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一、十二月合刊
编辑:沈方

·陈富强·
城市里的人

  厂里一砸锭,大家就晓得好日子过到头了。没有砸锭的时侯日子过得也捉襟见肘,但每天一早上班,铃声响了下班,做夜班的车间也是灯火通明,有班在上着,心里就充实,心里一充实,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这是大家都有的体会。机器开着的时侯,是生产得越多,亏损就越大,这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圈。锭砸了,人员就要减少,这叫水到渠成,是明摆着的事情。工人下岗不叫失业,有个正确的说法叫下岗分流,很显出国情的特殊性。
  刘珂和虞志明都是棉纺织厂的工人,恰巧又都是砸锭的那个车间的,这叫祸不单行。按理说夫妻两个同在一个单位的,就算要下岗也是只能下一个的,但虞志明心中没底,砸锭的决定一宣布,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原先,虞志明是在厂部上班的,搞的是宣传工作,具体岗位是干事,也是神气过一段时间的。胸前挂个照相机,经常跑到车间去采访,还常常在市报发表一些消息之类的文章,虽然也就是豆腐乾那么大的一块,但毕竟是把手写的文字印成了铅字的,这在厂里也算是凤毛麟角了,虞志明走进走出别人见了都是要喊他一声虞秀才的。虞志明也是听出其中的不怀好意的,但他不计较,虞志明是不会跟一般人计较的,虞志明在心里说你们不服气你们也写几块豆腐乾给我们看看呀?他和刘珂就是从那时开始谈得恋爱。刘珂是厂里的先进,曾经得过好多次厂里的操作能手称号。虞志明老是给刘珂拍照片,拍出意思来了。开始的时侯,刘珂的小姐妹,包括父母都是不太赞成的,说虞志明工人不像工人,干部不像干部,要是刘珂嫁给了他,有的苦头吃了。刘珂听了只是笑笑,听得多了,也就说一句话:“我也是一个小工人,也是吃苦的命。”当事者昏了头,旁人再多话就显得有点背时了。再说虞志明实在也是挑不出不好的地方的,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也不喝酒,这是很让刘珂心动的地方,棉纺织厂男人不如女人多,男人们就好像很神气,个个都是烟、酒、茶俱全的“三好学生”。刘珂无法想象以后跟一个一身烟酒气的男人如何同床共枕。她嫁给虞志明的时侯,城里的大学生已是一拎一大把了,凭刘珂的相貌人品本来是可以找一个更好一点的,刘珂却认为虞志明已经很不错了,人无完人,谁能料到虞志明日后真有出息呢?刘珂母亲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她断定虞志明是那种碌碌无为之辈,差不到哪儿去,更好不到哪儿去。她对刘珂说有你哭得时侯。刘珂也依然是笑笑。
  虞志明和刘珂结婚时没有整套的房子,厂里给了一间集体宿舍。虞志明在新婚之夜对刘珂说:有了你,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这样的甜言蜜语是很能打动女孩子的心的,刘珂自然也不会例外,她相信只要有爱情,生活苦一点实在算不了什么。夫妻俩在螺蛳壳里做道场,日子过得津津有味。还有了爱情的结晶,取名虞亦珂,意思是这个女儿既是虞志明的也是刘珂的。
  刘珂长得小巧,说不上特别漂亮,但很耐看,属于那种越看越想看的女人,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笑起来时眯着,弯弯的月亮似的。虞志明在回答刘珂因为什么爱她时,虞志明说是因为看到了刘珂的眼睛,就再也没有力气了。刘珂又问虞志明最爱她身上的什么?虞志明的回答还是眼睛。于是,刘珂也晓得自己的眼睛是很迷人的了,她在看人时尽量不去看对方的眼睛,特别是面对男性的时侯,她怕别人误解,她看人时的那种眼光富有挑逗性。
  虞志明在厂里进行第一次改革时就充当了试验品。他所在的宣传部门被并到另一个综合部门,人就不需要那么多了,虞志明是没有大学文凭的,这是很让虞志明吃亏的地方,但也没有办法,头头总是愿意自己手下的人拿得出手的,两个干事,大学毕业的留用,高中生虞志明就下到车间去了,这一下,就为以后埋下了祸根。本来,虞志明是可以选择到其它车间的,但他跟刘珂一商量,刘珂怕虞志明精神上压力太大,就提出到自己所在的车间来,这样,两人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开始他们上的是三班倒,后来刘珂去找了车间主任,说两人都轮着倒班,女儿没人管了,主任就说两人中的一个做长日班,刘珂就选择了让虞志明上日班。虞志明在厂部的时侯是惬意惯了的,一上三班倒,人也瘦了,脾气也见长了。主任通知他改上日班时,他还是一副落难秀才的委曲样子,刘珂见了心里就有些难受。刘珂劝虞志明去参加自学高考,说这是大势所趋,要想有个好一点的工作,没有文凭看来是不行了。虞志明不听,说他相信自己的实力,就是大学生也未必比他强到哪里去。刘珂听虞志明这么说,就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她没有想到虞志明夜郎自大到这个地步。她在心里说:你有什么实力?你的实力不就是拍几张照片,写几块豆腐文章。但这话就是打死她也不会说出来的,这话是她的好朋友王婷跟她说的。王婷说这是刘珂的悲哀,说刘珂是被虞志明这个鬼迷了心窍,总有一天会让刘珂吃不消的。
  刘珂劝了虞志明一次就不再劝第二次了。刘珂想我不指望你当官发财,只要我们娘儿俩一日三餐有保证,这个要求总不算奢侈了吧?
  厂里在大会堂召开职工大会,虞志明和刘珂都参加了。往年在这个时侯,虞志明都是要背着个相机跑上跑下的,对着主席台咔嚓咔嚓乱揿一气,然后,再到下面的人群里来拍,他专找漂亮的女工拍,纺织厂女工本来就多,他是箩里拍花,越拍越花,也不见有什么作品在摄影杂志上发表或在一些摄影展览中展出。而不过时隔几个月,今天,他也只能坐在台下听从命运的宣判了。
  上级来人宣布了砸锭的决定,对砸锭车间的工人分流也提出了大致的去向,自然是下岗的占多数。上级领导在读完红头文件后又借题发挥了一下,动员大家要转变观念,要有效益的观念、竞争的观念、开放的观念、大局的观念,总而言之,要有市场经济的观念。刘珂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观念,想记也记不全。领导又说工人阶级要勇于进取,要站在改革的前列,砸锭是为了保证棉纺织厂脱困的大局,做出局部的牺牲正是为了大踏步的前进。他说,我有两句古诗要送给大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上级领导讲完了,接下来是厂长讲。厂长还没有开口,眼睛就红了。大家看了都有些心酸。最后,厂长没有讲话,只是双手抱拳给大家作了个揖。虞志明说厂长是老甲鱼,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一样。刘珂不这样认为,她觉得厂长也不容易,砸锭又不是厂长能左右的事情。况且刘珂关心的是下岗的事,对厂长讲不讲话,讲什么话没有多大的兴趣。坐在刘珂旁边的王婷悄悄地对刘珂说怎么样?开始甘尽苦来了吧?刘珂用手去掐王婷的大腿,说你这张乌鸦嘴,少触我的霉头。王婷说我是乌鸦嘴,我最见不得你那宝贝老公不可一世的样子了,这一回,看他怎么跟你交待?刘珂说还能有什么交待?下岗又不是他自己要下的,大家都下了,我们又能怎么样?王婷说你是操作能手,总不会也说下就下了吧?刘珂叹一口气说,我这个操作能手是老黄历了,现在机子差一些的都是打工妹在做了,好的呢也轮不到我,打工妹肯吃苦又叫得应,谁还愿意用我们这帮老的。这一砸,怕是砸得差不多了,打工妹也可怜,千里迢迢跑出来,说回去就要回去了。王婷说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饭碗都要敲掉了,还在悲天悯人。刘珂问王婷有什么打算?王婷说没有,先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做了这么多年,还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这一回要睡它个天翻地覆,砸锭也好,砸烂一个旧世界,再砸出一个新世界。刘珂苦笑了一下,说我们都是旧世界的人,这旧世界一砸,我们不也一道砸进去了?王婷说不一定的,总要有人参与新世界的建设的。王婷又说,不过,我看来是不太可能进入新世界的重建了。
  刘珂和虞志明从厂里走出来,面面相觑。走了一会,两人停在路边不走了。刘珂说你说我们要不要找找厂长?虞志明说要找你去找,我是不会去找的。刘珂的脸色有点难看,虞志明说现在去找也没有用,不如过几天再去找也不迟。说着,两人就骑上车子离开了厂区。
  虞亦珂自从会走路以后就住到外婆家去了,到周末才回自己的家。刘珂母亲见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里,就主动提出让亦珂住到自己那边去,虽然房子也不是很大,总算是成套的。刘珂徵求虞志明的意见,虞志明怀才不遇,早已是英雄气短,也没话好说。亦珂就住过去了。这等于跟全托没有两样,那边也不要刘珂给的钱。做娘的说这点钱不如你存起来,你们总不能在这个房间里住一辈子吧。刘珂听了心里有点不痛快,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有这样一个房间住已是很不错了。王婷跟她说过,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是不一样的,要过稍许好一点的生活,光有爱情是远远不够的。刘珂是不会听王婷一套一套的理论的,既然结了婚,老公又是自己选择的,是苦是甜也只能自己品尝了,鞋子买来了,实行三包的可以去调换,嫁了人了,这个人总不能说换就换吧?
