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
问:你是在网络上活跃的作家,请你说说对文学与网络的看法。
答:这是一个比较大但也是很有意义的问题。关于我对文学与网络的看法,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找找2000年8月15日的《文艺报》,上面以较大篇幅登载了我撰写的《在网上舞蹈——网络与文学的随想》一文。我想这篇随笔已经把我要表达的观点说得很清楚了。所谓的网络文学是伴随着网络产生的,没有网络也就无所谓网络文学,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网络给文学插上了飞翔的翅膀。从另一个侧面来说,发表在网络上的文学作品,我看与所谓的传统文学没有本质的区别,我的作品就是以传统的手法创作的,只不过借助于一台联网的电脑,在网站上发表了,就摇身一变,成了网络作品,而同样的作品在纸质报刊上发表就没有人称它们为“网络文学”,可见,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的区别不过在于一台电脑和发表的载体的区别。更有意思的是2000年元月我应邀去上海出席“榕树下”原创文学颁奖典礼,回来后我写了篇特写,发给《中华读书报》,编辑大笔一挥,登出来一看,这篇文章的标题改得面目全非,改作了《人家叫我网络作家》,好像我参加了一次与网络有关的集会,就变成了网络作家似的。我读到这期报纸,也只能报以一笑,如果媒体真的承认我是“网络作家”,我想我是不会拒绝的,我想,还从来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像网络文学一样,可以渗透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是只有网络时代才能做到的事情。
很多作家对网络文学不屑一顾,这个原因是多方面的,关于这一点,我附上我最近写的一篇文章《网络与作家》,有些话可能说得刻薄了一些,但说的是我的心里话,总体而言,我对网络文学是持肯定态度的。在文学逐渐走向边缘,写作者越来越需要学会寂寞与冷清的时代,还有那么多的文学爱好者在执着地热爱着文学,我们应该感谢网络,正是网络重新燃起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的写作热情,他们是文学在进入网络经济时代以后最早在一种崭新的媒体上辛勤耕耘的第一批拓荒者。
附:
网络与作家
很多作家对网络原创文学不屑一顾,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这些作家要么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网络原创文学,要么是对网络有一种偏见。在他们传统的思维定势中,文学创作是一项十分艰苦而神圣的事业,是应当像曹雪芹一样“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怎么到了网上,就跟春天的田野似的,到处都是疯长的野草?作家创作一部作品,呕心沥血暂且不论,辛辛苦苦写了出来,投到杂志上去,左等右等好几个月,却不见得一定能发表。而网络就不同了,今天发过去,隔天就发表了,网站的编辑还会很负责任地回复一封邮件给作者,大家互相尊重,在网上写作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网站如上海的“榕树下”每天更新的作品竟达到上百篇甚至于数百篇之多。这哪像是搞创作?简直是在制造文字垃圾。
我很理解这部分作家的心情,也很钦佩他们对文学神圣的捍卫。但现实是传统媒体对纯文学的抗拒已是众所周知,不要说一个文学爱好者,就是名家,有时也会遭遇退稿之苦。说到出版,更是你知我知,没有一定卖点的作品是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做赔本的买卖的。作家的作品要出版,也不难,拿钱来,卖一个书号给你,你去印吧,卖不掉,就送人,再过若干年连送人都送不掉,怎么办?也好办,卖给收购废旧报刊的,也能换得半斤老酒铜钿。如此说来,是太刻薄了,但现实明摆着,我不说,不等于无。
一个人他爱好文学,可以在电脑上,在稿纸上自言自语,可一旦有了发表的载体,他是一定要去试一试的,他试了某某杂志,试了某某报纸,稿子都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这时,忽然有一家甚至于很多家网站可以为他的作品提供发表的园地,还能为他的作品建立很好看的文集,有作者介绍,有作者的照片,他为什么要拒绝?
