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与三毛 印象里，三毛是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所以得知她出生于1942年真是吓了我一跳，因为我母亲也是出生于那一年，而这是两个相去甚远的生命。 1958年，17岁的三毛还在台湾读高中吧，而只念过几天书的我妈妈却已经与我爸爸结婚了。17岁，17岁太小了，17岁懂得什么？17岁是我们高一学生的年龄，是青春期开始的时候，而结婚本应该在青春期结束的时候。妈妈那一代人太苦了。难怪到高一以后我就不听她的话了，因为她17岁就开始成为成人了，即变化很少的人。 20年后，即1978年，那一年我母亲和三毛都已经是37岁的人了，三毛已经把自己的非洲沙漠旅行记写好，而我母亲则已是4个孩子的母亲，已经服侍了卧病在床的父亲3年，每餐饭要喂给我父亲吃，父亲生病后脾气坏起来，经常要骂我母亲。就在这一年的冬天，父亲死了，我母亲终于脱罪了，但精神上却一下子苍白去了，父亲的死也带走了她的希望，也使她死去了一部分。父亲死后，母亲就要到山上干活，我的大姐是15岁，也到山上干活，二姐读四年级了，也不得不停学，我读一年级。十几年以后，我已经在读大学了，一次我和母亲吵架，她向我奶奶哭诉：我没想到他那么没良心，早知道如此，我也不会在这里那么苦熬下来，那时都为了他，我怕他到别人家去要苦，所以就没去嫁人，那时候没饭吃，他哪一餐不吃饱，吃面的时候，我怕他们小孩吃不饱，我都让他们先吃，自己就只好喝碗汤。当时我很感动，母亲为什么不在高兴的时候告诉我这些呢，为什么非要到吵架的时候才说些让我感动的话呢？我碍于面子没有认错，但我的感动却一直记在心里。父亲死后3年，我有了一个继父，母亲已经说过了，是为了养大我们特别是我才再结婚的，是为了我不受欺负，才让那男人到我家来的，并且说等我结婚了他们才可以回到镇上去住。父亲生病的时候把家里有限的积蓄都已花光，生产队分给我们一点口粮，我们欠了生产队600多块钱，田地分到户后，这些钱又转到信用社去了。每年杀了猪，不大，只有百来斤肉，自己留一边腌起来吃半年多，另一半卖掉，一半钱要买回一头小猪，剩下的钱就是要还给信用社欠款的部分利息。后来这钱已是2000多元了，是继父还掉的。继父本是个有名的游手好闲的人，他来我们家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疯了，后来他一去镇上总要喝醉，醉了总是躺在地上骂他自己的爹。一次到山上去砍柴，挑着柴回来时，脚一滑就摔断了一条腿，这样，他到我家的第一年就在床上躺了几个月。过了两年，一次他从坡度很陡的番薯地上掉到下面一块地，又跌断了一条腿，又在床上躺了几个月。一次，他爬上门前的梨树，想砍掉一根枯枝，结果掉下来，摔坏了腰，又休息了好几个月，他是我们家的第一生产力，他的几次三番的出事故，不但是他自己的痛苦，也是我们全家的损失。他脾气还好，从不当面骂我们姐弟，有什么不满就与我妈妈吵，这样我妈就难做人了。他的亲戚里有颇有身份的城里人，他与镇上的那些老板交情不错，所以我姐姐被他安排到工厂里，我被调到中心学校读书，这些都使我们不能小看他，也使我们贫困的家还能支撑住。 1991年元旦刚过，那几天正好下大雪，突然听到三毛自杀了，为什么？据说是他爱上了王洛宾，想与王一起生活，王非常爱她的亡妻，也是为了三毛考虑，就婉言谢绝了。我的内心有一点高兴，因为我一直不喜欢三毛，她的流浪只能骗骗初中生，而她的自杀证明了她的虚弱，证明了我瞧不起她是对的。同时，我对我母亲却充满了尊敬，她才是真正强大的生命。而我母亲已是6个孩子的母亲，母亲为了养活她的4个孩子，特别是养活我，她原来唯一的儿子，她嫁人了，又生了我的小妹和小弟。