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种生活
一、愤与恨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阴暗、糜废、炽狂、偏执、衰颓、轻蔑、退缩、疼痛这些词都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和我的躯体在这个世界四处游走,形影不离,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目的地,每一个地方又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也许压根儿我就没有什么目的,我沉溺于躯体的深处,糜烂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我是我自己的魔鬼。可是,我依然活着,而且试图在黎明来到之前活得好些,再好些。
每天,当我来到平型关路669弄,当我沿着漆黑油腻的楼道走上楼,我对我自己说,这就是命运。我每天都要数次重复这样的自我认识,这是一种说服自己的工作,我必须一丝不苟,才能将它做得尽量的好。想一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能说服你自己回家,你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那个叫葛红兵的人不再答应你,他自顾自地跑开了,他自己审判自己,自己流放自己,这会是因为什么理由呢?因为愤恨。我的心中充满了愤与恨,在我和这副肉体的不和协的相处中,在我拖着这具肉体在世界上奔波的时候。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将这副肉体运送到一个理想的地方,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和这个世界处于敌对之中,我和我身处的这个世界闹翻了。那天,一个曾经做过我的老师,后来又成了我的领导的人对我说:“葛红兵,我们都在这个地方呆了一辈子,难道你就不能呆?你就是天才?就要飞?”我说:“是的,我要飞,我要在空中飞翔。”想到有一天我会像他们一样老在这里,我就恐怖得发疯。四年前我做他们的学生的时候他们是这样,四年后我大学毕业回到这里他们依然如此,除了脸上的皱纹,一切依旧。如果他们是一本作业,我会在他们这些作业的边上批上眉批:永远如此。
是谁将他们安排在了这里?像钉子一样将他们钉到了木头里,像栽树一样将他们栽到了石头逢里,他们仿佛到达这里的那一刻就死了,以后的日子只是死得是否彻底的问题,没有动静,只有死水一潭。我对他们的这种死法感到愤恨--他们不仅自己死亡而且还胁迫别人和他们一起死亡,当葛红兵来到这里,他们就结成了同盟,葛红兵这个尚未死得彻底的人,他们要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可是我的躯体爱上了这种死亡方式,它背叛我,它用萎缩性胃炎,神经衰弱来折磨我,它竟然可耻地在那些人的眼前慵懒地瘫倒了。它瘫倒在了户口、档案、报到证的限制中。它试图和这些东西妥协,它试图说服自己接受现实:一个人生在什么地方,就必须长在什么地方,进而老死在什么地方。那年,我读完大学,当我最终承认了一个现实,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必须沿着来时的路回家时,我曾经想是不是我在前生已经挥霍了我所有的自由,而在此生,一生下来,就用尽了所有的未来,对于我来说,所有通向远方的路都是死胡同,所有的离家出走都是回家。毕业离校的那天我站在大街上对自己说:葛红兵,回家吧。可是我依然流下了眼泪。什么东西在腐蚀着我?什么东西在使我绝望?因为没有希望。一个人,他的生活就象往模子里注入水,没有什么希望,前面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这是多么可怕?我的大学本科和研究生生活都是如此。想一想,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来的呢?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必须回到那个将我送出来的地方去。一种命运--它将你铁定在一样东西上面,你不管怎样努力都不能挣脱它,你唯一的财产就是沮丧、悲观、恐惧,你害怕那个时间的来临,它是一个末日,一种审判。
命运,它可以折磨一个人,它有权利。它可以让一个人突然面对车祸,面对癌症,面对凌辱……但是不应当将它作为一种审判缓期执行,我可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厄运,但是我不愿意承受一个四年前或者三年前的宣判。我需要将四年后或者三年后作为一种可能纳入我的幻想,它应当是我生活中的圣地--因为它就是我的可能性,只要我努力,我就将在四年后或者三年后领受我自己努力的成果,如果我很糟糕,我也愿意领受命运的惩罚,甚至即使是我很努力,我依然必须面对命运的不公正时,我也会承受它,可是它不应当是一种注定。拿走了我的可能性就等于拿走了我的生命。我曾经要求自己妥协,可是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自己在愤恨、在悲观,这都是因为那个“可能性”被抽走了的缘故。
现在我依然在这种情境中生活。我的命运掌握在不为我所知的人手里,档案、户口都是我的敌人。从上述角度说,我对儒家道德的痛恨是有生理基础的,这种由人类祖先崇拜和祭祀礼仪发展而来的原始的野蛮的宗教,它的唯一的依据就是人的出生,它已经成了中国人野蛮和退化的依据。
“回家吧,回到儒家道德的传统中去”我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价值是需要的产物,没有需要就没有价值。这座城市不需要你,你在此毫无价值,只是一堆垃圾,粪便而已,“回家吧,回到你的出生上去吧”。
二、 退与缩
我的朋友,天才的小说家鲁羊,在诗中写道:“亲爱的,我惧怕,因此我想退缩。”“可是我发现自己的脚步,正往后退缩,把无形的足迹留在你面前,留在人群和瓦砾之间,甚至印满我脆弱的身体。”“你看那广漠天宇和它包庇下的如毒蛇蜿蜒的岁月,它们铺张,它们挺进,热烈并且阴沉。渗漏着人群和瓦砾。我知道,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早已开启。”我与这世界意见不和。残酷的争端不是刚刚开始,甚至在我一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我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一个拎着包畏缩地走过楼道中的阴影,在人家鄙夷的目光中上楼,在人家不屑的表情中就结结巴巴说完自己的愿望,然后像贼一样溜走的人。其实,我真的是一个贼:当我拎着礼品来到某人的家里,我将我自己的自尊和自爱偷得一点儿不剩,我是我自己的窃贼。我到人家的家里,却是为了偷窃自己。是的,我惧怕,我退缩,没有人故意折磨我,女主人非常好心,而且善意地为我沏茶,男主人对我更是礼貌有加,然而,我依然感到了退缩,我是我自己的羞辱者。我的羞辱来自我自己。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利益,当我为了一点儿小小的欢乐,当我来到某个路口,我退缩。一天,一个编辑请我们吃饭,饭后她想上街购物,我脱口而出,愿意陪同,可是当在场的其他人开始借此开玩笑的时候,我退缩了。一天,我的学生来到的我寝室,向我请教问题,我没有关门,让门开着,我为什么不愿意将门关上?因为我在女学生面前感到退缩,我害怕人家的议论。一天,我的同事找我,要我和他一起向领导反映校车的班次问题,我拒绝了,因为我退缩,我感到自己地位不稳,感到威胁正在集中……我彻底地知道了自己的怯懦,我将退缩到我自己之中。我为什么选择写作,因为我退缩,我只能在纸上和自己谈心,我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和自己呆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安全,我用写作为自己足不出户的退缩辩护。