  虞志明和刘珂回到家,刘珂要动手做饭,虞志明说别做了,我们到街上去吃。刘珂说你发财了?虞志明说庆祝一下从今以后我们就都是自由的人了。刘珂说我看你是脑筋搭牢了,人是自由了,饭碗也敲破了。虞志明很大气地说天无绝人之路,不就是下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刘珂看虞志明有点活过来了,就依了他。两人走到街上,刘珂问虞志明到哪去吃?虞志明说我知道不远的一家酒店羊肉很不错,价格也不贵。刘珂听了心里就有些感动,刘珂是最爱吃羊肉的,只是平时她买菜时总是买一些老公女儿喜欢吃的菜,从来不买羊肉吃的。刘珂晓得了虞志明今夜的心思,也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就主动用手臂去挽虞志明的腰。夫妻俩走在路边桂树的阴影下面,在别人的眼里,一点也看不出这是一对刚刚下岗的棉纺织厂工人。
  虞志明点了一只羊膀子,一碗羊肉汤,这是为刘珂点的,他只为自己点了一只家常豆腐。刘珂很少进饭店,也不太会点菜,偶尔进一次饭店也是虞志明点了算的,这次似乎也不例外。菜上来了,刘珂就觉得有些不对头,虞志明说我点的就是这样的,没有上错。刘珂瞥了虞志明一眼,用手去抓羊膀子,却烫得她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虞志明说这是刚烤好的,很烫,你用湿巾裹着啃好了。刘珂就用湿巾裹着啃咬起来。味道确实很好,她边嚼边喝羊汤,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虞志明看刘珂啃得差不多了,就要了一碗饭就着家常豆腐吃了。刘珂啃了一只羊膀子,喝了一碗羊汤,又要了一块南瓜饼吃了才罢休。她用纸擦拭了一下满是羊油的嘴唇,对虞志明说你吃饱没有?虞志明点点头,两人结了账走出饭店,都有些意犹未尽。虞志明说要不要到湖边去走走?刘珂用眼睛去看虞志明,仿佛在说:你给我吃了羊肉是不是又有非份之想了?虞志明说你看我干吗?但两人的心里都在想着他们的第一次。
  虞志明和刘珂谈恋爱的时侯只要刘珂上早班就天天去湖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终于有一天,他们沉默了。大家都觉得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要做接下去的事情了。这时,天色已晚,湖畔的灯光也暗了下来,很暧昧地照着动荡的湖水。他们坐的堤上已空无一人,此时此刻再不做点什么似乎有些对不起这良辰美景了。虞志明就拥吻了刘珂。虞志明在和刘珂接吻的时侯闻到了刘珂嘴里的好闻气息,就象堤上的青草一样的气息。刘珂的身子已经软了,由着虞志明的嘴在自己的唇上吻来吻去。过了这一夜,两人的关系就急转直下了,虞志明得寸进尺,先是动手动脚,后来看刘珂半推半就,索性长驱直入。刘珂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交给了虞志明。事后刘珂想之所以自己没有拒绝,是因为自己也在等着这一刻。这一刻既然来了,就只能让它顺其自然了,挡是挡不住的,也是没有太大的必要非要去挡的。刘珂不是一个开放的女性,但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是很有些实事求是的。
  两人回到家里,彼此心照不宣地洗了就上床了。因为是集体宿舍,房间的隔音条件不是太好,两人在床上活动时总免不了有些压抑。对门有一对新婚夫妻,在晚上经常会有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来,第二天早上见了就都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听习惯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反而有点羡慕那对夫妻了。虞志明对刘珂说你不要听这声音,这可是人性的释放。刘珂不以为然,说乡村路上的猪狗牛羊随时随地狂呼大叫的,也是在释放人性?虞志明觉得刘珂不可理喻,人是人,畜生是畜生,怎好混为一谈的?刘珂说对呀,正因为人和畜生不一样,床上做得事也才会不一样啊,要是都一样了,人不也变畜生了。在这个问题上虞志明是说不过刘珂的,况且虞志明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是想通过对门的实际事例让刘珂知道,人性的压抑是多么的不人道,我们在白天已经压抑得太多,不应当在夫妻生活上再人为地受到压力。刘珂说要做到这一点也不难,只要我们有了独门独户的房子,我也释放释放人性,保证不会让你失望。虞志明听刘珂这么说,就不响了,刘珂的要求并不过份,但虞志明无法满足她的这个要求,既然连这个要求也满足不了,虞志明又如何让刘珂在没有屏障的前提下释放人性让虞志明同时享受人性的淋漓尽致呢?
  一下子清静了下来,刘珂和虞志明都显得有点措手不及,次日一早,他们就醒来了,刘珂穿好了衣服才想起从今天开始再也不用按时上下班了。她在床沿上木然地坐了好久,脱下穿好的衣服又躺下了,却再也睡不着。平时上班总是感觉睡不够,闹钟响了,也是能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现在可以酣睡了却没了睡意。刘珂复又起床,在镜子前慢慢地梳理着头发,她的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悲哀,从今天起我就是下岗工人了。虞志明从后面看着刘珂,刘珂的背影线条十分丰富,睡衣从瘦削的双肩溜下去,在腰际形成一个明显的弧形,腰部以下又开始有节制的膨胀,然后恰到好处地收拢,顺下去的是笔直的双腿,因为是夏天的早晨,刘珂没有穿睡裤,腿就张扬地裸着,白中带着一点瓷色,散发出玉一样的光泽。刘珂梳头时双手向上举起,睡衣的双袖滑落下来,露出藕似的臂膀。虞志明不止一次地欣赏过妻子妙不可言的身体,那无声的肢体语言曾经令他神魂颠倒。从这个背影,谁都无法相信刘珂已是一个年过三十,有一个五岁女儿的妇人了。虞志明庆幸自己,虽然失去了工作,却有一个百看不厌的妻子。
  刘珂似乎已经知道虞志明在背后偷偷看她,她缓缓地转过身,泪流满面。虞志明吓了一跳,他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搂住刘珂的细腰。刘珂在丈夫的怀中抽泣着,虞志明轻轻地拍着刘珂的后背,虞志明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这样了。
  吃过早餐,刘珂跟虞志明说她要去父母家看女儿,问虞志明去不去?虞志明说不去了,他想好好在家休息一下。刘珂也不勉强,好像早就知道他不会去似的,。刘珂的父母一直不满意虞志明,平时虞志明就很少去,接女儿也都是刘珂去的。现在他下岗了,倘若去了,如何面对?
  刘珂出了集体宿舍的大门,坐上了公交车,方向却不是父母的家,而是去了人才交流市场。以前上班,准确地说昨天上班,刘珂还是骑自行车的,人才交流市场离这儿比较远,刘珂想坐坐公交车,节奏慢一点,顺便也看看窗外的风景。说实话,上班挣钱不多,时间却是很死板的,迟到一分钟也是要扣钱的,那时匆匆忙忙的却也没有感到太不方便,现在松驰下来了,反倒不习惯了。刘珂靠窗坐着,上班的高峰已过,车上显得有点空了。刘珂从车窗外望出去,发现高楼一幢接着一幢,刘珂想这些高楼是什么时侯建起来的呢?她在电视上还见过在离湖边不远的地方也建起了不少的别墅。刘珂无法想象真会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的钱来买几十万甚至于上百万一套的房子,这是刘珂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刘珂在人才交流市场下了车。刘珂从未来过这儿,因为刘珂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说下岗就下岗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是眼睛一眨就跨入了下岗工人的行列。而且她也从未想过人才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但可以肯定不是象自己这样只读过高中,只会操作织布机器的纺织厂女工。刘珂走进市场,发现里面的人不少,也有一些单位在设摊招聘。刘珂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招聘的条件自己一样也够不上,光凭学历就挨不上人才的边。刘珂走到市场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见里面有几个人在聊天,她找准了一个女的,刘珂想大家都是女的好说话一点,刘珂将自己的情况跟她说了,那女的瞄了刘珂一眼,说你什么时侯下的岗?刘珂红着脸说是昨天。那女的说才昨天啊?这儿下岗半年一年的都排着队,高不成低不就的。刘珂说我无所谓的,只要有工作就行。那女的又问刘珂今年多少岁了,刘珂回答三十一岁。那女的就很有兴致地说一点都看不出来的。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护肤品?是资生堂的?刘珂说我从来不用的,我只在冬天用百雀灵的。那女的就有点泄气,说刘珂是天生的好皮肤,说话的口气好像刘珂的皮肤好也有错的样子。女的边说边从窗口递出一张表格叫刘珂填,刘珂没有带笔,女的说台子上有,刘珂就走到一边的台子上,俯下身子填表。当刘珂再次将表递进窗子时,那女的看了几眼,就说你才是高中生啊?口气很有点不屑。刘珂的自尊就有点伤害了,她反问那女的,我填错了吗?女的说没有填错,我是说高中生是不算人才的,所以我们是不受理高中生的档案的。刘珂问像我这种情况的应该到哪去找工作呢?那女的大约因为刘珂皮肤好但又够不上人才的边而有点幸灾乐祸,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可以到职业介绍所或劳动力市场去看看,那儿或许会有你合适的工作。刘珂又问了职业介绍所与劳动力市场的地址,慢慢地走出人才交流市场。刘珂走出市场时头一直是低着的,好像由于她不是人才市场认定的人才就很惭愧似的。
  刘珂继续坐上公交车去职业介绍所。那儿的情况似乎要比人才交流市场好一些,招聘的工种也多了起来,五花八门的都有,对学历的要求也不是太高,大部份工作只要具备初高中文化就可以了,有些还只要求是熟练工。刘珂的强项是织布机的操作,这方面的招聘却几乎没有。刘珂找到一家宾馆的招聘摊位前,宾馆正在招一些电气、暖通方面的技术工,刘珂问有没有服务员的空缺?招聘的人说现在的服务员都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年龄上也有一定的要求,又问刘珂以前在什么宾馆做过,刘珂摇摇头,对方说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很难的。刘珂就有点扫兴,正要离开摊位,对方叫住了她,问她除了做服务员还有没有其他的意向?刘珂说只要有事情做就行。招聘的人说我们那儿缺一个保洁工,你想不想做?刘珂一下子没有听清保洁工这三个字,问什么工?对方重复了一次,这回刘珂听清了,问保洁工是不是就是打扫卫生的?对方说也可以这么说。工作量不是很大,就是在大堂里来回拖地,包括清扫大堂边的一个洗手间,听起来好像不大好听,其实做任何工作都是一样的,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贵贱之分的,况且这活也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勤快一些就可以胜任的。刘珂决定应了这份工,就填了表,招聘的人说最好能早些上班,如果没有问题最好明天就上班,他问刘珂有问题吗?刘珂说没问题,我明天就可以上班的。