又十年了，这个世界好像很热闹，又有更多的三毛出现，不同的是，她们连自杀都笑解掉了。而我母亲把我的大姐姐嫁掉，把二姐姐在18岁就嫁掉，把我大妹妹嫁掉，把我已经大学送毕业，把小妹妹已经初中读好，小弟弟还在念初中。在三毛死后，母亲仍旧在受苦，在苦苦地挣扎着。为了我读书，家里吃的米和用的钱都不如我一个人多，所有的钱几乎都给了我，而我又不听话，抽烟喝酒逃学，在大学里还留了一级。也正在我留级那会儿，我本是要退学的，母亲人都好像傻了，说我不读书的话，她再也熬不下去了，她就不活了，所以我就继续读书。后来讨厌大学生活，想流浪去，后来讨厌教书生活，想闯荡去，没有去成的一个重要因素是为了母亲。我们6个兄弟姊妹好像都很固执，都不大听母亲的话，所以家里总是听到母亲的大声责备。姐姐想多生个孩子，到处躲藏，乡政府就把我母亲骗去揍了一顿。邻村有一个老头子是同样的原因，被镇政府拆了房子，又被打了一顿而上吊了。我很火，我想去镇政府辩论，甚至告他们，但母亲拦住了我，说我去了也要被打的，你是大学生，说不定还会连累到你的前途。更多的压迫却是来自我继父。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在大学里抽烟，而家里那么困难，我对家里说过，我并没有因为抽烟而要求你们多给我多少钱，我抽烟买书都是自己搞来的钱，你们不要管，可我继父就很火，都拿我母亲出气。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继父说邻居的一个男人在我母亲守寡的时候曾经对我母亲非礼过。他们一年吵到头，一次，母亲的头都被打了一个洞，鲜血直流，追到我叔叔家了还要打。我回到家后，我要求我继父离开我家，他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不离开我离开，但走了十多里路后，我想这不是办法，我就回来了。去学校之前，我在继父面前跪了下来，我一下子留下了屈辱的泪水，我说：叔，我都给你跪下来了，请你别再打我娘了好不好。我确实是为了母亲，而为了母亲我跪一下又何妨？哪怕他觉得我是向他屈服了，就让他这么认为吧。我甚至想过，等你以后想要我钱的时候，你也会下跪的，这是一笔账。但我是很快就会忘记掉的，与母亲吵架我过几天就忘了，后来回来听说他还要与我妈妈吵，但没打过了，那我就高兴多了。后来我在给当时还没出嫁的妹妹信中说：要尽量关心叔，大家都是可怜人，否则不会走到一起，他是有很多缺点，但说句良心话对我们并不是很差，比我们原来想象中的继父是好多少也不知道。我们再不爱他，这世上还有谁会关心他。后来我工作了，想起那次下跪又有点生气，但给妹妹的话也指导了我自己，我可以不喜欢他的性格，但我要关心他的处境，我可以不与他说话，但我要给他钱，我可以不爱他本人，但爱一个苦难的人，爱一个对我们有过帮助的人。一次， 我和大妹妹谈起母亲，她说：如果我是她的话，我肯定自杀了。我说：母亲确实很苦，确实很坚强，但你如果真的遭遇到这种生活，你也不会自杀的，因为你身上有责任，你心中有希望，忍受困难的能力是无限的，等你过来了，你都会怀疑自己怎么竟会过来的。人生的意义有一半是享乐，而另一半则是受苦，只有不被苦难压倒的才能算是一个人。三毛死了，而母亲还继续活着，她既当着外婆，又当着母亲，外甥和小儿子都在念初中。我爱我妈妈，我看不起三毛。妈妈是忍受着生活源源不断的苦难，心里总有着责任和希望，而三毛呢，在不断地逃避生活，读书时逃学，工作时去流浪，不喜欢传统的平凡的婚姻，如果已经结婚了就离婚，遇到生命的真正的阻力时就自杀，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文学家，成为偶像呢，她是逃避之星，让人离生活越来越远的鼓动家，谁相信她，谁就更讨厌生活，特别是平凡真实的生活，谁就变得更脆弱，更不热爱生活，热爱劳动，热爱必然的苦难生活。