跟着别人置办丧葬用品,去殡仪馆之类的地方预约登记。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别人不说的时候就是我累得昏昏睡去的时候。
我不仅困顿,而且没有食欲。心里的悲伤果然隐藏得很好,因为太多实际的工作把它们给遗忘了。但是我怀疑这些没有爆发出来的悲伤就在我突然变得虚弱的体内发生了质的变化,它可能勾起了我的前一段生命,它把自己膨胀了——它的内容慢慢勾引来了更多的悲凉,有些我以前根本没有意识到的悲凉,于是,以往的妈妈,以往的自己,都成了这些隐藏着的悲伤的载体。没有人惦记的悲伤,原来也会因为寂寞和压抑而改变了个性。
我有时看到姑妈做的饭就不想吃。我甚至想吐。这种感觉真的特别对不起她。我以为我特别想念妈妈做的饭菜。事后我才知道,那彻底地错了。
灵台设在家里,因为姨妈还没有赶到。在所有相关人员到达之前,在追悼会没有举行之前,灵台上要始终香火不断,因为我总是匆忙外出购置东西,这任务便成了姑妈的专职。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人都与姑妈不熟,她往往就是坐在床边,要么对着来人点头示意,要么对着香烛发呆等待,要么陪着爸爸说话、沉默。
我买来了会念经的小录音机。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而就这么几天,就全知道了。
小录音机里的“南无阿弥陀佛”唱得极其幽怨扬长,说不清的旋律简单地重复,可永远也听不厌倦。我总是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出去,可是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耳边响起的也总是这句念经。
就和着这种旋律,我买香烛,买香炉,买冥币,买锡箔纸,买糕点和水果,买一次性餐具(给来客用的),在一座古庙的外街上,我看到很多店都成套供应这些器具。就在古庙这个地方——小时候和小朋友经常过来玩耍的地方,看来来往往的和尚,衣服和搭裢都很好玩。我没有想过原来这里的繁荣、很大程度因为每一个人都会前来购买为死者操办仪式所需的所有东西。怎么说呢,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看待整个世界的眼光也就改变了。
家里充斥着香火的味道。烟雾缭绕。我担心悲伤会被催眠。
母亲的遗像选自去年年底,也就是千禧年的时候和父亲一起拍的“结婚30周年”艺术照。那些照片现在看来,居然透着一股不祥之气。那些不负责任的化妆小姐给母亲扑了太多的粉,过于苍白了,母亲必然不适应这种化妆,所以笑容也很僵硬。除了一套婚纱,母亲穿着这几年来自己最喜欢的几套衣服,都是红色系的。女儿长大、离开,妈妈终于可以全心全意为自己打扮、为自己添衣了。
所以,在花团锦簇中,妈妈在黑色的镜框里,似笑,又不是往常的、自然的笑。香火仿佛在念经歌声中沉醉,袅袅的姿态,散尽这屋子。
姨妈赶来已经是半夜四点。她那东北中年妇女的嗓门几乎把整幢楼的居民都哭醒了。她说,我一路都在想,这是不是真的。
姨妈只有那个进门的时候,嚎啕大哭了一次。后来,她的哭声就听不到了。
姨妈和妈妈,又好象是半个孩子和半个母亲。我的外婆在她们很小的时候病故。妈妈比姨妈大了六岁。姨妈和她的孩子的很多衣服都是我的妈妈做的,甚至做完了专门寄到乡下去。
可是,连姨父都没有来。
姨妈的到来使得一切仪式都要赶紧地操办了。她没有很多钱买飞机票,于是坐了好几天火车赶来。所有亲朋好友都担心日子,因为追悼会不能再拖了。这里的规矩似乎是死亡后一、三、五日可以举行,不宜第二、四、六天。姨妈赶来的那天正好是第四天凌晨。而那时我们别无他法,已经把告别仪式预定在了次日下午。
本来爸爸对姨妈有着很深的愧疚,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一个好好的人就突然没有了。我们甚至担心过姨妈会闹,闹出很多我们很难做的规矩出来,比如要当天晚上去看遗体。可是事实上,姨妈的悲痛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她嚎啕了一番之后,便点起烟,什么都不管了。她说,就按这里的规矩办吧。我们乡下的,说了,这里也办不到。姨妈便没有守过夜,听说次日就要办遗体告别,凌晨七点半她便去了我们安排的旅店休息去了。
我把姨妈送进了旅店,有点无聊。你觉得一个人的到来很重要,可是她并不这么觉得。爸爸可能也有点说不上来的郁闷,觉得姨妈的表现有点淡,虽然哭得很响。想起妈妈曾经给她们家的钱、衣物,觉得人一走,什么都难说了。