  刘珂走出职业介绍所,有一种旗开得胜之感。刘珂想其实下岗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只要肯吃苦,一碗饭总有得吃的。刘珂没有直接回家,她想先到那家宾馆去看看。刘珂老早就听说过这家宾馆的名字了,只是一直没有进去过。这家宾馆好像是三颗星的,在城里不算最好,也算是不错的一家宾馆了。刘珂坐车到了宾馆,发现坐公交车从家里到宾馆只需转一辆车,中途转车也不用离站,就在站上等下部车,应该说还是很方便的。刘珂从外面看宾馆,很气派,大堂看上去很高,很宽敞、亮堂。刘珂想,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在这里上班了。她本想进去先睹为快的,但走到门厅边上又改变了注意,她折回身子决定早些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虞志明。
  刘珂回到家,虞志明却不在,刘珂想不出虞志明会去哪里。虞志明的父母家在郊区,他无事一般很少去的,自己父母家就更不会去了。刘珂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她烧了一碗面条吃了,就打开电视机看电视,边看边等虞志明回来。
  刘珂在家等虞志明时,虞志明正在报摊上买了一大堆过期的晚报,每份只要一毛钱。他拿着这一大迭晚报到了湖边找了一个有树荫的草地,一份一份地翻看报纸的招聘广告。以前,虞志明是很不屑看这种招聘广告的,认为这是报纸在卖狗皮膏药,他是要读要闻版的新闻的。想不到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跟他关系密切的是自己曾经看不起的狗皮膏药了,自己一向奉若神明的要闻却没有兴趣去翻了,不过一天时间,就来了一个大转弯,真是连虞志明自己也想不到的。虞志明边用一枝原珠笔在报上划来划去,边在心里叹息人生的无常。报上倒是有招聘记者的,但都要求大专以上学历,虞志明这才感到自己的所谓实力在学历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虞志明在过了期的晚报上寻找工作未果,心中充满了惆怅。他一张一张地将报纸撕成条条,用剩下的最后未撕碎的一张报纸包了,然后塞进了湖畔的垃圾箱。在将碎报纸扔进垃圾箱的同时,虞志明也感到了自己今天的希望也一起被垃圾箱的口子吞噬了。他坐车回家,一路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直到快到家门了,才强打起精神,虞志明想我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也象一根霜打的茄子,这个家就要跨了。
  虞志明走进家里,刘珂已做了饭等着他了,刘珂笑着说我们的家长到哪视察去了?虞志明说我到湖边去走走,好久没去湖边了,原来那儿的风景是很漂亮的,我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我们应该多去走走看看。刘珂替虞志明盛了一碗饭,又替自己盛了一碗,说先吃饭,待会我有好消息发布。虞志明说你还有什么好消息?莫非你去摸了彩票中了奖了。刘珂说也不是一定要有钱才是好消息的,志明我跟你说我找到工作了。虞志明停住手中的筷子,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老婆。刘珂说你干吗用这种眼光看我?你没见过美女啊?虞志明蹼哧一笑,说刘珂你是美女不假,可你什么时侯学会变戏法了?只有变戏法的人才会在一天之间变出好几样东西来的。刘珂说你别笑,我是真找到工作了,我告诉你上午我没有去看亦珂,我到职业介绍中心去了,我明天就去上班。虞志明问到哪儿上班?刘珂说是到一家宾馆,刘珂说了这家宾馆的名字,虞志明说我晓得的,是一家三星级的涉外宾馆。刘珂说我在宾馆的商务中心做营业员。刘珂没有告诉他她做的是保洁工,刘珂太知道虞志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臭脾气了,刘珂想好了,等自己做一段时间再告诉他真相,到那时木已成舟,他也没话好说了。
  虞志明说还是你有能耐,刘珂,我觉得很对你不起,我一个大男人成了一个窝囊废,让你受苦了。刘珂说志明你不要这么说话,我们是夫妻,有难要同当的,如果真象别人说的那样夫妻是风雨同舟,落雨逃走,哪还叫什么夫妻?你也不要急,先在家里休息几天,然后再到职介所之类的地方看看,有合适的事情就找一个来做做,不行再跳槽,现在我们不比从前了,你不是说过的,我们是自由人了。好在我们以前积攒下一点钱,还能领一点下岗工资,粗茶淡饭不会有问题的。虞志明说我总觉得我很没有用,你妈妈说得是对的,你真是要吃苦了,哭的时侯要到了。刘珂说志明你再说这种话我要不高兴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妈妈现在还不是在帮着我们?如果她不帮我们带亦珂,我们还要难做。
  夫妻俩边说边吃,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虞志明自高奋勇要洗碗,这在两人的生活中还是不多见的。虞志明说你明天要上班,今晚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头一天就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是相当重要的。刘珂说我也想通了,下岗就下岗,换个活法而已,说不定就时来运转,过上好日子了。
  次日,刘珂起了个大早,看看时间还早就到菜场把菜买了,告诉虞志明她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要他自己做饭吃。穿衣服的时侯,刘珂徵求虞志明的意见,虞志明建议刘珂穿一套中式服装,最能显示刘珂的身材,又素雅大方。刘珂也正有此意,再说,刘珂除了这一套服装还穿得出去,其它也是没有什么上档次的衣服的。这套中式服装还是刘珂与虞志明谈恋爱的时侯去一家专做旗袍的店铺定做的。在量体裁衣时,服装店的老板就不停地夸奖刘珂的身材好,最适合穿旗袍了,还建议刘珂做一件旗袍,刘珂虽然很希望有一件旗袍,但她知道穿旗袍的时间毕竟有限,就忍痛割爱了,只做了一套计划中的中式服装。这套服装是刘珂做姑娘时做的,现在结婚这么多年了,穿着还是如此合身,可见刘珂的身材之好。
  刘珂到宾馆时,人事部的人还没有上班,她问了总台的服务员,搞清了人事部的楼层和房号,就在一边站着等。总台服务员打量着刘珂,问她是不是来应聘的?刘珂点点头。服务员说你的衣服真好看,刘珂腼腆地笑了笑。服务员又说我叫傅小花,大家都叫我花花,你也叫我花花好了,说不定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呢。刘珂感激地看了花花一眼,心里想这个名字怎么跟宠物似的。花花说你可以到那边去坐着等的,他们很快就会上班的。刘珂说谢谢你,我就站着好了。花花说你往门口一站,要迷死男人了。刘珂的脸有点红了,花花说开个玩笑,等你上了班也是要穿工作服的,跟我一样,没有特色。刘珂看出来花花是一个爱说话的女孩子,顶多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说话时,一双大眼睛就一闪一闪的。刘珂喜欢这个多嘴的女孩子,只是想自己不过一个扫地的,如果花花晓得我是来扫大堂的,恐怕就不会对我这么热情了。
  刘珂到了人事部,接待她的正是昨天在职介所见过的的那位招聘人员。从他的自我介绍中晓得他姓李,是人事部的经理。刘珂就叫他李经理。李经理见到刘珂时也有点吃惊,心里想这样一个魔鬼身材的女子去扫大堂真是有点可惜了。李经理把负责大堂的经理叫来,将刘珂交给他,说从今天开始由她负责大堂的卫生,要大堂经理具体交待刘珂做哪些事情以及应该注意的事项等。刘珂到更衣室换了特制的工作服。和总台不一样的是保洁工的服装在颜色上是有区别的,一看就晓得是要低一个档次的。
  刘珂到大堂时,特意到总台哪儿跟花花打了个招呼。花花一见,说你干这个啊?刘珂笑着点点头。花花说也好,都一样,反正都不是人干的活儿。刘珂当作没听见,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半天下来,刘珂发现,保洁工这活一点都不难,比做挡车工要轻松多了,也不用动脑子,只要低着头把地拖乾净就行。拖完一遍可以到休息室休息一会。就这样周而复始,象一个机器人一样,倒也少了许多烦恼。刘珂在拖地时是不允许东张西望的,她利用直起腰擦汗的功夫观察过大堂,发现在大堂一侧的茶座边上搁着一架钢琴,大堂很高,上面是透明的玻璃,阳光经过过滤照进来,显得十分柔和,大堂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就象身处一个花园。刘珂对这个工作环境颇为满意,在大堂上班最为令人头痛的是撞见熟人,刘珂对这一点有些无所谓,刘珂想我认识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到这种宾馆来的,再说就算撞上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只要想通了真是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花花上的是早班,交接班后她到休息室来找刘珂,要跟刘珂聊天。刘珂笑着说我是头一天上班,你这样会敲了我的饭碗的。花花说你不用怕,我是来告诉你干活的窍门的,早、中、晚尤其是晚上是宾馆的高峰,这个时侯你出去拖得勤一点,平时你稍稍延时一点没人会说话的。刘珂说谢谢你。花花一笑,就露出两颗雪白的牙齿,刘珂说花花你是不是属兔子的?花花说你会看相?刘珂说不是的,因为我也是属兔的,刘珂一笑,固然也有两颗白牙露出来。花花说那你跟我同年?刘珂说我要笑死了,我都要比你大整整一轮,大十二岁。花花的眼睛就盯着刘珂不放了,说一点都看不出来。又问你用的是什么护肤用品?刘珂说我不用的,我只在冬天用百雀灵的。花花说百雀灵是什么东西?哪个国家进口的,很好吗?刘珂笑出声来,说花花我要干活去了,你还是回家问你妈去,你妈一定晓得百雀灵是哪个国家进口的。花花说我先走了,隔天我要请你去喝茶的。刘珂说隔天的事隔天再说吧,我真的要出去拖地了。
