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香村言】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十月期
编辑:王青松

·卢寿荣·
王小波与国学

  我这人看书有个毛病,就是不爱看市面上流行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大众喜欢什么,我就反对什么。有位朋友因此说我有贵族情绪,应该到社会上去洗洗脑。朋友的这句话我不太喜欢,但道理是对的。一个人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欣赏品味,但不能走极端化。大众喜欢的东西当然有坏的,有的甚至非常之坏,比如说法轮功和小燕子,但是也有些不错,流行有它真正的道理,比如我接下去要谈到的王小波。 我的朋友在批评我后建议我看看王小波的作品,我知错能改,立刻执行他的建议。最早看到的是他的一个短篇集《地久天长》,看了之后很喜欢。从此我成了王小波先生的追星族。只要是他的书,我都毫不吝惜口袋里的钞票,什么《青铜时代》《白银时代》《黄金时代》,什么《我的精神家园》《沉默的大多数》,就这么哗啦哗啦,不到三个月功夫,我就把王先生的遗著全部读光。现在,我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王小波迷,如果以后国内有谁想研究王小波,我很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可是在我读完王小波先生的全部作品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王先生一贯主张要思想独立,不能人云亦云,也正因此他的文章一贯幽默犀利,批评人毫不留情面。我很赞同他的这个观点,可是我发现社会上对王先生的评论,几乎全是赞美之词,少有新鲜见解。这一方面固然因为王先生的文章确实写得好,另一方面,我想可能也有为死者讳的因素。对于这后一点,王先生若泉下有知,肯定会不高兴,因为这不符合他理性思维的观点。就如王先生的小说,好的就是好的,它即使不发表,或者它不获联合报的中篇小说奖,它也仍然是好小说。而我们如果要从鸡蛋里面挑骨头,只要言之成理,也不必担心王先生会不高兴。我读了那么多王先生的书,自以为应该算王先生的私淑弟子,所以我不惮为天下先,想在这里对王先生的佳作挑挑毛病。具体的内容大家一看题目就知道,是有关王先生和国学的关系。

  在王先生的杂文集中,论及国学的篇章颇为不少,但观点基本一致。为了节约篇幅,我这里只列举两篇他比较集中讨论国学的文章,一篇是《我看国学》,另一篇为《智慧与国学》。我说给王先生挑毛病,并不代表我对国学的看法,和王先生有根本分歧。恰恰相反,对于王先生批判国学阻碍科学进步和智慧生长的本意,我是举双手赞成的。不过我觉得王先生在具体论述的过程中,犯了论据不足,只凭主观臆恻的毛病,所以他虽然满腔火气,劈头盖脸地批了一大通国学,但恐怕说不服那些顽固的国学分子。正因为如此,我想在这里为那些继承王先生遗志的先生们提个醒儿,如果他们能够吸取经验教训,先练好内功再来打人,那可能更加有助于小波先生本意的发挥。

  先说《我看国学》。王先生对孟子有个最基本的评价,就是说他“推己及人”。他的这个评价,我认为基本上正确。但古往今来的大哲学家大道德家思想自成一家,扬名立万的话,恐怕推己及人是在乎难免的。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他们说的东西本来就很抽象,论证起来自然不如科学原理方便,故而只能凭一己之见,揣度他人心思,如康德所谓自在之物,黑格尔论述绝对理念,尼采叫嚣超人哲学,乃至萨特宣称他人即是地狱,这些说法,其实都是推己及人。你王先生若是不相信这些说法,当然别人也无权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逼你相信,但只要对方言之成理,你也不能不许别人这么说。比如说孟子称墨子杨朱“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我也认为不对,但站在孟子推行仁义的儒家立场,他就只能是这个观点,只要他对杨孟的批判没有违背他的一贯宗旨,我们只能批评他的观点,而不能批评他的思维方式不正确。更何况我觉得,王先生自己的思维方式,也有点“推己及人”,比如他说孔子强调的礼和文化大革命搞的仪式差不多,我想这个看法恐怕也不是很多人同意,最起码孔夫子并没有要人“早请示晚汇报头顶红宝书”。而且孔子的说法是针对几千年前的春秋乱世而发的,王先生以几千年后的斗士身分对其大声吆喝,我以为多少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