现在的网站发表原创文学作品是没有稿费的,这也是很令作家们不屑的原因之一,我想,倘若有一天,网站也提供稿费给投稿者,作家们是一定会主动去投稿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心理,南方的报纸稿费高,投稿的作者量就大,说穿了就是一个钱字在起作用。而网络文学居然也有那么多的人去投稿,而且轻而易举地就发表了,文学就显得太不严肃了,所以,优秀的作家是断断不肯屈就的。这就便宜了在网上到处游荡的网虫们,他们取出一个个稀奇古怪的网名,在网上到处发表文章,多年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就对网络更加情有独钟了。人是有需求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是人之需求之一,既如此,似乎不应当对网络文学作者有过多的指责。他们至少是很纯粹的写作者,他们从来没有因为没有稿费而放弃写作,对于他们的这种执着,倒是很值得我们的作家们深思的。
网络原创文学如此轰轰烈烈,是谁的功劳?或者说是谁的过错?说到功劳,自然是网络,网络以它无比的神奇将浩瀚的地球,我们曾以为无比神秘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近在咫尺的村庄,无论我们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一台联网的计算机,我们就可以读到千万里以外的文学作品,有哪一家传统文学杂志能做到这一点?说到过错,我以为传统的文学媒体是罪责难逃的。投过稿的作者都知道,杂志是要重名家的,即使名家给的稿子是三流的,他们也是要如获至宝的,这就好比一部电影或电视,如果没有一个名角儿是很难有号召力的,这本无可厚非,但确实还有一些杂志,对无名作者的稿子是从来不看的,他们收到了稿子,很可能连信封也不拆就掷进了废纸篓,作者却还一厢情愿地在望眼欲穿。也有不少的杂志,除了发名家的稿子以外,就是发关系稿,每一个责编大约都有自己的关系的,这好像也是合乎情理的,这年头,谁没有关系谁就寸步难行。只是这样一来,就苦了无名的写作者们,说是要培养新人,也成了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我这里指的是纯文学杂志,事实是很多文学杂志在改革的名义下早已改头换面,说得好听一点是改版,是改革;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说得更难听一点就是立着一块牌坊,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说当然是过份了,但我们的生活中,真正能以质量生存下去的纯文学杂志还有多少本?这都是杂志自己做的孽,你总是发名家的二流、三流作品,总是发商品化了的文学作品,总是发亲朋好友的人情稿,交易稿,这杂志的质量如何上得去?读者掏了钱是要读好看的作品的,你调戏读者一次可以,两次也可以忍受,但一而再,再而三,读者是一定不会卖你杂志的账的,他们可以不在你的杂志上发表文章,但完全可以不订你的杂志,不读你的作品。很多杂志举步维艰,难以生存下去的理由说到底其实很简单,是杂志自己得罪了读者,是杂志不仁在先,读者不义在后的。
而网络是不会在乎你是名家还是小家的,它从不厚此薄彼,只要你的作品语句通顺,故事情节还说得过去,就会发表。这是推动力,虽说没有稿费,但精神上得到了满足,对于网络文学写作者来说,这就够了。发表原创网络文学作品的网站就像我们生活当中的超市,进去一转,琳琅满目,很有点目不暇接,这是普通老百姓经常光顾的地方。而大作家们的作品,就是精品屋了(经典作家的作品不在其列),东西是不错,就是太贵了,一般的工薪阶层是消费不起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反对精品屋,这是给予我们养分的地方,是要好好阅读的。但网络的发展如此神速,对这个载体,事实证明是谁也无法抵制了。自从有了网络,多少个寂静无聊的夜晚充满了生气,变得色彩斑烂,文学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进入网民的生活,遍地开花。如果说文学的百花园里需要牡丹、玫瑰这样高雅的鲜花,也是一定需要遍地的绿草来加以点缀的,人人都能设想,一个花园没有绿草(即使是野草)是无论如何不成体统的。
对于作家们而言,最好的方法是宽容一些,向陈村同志学习(作为“榕树下”的一员,陈村为网络文学的发展扯旗呐喊,功不可没),向王朔同志学习(王同志有很多让我感冒的地方,但在对待网络文学这方面,该同志是应当受到表扬的),向周洁茹同志学习(周洁茹的《小妖的网》是彻头彻尾的网络产物,且不论小说写得好与不好,周洁茹可是大大地赚了一笔了,在网上的知名度就更不用我多说了,真正是名利双收),如果我们的作家们的作品也肯无偿上网供网络文学爱好者们阅读,不但可以此扩大作家作品的影响,也能促使网络文学的健康发展,岂不是功德无量?即使目前做不到这一点,至少可以在网上建立作家的个人网站,或者将作家的作品授权某个网站代理,这样,你就不必担心你的作品没有读者,你的读者将遍布全世界。