因为我不喜欢和生人来往,我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中走来走去地寻找什么,我愿意在这个世界之外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我不喜欢虚伪地应酬交际,除了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之外,我不喜欢和别的什么人来往。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的家门总是关得严严的,窗帘总是拉上,除了夏天以外,我不喜欢和太阳光在一起,我不喜欢亚热带的太阳那种仓惶的感觉,我喜欢的太阳是炽热的,灼烈的疯狂的令人眩晕的。四月、五月,春天了我还是在用取暖器,一年中我有8个月开着取暖器,我的家里总是用大功率的白炽灯泡,白天也用,因为这样我觉得暖和。我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这样我觉得安全。一个这样生活的人能干什么呢?他只有写作。我的朋友见到我总是问最近写了什么没有,我见了他们也总是这样问他们,写作成了我们的生活,但是我不是被迫选择了它,在楚城这样的地方,我主动选择了它。其实我总是呆在密封的家里,我的这个家放在哪儿都是密封的,它近乎和四围毫无联系,我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和我有固定关系的人几乎都不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我一个人孤立地将自己放在这里。这就是我所说的在写作。请这个世界原谅我这个退缩之人,并允许我生活在我的退缩之中吧。我对自己的人格已经绝望,即使我义无反顾踏上一条苦行的路途,我依然不能找到自己的人格,即使在旅途上,我独自一人,我依然会是一副弯腰弓背的形象,因为我在我自己面前也是退缩的,我的自卑使我自己对自己感到厌倦,因而说服自己在旅途上行走,需要另一个我,横眉冷对,对那个弯腰弓背的人显示威权和力量,他是主宰和锁链,葛红兵必须时刻向它屈服,在它的鞭笞中屈辱地前进。这是退缩之人他对他自己的惩罚。
三、 绝与望
一种忧伤在我的心里徘徊,挥之不去,它深深地积淀在我身体的隐蔽之处,当你试图寻找它,和它谈判,它却隐藏了起来,当你忘记了它,它却不经意地出现在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它仿佛已经知道你即将到来,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它让你绝望,不是因为你知道,而是你不知道,你永远都无法弄清楚它为什么这样紧紧地纠缠着你,像毒蛇,像藤蔓,像恶梦。这是一种处境:你的妻子突然发火了,她指着你的鼻子,死死地揪住了你,你像一具木偶一样被她颠来倒去;有一天你发现一个朋友很长时间没有和你联系,他正在疏远你,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什么疏远你,你也永远没有机会向他解释;你的同事突然之间开始了英语复习,因为马上就要评职称了,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通知你,当你再去报名的时候,报名时间已经截止。他们在不经意中将一种忧伤强加到你的头上,但是,你不能找任何人报复--根本就没有人应当为此事负责,该为此事负责的实际上是你自己,你自己不好。这是一种多么屈辱的忧伤啊?莫名所以的,无可救药的,就这样它死死地缠绕着你,让你无从解脱。你呆呆地坐到天亮,任时间在你的身边悄悄溜走,因为时间对你已经没有意义,你只想时间快点过去,你只想让时间医治你的暗伤。可是时间只会将它积淀在你的身体的深处,让它成为你身体里的癌症,它并不能真正地消灭它。消灭它的唯一方法就是麻木,一个痛苦紧接着一个新的痛苦,因为习以为常你麻木,你将痛苦看成是生活本身。你失去了对欢乐的想象力,也失去了对痛苦的敏感,这就是生活。就如同在黑夜中生活的人,他将黑夜当成了生活的常态,而将黎明当成了生活的变态,他畏惧的将不再是黑夜,而是白天。
麻木吧,葛红兵。习惯于在忧伤中煎熬着生活,然后将忧伤当成生活的全部,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苦痛,等到有一天你失去了对欢乐的想象力,那么在没有任何欢乐的对比的情况之下,痛苦就不再叫做痛苦了,相反它成了欢乐的另一种形式。--一个人他从来没有尝过糖的味道,那么甜和苦对他有什么意义呢?苦就是甜,甜就是苦,二者没有区分。这是老庄思想的精华,弄得你赤贫,剥夺你的一切,弄到你没有甜头可吃的时候,你就将痛苦当成欢乐来体验了。赤贫也变成了富有(大贫若富),愚昧就变成了智慧(大智若愚),大苦变成了极乐(大哀若乐)。所以贫瘠的中国人喜欢老庄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对他们不能总是厌恶,厌恶。然而绝望依然如故,它依然在你的身体里生长发芽,只要你还没有死亡得彻底,你就将和它同床共枕。对于你来说它是一个勤奋的监护人,你没有起床的时候它已经起床,并且梳洗打扮好了,当你出门,它就紧紧地尾随在你的身后,当你遇到一个朋友的时候,它就对那个朋友说,你该回家了,你该回家和它单独呆在一起了。
在这世界上,谁能摆脱绝望的纠缠,只有老人。他们失去了希望,只是和回忆联系在一起,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不绝望了,而一个年轻人,当他想到未来,当他发现未来已经被他一夜之间用尽,但是他又必须在那个似乎已经用尽的无穷无尽的未来到来之前活着,他必须这样暗无天日地延续下去,直到年轻而死,他难道不该绝望吗?对此,他还有什么呢?除了绝望,他所剩无几。凭什么一个老人箭步如飞,而一个年轻人却老态龙钟?一个70岁的老人,他在红地毯上,在飞机的悬梯上,在大河边,在长江边,他指手划脚,神采奕奕,满面红光,而一个30岁的年轻人,他却步履蹒跚,满面憔悴,他被他的绝望击得东倒西歪。有谁能对此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啊,一个老人的国度,一个青年的坟场。
四、 狂与欢
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讲道:“由于感官的无力,我们才看不到真理。”他说得太对了,感官使我们抛弃“真理”。那就让我们和感官合谋抛弃真理吧,并感激我们的感官--让我们循着和阿那克萨哥拉相反的方向来理解他的用意。相反,他们不相信自己,他们因为愚蠢地相信那些所谓的真理,而放弃了感官。有相当长的时间,我以为感官是可以欺骗的,我以为可以制造虚假的欢乐来满足它。我到处寻找欢乐,我以为欢乐隐藏在舞厅的立柱后面,藏身在情人的眼神之中,遁迹于茶馆的烟雾之内,如果你在那样的场合看到一个弯腰弓背,四处搜寻的人,你一定不要笑话他,因为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正在寻找他梦想的欢乐。可是他这样做恰恰是错误的,娱乐业的发达给现代人的最虚妄的幻觉就是:欢乐和钢铁、家居、汽车一样可以通过工业化的生产制造出来。