  王先生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老爱用自然科学家的标准来要求哲学家伦理学家。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很清楚,可是奇怪的是,他似乎根本不想改正,反而以此为荣。王先生是学理工科出身的,对文科知识分子有些鄙薄。从某种程度上讲,王先生的观点不无道理,我承认中国的知识分子身上有很多酸腐气,也很愿意拥护中国的现代化。但凡事不能脱离现实情况,王先生一厢情愿地要求朱熹这个大儒从井里看出几何光学来,这未免太不现实。这个任务,应该交给自然科学家去做。而王先生若因此而对哲学家伦理学家不满,未免太小家子气。譬如苹果从树上落下,哲人们感慨春华秋实岁月流逝,科学家则悟出万有引力,两者思维方式不同,但都是很不错的思维。附带说一句,王先生叹惜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就是出不了自然科学家。这话说得很有问题,难道改进造纸术的蔡伦不算自然科学家?难道发明浑天仪的张衡不算自然科学家?(若说中国古代缺少专职的自然科学家,我倒是赞同的)还有祖冲之僧一行郭守敬,……他们难道都不算自然科学家?西方文艺复兴后科学发展的速度远胜我国,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道理,用不着王先生一再提醒。但在此之前,他们的所谓宗教神学未必比孔孟程朱高明多少,而我们的自然科学,也未必就如王先生所说的一片空白。李约瑟先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我疑心王先生肯定是故意没有看。

  在《我看国学》的最后,王先生认为中华文化遗产的主要部分就是人际关系,这个观点我很难认同。所谓国学,也就是研究中国古代的学问,根据我粗浅的理解,最起码包括哲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字学语言学等。这里王先生将中华文化的主要部分跟孔孟程朱等同起来,这实际上是封建时代儒生的看法(其实即使是孔孟程朱,恐怕也不能简单地概括为人际关系)。他先按旧社会知识分子的观点将国学理解为四书五经,再用现代科学的观点对国学进行批判,这种论证的逻辑是不成立的。王先生说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的念,这句话貌似有理,其实是故意转移读者的视线。因为我们今天研究四书五经,是为了古为今用,而且研究四书五经的人,十分有限,绝不会影响国家搞科技发展和经济建设,王先生看不到这一点,而硬要人为制造国学和现代科学的对立,这一点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甚至对人们研究《红楼梦》愤愤不平,这也让人觉得有些意气用事。研究古代学问的人,世界各国都有,国际上研究莎士比亚乃至古希腊神话的人不知凡几,晚辈后学末进,实在不知道这些穷教授究竟碍了王先生什么事,过着苦日子还要挨王先生一顿乱棒。大概王先生认为,所有的人都去学自然科学,都去学理性的精神,社会才能健全。但一个国家的人对于自己的过去总要知道一点,对于人际关系也总要知道一点,否则就算头脑都象王先生一样有智慧,恐怕也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这样说当然不是说智慧不好,只是想接下去谈谈王先生对智慧和国学的看法。 在《智慧和国学》中,王先生把西方的智慧比喻为驴,把中国的智慧比喻为马,说驴子扰乱了中国的马群。这个观点,用于说明中国文明初次受到西方智慧冲击的情景是很贴切的。问题在于小波先生智慧一来,说话就有点像在跑马,他接着说东西方智慧的差别,其实是驴和骗马的差别。这就有点信口开河的味道了。我理解王先生的意思,原是说中国人视学习为畏途,所以体会不到思维的乐趣,“如同一个太监面对后宫佳丽”。如果王先生说的是实情,那么他用语虽然尖刻,我们也无话可说。问题在于,他只是在瞎掰。