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作家写出作品来是要给人的心灵以陶冶、净化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作家的作品先上网,再印刷出版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事实上,这并不会影响作品的发行量,反之,通过网络的传播,只会让作家和作品的人气指数急剧上升,无形中为作品作了免费广告。 很多作家不肯将自己的作品搬到网上去,我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作家们不肯与网络文学作者们“同流合污”,以为这是降低了作家的身份,这其实是一个误解,是带着偏见的一种想法。网络上也是有很多很好的作品的,如果作家老师们不相信,可以点击www.wenxue.com,这是注册在美国的“橄榄树”纯文学网站,95年创刊,是最早的网上文学期刊,有很高的点击率,发表在上面的作品有相当一部分不比发表在传统媒体上的作品逊色,而且它的读者遍及全世界,在全球华人世界中有很大的影响,这是任何一家纸质文学杂志都无法可以与之媲美的。
我说了这么多网络及网络文学的好话,作家老师们是不是要怀疑我是某网站的义务宣传员?不是的,本人充其量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而且我对相当一部分网络原创文学创作表现出来的急燥、肤浅、游戏、梦呓等等不利于写作的状态也是持否定态度的。但网络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它确实可以让我们作家的作品插上翅膀,在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飞翔。人类已经有了让人如此聪慧的现代文明,作家们为何要拒绝它?为何不利用它?在网上飞翔的感觉,的确很好。我们已经无法抵挡网络了,就像我们无法抵挡新世纪的到来一样。作家们也不例外。
问:橄榄树上可以读到你相当数量的随笔、小说,上网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你能说说你的作品是如何进入网络的吗?
答:橄榄树是我十分喜爱的一个文学网站,我一直认为,这是网上办得最好的文学期刊之一。上半年,《中华读书报》的记者于静打电话给我,要我说说网络文学并例举一些我认为办得不错的文学网站,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橄榄树,我记得我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一定要作一个比较的话,榕树下更像一张网上报纸,而橄榄树则是一份网络纯文学杂志。无论怎样,榕树下和橄榄树都是我每天必访的网站,而且我一直对这两家网站为网上中文写作所作的开拓怀有深深的敬意。”有关这次访谈的文章《网络文学“两棵树”》刊登在2000年5月24日的《中华读书报》上。我对榕树下与橄榄树的评价,纯属一家之言,但这两家网站在原创文学上所作的探索与收获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回到你提的问题上来。因为我认为橄榄树是一个很好的文学网站,所以我很愿意我的作品在橄榄树上发表,并以此为荣。在此,我要深深地感谢橄榄树,以及默默地为这棵树的培植化费了无数心血的编辑们。我的上网并与网络文学结缘,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刚开始,不过是点击、浏览一些新闻网站,后来,在一些文学报刊上见到过介绍橄榄树等文学网站的消息,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网址。终于有一天,我从其他网站的链接上找到了橄榄树,从此,我就成了橄榄树的忠实读者和作者。与此同时,我还在其他的一些文学网站上以“断桥残雪”、“江南布衣”等网名发表了一些作品,建立了文集,如中国文学网、黄金书屋、搜狐等,上海的榕树下据说还选我做了“频道之星”,他们编辑的丛书也收录了我的一些作品。这里,我还要特别提到北美的银河网。该网站的副总裁汤大立是我从未谋面的一个好朋友,但我们已经有了很好的交往,我应邀成为银河网的专栏作家,浙江文艺出版社在出版我的散文集《石莲为谁开放》时,我还特别约请大立为我的这部新作作序。这一切,都说明我对网络文学是有着很深的感情的。
对于我而言,网络是从神秘而成为今天的好伙伴的,只要没有特别的干扰,我坚持每天上网,每天到我熟悉的文学网站去领略新的风景,我知道,我的生活中或许可以没有网络,但我的生活一定将变得缺少生机。网络是这样的神奇,这样的浩瀚无边,当我置身其中,我发现,世界原来是可以用我的手来控制的,原来是可以变得如此近在咫尺,伸手可及的。这样好的东西,我们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它呢?网络的出现,让我们的写作多了一种方式,它让写作者变得更加纯粹,不用再为作品无处发表而苦恼,更不用为了发表作品而讨好编辑,写作者是平等的,写作者与编辑是平等的。不错,现在网上很多作品的质量确实良莠不齐,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网上有这么一大批写作者存在着,这是网络文学有必要存在下去的理由,也是我们的文学能持续地影响一代又一代人心灵的前提,因为网络将更加普及,当网络就如同我们打电话一样成为生活的必需时,网络文学就必然以它特有的方式成为文学的一部分,并进入文学史家的视野而无法回避。