人们对快乐的误解是何其地深呢?人们以为快乐是可以制造的,他们发明了娱乐业。今天,娱乐业已经成了一种庞大的产业,达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可是我们真的可以从中享受到快乐吗?许多人在娱乐业的角子机里投入大把大把的钱,他们希望角子机转了一圈之后就将快乐制造了出来,带给他们。
然而欢乐是不可制造的,可以人工制造的只有空虚。你邀请一大堆朋友来家里喝酒,半醉半酣之中将送走朋友们,然后你睡着了,你以为你已经成功地驱走了空虚,可是当你深夜从宿酒中醒来,独自面对一排空酒瓶,你却发现空虚就藏在那些空酒瓶里,它不但没有离开你半步,相反离你更近了;当你感到孤独,你去寻找你的情人,在情人温暖的怀抱中,你仿佛得到了欢乐,可是子夜时分你醒来了,你偷偷地起床然后下楼,你以为你的情人正在梦乡之中,你捏手捏脚,但是当你走到夜晚的大街上,你才发现,情人哀怨的目光正从阳台上追寻着你渐行渐远的身影,你的空虚在这目光中一下子被放大了无数倍。
别试图制造欢乐来填补什么,当你和你的朋友在茶馆喝茶,你和你的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今晚的欢乐,你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你的朋友也说:“今天真的是很高兴。”这个时候,你能相信这份欢乐是真实的吗?你在心里难道不是在怀疑这份欢乐?否则你们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强调它呢?别试图用喧闹战胜空虚,喧闹不是空虚的对手,一群人登山看远,美食、盈月、此起彼伏的笑声,这些都不能填满你的空虚,最终你会发现,颓然乎其间的那个人一定是你自己,大家都在强调着一种欢乐,为别人表演欢乐,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否真正地欢乐,这个时候,空虚将在每一个人的笑声背后露出它存在的蛛丝马迹。让空虚去面对空虚,让无聊去面对无聊,让自己面对自己。有的时候我问自己,我是否失去了和自己呆在一起的勇气?我是否对自己感到恐惧,我讨厌我自己吗?我为什么不能和自己呆在一起?这是一种症状?虚无者的症状。为了逃离自己,而寻找欢乐注定是要失败的,因为欢乐需要另一种生存的状态。
真正的欢乐和疯狂联系在一起。除了欢乐本身,你忘记了所有的东西,此刻你不仅在身体上是一个欢乐的人,同时也在精神上是一个欢乐的人,你是一个欢乐英雄。这样的状态只有在癫狂的处境中你才能找到。欢乐使人发疯,你在自己的身体里学习疯狂,你会死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只有你死去,让另一个你不认识的自己代替你活在欢乐中你才能体会什么是真正的欢乐,这是对疯狂的奖赏,它遵循另一条规则?疯狂也需要能力和勇气。
然而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接受屈辱,现在我活着就是为了让我的灵魂死掉--我死掉了,在别人的施舍里,道德主义者扔过来的镍币击中了我的要害,从路边的垃圾堆里,我捡出来:发霉的米饭--是我们的父母--这个动作证明我没有学会疯狂。我对道德主义者依然如此的敏感,到了忘我的地步,这充分说明我实际上正滑行在另一条生存之路上--一条和我的生命本身越来越远的道路上。让我发疯吧,让我疯狂吧。给我力量,让我疯狂。让我,一个道德主义的人发疯吧,让我弯下腰接受别人给我的屈辱,让我流着哈喇子定眼看着路边走过的所有行人,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一种耻辱。一个追求欢乐的理想主义者,他悄悄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化装出行,来到公园里,和欢乐幽会,他渴望欢乐,日夜追逐欢乐,可是又为欢乐感到可耻,为自己不能拒绝欢乐的诱惑感到无脸见人,所以一个欢乐的他总是和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他毫不搭界,每当他完成了欢乐的夜行回到办公室,他立即变化了自己的嘴脸,他试图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要欢乐的人--无论在讲台上做报告(他害怕以他欢乐的样子面对群众,相反他试图让群众以为他是一个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的人,甚至和他的妻子、儿子在一起时他都是如此)。这是一种充满耻辱的欢乐,欢乐的人却要在别人的面前假装不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欢乐更屈辱?更虚伪?就像一个人他有一件美丽的衣服,但是是偷来的,他只敢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穿上它,在寥无人迹的街上溜一回一样。这衣服对他不是欢快的标志,相反是屈辱的标志。
五、爱与欲
什么时候我成了一堆废墟,我已经丧失了激情,成了激情的废墟?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大学本科时代的教室舞厅里,因为停电,我抓着她的手,以音乐休止符的方式凝止在突然停电后的黑暗中,5分钟没有松手,10分钟没有松手,15分钟没有松手,直到电再也不来了的那一刻我们才走了出来,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我们莫名地接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当初这种莫名的激情了,这是情欲吗?对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吻?她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并且试图挣脱我,我一把拽住了她,因为用力过猛,竟然把她拖倒了,她尖叫了起来,然后躺在地上哭泣,我安慰她,劝她起来,但是,她不理我。此后,一直到凌晨2点,我都在劝说着,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而她最后给我的定语是:“你走吧,你走!流氓。”于是,我走了,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离开了。然而这并不是说,我从此离开了这种生活,相反,这样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反复出现着,无聊的并不以为无聊,重复的并不以为无趣,热情的依然如火如荼。那个时候,我常常会趴在宿舍的阳台上,从远处俯瞰匆匆走过的女生们?她们一个个拎着热水瓶,从我宿舍的窗下走过,她们竟然有着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装束。我无法区分她们,但是,我依然不知疲倦地这样看着,这是情欲吗?它美好吗?还是丑陋。什么是纯洁的爱呢?你看,现在我是在写作。尽管她离我是那样的近,我只要跨过街对面的栏杆,再爬过7层台阶就可以到达她了,可是我选择这种方式,我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是铺开的稿纸,我用一种古老的写作的方式生活,在心里和对面窗户里的女孩子交往,没有对话,没有身体,没有抚摸,没有对视,……只有一张纸,还有一些文字。一种没有身体出场的交往。现在我们的交往终于是纯洁的了。现在,我的行为是否已经符合了道德主义者的要求?