  负责大堂卫生的有两个人,一天份两班,刘珂在交接班时见到了自己的同事,是一个男的,这是刘珂没有想到的,总以为打扫卫生的事总是要女的做才合乎情理,现在看来,这生活里的事也不是有完全一定的规矩的。做着做着规矩就形成了。刘珂换了衣服回家,才感到拖一天的地也是很吃力的,真是有点腰酸背痛了,她用手揉着腰肢,进了家门虞志明依然不在,刘珂想他可能去职业介绍所了,也没放在心上,先在床上躺了一会,才起来做饭。刘珂打开冰箱一看,早上买的菜原封不动,说明虞志明中饭没有在家里吃。刘珂烧了两个人的饭,又把菜洗了切了,只等虞志明回家就动手炒菜。房间里是不能搁煤气灶的,炒菜就要到门外边去,好在住集体宿舍的大多是单身汉,炒菜的人家不多,要不然,楼道里要烟雾缭绕了。
  直到天黑,虞志明还没回来,刘珂炒了一个菜先吃了,看了一会电视,睡意就袭来了,她实在熬不住了,就先洗了上床睡了,不一会,就睡过去了。
  虞志明开了门,见刘珂已躺在床上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把门关上,站在床边欣赏着妻子的睡姿,刘珂睡着的时侯双腿弯曲着,一只手搭在腰部,一只手懒洋洋地搁在枕头边,眼睫毛在一颤一颤地动着。虞志明很少这样聚精会神地看过妻子的睡态,也许是以前自己不懂得珍惜,现在生活起了变化,才晓得亲人的重要。
  虞志明洗脚时碰响了盆子,刘珂就醒了,她睁开眼,见是虞志明回来了,就说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做去。虞志明说我已经吃过了,你继续睡吧,干活是不是很累?刘珂说你真的吃过了,你是在哪儿吃的晚饭?虞志明说我也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找到工作了。刘珂说是真的,在哪里上班?虞志明说是一家报社的广告部,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记者介绍我去的,收入根据广告提成。刘珂说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虞志明说不忙,等我拿到了第一笔提成再庆祝不迟,现在你需要做的是睡觉。刘珂说你要先抱我一下我才睡的。虞志明就过去抱刘珂,刘珂象一只猫一样地偎在虞志明的怀中,很快又呼呼地睡着了。虞志明知道刘珂是真累了,他轻轻地将刘珂的头放到枕上,在妻子的唇上吻了一下,泪水就掉了下来。
  虞志明确实是在一家报社的广告部工作,但没有广告就等于没有工资。现在的媒体广告基本份为两大类,一类是大的报刊电台电视台以及实力雄厚的广告代理公司,他们几乎控制着广告市场的绝大部份份额。还有一类就是小报小刊和那些二、三流电台电视台,他们的广告来源全部是要依靠广告部人员死乞白脸去拉的,拉到多少算多少,完全是处于一种无序而没有保障的状态。虞志明所在的报社广告就属于后者。在人员众多的广告人员中,一个月拉不到一笔广告生意而分文没有的是家常便饭。现在的广告难拉是因为媒体的问题,真要做广告的企业看中的是大媒体,他们宁可只吃好桃一只,也不吃烂梨一筐。而一些实力相对差一些的企业要做广告又没有足够的资金,往往是广告做了,钱却收不回来。有一天企业倒了,广告费也就一笔勾销了。
  虞志明知道凭自己的关系要拉到广告是一桩不亚于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艰难的事情,但事已至此,虞志明已别无选择,他想也许事情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许风水轮流转,真会有一个高人在暗中相助,使我走出困境,从此柳暗花明呢。
  日子的流水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平静地淌着。每天早晨,虞志明穿戴齐整了出门去,还挟着一只流行的黑色小包。刘珂不上早班的日子就继续在床上睡觉。一到周末,女儿虞亦珂回来,房间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亦珂显得很健康,她已经上幼儿园了,每天由外婆外公接送,给老俩口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亦珂似乎已经习惯了在外婆家的生活,对自己家里既没有卫生间也没有阳台的房间显得很不习惯。常常是星期天就要逃回外婆家里去。虞志明夫妇俩乐得给老人一个人情,后来索性是亦珂星期六才回家,只过一夜就回去。刘珂从心底在谴责自己,但上班实在是太累了,虞志明也往往是一到家就摊倒在床上不想动弹,估计是出力又不讨好。如果刘珂上的也是早班,一回家就只想睡觉,连夫妻生活也忘了是什么滋味了,有好几次,二人中的一个来了兴致,但还没渐入佳境,另一个就睡着了,弄得醒着的一个也索然寡味。刘珂想是不是自己已经老了,都说女人三十似虎,怎么自己对这事总是提不起兴致来呢?古人说饱暖思淫欲,我们吃也吃饱了,睡也睡暖了,如何就没有强烈的要求呢?想来想去,刘珂想这都是活儿干得太累了,精神太紧张了的缘故。刘珂觉得自己是找到了症结所在了,就要对症下药,星期天跟老公女儿去湖边喝喝茶,体验一下休闲的生活,到了晚上固然起了变化。刘珂很为自己的调节能力而得意,虞志明自然也是晓得妻子的用苦良心的,尽可能迎合妻子的挑战。
  没过几天,宾馆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天刘珂刚一上班,花花就跟她说昨天晚上出事了。刘珂问出什么事了?花花说有一个女的钻进客人的房间没多久,那女人的先生就上去了,结果就大打出手,我们都估计那女的先生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起先我们以为他们夫妻俩演双簧,后来才晓得女的是个下岗女工,是瞒着他先生出来做的,先生自然是不肯做缩头乌龟的,他一定跟踪他妻子很久了,不然,他不会吃得这么准的,一次就逮个正着的。
  花花一口气说完,也不看刘珂的脸色有点不大好。刘珂是听花花说那女的是下岗女工脸色才有些不好的。听花花说完,刘珂说这种事也难说谁好谁不好,说完就干活去了。花花不晓得哪儿说得不好,看着刘珂离开,就很无趣地笑了一下,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刘珂这一天一定要遇上一件事情。这天刘珂上得是夜班,吃过晚饭,她本想去找花花解释一下上班时自己的心不在焉,但一看花花很忙就没有过去,只是专心地拖自己的地。这时,钢琴旁已座着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子,她每天几乎都是穿同一件衣服,刘珂想也许她是有好几套黑衣服的,只是因为她喜欢,所以才天天穿黑衣服的。刘珂愿意上夜班,可以免费听黑衣女子弹奏钢琴。她和虞志明也曾梦想过为亦珂买一架钢琴的,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彻头彻尾的梦想了,一来他们没有这么一大笔钱;二来就算买了钢琴往哪搁?总不至于搁到集体宿舍的楼道上吧?
  女子的双手稍稍在钢琴上空悬了一会,就很用力地按了下去,悠扬的琴声就响起来了。刘珂钦佩一切对艺术有特长的人,她觉得他们真是了不起,一枝毛笔在他们的手中能龙飞凤舞;一件乐器在他们的手中能弹奏出比流水更好听的音乐。什么时侯我的亦珂也能享受这些高雅的东西?也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个?
  刘珂在音乐的节拍中拖着宾馆大堂的大理石地面,她没有想到,今夜,在聆听钢琴奏出的美妙音乐声中,有一个男人的目光始终在注视着她。这个名叫沃的男人已经在宾馆大堂里连续出现好几个晚上了,每次来,他都会坐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从他坐的位置,又能看到大堂的中心,刘珂拖地的大部份时间都在他的视野之内。
  刘珂象往常一样,拖了一遍就到休息室去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宜在大堂久留的。她刚走进休息室,沃就跟了进来,刘珂吓了一跳,说先生你是不是走借地方了?沃说我没有走错地方,我是沃。
  刘珂一听是沃,就呆住了。沃是刘珂的高中同学,是刘珂众多追求者中攻势最猛烈的一个,只是刘珂咬定青山不放松,在学校期间坚决不谈恋爱,最后连沃也没有碰上刘珂一指头。后来沃考上大学,大家就再也没有了联系。刘珂不知所措,说沃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沃笑着说这儿是宾馆,只要有钱是谁都可以来的,你难道不晓得就连毛主席住过的宾馆现在也对外开放了。刘珂说我在上班,请你快点儿离开这儿吧。沃说刘珂你怎么可以做这事的,这种事不应该是你刘珂做的。刘珂说我做什么事情都与你无关,你走吧,老板见了会炒我的。沃说刘珂你不要怕,你会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的。刘珂说你真的应该离开这儿了,我求你了。刘珂说这话的时侯声音已经颤抖了。沃说我会走开的,但你必须答应我你下了班要给我几分钟,我要晓得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做的。刘珂说我答应你,这下你可以走了吧。沃说我这就走,我就坐在大堂里喝茶,我等你下班。刘珂说你别等,我要很迟才会下班的。沃说我已经问过了,你不会太迟下班的,我会等你,我要不了几分钟的。
  沃说完走出了休息室。刘珂一下子坐到在椅子上,全身无力。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这里做是不会遇见熟人的,想不到半路上冒出来一个消失多年的沃。过了不知多久,刘珂走出休息室去大堂拖地,她不时地去偷看钢琴那边,却没有见到沃,刘珂想也许沃已经走了。
  刘珂下夜班已是午夜,她回家的车子有一路已经停了,因此她必须走上两站路才能坐上另一辆车,这样一来,她回家化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超过四十分钟。
  刘珂从宾馆大厅出来,左右看了一下,就发现沃站在一盏古色古香的贡灯下面。沃走过来,问刘珂回家要化多少时间在路上,刘珂想了想大约二十分钟。沃说我保证你按时到家,现在,你跟我上车。刘珂说上车?上谁的车?沃说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家。刘珂说我不用你送的,我坐公交车。沃说你答应过我给我几分钟的,我不会耽搁你时间的,半个小时以后你就会到家了。
  刘珂就跟着沃上了车。这是一辆很豪华的车,刘珂是叫不上牌子来的,要是虞志明,就会很内行地说出这是一部什么牌子的车。车子缓缓滑出宾馆停车场,向湖边驶去,在一处绿树浓荫下停住了。沃说,好了,我们就在这儿消费掉你给我的几分钟。沃说刘珂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做的原因。刘珂说没有什么原因,我在这儿做工度日,仅此而已。
  沃说:“刘珂,你不要瞒我。你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
  刘珂说:“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帮我?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帮助?”