我的写作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我一直觉得我只是一个很笨拙的文学爱好者,但我热爱文学,至死不渝。我知道,我除了写作,找不到更好的,更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当我进入了网络,我同样认为,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我需要再次强调的是,是网络让我的作品插上了飞翔的翅膀,这是网络以外的载体无可比拟的优势所在。
也许,下面这则短文更能说明我的文学观点。
附:
自己的天堂
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被很多人称之为“天堂”。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天堂,梦想中的天堂应该是琼楼玉宇、百花争妍;也理应是政通人和、歌舞升平;那应该是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另一个翻版,没有世态炎凉、尔虞我诈;也没有暴戾恣睢、魑魅魍魉。与天堂相对应的,自然是地狱,没有人愿意入地狱,人人都在梦想着上天堂。
南宋的一个皇帝将朝廷装进一条小船在风雨之中漂泊,然后,他选中这座因为城西有一个湖泊而显得水灵灵的城市做了皇都,也有亭台楼阁、姹紫嫣红;更有夜夜笙歌、明月浮花。于是,天堂的虚名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凡是在此生活着的就很以为自己是天堂里的人了。可惜的是,天堂是没有的,况且,入天堂还是下地狱是在人死了以后的事,于是,硬塞上一顶天堂桂冠的城市也只好颇为无奈地加上人间二字。
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天堂,但我们却是可以在心中构想并建起一座天堂来的,也许是虚幻的,飘渺的,但它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天堂,这是活着的、有思维的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一份自己乐意从事的职业,一台电脑,一个寂静的、独立的可以让我的思想和灵魂自由飞翔的空间,就是我的天堂。
仅此而已。(中篇小说集《民国二十八年纪事》后记)
传统意义上的文学,是我的精神故乡。
同样,我相信网络文学也能成为我的精神家园。
问:从《古镇旧事》到《皇城遗风》以及你的几部中篇小说,觉得你的写作浸淫在江南历史文化之中,但又有别于一般的掌故、游记。你是不是把江南作为你的写作背景、写作资源?
答:是的。我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我对江南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想这种感情是与生俱来的,不会随着年龄和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我热爱写作,当我第一次握笔的时侯,我也许并不清楚我要表达些什么,更不清楚我要如何叙述才能说出我想要说的话。但有一点我想我是很清楚的,就是我编织的故事,我叙述的背景一定是潮湿、温柔而略显暧昧的江南。
我生长的地方是一个十分典型的江南小镇,姑且把它称作绍兴的某个小镇,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从明朝中叶开埠就已经相当繁华了,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一到春天,田野上望去是无边的绿色;而一到秋天,则是一片金黄。田园风光在这座古老的小镇上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有关这些风光和发生在这样美丽背景下的故事我在《古镇旧事》系列散文中有过比较详尽的描写。《古镇旧事》写作之前,我已经写过数量不少的散文是和这座古镇有关的,但无论从量还是叙述的厚度上都显得有些单薄,我试图寻找一种更能渲泄我的故乡情结的方式,《古镇旧事》似乎是一个好的渠道。