但我又替母亲羡慕三毛，同样是女人，是出生于1942年的中国女人，为什么我母亲就要那么沉重，不能像三毛那样轻浮于世界，我佩服母亲，但宁可母亲是过着三毛一样轻浮的伪现代生活。我是谁的儿子？曾经是三毛的儿子，在年轻时，我更像三毛，而远离母亲。现在，我又重新认识到了我的母亲，她是一个真实的人，她的生活很真实。 
2、 母亲与下岗女工 对于下岗女工来说，这时代是有点残酷的，于是政府的各大媒体、各大部门都给予帮助、安慰和鼓励，让她们生活有保障，过年过节有点礼物，她们是很可怜了，但我不免替我母亲这样的农村女人叫屈。我母亲什么时候有过岗？她的岗在田野，在猪圈，在灶台，她挑水，她做饭，她种地。她因为从来就没有过岗，所以也就无所谓下岗，所以也就得不到社会的关心，哪怕是舆论上的同情。小时候羡慕有一个城里人的母亲，因为这意味着我有新衣服穿，上海糖吃，没想到现在还希望自己母亲是个城里人，就是下岗了也有人为她呼吁。我看到了太多像我母亲一样的农村妇女，仅读过一两年书或更少，一辈子在一个小山村里操劳，她们过早地陈旧了，过早地衰弱了，过早地麻木了，因为她们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她们一出生就比冰心衰老，比李清照衰老，她们是生活在后贫穷时代的古人。我曾经讨厌过她们的无知，现在我只能让我沉痛的心能够越来越大，以使我关注的目光能够持续得更久。 
3、 母亲与环保 我看我母亲是天生的典型的环保者。我母亲的衣服都是比较旧的，起码都是三四年了，有些是有十几年了。就这些衣服也有一部分是城里的亲戚穿过了要扔掉了的。她洗澡是不在浴室里冲的，就在脸盆边擦几把了事，我继父比她还省，洗澡都是到溪里去洗的，当然我是指夏天。她洗脸的水也要省一点的，洗手的水是可以洗好几遍的，一块毛巾可以洗两三年。电风扇是一般不开，实在热了就开最小的一档，她当然不但自己执行环保，还要严格地执行监督任务，如果谁把电风扇开到第二档甚至第一档，那她是要心疼地瞧着这开关，如果没有客人，那她就要过来减掉一档。家里的电灯都是25瓦的，寒暑假回家，我把书房的灯换成100瓦的，等我一离开她就换成了25瓦。她见我总是白天睡觉，晚上看书看到一两点钟，她就说：你应该倒过来，晚上早点睡，白天看书，这样电省一点，眼睛又不会损。塑料袋到了我家，我妈总把它们洗干净晒干藏起来，准备以后用。雪碧瓶什么的只多不少，因为老的不丢，新的不断到来。所以房子里总显得很挤。我母亲从没有洗过现代的热水澡，去年过年，我给她钱，让她到澡池里享受享受，她接去了钱，但没去，她说：有什么，就是一些热水，我在家里自己烧就是了。我想，大家都像我母亲一样环保，那环境肯定不会变遭。 
4、 母亲与弟弟 我母亲是我弟弟的母亲，我总觉得有点滑稽，我弟弟太小了，比我母亲足足小42岁，我常为弟弟感到不幸，也常常为弟弟教育我的母亲。我母亲确实不是我很喜欢的人，因为她不大讲卫生，家里乱糟糟的，地上总是有鸡粪，有垃圾。也不注意我们孩子穿的衣服是不是走得出去。而她对我是很好的，但对弟弟不是很好。她对弟弟不好是有理由的，她的6个孩子中，数弟弟最不乖了，一点活不干，总是讨钱买点吃的。于是她大声责骂弟弟。我不喜欢听她的责骂声，我就说应该由着他。我说：姆妈，小弟弟已经很可怜了，人家的父母都还很年轻的，而他的父母都那么老了，人家孩子现在都是穿得像模像样，吃得好好的，每天都有零花钱，弟弟没有，弟弟很可怜，这也没办法，但少骂几句总是不用本钱的。你不能老想到他的不是，也该想想他的苦。