电话里,我说:过来玩玩!和我一起过周末吧。电话里,她说:行,我们聊聊!你看电话就是这样言简意赅。然而却让人误解,我们对我们即将来临的共同的周末的理解的不同之处让我们忽视了。这个周末她给了我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和一个谜语,我在她的故事里充当了一个品格良好的听众,我认真地倾听,几乎不插话,一个晚上我就这样生活在她的故事里。开始的时候,我是在默默地期待故事的结局,我盼望在故事的结局之处,出现我和她今天共度周末的主题,后来我渐渐失望了,今天这个周末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有权享用……我们对这个周末的不同理解终于显露了出来。这个周末我们各做各的事情,她在诉说,我在倾听,我们并没有共同在一件事情里出现,我们各过各的周末。这个周末我在她的话语中度过,她在我的倾听中度过。她通过回忆打发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顺便也将我的周末打发了。这也是纯洁的爱了吧?然而我依然感到困惑。如果没有身体的此刻的到场,我们将如何行动?社会关系的首要意义是身体的共在:我们的身体的共同的莅临。人际交往的理论非常之多,但是其中最本原的那种意义却遮而不显。比如在爱情关系中,如果始终没有身体的出场,那么这是不是一种爱情就很值得怀疑,我们不否认人类中的特殊情况,但是人类的一般情况是只有情人的身体出现在对方的视野中,才能激起对方的情感和欲望,否则情人们为什么要千里奔波来到远方会见自己的爱人--他千里奔波,在路上所带的一定是他的身体,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视野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虚的怀抱需要他的身体的充实,因为他的爱人空洞的肌肤需要他的温热的手掌的抚摸,而这一切是我们的哲学家所虚构的那个灵魂所不能做到的。
常常我有一种更为极端的看法,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一只猪吃完了一顿泔水以后所得到的快感和一个人在吃完了一顿满汉全席以后得到的快感是不是一样的?酒足饭饱的人和进过午餐躺在猪圈中闭目养神的猪到底有什么不同?我们以往为什么要对人的快感和动物的快感进行严格的区分。动机只有两个:一是强迫症,我们的自尊心以及虚荣心不允许我们把自己和动物等同起来,我们为了论证自己比较动物而言是高其一等的,我们就论证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超越了动物,即使是在身体的快感方面。这样我们对自己的信心就增加了,我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依然有存在的自豪感,因为我们处在进化的高级环节上,我们的辛苦就是值得的,我们获得的报偿毕竟要超越动物,我们不能比别的人高超,难道还不能比动物高超吗?二是压迫症,我们的快感被论证为是超越动物的,而动物的快感又被定义为是纯粹的肉体的感觉,这样为了和动物的快感区分,我们就要将自己的肉体的感觉限制住,我们要提升了的精神不要下降到动物的身体。这种论证常常是工厂的厂主或者什么机构的领导进行的,他说:“同志们,你们是人,你们是有献身的精神的,你们是大无畏的,你们热爱劳动,劳动吧,这是你们的大光荣。”而这个时候他的会计正在为他数着钞票,工人同志们对劳动的神圣激情转化成了他的隐秘的收入,而工人同志们对精神的渴望则使他在工资方面可以越付越少,甚至不付(例如义务劳动)。我们身体的感觉被剥夺,因为它是动物的感觉,而我们的精神被强加了,因为它是人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患上了被压迫症,而我们的主人则患上了压迫症。也许这就是我们将爱与欲这对本无区别的概念区别开来的实际原因。当然,这还不是惟一的理由,更进一步的理由还在于人的占有欲。
--你的爱情很难把握,我宁可不要这种爱情。这不是爱情,这是性欲。你用什么来区别爱情和性欲?性欲是不考虑感情的,爱情是有感情的,必须是投入的。这是一种什么逻辑。感情的标准是什么。没有身体的参与就是感情纯洁的标志吗?当然不是,身体参与是最高的境界。那么,我们就到最高的境界中去,好吗?我当然希望是这样的,但是在此之前不能。我想问你,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去到那个最高境界?给我一个时间表好吗?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好欺负?你在利用我的善良,同时你还在利用我的身体。我的价值都被你利用了,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我的价值人。你也是最自私的一个人。对女人来说,精神是重要的。如果我爱你,我即使达不到高潮,也会快乐。为什么女人总是觉得性爱是男人享用她们的身体,而她们则是在献出身体?男人不畏惧使用他们自己的身体──在烈日下他挑水,汗滴从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滑落下来,阳光在他的汗滴上打出折光;男人做爱,自己认为这是为自己服务。可是女人呢?她们为什么不能正视自己的躯体?是什么使她们常常成了反身体的人。