  沃说:“刘珂,我们是同学,就凭这一点,我们也是应该相互帮助的。”
  刘珂说:“我过得很好,我不需要任何帮助。我凭力气干活挣钱,我不需要别人的施舍。”
  沃说:“刘珂,你误会了,没有人要向你施舍什么。作为一个老同学,我向你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应该说不算过份吧?”
  刘珂沉默着。
  沃说:“如果你实在不想说,我不勉强你,但是刘珂你一定要记着,在这座城市里有你的一个朋友在牵挂着你,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你如果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刘珂接过沃递过来的名片,装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沃说你坐好,我现在就送你回家。在快到刘珂的家时,沃说刘珂你没有告诉我实话,这么多的路你坐公交车只要二十分钟?除非你会飞。刘珂说我们已经不是同一路人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谢谢你送我回来。刘珂下车时,对沃说了这些话。
  刘珂走近家门,见虞志明刚从厕所冲凉回来,就问你怎么弄得怎么迟?虞志明说广告明天要发出,今晚在校大样,就迟了。刘珂也不太清楚报纸发广告是怎么回事,只说累死了,匆匆洗漱了就上床,却发现虞志明已睡着了。
  第二天,按规定刘珂倒班,她赶到宾馆时,已迟到了,前一夜她下班已是午夜,早上又睡过了头,真是一步迟了就步步迟了。路上又连吃好几个红灯,到了宾馆迟了十多分钟,这在刘珂到宾馆上班以来是从未有过的,她一路跑着从员工进出的门冲进去,人还没有跑进更衣室就开始解衣服的钮扣了。等她气喘着走进大堂,花花站在总台后面在对着她挤眉弄眼。
  花花就是这样,总喜欢跟刘珂开玩笑。刘珂没有心思与花花打招呼,急急地开始拖地了。花花说刘珂你不要这么卖力好不好?没人会多发钱给你的。刘珂边拖地边问大堂经理巡视过没有?花花说巡过了,还问我刘珂怎么还不来。刘珂说这下死定了,我要被炒鱿鱼了。刘珂在心里骂那个该死的沃,都是这个沃搅出来的事体,要不然,我也不会这样没心思的。正想着,大堂经理在叫她的名字了,刘珂的心就悬在空中了。她走到经理身边,嗫嚅着说我昨天是夜班,所以,早上起床有点迟了,加上路上又堵了。经理说谁要你说这些了,是总经理找你,你马上上去一下。刘珂吓出一身冷汗,连脚步都迈不动了。花花说经理你不要吓刘珂,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份工的。经理说是谁在吓刘珂?总经理有请总可以上去了吧?刘珂说我这就去。
  刘珂到了总经理办公室门口,心一直是狂跳着的,刘珂想就是我当了操作能手上台领奖时心也不是跳得这样快的。刘珂站了一会,才敲响了房门。里面有人在说“请进”,刘珂就大著胆子推门进去了。刘珂是从没来过这儿的,刘珂以前总是这样想:我是一个保洁工,与总经理隔着十万八千里,我最好是连认也不要认识总经理。
  总经理问你就是刘珂?
  刘珂说是我就是刘珂。
  总经理说刘珂你把头抬起来,难道说我很可怕吗?
  刘珂就把头抬了起来。总经理说从今天起你不用在大堂拖地了。刘珂一听,脑袋就大了,刘珂鼓起勇气,迎着总经理的目光说:“总经理,我昨夜是做夜班,所以早上起床迟了,加上路上又堵了,我不是有意要迟到的,您可以扣我的工资,但请您千万别炒我。”
  总经理说:“你早上迟到了吗?”
  刘珂说是的总经理我早上确实迟到了。
  总经理说既然你迟到了就应当扣钱,但这不是我管的事情,这件事情应该由你的上司负责。我要通知你的是从今天开始你不用在大堂拖地了,你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刘珂说我还是做我的大堂保洁工吧。
  总经理说除了保洁工呢?
  刘珂说我只会做保洁工。
  总经理说不见得吧?我看你就先做大堂副理的助手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经理打电话把人事部经理叫进来,要他带刘珂去办一下有关的手续。刘珂觉得这一切就象在演戏一样,自己和总经理都是演员,这样的事情是只能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刘珂摇摇头,不是那种否定的摇头,而是不相信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的那种摇头。刘珂问那大堂今天的卫生怎么办?人事部经理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另外安排人做的。
  刘珂换上了一套合身的西装,跟着大堂副理进行实习。花花跑过来,说刘珂你一定是好人有好报的。刘珂说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事有点蹊跷,难道说真有从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想肯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可是又会是谁会做这样好的手脚呢?花花说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你先做着你的大堂副理助手,我看你的气质,做个大堂总管也是笃定的。
  这个助手做起来也并不难,也就是接接电话,联络联络上下左右的人。只是刘珂一向说惯方言的,现在一下子要改说普通话倒是有些不太习惯。这样做了若干天,刘珂将自己的事情跟虞志明说了,虞志明也显得很高兴,刘珂问报社那边的广告怎么样,虞志明含糊其辞,刘珂估计情况不是太好,又不敢多问,怕伤了虞志明的自尊。
  刘珂的心情比起扫地时要好得多了,首先是穿的服装就不一样,都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现在看来这话一点都没错。再加上刘珂现在是坐着上班,这一坐一站,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刘珂的笑用花花的话说本来就要迷死个人,现在,她是常将微笑挂在嘴边,整张脸看上去就更加生动。
  刘珂坐大堂大约十多天以后,接到了沃的电话。沃说刘珂我是沃,你先别挂电话,不然,我可是要投诉你的。刘珂没办法对着话筒发火,依旧笑容可掬。沃说刘珂你习惯新工作吗?刘珂说我很习惯,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我要挂机了。沃说刘珂你下班后我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茶?刘珂说我从来不接受这种无聊的邀请。沃说我不是无聊,我是沃,是你的老同学沃。刘珂说我真要挂机了。沃说刘珂你难道真的不想知道馅饼是怎样掉到你身边的吗?刘珂的心头一阵豁然,刘珂想也许这事真得跟沃有关,要不然怎么我前一天碰到了沃,第二天就换工作了呢。刘珂说你说吧。沃说下班后我在宾馆停车场等你。刘珂挂了电话,心神不定起来。她看看表,离下班不足半个小时了。她赶紧给虞志明所在的报社广告部打电话,回答说虞志明已经不在广告部做了。刘珂问他怎么会不做了呢?对方说我是新来的我也不是太清楚,可能是没有客户的缘故吧。反正我们这儿进进出出是常事。刘珂搁下电话,心里忽然一阵一阵地凉,她想虞志明既然不在报社做了,怎么不跟我说呢?那他现在天天搞得这么晚回家,一回家又累得倒头便睡,倒底在做什么事情呢?刘珂心乱如麻,有点后悔答应沃了。但下班时间很快就到了,再要给沃打电话已没有时间了,而且刘珂的身边也没有沃的电话。
  刘珂走出宾馆,就看到沃正站在他那辆流线型的车子旁,刘珂向他走去,沃就看到了她飘逸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沃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刘珂坐进车内,沃快速跑到另一边上了车。车子很快就离开了宾馆。沃看了一眼刘珂,刘珂的双眼眯着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面。沃说刘珂你没事吧?刘珂说我没事,我很好,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我不习惯捉迷藏的。沃说我说了要请你喝茶的,我们边喝边说好不好?时间不会太长的。
  车子在一家较偏僻的茶楼门前停下了。沃说,这儿的环境很幽静,很不错的,我们上楼去,可以看到湖水的。刘珂跟着沃上了楼,环境固然十分幽雅,装饰古典,临窗摆放着茶桌,茶桌与茶桌之间又用雕花木窗隔开来。沃在一张临窗的茶桌旁,先请刘珂坐了,然后才自己坐下。沃就是这样,总是处处显出很有教养的样子。在刘珂还是棉纺织厂的挡车工时她会以为这是一种做作与酸腐,在她坐了大堂之后她改变了这种看法,她也认为一个有修养的男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盖碗茶是蓝色花纹的,这是刘珂喜欢的颜色,茶是绿茶,水很清澈。因为时间还早,茶楼里除了沃与刘珂再也没有其他的茶客,显得宁静而安详。夕阳从窗口射进来,正落在刘珂的脸上和身上,沃看着刘珂,在心中说,真是一个画中的人,窗子就是画框,背景是远处的湖水和近处的柳树。
  刘珂说:“我来了,你好说了。”
  沃说:“对对,我好说了。我说刘珂,我听你们老总说你很胜任你现在的工作的。”
  刘珂说:“你也认识我们总经理?”