  王先生虽然一再宣称讲逻辑讲理性,但有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委实有些离谱,可能是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我一直认为,他的小说写得比杂文好,因为小说不用对事实负责)。他的夫人李银河女士说过,小波先生是个浪漫的人。但浪漫的人讲起道理来,往往欠推敲。比如他说,“从春秋以后到近代,再没有中国人敢说学习是快乐的了”。这话的荒谬之处显而易见,也不知王小波怎么敢这么说。中国读书人虽然说过学海无涯苦作舟,也不过为了让学生克服惰性,勤奋学习,但承认了这一点并不等于就说,咱们古代的知识分子都把学习看作是坐牢。且不说大家津津乐道的苏东坡唐伯虎等潇洒人物,就说那些正统的儒家大师吧,我记得程颢在诗中就曾写道:“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幻中。”也就是说学道不必执着于外物,只要与人同欢乐就行了,我看不出这其中有多少苦的地方。至于研究学问过程的艰苦,西方哲人并不比中国大儒更少体验。维特根斯坦临终前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王先生对此很赞赏,誉之为西方智慧快乐论之典型。但维特根斯坦还说过另一句很有名的话:“对我来说,学哲学就像下地狱一样艰难。”

  小波欣赏的另一位大哲苏格拉底则说:“宁可作痛苦的人,也不做快乐的猪。”不知王先生读了这两句经验之谈后还能不能快乐起来。 《智慧与国学》的另一个主要论点是批判中国知识分子的狂妄自大,以国学为天下第一。应该说,王先生的这个论点,属于有感而发。目前确实存在着一匹人,有些还是令人尊敬的学术泰斗,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作了过高的估计,认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界文明的未来在中国。不过应该看到,即使是这些人,他们的原意更多地也只在于发挥传统文化的积极因素,为世界文明作贡献,那种全盘复古的观点,至少我是没有听说过。而且王先生批判传统知识分子,主观随意性太强,显得不够严谨,难免给人以口实。王先生原文中写道:“孔夫子说自己知天命而不逾矩,很显然,他不再需要知道什么了。”这句话犯了两个错误:其一,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其中隔了二十年的距离,至少在这二十年中,他老人家还是一直在进步的,而小波先生硬将两者揉捏在一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其二,即使是最后孔子说了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这也不能说明孔子对自己的学问已经满足,而只是表明他的学问已经达到一个新的境界。苏格拉底认为:“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这当然是一种难得的境界。但孔子强调人生在世,应当不断进取,这同样是一种境界,跟狂妄自大好像搭不上边吧。况且孔子晚年还说过:“天假数年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他的谦虚谨慎,绝不亚于苏格拉底。王先生接下去又指出,由于有了孔子,后世的人以为什么都用不着学了,全都患上了自满的毛病。这触及到了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毛病,后世读书人由于拘囿于所谓的圣贤书,思维是少了那么点活力。但我们也不能将这个缺陷夸大到极端的程度。王先生说:“中国人总要以为自己有了一种超级的知识,博学得够多的,聪明得够多的,甚至巴不得自己要傻一些。”这种话明显是情绪性的话。且不说中国知识分子的教养绝不仅限于儒学(受佛道影响较深的的人有很多并不把知识当回事),即使是儒学内部,对圣人和知识的推崇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董仲舒到韩愈到二程到朱熹再到李贽王阳明,孔子的学问被一次又一次地改造。李贽甚至说不必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显然,王小波的立论虽属有的放矢,但由于他对国学的态度过于偏激,他对国学的攻击并不得法。