我们常常听到这样的话:爱等于被爱,它的意思是说,人类只有在被爱的时候才会爱。当一个女人,她抱住你的脖子,问:“你爱我吗?”这个时候,她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爱我,那么我就爱你。爱在这里成了一种交换。这就是人类在金钱的交换原则之外的爱的交换原则。正是这个原则的存在,爱和金钱才能联系起来。这样,爱在本质上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一个人选择恋人、情人、妻子,他们的选择标准意味着什么呢?个子高、身材好、容貌美……这些都是一种利益,至少在将来的生育中,它将显示出来:它将给未来的孩子较好的基因。现在,如果,我们讨论一个人的品质,在爱的关系中,品质似乎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条件,为什么呢?因为品质能够保证在将来的困境中自己不被对方抛弃。一个短视的人他可能要求对方的金钱、地位等等现实的利益,而一个有长远眼光的人,他更可能要求对方的学识、品格--这些是一种潜力,它保证他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得到更多的金钱、更高的地位,而且这些是可靠的。这是爱的关系中的利益法则的不同方面--一个方面是眼前的利益,而另一个方面是长远的利益。
我的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是公认的好人,品德上无懈可击,但是他们死气沉沉,我宁愿和一个生机勃勃的坏人在一起也不愿意和这样的死气沉沉的好人在一起。他们脸上从头到尾只有一种表情,即使你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使他笑出声来,他对你的幽默无动于衷,你也不能和他们开玩笑,他在任何时候都是“叫真”的。当一起玩的人的队伍中,有女人时,他们的脑壳就仿佛是彻底的短路了,他们呆若木鸡,双手插在两腿中间,两只眼睛在地上来回逡巡……他们不打牌,认为打牌是浪费时间,他们不跳舞,认为跳舞是不正经……除了谈他们的专业,他们没有任何何可以谈论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他们也根本就不感兴趣。一个这样的好人是多么地缺乏趣味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家人是如何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难道这就是好人的标准模样?没有爱欲,什么也没有的人就是好人了。这是多么庸溃的道德啊。而现在,我正在向这个方向发展着。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地被抽离,我一部分死去了,而我的另外一些是否同时会新生?不,我感觉不到这种新生。我再也抓不住它了,我正在苍老、衰颓的身体。我的爱情、我的激情,我的有限的对于外界的纤细的联系。已经经历了。已经破灭。已经毫无想象了。
爱情,这个词的联想词,光线、林荫、夜晚、电话、椅子、漫步者和偷窥者、关于计划生育的报告、新生、绝对、哭泣的动作、某个理念、石头……我在想象的椅子上热爱这个词汇并从空中高蹈着想念这个词汇。在某个历史故事中,在某个人的记忆中,在某个白天的电话中,这个词是一个柔软的孔洞,语言不能穿透,身体不能穿透,灵魂--透明的灵魂在这个词汇里象一枚发绿的苹果。需要爱情啊:我的朋友刘说。这时他的妻子正从遗像中凝视着我们,那个满头青丝,长发披肩的女孩,那个有着明亮的眼睛和青春的额头的女孩,她竟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带着朋友的爱情她此刻是在另一个世界。爱情是一样可以被人带走的东西。什么人可以带着她上路,在什么人的行囊里,我们会看到爱情?这样的旅行者,他的额头有什么标志吗?现在,让我们离开爱和欲望,品尝另一个词汇--激情。激情不是别的,“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是人的“本质活动的感性爆发”,“是一种成为我的本质活动的激情”(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也因此它是人的本体论--感性本质的范畴,是主体社会化、历史化同时又审美化的原因又是结果,体现人作为类存在物由异化向自身归复,由不自由的主体向自由主体,由社会人向审美人的彼岸世界迈进的概念。从历史的角度说,人类对人的发现有两次,一是实践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一切实践关系的总和,而实践关系乃是人们对物质生活进行再生产而联结起来的总体的主导性质,人在这里是作为社会--历史概念被提出的,二是激情范畴下的发现,人被看成是“感性爆发”的主体,理性本质之外的感性本质受到强调,人在这里脱离历史,成为个体的、心理的、审美的主体。主体的迷醉与升腾,感性的欢乐与痛苦,孤独与焦虑成为人之为人的条件。如果说实践范畴表达了社会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那么激情范畴则表达了审美主体性使人的本质得以实现。
然而,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说:“本体论把我们抛掷于此:它仅仅使我们能规定人的实在的最后目的、他的基本可能和纠缠着他的价值。……人的激情与基督教的激情是相反的,因为人作为人自失以便上帝诞生。但是上帝的观念是矛盾的,而我们徒然地自失。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第785页)而除了“无用的激情”,我还想用另外一个词汇来描述人:“无爱的激情”。人是一种无爱的激情。女人,常常试图将激情和“有用”和“爱”联系起来,这是多么地错误啊。一只雄性的孔雀在追求雌孔雀的时候,它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舞蹈、歌唱,直到精疲力竭。而它一旦得到了那只雌孔雀,它的舞蹈和歌唱就结束了,自私的女人常常为了使男人的孔雀舞持续的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是说让这种激情的表演更持久一些,让男人的激情的表象挥霍得更彻底一些,就故意使男人得不到她,她以为这样就维持了激情,延长了激情,甚至制造了激情,并且将它和爱联系了起来,其实这是何等地错误呢?激情徒然地指向自失,它是无用的。无爱的激情也许更符合激情的本质。这种激情和占有没有丝毫的联系。人类的占有者身份在爱、欲方面暴露无疑。为什么要嫉妒?爱是一种占有:你自由地选择了我做你的爱,现在我就要你放弃不做我的爱的自由,我要你自动地放弃这种“选择”的自由,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你是我的爱,你的这个自由就被我占用了,我要占有你,你不能再是别人的爱了。现在,让无用的、无爱的激情来代替爱这个东西,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克服嫉妒这种人类最卑鄙的情感了。