  沃说:“认识的认识的。我们是好朋友。”
  刘珂说:“这么说是你在背后捣的鬼了。”
  沃说:“这不算捣鬼,刘珂,事实证明你可以做好比保洁工更重要的事情,这就是我看到的现实。”
  刘珂说:“我感谢你的栽培。接下去你还会扔什么样的馅饼给我呢?”
  沃说:“馅饼不是我扔的,是你应得的。刘珂,让我们平心静气地说说话。读书时我确实追求过你,也确实对你的拒绝一直耿耿于怀。但这并不妨害我们成为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刘珂说:“你又何必,你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沃说:“我不要结果,我只要能看到一个好的过程就足够了。刘珂,我晓得你一直过得很苦,你也有理由过好一点的生活的。我实话告诉你,我是你们宾馆的董事,我现在不缺钱,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很多的钱,但我晓得你是不会开口的。我只是不愿意看着我曾经那么深爱的女子过着这样苦的日子而于心不安。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心里的苦。”
  刘珂脸朝窗外,听着沃说话,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
  沃递给刘珂一张纸巾,刘珂擦掉泪水,端起盖碗茶啜饮了一口。她说:“我下岗了。我爱人也下岗了。我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生活来源,我到宾馆扫地是瞒着我爱人的。我告诉他我在这儿是做商务中心的营业员。他现在在一家报社的广告部做,但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已经不做了,我不晓得他到哪儿做了。我觉得很吃力,也觉得心里很慌,我怕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也不晓得以后会怎么样。我们连房子也没有,我想给女儿买一架钢琴可是我又没有钱。”
  沃说:“你知不知道他供职的是哪家报纸?”
  刘珂说了那家报纸的名字。沃说:“我知道这家报纸,发行量不大,拉广告很难的。拉不到广告就会自动炒自己的鱿鱼。但话又说回来,如果能拉到足够量的广告,提成也是很可观的。”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茶艺小姐上楼端来几根蜡烛,整个楼上就被烛光摇曳着了,是一种十分浪漫的情调。茶艺小姐问沃可以上菜了吗?沃说你先下去,等会我告诉你。沃对刘珂说我请茶楼老板到附近的餐馆点了几个菜,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在这儿吃一点,权当是晚餐。要是你觉得不妥,我就叫他们把菜给退了。刘珂说菜都送来了再退回去不是浪费吗,这样好了,这顿饭我请。沃兴奋地说你请你请。然后大声对着楼下说:“小姐,上菜!”
  菜端上来了,竟然是羊膀子、羊杂碎,还有一小盆手抓羊肉。刘珂的眼里闪烁着惊喜而慌乱的色泽。沃说:“你喝不喝酒?”刘珂说:“我不喝酒。我要吃羊肉了。”
  刘珂用手抓起一块羊肉,不好意思地看了沃一眼,沃用鼓励的眼神对着她。刘珂就大口地撕啃起来,边啃边说:“你也吃啊。”
  沃说:“对,我也吃。反正说好是你请客的。”
  沃看着刘珂满手满嘴的羊油,不停地为她递着纸巾,又不停地为她面前的茶碗续水。
  刘珂边吃边问沃:“这家茶楼的生意好像不太好,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茶客上来?”
  沃说:“大约是这家茶楼地处偏僻的缘故吧。不管它,我们吃我们的,难得这么清静。民以食为天,吃是最要紧的。”
  刘珂从洗手间出来,难为情地对沃说:“你吃得这么少,都让我一个人吃了。”
  沃说:“你喜欢吃就多吃一点。我记得你读书时是最喜欢吃羊肉的。”
  刘珂说:“这个嗜好就一直没变过。”
  沃说:“你回家跟你爱人说,叫他到报社广告部去上班,报社里管这事的副总编是我的一个朋友。”
  刘珂说我试试看,他这人自尊性强,我也不敢多说他。
  沃说:“不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吗?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刘珂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刘珂叫茶艺小姐上楼结账,一问多少钱,茶艺小姐就报了一个数,刘珂脱口而出:“怎么这么贵的?”
  茶艺小姐一脸微笑,说:“沃先生今晚包下我们茶楼了。”
  刘珂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以为没有茶客是生意不好,却又是沃在捣鬼。刘珂说:“我就是做一个月也付不起这顿茶钱的。”
  沃说:“那你就欠着。”
  刘珂说:“我这一辈子从不欠人的,莫非真要一个铜钿憋死英雄汉。”
  沃笑出声来,说:“是英雄就更要能屈能伸了,勾践不也是卧薪尝胆才笑到最后的?再说来日方长,下次你回请我喝一次茶就是了。”
  两人下楼,坐进沃的车,刘珂问沃在哪上班?沃说什么时侯你来看看就晓得我在哪上班了。沃发动车子,又说:“其实是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上次我给过你一张名片的,上面有我办公的地址的。”
  刘珂想起沃真是给过一张名片的,也不知道塞得哪去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沃像晓得刘珂的心思似的,从名片盒里又取出一张,递给刘珂,说:“这一张你可别再没见了。你真要有事找我,连电话也找不到的。”
  刘珂将名片放好了,说不会了,我还欠你一碗茶的。
  说着车子就上了城区最繁华的街道了。突然,刘珂看见一辆三轮车的车夫背影,这个背影刘珂是那样的熟悉。她将双眼贴在窗玻璃上,叫沃放慢了车速,夜色中,这辆三轮车似乎不堪重负,骑得很慢。沃的车以慢速超过去了,刘珂看见了骑车的虞志明,上身只穿着一件背心,脖颈上围着一块毛巾,下面穿着的一条裤子脚一直挽到了膝盖。他的上身前倾,努力蹬着,每一下,看上去都显得异常费力。汽车已经远远地把三轮车拉在了后面,直到隐入夜晚的灯光里。刘珂泪脸如雨。她想起有一次她和虞志明坐三轮车,在上一个斜坡时,车夫骑得很沉重,到坡上时,不得不跳下车用手拉着三轮车上坡。虞志明说我们下车走走,等过了坡再上吧。刘珂同意了,虞志明先下车,刘珂正要下车,虞志明说你别下了,我拉你。虞志明从车夫手里接过龙头,让车夫边走边休息一会,虞志明骑上车,拉着刘珂缓缓地上坡。这时,刘珂就看到了虞志明微微前倾的上身,每踩动一下踏脚,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虞志明边骑边说,其实骑三轮也没有什么不好,累是累一点,出一身大汗,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恢复了,是很有利于身体的运动的。刘珂说那你做踏儿哥算了,看你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是该好好锻炼锻炼了。三轮车夫在这座城市被称作踏儿哥。大家叫惯了也没有觉得什么不好。虞志明说,等到有一天我下岗了,我就来踩三轮,不瞒你说,我有一个朋友就是靠踩三轮车发起来的,他现在不光买了房,还买了车开出租了。我现在是捧着一块鸡骨头啃啃没有多少肉,扔了又觉得可惜。刘珂说你也是说说的,真要你踩三轮,还不累死你。虞志明说我是还没到那个份上,真要到那个份上,我无所谓的,关键还是你,人家在背后说刘珂的老公是踏儿哥,你还不是要恼怒。说着,三轮就上了坡,车夫从后面一路小跑跟上来,说这位师傅骑车蛮地道的。虞志明跳上车得意地对刘珂说如何?连师傅都表扬我了。
  沃将车子停在一个僻静的路旁,等刘珂的抽泣稍许平息一点后说:“刘珂,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现在说给你听,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们公司在城西投资开发的一个小区不久就要开盘了,广告投入肯定少不了,加上其它的一些企业形像宣传,每年的支出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我考虑再三,想自己搞个文化传播公司,一则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还可以承接外头的业务。我分析了一下,中国的广告业还是大有发展潜力的,只要做得好,如果能在创意上有新的突破,应该会有机会的。当然,真要搞好,除了投入,最要紧的是要有人。我想过了,让你爱人供职过的那家报纸副总过来,另外再公开招聘一些专业人员。形式还是以股份制的好,要不然,又是搞不好的。”
  刘珂已经停止了抽泣,她说:“这些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懂的,你还是听听你自己人的意见。”
  沃说:“我想叫你爱人过来帮我。你不是说他以前是在企业搞宣传的吗?又会拍照。对这一套他应该熟门熟路的。如果你们有些钱,也欢迎入股,多少都行,当然,前提是如果你们信得过我。他来之后可以当副总监,协助总监的工作。蠃了是大家的,亏了算我的。”
  刘珂说:“我们无功哪能受禄?再说他这半瓶子墨水,也不晓得行不行?”
  沃说:“行的。你要相信他,给他机会。我就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现在要是给我一个市长当当,我也一定当得象模像样的。”
  刘珂说:“我回去以后跟他商量商量。入股的事就免了。我们确实没有多余的钱,再说,我也不想让他轻轻松松就挣了钱,以为有了依靠就困里床壁了。”
  沃说:“随你。不过,你要给他打打气,要他振作一些。相信我,刘珂,房子会有的,钢琴也会有的。”
  刘珂一笑,双眼就眯了起来,她说:“你送我回家。”
  沃看着刘珂的眼睛,一阵心跳。这双眼睛,曾经那么让他如痴如醉,曾经让他彻夜彻夜地无眠。沃发动车子,车子很快地滑出树的阴影,消失在夜色中。
  虞志明直到午夜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他先到厕所洗了一下,然后放轻脚步,开门进屋,正要躺下,电灯亮了。刘珂睁大双眼仰卧在床上看着他。虞志明以为妻子想要那个,可自己实在累得不行,他说,我今天很累了,改天吧。
  刘珂说:“报社广告部的情况怎么样了?你从来不跟我说,我还是不是你的老婆?”
