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小说宣言
1998 年12月12
日下午,北京近郊的无名作家samsa在他自己的那台过时的
Pentium 100的显示器面前寂寞地宣布了“现象学小说”的诞生。这个在文学史如此重要的事件就这样静悄悄地发生了:没有节日的烟火,也没有人群的狂欢。其实最初当 samsa
还是一个无知的少年就选定了文学这条不归路的时候,他就早已预料到:即使是成功,他的成功
也将是阒无声息的——果然……
当天夜里,当他想向他的女友(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婕西娅——蒙古族)通告这个消息时
,他却已经在朋友的生日“宴会”上烂醉如泥,
结果只说出了那陈腐无比的然而却又是发自肺腑
(或者说:发自肺腑然而却又是陈腐无比)的三个字:“我爱你!”
尽管这三个字的表白没有得到足够振奋人心的回应,但毕竟这个日子已经铭刻在作家 samsa
的生命中,永远不可能忘怀了。
在发现(或者发明?)“现象学小说”之前
,未来的作家 samsa走过了一段非常曲折、非常痛苦的道路。围绕着“表述 什么”以及“怎样去表述”两大问题的探索几乎
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和智慧,以致于他的日常生
活简直被搞得一团糟。他辜负了溺爱他的父母对
他的期待,挫伤了对他寄予厚望的邻人们的爱心
,也对不起他的老板每个月定期(不管他的工作
成绩如何)发给他的薪水(他为这点微不足道的
薪水感到内疚),总之,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他
的一个典型的堕落者、失败者——尽管对旁人也
许并不是十分明显,但对他自己而言,这却是一
清二楚的事实。
然而,这一天,报偿终于到来了——不光为
了他付出的劳动,也为了他义无返顾地忍受了的
良心的谴责。作家(尽管他还没有发表过一行作
品,但由于他忍受过的痛苦和他最近的成长,他
在这个自封的称号面前已再无愧色) samsa
永远感谢水木清华 BBS给他
提供了第一批真诚的读者,如果没有这一批读者
,也许他已经象许多这条狭路上的前驱者一样丧
失了写作的勇气。
是这样的:在这个看起来非常平淡的下午, samsa的笔开始试着描写一
个不可思议的题材——他描写了一碗米粉(一碗 “辣鸡粉”,也就是他当天中午在中关村
320 终点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馆“米粉妹”里作为
午餐吃掉的那碗——后来的文学史家关于这碗米
粉做了非常详尽的考察,并据此就文学与饮食文
化的关系写出了数以百计的具有相当学术水平的 论文)。
当他描写这个题材,并刚刚写到一半的时候
,他就感觉到了这寥寥数百个汉字里包含着的革
命性力量。这种力量让他振奋不已——毕竟,汉
语的文学世界沉默得太久太久了,太需要一种振
聋发聩的革新。
不过还是让我们不要沉迷于空洞的呼喊,让
我们凭借一种安静的理智从容道来吧——
说起文学师承来,虽然 samsa
常常自诩为博览群书,但真正促成他的“现象学小说”的诞生的还是要从他早年(高中
2年级时) ——可以说是过早地——阅读的那篇《恶心》谈
起。这部通常被归入存在主义的经典作品,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却与本世界上半叶成为西方哲
学主流的现象学有着直接的关系。比如那段著名
的关于树根的描写,就是在现象学的方法指导下
的产物:全神贯注的意向性,判断的悬置,以及
词语的还原。可以毫不讳言地说:“现象学小说 ”的一切要素已经具备了。
其实这种以全新的、不带任何成见的、富于
洞察的冷静眼光重新观照世界的努力在所有伟大
的艺术家(卡夫卡,里尔克,卡尔维诺, etc
)那里都曾经有意无意地出现过,唯一具有创新
意义的是:这一次,这种努力终于自己认识到了 自己。
还是让我们来具体讲述一下所谓“现象学小 说”的来龙去脉吧!