我喜欢夏天的阳光,那种灼热的疯狂的令人晕倒的光线,它直刺你的眼睛使你的眼睛感到疼痛,一种明媚的东西使我们疼痛--这是多好的感觉啊。它在我们的皮肤上燃烧,我们的皮肤在它的抚摸下溶化溶化,我们成了它的一部分,我们都是阳光的杰作,在夏日的太阳低下,我们被镀上了阳光的耀眼光芒。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们和太阳如此热烈地联系起来,我们成了这个布满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让太阳和我们一起走动,我们走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夏天的太阳,就是它,没有丝毫的阴影,我们不会走到它无法到达的地方去。--这难道不是一种激情的境界--无用的、无爱的,但却是热烈的、疯狂的忘乎所以的激情。
六、 耻与辱
有些时候,人们活着是受辱的,例如,陀斯托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中国则有顾准、张志新等等,他们被监禁、被流放,但是这样的生活对于他们并不可耻,相反这种受辱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倒是荣耀的象征,是那些流放他们的人,是那些监禁他们的人的可耻使他们受辱,而不是相反;另外的一些时候,人们活得相当可耻,但是并不受辱,他们可耻的行经使他们避免受辱,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想的,他们自己可耻地活着,但是并不以为这是一种受辱,例如,文革期间,那些所谓的作家、文人们,那些靠揭发自己的同事、亲人、情人、朋友,靠批斗自己的同胞,折磨自己的家人而活着的人,他们的苟活是非常可耻的,但是他们竟然就这样忍受了,甚至还因为他,人活了下来似乎就认为自己有了理由而嘲笑那些因不愿意受辱而选择了死亡和反抗的人。然而,对于一个生活在和平的非激情主义时代的人,他的耻和辱常常是莫名地联系在一起的,他无法区分什么是耻,什么是辱。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在想尊严的事情。一个人怎样才能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首先,他应当是自由的,他可以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活。一个被自己决定的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尊敬,想一想,一个无法自我决断,他总是处于另一个人或者一个异己的力量的控制之中,他不是他自己的目的,而是别人或者别种事物的工具,那么,他如何有尊严--一条狗,它的尊严不属于它自己,而只能属于它的主人,它再勇敢、再机敏都是如此。这样,我们不能不承认,一个人,他要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首先必须是他自己的主人,他才能将尊严加之于自己的身上。
封建时代的臣子为什么活得没有尊严?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皇上最怕的是他的臣民不忠于他,所以“谋逆之罪”是封建时代最严重的罪行,对谋逆的惩罚比杀人、放火、抢劫还要严重,那些残酷的刑罚,比如凌迟、鞭尸、灭门等等大多是针对谋逆而来的。杀人、放火、抢劫只是人民之间的互相侵犯,说实在的对皇上老人家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对于他老人家来说,最多就是财产从这个人的手里转移到那个人的手里,或者死掉一个“人民”--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旦谋逆,这就不得了了,这是直接侵犯皇上老人家的身家性命了,所以,谋逆就得死。皇上都害怕人民谋逆,害怕的要死,人民有了谋逆的行动自然要惩罚,即使没有什么行动,只是脑子里想了想谋逆,也得死,谋逆这东西连脑子里的一闪念都是不允许的。为了让人民脑子里都不产生谋逆的想法,皇上就在精神上要求人民“忠于”,所以封建时代在皇上的鼓励下人们的最高道德要求是“忠于”,“忠于”皇上、进而“忠于”朋友、“忠于”家庭……其目的就是要大家不要“忠于”自己。比如皇上要你死,你就得死,这个时候你就要义无反顾地出卖自己才行,否则就叫不忠。民国时期,共和了,皇上没有了,讲忠君行不通了,就开始讲“精忠报国”,用忠于国家来代替了忠于皇上,看起来似乎进步了一些,但是实际上,报国只是忠君的变体,封建时代怕的是你不忠君,共和了怕的是你不报国,但是实质是一样的,就是你不能谋逆,忠君很明白,那是封建玩意儿,知道那是蔑视个体生命、个体价值,就是讲人活在世界上必须将异己之物当作自己的生活目标,但是对“报国”这个忠君的变体,许多人却不了解。要尊严地活着,首先得找到自己,自己先就成了一个人,而且是为我的人,自己为自己的人性的尊严负责的人才行。为了和耻辱的生活告别,我们现在得想一想,我们在多大的程度上属于自己,或者说,我们在多大地程度上,是自由地属于自己的?在户口等等级制的夹缝中,我们如何找到自己,那个天富的自由的自己的自己?