  刘珂的声音里有少有的严厉。虞志明迷迷糊糊地说:“还行吧,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刘珂一把掀掉盖在虞志明身上的薄毯,说:“虞志明,你准备骗我骗到什么时侯?”
  虞志明一下子清醒过来,问:“你瞎说什么,我什么时侯骗过你了?”
  刘珂说:“那好,既然你没有骗我,我问你,广告部的事情是不是很难办?”
  虞志明点点头,说:“是难办。这张报纸发行量小,拉广告真是很难。”
  刘珂说:“现在有一个机会,你想不想做?”
  刘珂将路上沃的计划跟虞志明说了。刘珂说:“沃是我们宾馆的董事,他要公开招聘主创人员,我向他推荐了你,我还听他说他准备叫你们报纸的副总编过来做总监。我想这样也好,你们比较熟悉,容易共事。”
  虞志明有点心动地说:“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你们那位沃董事的公司一年的广告做做也好发财了。只是我这个样子,他怎么会要我呢?”
  刘珂鼓励他:“谁生下来就能当老板的?还是一步一步自己闯过来的。只要你用心,一定会做好的。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到那边去上班了,去书店买些书,在家好好充充电。你没看电视里的公益广告,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的。我们家的房子,亦珂的钢琴我可指望着你了。你一定要有信心,你别忘了你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呀。”
  刘珂连吹带捧,虞志明的自信就上来了,他说:“你看我的。我一定会好好用心的,我要做出一个样子来让他们瞧瞧,我虞志明也不是抬不起的阿斗。”
  刘珂伸出双臂抱住虞志明的腰,说:“这就对了,这才像我的男人。”
  刘珂是在正式当上大堂副理的第二天见到王婷的。当时,刘珂正在台前处理一桩顾客的投诉,说总台的五号服务员在接待顾客时出言不逊。刘珂知道五号就是花花。花花这些天情绪不稳定,估计是有事情。刘珂将顾客的投诉信压下了,想找个机会跟花花聊聊天。花花是刘珂到宾馆以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现在来了机会,应当有所回报。刘珂很清楚,这封投诉信到了总经理那儿,花花就死定了。
  花花已下班,刘珂就给他打传呼,想约她晚上出来喝茶。花花的传呼没回,王婷变戏法一样地出现在刘珂的面前。王婷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吓了刘珂一跳。一开始刘珂没有认出站在面前的这个性感女人就是王婷。直到王婷开口说话,刘珂才反应过来。
  刘珂说:“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现在在哪呢?”
  王婷说:“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我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我知道你快要下班了。”
  刘珂一看表,固然离下班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就说:“你先到边上的茶座那儿座一会,我马上就过去。”
  刘珂和王婷在临湖的茶楼落座。王婷从包里取出一盒香烟,问刘珂抽不抽?刘珂摇摇头。王婷点燃香烟,说刘珂你现在是有出息了。刘珂说还不是混一碗吃。刘珂问王婷离开厂子以后都到哪去了?
  王婷说:“说来也复杂,也简单。先是搭上了一个港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后来就被我老公发现了,大闹一场,说起来好笑,这事还出在你们的宾馆里。老头在你们那儿包了房,我们都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哪晓得他的鼻子比狗的还灵,居然找到宾馆来了。再后来我们就离了。再再后来我就让那老头给包了,他每月给我五千元的零用,另外在城西给我买了一套房子,不大,倒也舒适。”
  刘珂就想起自己还在做大堂保洁工时花花说得那桩事情,莫非当时的女主人公就是王婷。刘珂说王婷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王婷百无聊赖的样子,说还有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趁现在还不老,用这身肉卖个好价钱,积攒一些钱养老。我晓得你要说我行尸走肉。你说像我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除了给有钱人做妾还能做什么?我又不是你,肯低头在大堂拖地,这样的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做的。
  刘珂说拖地是不见得有多么好,可这总算是凭自己的力气弄饭吃。
  王婷说今天我不跟你探讨人生。我问你虞志明现在混得怎么样?这个自以为是的小白脸让你吃苦了吧?
  刘珂说他现在在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做事,钱虽然不多,总算是做他喜欢的事。
  王婷说这样也好,人活着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已经很难得了。
  从茶楼出来,王婷问刘珂想不想到她在城西的家里去看看?刘珂说恐怕不方便吧。王婷说没事的,老头子每月只来一次,其余的时间都由我打发。你去吧,我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刘珂想反正回家也没事,就点了点头。王婷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直驶城西。路上,王婷说我本想让他给我买一辆车的,后来他没答应,说他的公司受东南亚金融风暴的影响,经营也不好。不过,他答应等情况好转了就给我买的。刘珂说东南亚金融危机不是已经过去了吗?王婷说是吗?那他这次来我得让他兑现诺言了。
  说着,就到了王婷居住的花园,绿草遍地,房子设计颇为新颖。刘珂想什么时侯我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呢?
  王婷的房子在顶层,王婷说我之所以买顶楼,是因为顶楼有一个阁楼,你上去看看,我在上头铺了木地板,席地可睡的。刘珂爬上楼梯,阁楼布置固然别出心裁,一张席梦思铺在地上,床前还置着一面硕大的玻璃镜子,刘珂不明白在床前放这么大一面镜子有什么意义。忽然,刘珂就发现了床上的一样东西,形若男性生殖器的塑料棒,还有一根电线拖在外头。刘珂的脸就唰地一下绯红了。她象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一样有点做贼心虚,慌慌地下楼,王婷问她:“怎么样?还行吧?”
  刘珂连连说:“很好。像童话里讲的一样。”
  王婷说其实这儿的房价也不是很贵,如果你们以后要买房,还不如买这儿,这里的居住环境还是不错的。我跟你说刘珂,这套房子的产权是我的,所以我也想通了,那老头来不来都无所谓的,以后他真不肯付我那每月五千的卖身钱我也算是稳赚了。
  刘珂不知应该怎么回答,正踌躇着,王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王婷取过一听,面露难色,说:“你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现在我这儿有朋友在的,不方便的,要不,你晚上再过来好不好?”
  刘珂说是他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王婷说不是那老头,是另外一个。我也不瞒你刘珂,我的生活是一团糟,老头子力不从心,我独守空房,总要寻点事体做做的。他比我年纪还要小,是在读的大学生。跟他在一起,我才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满足。
  刘珂从王婷那儿出来,心里闷闷的,她想不明白王婷是如何处理好这么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她用自己的肉体换取香港老头的钱,又用这钱去养一个小男人寻欢作乐。王婷算是活得豁达了。刘珂想不是我不想弄明白,只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令人眼花缭乱了。

  虞志明在沃旗下的文化传播公司做副总监,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穿衣也晓得讲究了,一有空就看书,还对刘珂说他要去参加自学考试。虞志明看来很钦佩沃,开口沃,闭口沃。还说做人要做到沃的地步才算是做人。刘珂说照你的逻辑,我们不算是做人了?虞志明说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我们是算做人的,沃是做得人上人。
  刘珂说志明沃也是一步一步这么走过来的,也没有多么了不起,只要你肯努力,说不定你也会成为第二个沃的。
  虞志明说你学会开玩笑了,刘珂,你是不晓得,沃的旗下有多少家产业?他一年产值的零头给了我们,我们就是千万富翁了。
  刘珂不想再听虞志明说沃,就说钱多有什么用?男人钱多了还不是要变坏。虞志明我看沃不是这样的男人。
  刘珂说你又不是沃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会晓得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虞志明说沃说了,要给我配一只手机,让我跟你商量商量,买什么式样的好。我还从来没有用过手机呢,现在一下子就要自己拥有了,真象是在做梦呢。
  刘珂说这种事我不懂的,你自己看着办好了。说完就要睡觉。
  虞志明兴致勃勃,要和刘珂亲热。不知为什么,刘珂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想起王婷家阁楼上的那面大镜子和床上的那根塑料棒,就恶心得想吐。虞志明见刘珂没有回应,以为她累了,也不勉强,关了电视,拿过一本书来看。
  花花打了辞职报告。花花跟刘珂说这事时,刘珂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刘珂想像花花这样性格的人迟早要离开宾馆的。花花说她要去一家夜总会做了。刘珂说我们宾馆不也有夜总会的?花花说我不想在这儿做,这儿大家都认识,见了反而不自在。花花说站前台虽然衣冠楚楚,但一天立到晚,人累,钱又少,我做一个月还不够买一瓶香水的。刘珂是无法理解花花的想法的,因为刘珂从来不用香水,所以她也想象不出不买香水与买香水的区别倒底在哪里。刘珂说花花那些地方很复杂的,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花花说刘珂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我花花是卖笑卖艺不卖身。
  刘珂想只怕到时你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刘珂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刘珂说今天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坐在一起吃过饭呢。