  在这里我还忍不住要对王小波提一个意见,那就是他的评论有时显得很不近人情。我读过不少怀念王先生的文章,都提到其人富有同情心,乐于助人,我读他的许多杂文,也有同样的印象。有时他虽然嘻笑怒骂,笔锋犀利,但可以看出其内心藏着一颗火热的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智慧与国学》有一个地方,让我读了非常地不舒服。他说他的阿姨有一个傻女儿,唯一的技能是缝扣子,所以经常对他喊:我会缝扣子,希望王先生跟她学缝扣子。但是王先生认为自己会缝扣子,又怕她的针扎着他,同时还认为她身上的味道很难闻,所以王先生决定不跟他学。行文至此,应该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傻女虽然令人同情,毕竟不能要求别人跟她学缝扣子,正如正常人不必向残疾人学习怎么走路一样。问题在于王先生开始对此大肆批判。他认为傻女是个自大狂,稍微学了一点东西,就当作是超级智慧。他还将自己跟傻女作比较,认为自己比傻大姐要少一些自满的毛病;更有意思的是,王先生意犹未尽,接下去居然将罗素和苏格拉底两位大哲也拉来比较,指出两位先生身上一点也没有自满的毛病。

  王先生的论述很幽默,本来是颇为轻松活泼的,可是我读了以后,却实在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傻大姐之所以学了点东西就很高兴,是因为她先天智商有缺陷,学东西慢,因此学会之后就很快乐。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鄙薄的地方。可是我们的王小波先生仅仅因为她学的东西比较粗浅,而就认为她不应该那么高兴,她一高兴,王先生就说她狂妄自大。这种立论的逻辑,本人很难认同。众所周知,一个腿部有残疾的人,如果他100米能跑到14秒,我们大家都会为他鼓掌,绝不至于拿他和正常人比,更不会拿卡尔·刘易斯跟他比。否则就算大家都承认卡尔·刘易斯比他快,那也没什么光荣可言。同样的道理,王先生这么一个有智慧的人,硬要将自己跟一个傻姑娘进行对比,我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光荣的成分在。王先生举这个例子,本意是为了说明某些国人对待国学的态度,认为国学就如同傻大姐所学的针线活,被放得太大了。但这个例子显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因为国学再粗浅,毕竟也不是傻大姐的学问能比的。王先生要批评做学问的人的自大狂热,大可以举别的例子,而不必拿自家可怜的亲戚开涮。

  总的来说,我认为王先生在这两篇文章中的论点有一定的理由,但批评的方式却很不确当,而且经常上纲上线,说一些轻率而不负责任的话。为了方便说明问题,我最后再举一例。王先生在《智慧与国学》中说:“礼义廉耻,洋人所知没有我们精深,但也没有儿奸母子食父满地拉屎。东方文化里所有的一切,那边都有,之所以没有投入全身心来讲究,主要是因为人家还有些别的事情。”这种论调,放在“五四”时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封建思想严重阻碍国家进步,革命者为了推翻旧政权,故意要说一些过激的话来唤醒民众。但在目前民众的心智已经大开,对西方文化的重要性已有相当了解的情况下,再老调重弹就没什么新意,而且失之偏颇。王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有时过分依赖聪明,便容易说一些过头的话。王先生十分强调明辨是非,并且认为这是自己的先天优势,但其实明辨是非也并非是与生俱来的,孔子就说自己直到六十岁才“耳顺”,也就是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就算王先生智商比孔夫子高,用不着等到六十岁,但经过一定阶段的学习总是必要的。我并不是要求王先生回到旧时读书人的老路上去,但批评任何一件事物,总要对它有一些了解,所谓对症下药,这个道理本不难懂。王先生有些杂文,如《花刺子模信使问题》《理想国与哲人王》《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立论精当,论据充足,给人迎头棒喝之感,也正因如此,当我见到王先生这两篇论国学的文章时,心中特别为小波先生惋惜。死者已矣,本来我不应再加冒犯,但想到小波先生写作杂文的本意,就是为了能让每个人都独立思考,而不盲目喝采,所以我冒味揣出这篇批评小波先生的文章时,心中并不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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