其实尊严不是别人给他的。尊严来自他自己。如果尊严意味着别人的尊重,那么我们说,这尊重不是因为别人,而恰恰是因为他自己值得别人尊重。所以尊严在本质上说,是一种自我决定,你决定自己是一个有尊严的,因而你才获得别人的尊重。许多人在面对屈辱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自己试图看不见他自己,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内心的眼睛已经告诉他,他已经知道自己正在自己怯懦的言行中失去尊严,然而,他依然没有勇气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他闭上了外在的眼睛,他让别人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这样,他的尊严仿佛就在这个过程中别自己虚妄地保护了--他通过看不见自己的尊严而保护了自己的所谓尊严。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他们活在毫无尊严的境地,然而他们却依然活得相当好,因为他们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有的时候是闭上了自己外在的眼睛,例如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行走,他看到一个歹徒正在强奸一个少女,这个时候,他加快步伐从歹徒的身边一溜而过。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他闭上了自己外在的眼睛。当第二天警察找他调查强奸案件,这个时候他说:他没有看见。他因为害怕歹徒的报复,而说自己没有看见,现在他不仅闭上了外在的眼睛还同时闭上了内心的眼睛--他丧失了一个人起码的自尊:这个自尊如果存在,他将要求自己说实话──一个有尊严的人他时刻都为自己内心的正义而说实话,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但是,我们常常丧失尊严,我们猥琐地卑微地活着。开始是因为怯懦,我们偶然地闭上了眼睛,我们发现这原来是一种极好的逃避的方法,后来我们在遇到尊严的问题时就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一种心理上的定势。
人类给猪判死刑。给马判终身劳役。给动物园里的大熊猫、狮子、老虎判终身监禁。那么人类的刑罚呢?谁来审判?尊严以及对尊严的信念。动摇、没有信念、崩溃--就这样我们失去了争取的意志和勇气,因为孤独,我们放弃了原则,因为蝇头小利,我们放弃了道德,因为小小的挫折,我们放弃了目标,进而,我们丧失了尊严,我们只能忍受耻辱,用自己的一生为耻辱支付罚金。神,那个为我们安排一切的神,他在哪里?他依据什么安排我们?谁能把握神的感觉?在神的心里,谁是上等人,谁是下等人?万能的神。给我力量让我和生活斗争到底。生活这个敌人,这个疯子,你看他正在对我们干什么?此刻信念是多么重要啊!?因为没有信念我们面临崩溃。谁能拯救我们?这种耻辱的生活将延续到什么时候?但是,不要去死,最好的自杀的方法是不自杀:慢慢地在耻辱中死掉,让它自然地走在死亡的路上,自己结果自己。生命自己就是要死的,它存在着就是为了自找死路。让他自己去死吧,让他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的它已经上路,你,对此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谁能在这个世界上过高贵的生活呢?那么就让耻辱和我们同行吧,也许,有一天,终于我们会发现,耻辱者才是高贵的,上帝将归还他本来的面目。人类历史已经在它自身的运行中忘记了人们到底是因为道德上的欠缺而低贱还是因为低贱而在道德上有所欠缺。常常人们认为这二者是互为因果的。但是,历史上,低贱者在道德上居于劣势。例如低贱者在大多数的时候被认为是懒惰、愚钝甚至赌博、嫖妓、滥吃、酗酒等道德恶习的结果,因而,低贱者穷人意味着道德上的次等。
这一点在经过马克思主义的颠覆以后就变了过来。在马克思主义的道德天平上,低贱者居于优先地位。因为马克思发现了高贵者的高贵来自于他们对低贱者的剥削:一方面这意思是说,高贵者在高贵之前就已经在道德上犯下了罪孽;另一方面则是说,低贱者越勤劳意味着他越是贫穷,因为他被剥夺得更多。因而低贱者为了高贵,首先要做的不是勤劳,而是不勤劳--消灭劳动--消灭了高贵阶级赖以存在的剥削劳动,那么他们就消灭了自己低贱的基础。因为不是勤劳将使他们富裕,而是消灭勤劳将使他们富裕。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写道:“在过去的种种冒充的集体中,如在国家等等中,个人自因只是对那些在统治阶级范围内发展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他们之所以有个人自因,只是因为他们是这一阶级的个人。从前各个个人所结成的那种虚构的集体,总是作为某种独立的东西而使自己与各个个人对立起来;由于这种集体是一个劫持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支配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集体,而且是新的生活的桎梏。在真实的集体的条件下,各个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由。”……“而无产者,为了保住自己的个性,就应当消灭他们至今所面临的生存条件,消灭这个同时也是整个旧社会生存的条件,即消灭劳动。因此他们也就和国家这种形式处于直接的对立中,他们应当推翻国家,使自己作为个性的个人确立下来。”如何回到个体的真正的尊严的状态,如何从耻辱的状态中解放自己,这是一个中心问题。
七、 恐与怖
汉字当中关于恐惧的词汇特别多,惧、怕、惊、恐、怖、怵、怯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人的恐惧感特别发达?中国人常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基于什么心理呢?是对忧惧的认可,还是对忧惧的抵抗呢?其实任何具体的人对于具体事物的畏惧都是不可怕的,这又有什么呢?一个女人,她害怕小狗,她见到了狗就晕厥过去,这难道是可怕的吗?我有一个写小说的朋友,她一见到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就会口吐白沫,这在我看来也不可怕,这难道真的是一件可怕的事吗?真正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你说不清楚的东西,它不是对具体事物的恐惧,而是对抽象之物的恐怖?没有来由,没有理由的恐怖,它散发在你的周围,它是一种高压之下的传染病,谁都有这种病,但是谁都忘记了这种病的根源,或者知道它的根源,但是害怕去探讨它。它施加在你的身上,起初是你不得不接受它,渐渐地,是你诚服了它,将它当成了生活的常态。一只被长久地关在笼子里,成天面对驯兽员的皮鞭,在恐怖中生活惯了的老虎,当拿走驯兽员的皮鞭,打开牢笼,它会怎样呢?它会回复它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本性吗?不。那恐怖的皮鞭已经成了它的生活的常态,没有皮鞭的指挥,它会无法生活。我曾经写过这样一个故事。在某地人们有养狗看家的习俗,那个时候,粮食宝贵,所以人们要对狗进行不吃粮食的训练,训练的方法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给狗吃任何东西,逼迫它自己到外面找东西吃,一旦发现狗在家里偷吃粮食,就用皮鞭狠狠地教训它,这样聪明的狗渐渐地就掌握了一条准则,狗不能在主人不允许的情况下吃家里的任何东西,越是好狗越是不应当吃家里的东西。那个时候,外面有什么可吃的呢?只有屎,小孩儿的屎,大人的屎,所以那里的狗都学会了吃屎。从中,我们会发现,狗吃屎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对皮鞭的恐惧才发展出来的一种习性。
等到改革开放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家里有余粮了,这个时候,那里的人们要训练他们的狗吃粮食了,但是,狗们已经忘记了吃粮食的本性,怎么办呢?主人们迫于无法,只得再次使用他们的鞭子,但是,这些狗一看到主人举起了鞭子,便纷纷狂奔而去,四处拚命地吃屎。没有办法,那里的人们最后只能将吃屎的狗全部杀死,这就是为什么,如今我们在那里见到的狗几乎全部是从国外引进的原因。有的时候,我在想人和狗并没有什么区别,特别是在恐怖感方面。我常常遇到那样的编辑,他基于恐怖,对着我的文字举起了屠刀,或者甚至连屠刀也不屑于用,而用一句话给枪毙了。他,一个编辑,在干什么呢?为了解除自己的恐怖,他转嫁恐怖,在这个转嫁的过程中,因为他总是本能地夸大恐怖,因而他往往是比那个真正的恐怖表现得更恐怖。就这样恐怖被一级一级地传播下去,到了恐怖的最底层受众那里,那些人已经无法知道恐怖的真正来源以及它的目的,而只是承受着,在恐怖的生活中进而变态着。有的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天生特别胆小的人,为什么我对恐怖这样敏感?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我为什么这样容易将之感受为恐怖?我的恐怖和那些市民们基于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产生的恐怖有什么区别吗?恐怖有高尚和低级之说吗?