这组散文到目前为止我一共写了近五十篇,文中的古镇是虚拟的,不是特指某一座古镇,我在文中描写的风土人情大约在江南的每一座古镇中都能找到,这样的叙述方式给了我更宽大的空间,我可以将我经历的,古代或近代或现代传下来的故事一古脑儿搬进这座古镇里去,这些人物和故事在我的笔下争先恐后地跳出来,一开始,我也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几乎连续在电脑上敲打着,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要把故事讲完,但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我在那儿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我怎么可能将二十年的生活加上先人的积累在一夜之间或者几天之内说得一清二楚?于是,我放慢了写作的速度,我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游荡在古镇的明清街头;我在落雨的午后,走在古镇的小巷里和撑着纸伞的古镇女子擦肩而过;我在低矮的老虎窗下借助一束微弱的光线写作诗歌;我望着石砌的河岸,期待着一只螃蟹缓缓地爬上来;我在黄昏的古镇田园散步,远眺炊烟从竹林间袅袅升起;我在破败不堪的小学堂里,坐在前后空荡荡的礼堂里开始我的学业;我站在石拱桥上看草台班子的演出。
我是在2000年的春节过后开始《古镇旧事》的写作的。夏天到来之前,我已经基本写完了我计划中的第一部分,这就是在橄榄树连载的大部分内容。这组散文得到了一些媒体的欢迎,《人民政权报》选择其中的一部分进行了连载,其他的一些报刊也发表了其中的一些篇章。《古镇旧事》是我对故乡的一次回眸,我知道,就我目前的生存方式而言,我已经无法再回到从前,但古镇在我的心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就算我走得很远,那儿,也将是我灵魂的一个栖息地。
《皇城遗风》写的是杭州。这组随笔的写作缘于《古镇旧事》。同样,在写作这组随笔之前,我也写过一些与杭州有关的文字,但同样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在写作《古镇旧事》的过程中,我穿插着开始写作《皇城遗风》,试图用系列的形式对这座没落的皇城文化进行一次反思与总结,这当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因为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发现,写作这组随笔远要比写作《古镇旧事》来得更费劲,这主要是有这样一个障碍在里面,我对这座城市有一种天生的距离感,相对于这座城市而言,我不过是一个过客,我承认杭州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为了进入这座城市我为此而作了许多努力,但她太浓厚的脂粉气息同样让我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压抑。我找到了她的许多与众不同,但我在叙述的时侯不像《古镇旧事》那样得心应手。正是由于这些看似不是原因的原因,使我的写作始终进入不了太好的状态,所以,我在写作了大约十篇之后就暂时停笔了。这自然只是暂时的停笔,对这座城市我还有许多话要说,会有一天,在我作好了必要的准备之后,我将继续我对这座城市的倾诉。
如果把《古镇旧事》和《皇城遗风》联系起来看,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前者是我的出生地,而后者则是我现在赖以生存的地方,它们同属江南,相距并不遥远,我从古镇走向皇城,我试图通过我的叙述将两者联结起来,现在看来,这有些难。我能继续做下去的,大约只能是在江南的天空下,以不同的方式来一点点地描绘它们,尽管这很难,但我将用心去做好这件事情,因为这两个地方不仅是对我的生活很重要,在江南,在中国的背景里头,它们都是不可小看的。以江南为背景,我还写了一些中篇小说,比较典型的有《民国二十八年纪事》、《嫁给一条河流》、《城市里的人》等。即使是在写一些所谓的“官场”上的事情,其背景必然也是江南,如《碎片》;在写“商场”故事时,我笔下的人物也是出没于江南,如《游来游去的鱼》等。我知道,江南,已经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灵,我的写作,离开了这块土地,将变得无所适从,这种状态,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可能不是一件好事,但我不想改变这种写作状态,我也无法改变。江南,相对于北方,相对于大西北,她是精致的,细腻的,但她在我的眼里又是博渊的,写不完的。当我的心灵游走在江南的土地上,我看到的是无边的好山好水。我的文字与游记、掌故有区别。关于这一点,我不想说过多的话。如果我写的文字与掌故、游记没有多少分别,是我写作这些文字的悲哀,因为旅行家和导游们可以说出比写作者动听得多的语言来描述他们见到的风景。
问:从私人角度说,我喜欢你的《古镇旧事》,其中的原因是我有一个与你近似的经历,长时间生活在江南的小镇。比如《社戏》,戏剧在整个艺术领域势微的现在,乡村还盛行这种草台戏。文化站曾经是小镇上的一种文化象征,我有几位朋友也曾在文化站工作。还有不少小镇特有的建筑、民情、人物,大部分地方现在都已濒临消失。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讲述这些,仅仅是怀念、怀旧吗?