正象前面提到过的,不妨按照“全神贯注的 意向性”,“判断的悬置”,以及“词语的还原
”三者的顺序一一叙述(虽然实际上这三者相互
渗透、密切相关,甚至在逻辑上根本就是同一的 )。 先说说“全神贯注的意向性”,这是一种真
正的艺术家态度,然而又恰恰是被大多数玩弄文 学这个“意义的艺术”的“艺术家”们所最容易
忽略的。大多数文学家是不屑于观看这个世界的
,他们只从词语的层次去认识这个世界,他们对
事物几乎是“视而不见”——而且越是一种成熟
风格的玩弄者越是这样,最极端的例子也许可以
举那位几乎一辈子没有下过楼的大诗人 Emily Dickinson吧!——同样的,一个色盲的作家
照样可以写出姹紫嫣红,一个对音乐一窍不通的
作家也不妨把诸如“对位”、“赋格”这样的词
语驱使笔端,令其奔命不暇。这或许可以看作文
字书写者的自然优势和天赋特权,但从另一方面
看来,却也不可避免地使作家疏远了他所生活的
世界,以致于最后的极端的结果就是:“能指”
终于失去了“所指”而成为纯粹符号运算的算筹 。 可以说,这种把目光重新投向世界努力并不
新鲜(太阳底下无新事),早些的:巴纳斯派的
咏物诗,里尔克受罗丹影响后写出的《新诗集》
,晚一点:新小说,特别是娜塔丽-萨洛特和阿兰 -罗伯-格里耶所进行的卓越探索——这种探索的
价值至今为止还没有得到阅读界和阐释界的足够 承认。
然而,就象我们曾经提到过、并且为了避免
重复将不再提到的那样,“现象学小说”的贡献
在于充分意识到了自己的目的和特点。
因此, samsa提出恢复对世界(事物)的重视,恢复对现象(表象)的直接的、无比耐心的观照——作家应该象画家一
样了解他所要描写的对象,应该象写生时一样注
视他的对象,直到把这个对象看清为止。“现象 学小说”家们所最津津乐道的榜样是里尔克的《
豹》,除了这部作品本身的完美,他们更重视它
所借以产生的那个过程——它是在一双宛如雕塑
家一般敏锐的眼睛的长达三天的耐心注视下油然
生长(是的,生长)出来的: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象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这里,个人的“情绪”没有位置,抽象的“
理论”没有位置,所谓的“诗家语”(也就是固
定下来的陈词滥调)也没有位置,一切都产生于
一双眼睛和眼睛后面那些富于知觉综合能力的大
脑灰质的辛勤劳动了;这里,第一次,作家(诗
人)成了一个问心无愧的劳动者,当他结束了一
天的工作之后,他可以象一个满身颜料斑痕的油
画绘制者一样心安理得地入睡。
这真了不起!真的,这难道不是一个创举?
使文学创作者一劳永逸地摆脱不劳而获的耻辱,
使小说家获得无穷无尽的创作源泉——这是多少
代文学家们梦想过然而却始终未能实现的梦想?
由此并且延伸出一种心理学,在这方面,同 样的,“现象学小说”也可以找到它的师承,它
既否认那种将复杂的(这世界上还有更复杂的事
物吗?)人类心理现象简单归结成若干概念的传
统心理,也无法接受虽然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却
近乎人工炮制的当代神话的精神分析学,而是向
以统觉、完形作为基本出发点的格式塔心理学和 建立在“无比耐心”的临床观察之上的结构主义
发生认知论(伟大的小老头皮亚杰永垂不朽!)