  花花说不了,你也忙,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这就要走了。
  刘珂点点头,目送着花花的背影在自己的眼前越走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将目光从远处收回。
  沃给刘珂打电话,听声音好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打的电话,信号也不是很好。沃说刘珂我是沃。刘珂说我听出来了,你在哪?在很远的地方吗?沃说我在青海,我是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刘珂的心就有点紧张,刘珂说你跑这么远去干吗?沃说,我来看戈壁。沃刚说到这儿,手机信号断了。刘珂贴在耳边的话筒里只有沙沙的杂音了。刘珂有点茫然,仿佛有一样东西一下子掉在地上找不到了。她搁下电话,赶紧做事,却老是出差错,而且她的眼睛总是去看电话机,她希望电话会立刻响起,耳边会出现沃的声音。
  电话铃真的马上响了,刘珂迅速拎起话筒,连“你好,这里是大堂副理”的话都忘了说,就“喂喂”了起来。虞志明在电话那头说你怎么了刘珂,你没事吧刘珂?怎么跟掉了魂似的?刘珂说:噢,没事,我刚从一边跑过来。
  虞志明喜孜孜地说刘珂,我这是在用手机给你打电话,你听听声音效果好不好?刘珂说很清楚的。
  虞志明说我后来买了个摩托罗拉的,牌子靠得牢一点。刘珂说好的,这个牌子好,你没事的话我先挂了。虞志明说我没其他事,就是告诉你一下我的手机号码,你记一下。刘珂说号码回家再说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一天,沃再也没来电话,他好像一下子人间蒸发了。刘珂失魂落魄了一整天,下了班,也是无精打采的。他没有回家,去了父母家,亦珂刚从幼儿园接回来,正在看电视里的儿童节目。见了刘珂只是叫了一声妈妈,就不再理她了。刘珂就有些失落。父母见了刘珂的脸色,就说这段时间是不是太忙了?脸色这么不好。刘珂说可能是忙了一点。母亲说志明当了副总监了连丈母娘家也不来了。刘珂说妈你是知道他的脾气的,以前来得也不多,他们公司刚办起来没多长时间,事情确实多一些,等稍微空一点,我们再一起过来看你们。母亲说其实我也不是怨你们来得少,是看你们有出息了,高兴的。人总是要往上走的,以前,我是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但也是为你好。刘珂说妈我都晓得的。刘珂又说今夜我睡这儿,跟你聊聊天。母亲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只是志明的晚饭怎么办?刘珂说不要紧的,他一般也是很少回家吃的,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了。这时,刘珂才想起自己没有记虞志明的手机号码。她打到虞志明的公司去,虞志明不在公司。刘珂要对方转告她今晚住在妈妈家里了。
  刘珂给虞志明打电话时,虞志明正在用他的新手机一一给他熟悉的人打电话,告诉对方他的手机号码,以及他上班的地址。当对方问他在公司里的职务时,虞志明就很谦虚地说也就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公司里当个副总而已。好不容易打得差不多了,刚将手机放进包里,手机却响了起来,一听,是公司里的人打来的,说刘珂晚上不回家,住在她妈妈那儿了。虞志明说我知道了。心里就有点郁郁的,想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岳父母,想的结果是否决了自己的提议。虞志明一直对岳母在他和刘珂的婚事上表现出来的嫌贫爱富态度心怀不满,只是一直不敢说出口来。虞志明现在是要卧薪尝胆,做出点成就来给人看看了。
  沃再给刘珂打电话时,刘珂就有点迫不及待了,她说你在哪里?沃说我已经回来了,下了班你可以出来一下吗?刘珂说可以的,你在哪等我?沃说了一个地方,刘珂一听,就是上次喝茶的那家茶楼,刘珂说你还记得我欠你的一杯茶?沃说,是的,你自己说过欠我这杯茶的。
  接完电话,刘珂就一直在等着下班。这天的时间在刘珂看来过得特别慢。下班的时间刚到,她就打了出租车回家,穿上那套中式服装,然后又打出租到了茶楼。沃已站在茶楼的屋檐下了。他微笑着看着刘珂婀娜多姿地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又袅袅婷婷地向自己走过来。刘珂看着沃的脸,沃的脸被高原的阳光晒黑了,是黑里透着红的那种黑。刘珂笑了,沃也笑了。
  沃说我象不象昆仑山上的淘金者?
  刘珂说我看你倒象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猎杀者。
  沃说可惜我没有到达可可西里。
  然后两人又笑了。
  沃说我从戈壁滩上采了一些芨芨草和格桑花,不如这样,我们去看看。刘珂说说好我请你喝茶的。沃说下次请也不迟呀。
  沃说着就把车门打开了。刘珂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她顺从地弯腰钻进车子。刘珂问你家在哪儿呀?我去会不会不方便呀?沃说刘珂,你不应该问这些问题的,我们是去看芨芨草和格桑花。刘珂就不响了。车子开出城区,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别墅区。车子在其中一幢别墅前停了下来。刘珂下车,别墅群大片地在她的眼前铺开去,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坪和馥郁的桂花树。夏天的晚霞在天边火一样地燃烧着。刘珂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在这座城市的一隅还有如此豪华的别墅区。沃打开别墅的门,请刘珂进去。刘珂迟疑了一下,沃说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刘珂就进去了。
  刘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一份人家居然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除了楼下,还有楼上,装饰居然可以如此漂亮。沃问刘珂喝什么?刘珂说喝茶吧。沃就给刘珂泡了一杯茶。刘珂说你瞧,我又喝你的茶了,这样,我就欠你两杯茶了。沃笑着说如果这也算一杯,我是占了便宜了。刘珂说你的花草呢?你不是叫我来看你从戈壁滩上采来的花草的吗?
  沃就从客厅的一角取过两束花草,说这黄色的碎花就是戈壁滩上最著名的格桑花了,还有这种,也是戈壁滩上才有的芨芨草,它们都有十分旺盛的生命力,只要一点点雨水就能顽强地生长。
  刘珂轻轻地抚摸着芨芨草和格桑花,花瓣和草叶在刘珂的手指的轻触下发出微微的颤抖。刘珂没有去过戈壁滩,她也无法想象戈壁是什么样子,但她一直非常向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去见一见辽阔无边的茫茫戈壁。
  沃说:“刘珂,我在戈壁上见到这些美丽的格桑花,就想起你,那时我是那样强烈地感到你就象这些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格桑花,我要告诉你我当时的感受,可惜我的话还没说完,手机信号就断了。”
  刘珂说:“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的。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还是一个拖地的保洁工。”
  沃说:“陪同我们的人告诉我,这些格桑花其实与干花没有什么两样,插在花瓶里可以放很长时间也不会乾枯。”
  刘珂说:“其实,它的生命力最旺盛,离开了它的戈壁滩,它也是活不长的。”
  沃听了刘珂的话,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刘珂一笑,说:“我是随口说说的。”
  刘珂问沃洗手间在哪?沃指着客厅的另一头说你走过去转一个弯就是。
  刘珂按照沃的指点走向洗手间。沃紧张地看着刘珂的背影,直到刘珂转弯了,才将目光收回来。
  刘珂推开洗手间的门,就惊诧万分了。
  宽敞的洗手间变成了玫瑰花的世界。从进门的地上开始,撒满了数以千朵的红玫瑰,镜子前,玫瑰被扎成了大束大束的,纵横堆放着,浴缸里已放满了温水,水面上漂满了玫瑰花瓣。刘珂的脑子在一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然后,关上了门。她象被一双神奇的手牵引着,她走到浴缸边,缓缓地脱去中式服装,接着是乳罩和内裤。她抬起一条修长而圆润的腿跨进温热的池水中,平静的玫瑰花瓣动荡起来,象一叶一叶的红色小船在水面上荡漾。刘珂将另一条腿也跨进去了,她蹲了下去,双手抱胸,水托着花瓣在她的胸前飘着,她进一步将身子浸入水中,伸出双腿,舒展全身,这样,她的整个身子就都被玫瑰花瓣裹着了,只有她的脸尚露在水面之上,看上去她象一个披着花衣的花仙子。刘珂无声地浩叹一声,开始用手撩水,水与花瓣一起在她的手臂上滑下来,有的花瓣就粘在上面了,刘珂就用纤纤的手指去拈下来。渐渐地,一阵隐秘的冲动从下而上,在她的体内开始涨潮,她将手插入水中,玫瑰花瓣铺成的水面就剧烈动荡起来。刘珂闭起双眼,水温恰到好处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肌肤。
  刘珂披着浴袍从洗手间出来,天色已渐暗,沃坐在沙发上,看着刘珂翩翩而来,她在窗前站住了,她面向窗子,背朝沃,沃的喉咙发烧发紧。刘珂缓缓地解开浴袍的带子,双手向上,再向后一推,浴袍就无声地滑落到了地上,这时,沃就看到了刘珂粘着玫瑰花瓣的背影。刘珂的身体曲线在西天最后几丝晚霞的映衬下变作了一尊玉雕。这尊玉雕开始转动了,刘珂转过身来,整个裸体就面对着沃了。沃终于看到刘珂的身子了。他的心被刘珂的目光掏空了,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刘珂的身上还粘着不少玫瑰花瓣,红红的,像一双双眼睛注视着沃。沃毫无意识地走过去,刘珂闭上了眼睛。沃走到刘珂的身边,他闻到了从刘珂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香与青草香混合在一起的馥郁香气。他弯下腰拣起浴袍,抖开,然后披在了刘珂的身上。沃张开双臂,连人带袍子一起抱紧了。
  刘珂发出一声酣畅的呻吟。沃说:“刘珂,你说得对,格桑花离开了戈壁,就算它的生命力最旺盛也会死去的。”
  沃驾车送刘珂离开了这片别墅区。在进入城区时,刘珂执意要下车。沃没有坚持。他将车停在路边,刘珂从车子里钻出来,看了沃一眼,就朝前走去了。
  沃忽然在后面说:“刘珂,你还欠我一杯茶的。”这时,就有一阵风吹过来,把沃的话吹散了。沃不知道刘珂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寄自浙江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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