我看到周围的市民们,他们的恐怖是那样地分明。他们将自己的房子用铁笼子圈起来,我的楼下就有一家,他们把家里的每一扇窗户都钉上了铁栅栏,甚至空调洞上也安了铁条,而他们的门,则是双层的不锈钢保险门,每每有人拜访,他们首先是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窥望,看是否有危险,进而是打开第一层门,在门里和来访者透过外层保险门的栅栏对话,如果能这样将来访者打发走,他们就感到庆幸,终于一个危险的因素消除了,而如果来访者偏偏是那种不识相的人,一定要进屋,那么他们就会眉头紧锁,满脸恐惧,他们担心客人的脏脚将地板弄脏了,弄破了,害怕客人有肝炎等传染病,会在他们的茶杯上留下病毒,担心客人抽烟污染了他家里的空气,……总之,他们对外来者充满了恐惧。以前的时代,人们对世界并没有如此的恐惧,他们建造监狱,将犯人关进监狱,就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安全了。那个时候人们有一种信念,这个世界上好人总是多数,坏人总是少数,坏人归坏人拘禁在监狱里,好人归好人生活在世界上--这个世界是好人的世界,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安全的。而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这种信念,人们在监狱里住满犯人的情况下依然感到恐惧,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感到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因而他们要将自己这个好人关押起来,他们已经不能满足于将恐怖分子关押起来,而是相反,他们要将自己拘禁起来,他们将自己关在铁笼子里,才感到安全--一种抽象的恐怖日夜折磨着他们,使他们不得不将自己拘禁起来,这就是防盗门、防盗窗的来由。在他们的意识里,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是坏人。
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恐惧就这样黑压压地飘荡着,每个人的脑门上都写着“我害怕”的字眼。有一次,在公交车上,我和一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坐在一起,我们一起坐了10来站,1个多小时,好奇心驱使我想了解,为什么他愿意每天花3个小时在路上,去上一个好的中学,而不愿意在一个离家很近的(可能较差的)学校上学,进而将这三个小时用来自学呢?于是,我试图和他攀谈,我问他:“你是个中学生吧?”他假装没听见,然后,我说:“我是个大学教师,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每天上学都要跑这么远的路。”这回他转过身去了。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是因为我这个人真的是个恐怖分子吗?不,是因为他心中的恐惧感,他对这个世界的恐惧主宰了他,使他将所有的陌生人都当成了恐怖分子。联想到那些用铁栅栏将自己囚禁起来的人,他们将自己身外的一切都感受成了魔鬼,其实这个魔鬼,令他们日夜感到恐怖的魔鬼就在他们心里。然而,还是有另一种恐惧,它深深地掩藏在生活的深层,是真理显身处的荆棘,是思想者立身处的火焰。霍布斯,这个《利维坦》的作者,人类历史上杰出的思想者,他曾经在自传中说,他是他母亲生下的孪生子之一,而他的孪生兄弟就叫“恐惧”,在教会、王权以及国会派的数重压迫之下,这个处于极度恐怖之中(教会扬言伦敦的大火和瘟疫是霍布斯渎神的结果)的思想者只好将自己手头的文稿付之一炬,我们可以想见霍布斯当时的惊恐程度,一个思想者,他自己烧毁了自己的文稿--这等于自杀,这种惊惶失措的举动需要多大的现实和精神压力呢?再让我们来看看伽利略。这位坚持真理宣扬日心说的人,他和专制势力进行了数十年的斗争,但是,在最后一次审判中,他终于被迫发表声明,宣布地心说是正确的,而他终生宣传的日心说则是谬误的,这位70岁的老人,跪着向“普世基督教共和国的红衣主教”宣读他的忏悔:
我永远信仰现在信仰并在上帝帮助下将来继续信仰的神圣天主教的和使徒的教会包含、传播和教导的一切。因为贵神圣法庭早就对我作出过正当的劝戒……以使我抛弃认为太阳是世界中心且静止不动的伪学……我宣誓,无论口头上还是书面上永远不再议论和讨论会引起对我恢复这种嫌疑的任何东西……
有什么东西能使一位老人放弃自己的信仰,并且宣布要维护自己一生反对的“地心说”呢?恐怖,一种恐怖深深地扎根在人类思想者的血液中,它像病毒一样繁衍着,最终戕害了思想者的身体和心灵,使他们虚弱。由此我想到,某些思想者是多么地不容易,战胜恐惧需要多大的精神力量,顾准,这位中国当代思想史上的伟大者,当他被看守毒打,打得只能在地上爬行的时候,当他的那些同人因为恐惧而畏缩,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时候,他那流着鲜血的嘴里迸发出来的竟然是:“不!我不认罪!”的呼号。张志新,当她被割断了喉咙,当她被她的丈夫以及所有的亲人抛弃的时候,她依然昂首走向刑台,将刽子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是何等的勇气。思想者的敌人不是任何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恐怖,然而,他们无法摆脱恐怖,铁人注定要和恐怖为伍。反过来,谁是恐怖的敌人?思想者,恐怖最怕的就是思想者,因为思想者将揭示恐怖的虚弱与无力,将使恐怖无以为继。
■〔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