致敬:它相信人类精神和肉体的统一,相信瞬间
生理、感官、心理以至理智的全面复合,反对任
何一种分裂,反对任何一种扬此抑彼,任何一种
柏拉图主义,任何一种形而上学。
正因为“现象学小说”既是一种文学理论又
是一种文学实践,同时又是心理学、认识论和哲
学(辩证法)——其实本质上只是一件事:我们
怎么看待世界,因此 samsa
觉得它是一个革命,为了这个革命他决定放弃自
己一向采取的那种颇能取悦于人的谦虚谨慎态度
,大胆为这个革命张目、传道,在这个使命面前
,他迄今为止在 BBS上取得
的那一点点名声(这种名声很可能会因为他现在
所表现出的“狂妄”而失去)简直不值一提。
前面已经说到,所谓“现象学小说”的三个
特征实际上是三位一体的,从而从第一者即可推
导出第二、第三者。“悬置判断”事实上既是“ 全神贯注”的前提,又是它的结果:带着满脑子
的成见,怀着求证先验理论的目的来观察的眼睛
注定是浮躁的,因此根本不可能做到“全神贯注 ”,而另一方面,随着观察时间的延续,随着观
察程度的加深,所有的简单判断(事实上,所有
的判断几乎都是简单的,是为了满足实用需要而
不得不采取的权益之计)必然逐渐破碎、瓦解— —随之,用来描述这些草率的、权益的判断的“
词语”也必然不能免于破碎、瓦解(词语的还原 )。
因此在“现象学小说家”面前世界裸裎,如
同原初时一般新鲜;除去了蒙在一切事物之上的 “先期判断”的遮蔽,观察者的眼光可以直达物
体的本身,直接面对物体的形、色、味、质,这
一切都前所未有地充满活力,满载着丰满、原始
、尚未开发的描述可能,从而成为艺术家创作的
无穷无尽的质料源泉。“现象学小说家”拥抱这
个世界,既然所有的先期判断已经悬置,既然所
有过急的取舍已经放弃,他没有理由不去拥抱这
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面貌、一切表现、一切
经验,都在他的兴趣和表现范围之内——没有什
么是神秘的、禁忌的、尴尬的、不可言说的,一
切都可以被说出,也应该被说出:这就是现象学
小说的任务,唯一的检查官只是作家的审美良知
(这种良知不同于道德良知,它实际上是一种能
力,一种天赋和辛勤工作的赠予的混合物)—— “现象学小说家”是普遍型的艺术家(“我认为
一个不是什么都会画的画家是不能称为画家的” ——波德莱尔《维克多-雨果》)。
因此“现象学小说家”永远是在场的,他只
承认此时此刻呈现给他的肉体、感官、心理和理
智的一切:如果他有过去,那只有当这个过去在
此时此刻以鲜活的记忆的方式复现时,他才承认
这个过去;类似的,如果他有未来,也只有当这
个未来在此时此刻以鲜活的可能性的姿态跳动于
他的选择能力面前时,对他才有意义。他的时间
观里事实上只有现在,他的小说里的时态也将永
远是现在时——概述原则上只作为当下的一种回
顾和灵机一动的综合而存在。他在小说里追求的
将是:抓住那个含义丰富的时刻,把那一刻的经
验的全部丰富性记录下来,这个记录最后综合成
一个有机体,而时间就包含在这个有机体里,当
阅读行为发生的时候,这个时间就带着它的全部
有机性、全部丰富性在读者的心灵中复现,就如
同伟大的时间艺术家斯旺-普鲁斯特把一块浸过茶 水的“小马德莱娜”点心放进嘴里时所发生的那
样。
因此“现象学小说家”回避宏大叙事,回避
大而无当的词语,也即:回避他的经验不可及的
一切,回避(或者说暂时回避)他的方法和他的
艺术修养不可及的一切。面对大的词语、大的叙
述,他采取的策略是将其击碎,把一个词语分解
成无数更明确、更直观、更原始的词语,把一个
概述分解成无数更耐心、更直接、更丰满的微叙
述(细节);面对远(这里的远指的是“能指” 和“所指”)的词语,也即:层层相因或者陈陈
相因的词语,他采取的策略是穷本溯源,一直追
溯到最初的那个从鲜活的经验中跃出的本原的词
语,然后,如果有必要的话,再反过来,一步步