我说：他也不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你说一句他顶一句，但你也讲话不温柔，老是出口就很重。再说，他读小学的时候，你跟继父每天吵架，对他的性格也是很有影响的，我早就担心到这一点了，现在终于出现了，你这样的骂花力气，又没有什么效果，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人的命运都是生好的，我们也不要太在意，只要偷窃什么管得牢一点，长大了都会自己谋生的。弟弟，我也讨厌，但亲戚们讨厌他，我就更关心他，我觉得，每一人来到世上，都应该有人疼他，我小时候，有奶奶疼我，少年时有姑妈疼我，而我弟弟呢，她没有爷爷和奶奶，父母又是那么老的，都可以当爷爷奶奶了。他本性还不坏，只要得到过爱的人都不会失去本性的，我的一点关心只是想让他感到一点温暖，不对这世界失望，然后我说：小弟弟，妈说几句，你是不该顶嘴的，妈也是为你好。你要想想，妈是多么苦，她已经快60岁了，你还只有16岁，等你娶了老婆，妈都已经快70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有享福的机会了。你觉得她有些话说得没道理，那你就让一点，妈没读过书，你已经读初中了，告诉你，妈连地球是圆的都不知道。也正因为父母都老了，以后要靠你自己，所以我们才对你管得特别严。你与那些同学不一样，我们家穷，我们只能靠自己争气。这样说了，对我妈和弟弟都是没什么效果的，每次回家还总听他们吵。吵就吵吧，我只要管自己分别给他们带去了什么礼物。 
5、 母亲与我 我不说母亲的善良、和蔼传给了我，也不说奶奶告诉我母亲年轻时候的风流事而使我对母亲更尊敬。我是说：我到底怎样使她幸福？为什么我总是见不到她？就是与母亲的吵架我发现了几个问题：农村人不喜欢交流感情，家里人很缺乏聊天，说话喜欢强硬；吵架是真正的交流感情的活动，农村人只有在吵架时候才不假客气，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了。我和妈已经好几年没吵过了，矛盾仍有很多，不是我不理睬就是我强硬地表态，当然是我自己的事情。但她的意见我当面不接受，背后做起事来总希望她能满意的。我对母亲有点担心，毕竟是快60的人了，她已经加入了村里的老人协会。一辈子那么苦，熬过来了靠意志，但也靠身体好，一旦生病了，她造了新房子还欠人家1万多，我的工资只够我自己花，连给她治病都没钱。所以我要回家看看她，但我每次都觉得没有看到她，因为我们没有聊天，没有交流，我送几块钱给她，她烧一餐饭给我吃，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并没有因此而更了解她了。她也不了解我在教书到底是怎样的一项工作。有时侯我甚至觉得，她是我的母亲，但我好像并不是她的儿子，我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她是我的母亲，但那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我感觉不到这一点。我还得不断回去，我欠她太多，她这辈子太苦了，并且继续苦着。我之所以觉得陌生，是因为我不好，因为我欠关心她。我和妈妈，之间的美好关系还需要自己努力才能达到。 
                            2000/9/11

                                     ■ ［编辑：沈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