凌晨的风很凉快,月亮不圆了,淡淡地悬在一角。我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非常脏的外地卡车疯子一样从我身边擦过,它闯红灯。我一阵惊吓,一阵恶心,突然就在马路当中呕吐起来。身体无限地往下沉,虚空的难受无限地往外渗,连哭都没有力气。
呕吐物不多,穿过马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只是马路中间一滩不起眼的污垢。我看了一眼,我以为那仅仅是几日的悲伤和劳累引起的。
次日午后,我约的车到达家门口。连同邻居同事好友亲戚,一辆大巴士都没有坐满。爸爸特别嘱咐的鲜花花圈、花篮满满登登地把余下的空间占满了。就象我妈妈的生命,在别人没有办法填充完整的时候,她就选择鲜花。她那么爱鲜花,几乎想把所有美好的花朵种进我们家窄小的院子。
追悼会这种事情,主要不是我们操办的。爸爸妈妈这一代人都有着严谨的组织,工会长年累月都处理这样的悲剧,大家都显得很有秩序。一开始我也有秩序,这个阿姨对我说:我来负责签到,我来发小黄花;那个叔叔说:我来帮你布置大厅,花圈要分两排放好。到头来我看着午后的阳光照在大厅外面的花园里,那里人很多,很多陌生人,连熟悉的人都有点陌生。
我是在看到母亲遗体的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在我看来。整个这场追悼会包括组织发言、我发言、告别遗体都没有我第一眼看到妈妈那么重要。别的都是形式。而我只是要求完成所有的形式,以达到看到妈妈最后一眼的目的。我甚至感觉这么多日子以来我必须把该做的都做了,好象完成作业一样,才能最终看到我日夜想念的人。
死亡让人抛弃了这个肉体,它一点一点憔悴、一点一点消瘦,它使我们看待一个人的目光终于在最后一次机会里透过肉体看到了灵魂的需求。
母亲的眼睛总好象马上要睁开一样,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看不到我的功名得失,看不到我刚刚失去的恋爱,看不到我在异乡。她的脸上有暗红的瘀斑,我甚至可以想象当时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身边,除了这些肆虐的不祥的血,迅速泛滥在她的身体,她肯定无法呼吸,肯定浑身麻痹,那孤立无援的五十九岁的母亲,看着幸福飞逝在眼前,一生的付出都眨眼间变成覆水难收的遗憾。
她看上去,还是很累。
她的衣服不很合身,因为必须把衣服从背后剪开,盖在早已僵硬了的躯干之上。衣服是我和母亲最强有力的物质联系之一。从小到大,从无到有,我看着她渐渐把置衣的重点从我身上重新挪回她自己身上,也看到最后这一个时刻,谁都无法好好地穿上心爱的衣服远走高飞。
殡仪馆的人员还在她的身上铺鲜花,我被禁止把眼泪滴进灵柩。所有的仪式和规矩都是想让死亡变成一件平静吉祥的事情,鲜花永远正确,眼泪必须适可而止。
然后,一切就在燃烧中进行。火化之后,衣物分批在“七七”里烧尽,每逢做七,依旧摆上灵台、灵台上的遗像,香火又会把整个房间熏染得催人泪下,还要做几个菜,盛上饭,在桌子中间还放一碗,说是以备添饭用的。倒上点酒,位子摆好,除了妈妈的,还有阴间妈妈的朋友的。而后就是烧纸,在无数个无所事事的寂寞的夜里,把锡箔纸两张一起,叠出元宝的样子。时间和薄薄的纸一起被消耗掉,放弃别的阅读、娱乐、交际、工作。
我慢慢地,有点遗忘了时间,时间的意义就是每周做一次祭礼。我辞去了另一个城市的工作,我处在失业状态中,感到丢弃在那个城市的小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可有可无,毫无留恋。一时间,曾经很享受的一个人的生活变得相当遥远。没有牵挂的状态结束了,仿佛再也没有可能随意地抛弃、随意地享有。那种无比遗憾的悲伤彻底溶进了身体的细微角落,它不再喧哗,不再澎湃,而是渗透着,渗透着, 改变了看待世界的眼光,加重了我背负的重量。
所有的悲哀都是自己的。
我意识到“时间已经流逝了很久”的那个早晨,看见买菜的爸爸归来,看见平凡生活中他平静的脸,我一个人躲进厕所想哭一哭,可是发现哭已经很难,可是我屡屡泛上的恶心突然证明了时间和另一个城市不怎么负责任的生活——它们真实存在,存在就有延续,延续就有结果,结果就是,我猛地意识到: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