顺流而下,通过一种小心翼翼的归纳法回到他的 出发点——从这个角度看,“现象学小说”是一
种语言的还原论,而“现象学小说家”所做的工
作则与语言分析学家的工作相近,当然,前者是
经验的,后者是理论的,前者是特殊的爱好者,
而后者则只关心一般。
因此“现象学小说家”是一个独立的修养者
和探索者,而“现象学小说”则是一桩缓慢的事
业,在这个事业里,耐心是最珍贵的一种素质。
不过不可误会,“现象学小说家”的耐心不仅仅
是表现在斟酌字句和提炼风格的时侯(否则他怎
么与福楼拜式的自然主义相区别呢?),对他而
言,更重要的是在用一种穷本溯源的归纳法去认
识世界时表现出来的耐心:他观察,直到叙述从
中跃出;他积累经验,积累记忆,直到叙述在里
面自然而然的形成;他积攒自己能使用的词语,
积攒自己明确知道其所指的词语,当他使用这些
词语时,这些词语所借以发生的鲜活经验,以及
这些词语从那个鲜活的经验出发走到现在这一步
所经历的全部历史象一座庞大的冰山一样潜藏在
他所书写的文本的深处。
因此对“现象小说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循
序渐进”。他从来不逾越他的艺术素养的当前阶
段,从来不勉强去做、去说超越自己当前能力所
及之外的东西,他木讷、谨慎(有时谨慎得有些 讨厌——君不见市场上的无知者们多么擅长对“
国际形势”发表滔滔不绝的雄辩?),他亦步亦 趋,他——后发制人。他是一个蝴蝶收集者,一
个在田野工作的考古学者,他宰杀牛羊,捕捉鸣
蝉,他是一棵缓慢生长的植物,经过长年累月的
准备,他将拥有无休无止的花期——他的东方式
的心灵是柔韧而且宁静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现象学小说家”将只对
物体发表意见,他虽然以“新小说”作为他众多
老师的一位,却并不停止在那里,他不是“客观 主义者”(事实上,罗伯-格里耶也并非所谓客观
主义者),在他的世界里,并不只有物体,除此
之外,还有注视着这个物体的那双眼睛,还有通
过视神经连接着这双眼睛那个大脑,还有供给这
个大脑营养物质和感觉材料的那个身体,还有人
,还有社会……如此扩展开去,以至无穷。——
但是,这一点是正确的:他从物体——“开始” 。
“现象学小说”照样可以对政治、经济、历
史发言,但那将是在这些词语在他的字典里不再
那么飘忽和含混之后,也许,经过数十年的辛勤
工作和思考,一个“现象学小说家”甚至可以开
始谈论(比如说:)“社会主义”,但也可能,
这会需要许多代“现象学小说家”的持续地相继
传承的努力。
因此“现象学小说”是一个真正的事业,是
值得我们为之付出的一个事业。它是可持续发展
的,它不是一种昙花一现的文学新潮,实际上,
它根本就不“新”,它只是从一切杰出的艺术家
那里学到了他们的秘诀,并且充分意识到了自身
,它本质上是一种解除遮蔽后的新的现实主义— —无边的现实主义。
现象学小说家的必读书目(简要) 哲学类:
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
庄子《庄子》 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结构主义》 列维-斯特劳斯《原始思维》
《微精神分析学》 考夫卡《格式塔心理学》 文学类:
安德烈-别雷《彼得堡》 普鲁斯特《在斯旺家那边》
卡夫卡《布雷齐亚观飞机记》,《日记》
乔伊斯《都柏林人》 里尔克《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手记》
梵-高《书信集》 萨特《恶心》 阿兰罗伯-格里耶《弑君者》
卡尔维诺《帕诺马尔》 ■[编辑:马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