答:在我写过的一些散文随笔中,我也是比较喜欢《古镇旧事》这一组散文的,它不仅让我找到了对一种逝去的往事进行必要的怀念和追忆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我在写作这些文字时我的心是痛的,因为在我讲述的故事中的许多场景正在人为地逐渐消失。一方面,我们的先人为我们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另一方面,我们在为悠久、古老的历史与文化骄傲的同时,却在无情地破坏着这些让我们引以为豪的东西。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忽然很惊讶地发现,只要我们的所谓的现代文明走到那里,那里的古代文明就会被现代文明中大量的愚昧所侵蚀,而这一些都是为了商业的需要,说穿了就是一个钱字在起作用。这样的例子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我笔下的古镇如此,已经很有名的周庄又何尝不是这样?周庄在安宁地沉睡了近千年以后,突然就热闹了起来,突然就人流如潮了。
我在前面讲过,我在我笔下的古镇生活了二十年,我熟悉那儿的一切,包括你提到的风土人情,明清建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古镇是安详的、宁静的、散发着古朴的美丽的,有着典型的江南味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古镇开始显得喧哗不堪,最令人痛心的是环境的污染。在我的记忆中,古镇的河水是清澈的,站在岸边,可以透过河水见到河底的卵石、在水中摇曳的水草和在水草间快乐地游动的小鱼小虾。但现在,我已经见不到这样的景物了,原先的石拱桥现在已经有一部分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刻板的、丑陋的水泥桥,即使重新建造了一些石拱桥,却再也找不到历史的沧桑感了。历史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在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僚们的决策中一点一滴地在我们的眼前消失了。会有一天,当我们的官僚们意识到历史与文化比暂时的经济发展更重要的时侯,大约已经来不及了。
我知道,我的叙述,只不过是一种怀念、一种追忆、一种对于消逝的人文历史的微不足道的、十分软弱的几声呐喊。我始终不能释怀的是古镇在历经几百年而保存完好,到了现在,不过十几二十几年时间,却一下子面目全非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我们的人类随着历史的推进而变得越来越愚蠢,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曾有人用揶揄的口吻对我说:为了让老百姓的生活好起来,一时的环境破坏也是可以接受的,经济的发展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发达国家不是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么?我承认,要取得经济的发展是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但我认为不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我很难设想,当我们的口袋里有了足够的钱的时侯,我们却生活在一片恶臭和垃圾之中,这样的生活一定是很多人包括古镇的决策者所不愿看到的。河水不能饮用了,水乡人要花钱卖纯净水喝,那么到了明天,我们还能喝什么?
鲁迅先生笔下的社戏在古镇沿袭了数百年,先生在著名的《社戏》一文中写活了这一古镇特有的民俗文化。在历史的发展过程当中,社戏也有过断裂的年代,就是1966年以后的10年,或许更早。但民间的文化是人为的力量所无法扼杀的,现在,在江南的无数古镇,经常可以看到由一些草台班子演出的社戏,尽管舞台十分简陋,演员的素质不是很高,但这些演出给予古镇人无穷的精神享受,他们在日落时分,坐在晒场上等待社戏的开锣声,因为锣声一响,戏就要开演了。有关社戏的由来与演出,我在我写的《社戏》一文中有过比较详尽的描写,在我的童年,我也曾与大人们一起看过社戏,除了“绍兴大板”,还有“莲花落”、“越剧”等多种剧种。戏台有现成的,更多的是现搭的,演员来自民间,也有的是从剧团退下来的,他们让乡村的夜色充满了迷人的色彩,在古镇人的心里,社戏也许是最为有趣的艺术了。现在演社戏一般有两种形式,一种是逢年过节村子里出钱邀请剧团来演,另外一种是谁家有喜事了,就出资演一场社戏以示庆贺。无论是以哪一种方式,只要是演戏,都是乡村的一个节日。
从艺术性而言,社戏也许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但它却历经风雨,顽强地留传了下来,这就是民间艺术的魅力。大城市的文明与古镇的文明在形式上或许是有区别的,但它们的本质却是一脉相承的,因为只要是人,总是需要一种有别于物质的享受的,也许是交响乐、话剧;也许是通俗流行音乐;也许还有的是让古镇人美不胜收的社戏。
文化站在古镇的出现已是比较后来的事情了,至少,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已经知道了,它相当于城市的社区文化。这应该说是一个进步,至于后来去文化站的越来越少,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确实,文化站给了我很多美好的回忆,它也给古镇的生活注入了一种崭新的基因。它试图通过文化站,让古镇一部分人的生活方式有所改变,结果如何我不得而知,而且,据我所知,原先的文化站活动积极分子后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了自己的爱好与追求,比如写作。我大约只能算是文化站的一个过客,因为古镇文化站建立起来以后,我已经离开了古镇,但我每次回古镇总是要到文化站去看一看的,能在文化站工作在我看来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也是我向往的一项工作。现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认为,文化站试图改变一部分古镇人生活方式的努力是很微乎其微的,作为一种文化的载体,文化站的功能相对于古镇的厚重,实在是太单薄了。古镇的历史与文化是写在每一块青石板上的,写在每一座弧形的石桥里面的,写在每一片粉墙黛瓦上的。要靠一个只有几只书架、几张报纸、几种活动器具的文化站来替代古镇近千年的文化显然是太为难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