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八月期
编辑:舒伊

·沈方·
乡村的生死


  我的童年是在乡村度过。河流把小村分出东西,北端是土筑的堤坝,内河和外河由此隔开,是一座原始的水利工程。南端有一座砖木结构的小桥,小村因此得名,唤作砖桥村。前些时侯,我听到一首美国乡村歌曲,中文译名是《星光离去》。儿时夏夜稻草堆旁,仰望星空的情景一去不返。我自然就想到了我的砖桥村。夏天,墙门外河边的苦楝树下,我和相邻很近的远房小阿姨,坐在石板上钓鱼。她比我只大了两岁,虽说是长辈却成了儿时的伙伴。鱼饵是灶屋间到处乱飞的苍蝇,鱼钩则是用缝衣针弯成。一个下午过去,随便怎么也可以钓到一大碗手指长的鲦鱼,弄干净放在油锅里煎透再浇上酱油,至今想来还令人嘴馋。

  现在,我很少回到砖桥村去。去过几次,看到河里一点鲦鱼的影子都没有,河水也不象那时清澈见底。河水发绿浑浊,河边散乱地堆积着塑料袋、空罐头、废纸板之类垃圾,与城市里那些卫生死角相差无几。近几年,村里也建起不少新房子,而没有拆去的旧屋还在,日显破败,从前的乡村生活已经凋敝。房子与房子的间距又近,刚够二个人擦肩而过,只有猫和狗才能在其中呼啸穿行。我的砖桥村只存在于童年,只是在想象之间还值得回忆而已。现代文明的利爪,紧紧抓住我不放,把我拧死在城市的机器上。我也不再是童年的我,童年的我仅仅是一个精神的存在,现在的我才是存在的物质。在物质生活的旋涡中,我习惯了与繁忙的街道、气温宜人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空间、五光十色的夜生活、目不暇接的购物中心、快餐店相处。对乡村的生活,我已经陌生。

  最近一次回到砖桥村,是探望一个垂死的老人,我的姑母。两个月前,七十二岁的姑母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头部着地。经过医院检查,确定是头颅内出血。老人神智不清,右边手臂、腿脚瘫痪。医生说,唯一办法是颅内外科手术,但高龄老人很少经受得住手术,而且巨额手术费用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从医院回来,老人一直在床上躺着等死,拖了半个月,老人的神智反倒慢慢清醒,能认出前去探望的人,只是右半身的瘫痪依然如故。近日传来口信说,姑母十多天没有进食,仅是偶尔渴了吮几滴水,生命眼看着涸竭,快不行了。

  一个火辣辣的夏日,我与妻子,还有女儿,找来一部汽车,穿越我曾经生活工作多年的小镇,驶上通往村里的那条两公尺宽沙石公路,来到砖桥村。女儿因为幼时,姑母曾经住在我家帮助照看,自己提出一定要去看看老姑婆。从村北沿河而行,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走姑母家。老人躺在她家二层楼房底下,紧靠北窗的床上。从邻村赶来服侍老人的堂姐和堂弟媳坐在一旁。经过两个多月的折磨,老人骨瘦如柴,露出的小腿和胳臂皮包骨头,本来有些弯曲的背脊越加显得畸形。我们走近床边,轻轻唤她。一会儿,老人睁开深深凹陷的眼睛,目光呆滞无神地看着我们,嘴巴微微嗫嚅一下,听不到她的声音。在女儿唤她的时侯,老人十分吃力地张嘴“唉”了一声。老人向女儿伸出左手,露出一丝笑容,贪婪地抚摸女儿的手。然后她又疲倦地闭上眼睛,卷曲身子躺在床上。

  姑父在前几年病故。一个堂弟成家后,远在同一镇所辖另一个村里。一个堂弟留在家中,除了农田收获,鲜有其他收入。加上堂弟偶尔沾些赌博恶习,家中积蓄不多。堂弟媳开了一爿小商店,村上只有些油盐酱醋生意,买卖清淡。在相对贫穷的经济条件下,夫妻两个不大愿意因老人治病化钱,本来理所当然的孝敬之心屈服于物质,人生的责任感可怕地扭曲。据说,堂弟夫妻在老人还有食欲的时侯,甚至故意不让她多吃,似乎是想让老人早早过世。我不敢相信,人世间还存在着这样的残酷。我怀疑这个传闻不是真的。我也想到,面对一个垂危停食的老人,我那天带去饼干、西瓜、营养液其实已经是毫无意义。

  我站在老人床前,些微的凉风从前头屋那边穿堂而来。屋里除了木床架子、蚊帐和长条板凳,再没有其它家具。简陋的环境,使我回忆起从前。那曾经是生气勃勃的日子,在我尚存的童年记忆里,至今还闪烁光芒的是夏夜星空、青苗、蛙鸣。而现在,我面对的是在死亡边缘徘徊的老人,周围是死亡的翅膀在风中飞翔。生与死截然不同,在这个依然叫砖桥村的砖桥村变换呈现,仿佛是在两个世界来来去去。

  现实是可怕的,姑母看来是拖不过多少日子了。我不知道,乡村有多少老人是在没有良好医护的情况下离开人世的。从前有多少?现在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生在乡村留下了让人不能忘怀的记忆。乡村的死亡对于垂死者来说,是否会带来不能言说的悲哀。我相信,现在我不会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下死去。临走的时侯,我走近姑母说,我们走了。老人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但是我想我也同样说不出什么,这次可能是最后一面,我只说了句,姑母你好好休息。内疚、无奈在这一刻涌上来,我更多的是感到自己的虚伪。

  老人闭上眼睛,等待死亡慢慢吞没她,连呼救都不会再喊一声。即使具备作了必要的医疗,即使脑外科手术成功,一个半边瘫痪的老人在乡村又如何度过最后的日子。我相信堂弟一定想到过这个结果,想到过如何护理半边瘫痪的老人。一个纯粹的农民家庭,面对这一切,脆弱的承受力是否崩溃破产,这些都可以想象。亲友有限的帮助,能不能在漫长的与死亡的对话中支撑到底?而我在其中又能够做什么?我除了在姑母身体健朗的时侯,仅有数次给过她一点零化钱,又曾经做过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无能的人。多年以前,祖母得了不治之症的时侯,差不多也是这样躺在乡村的床上,无可奈何地等待死亡。许多年过去了,乡村还是那样。

  离开姑母家,我走得很快,钻入停在公路边的汽车里。汽车发动,收录机传出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茫茫人生中,美好的日子真是不能永在。肤浅地斥责醉生梦死,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走得很快,在夏日的下午,逃也似地离开砖桥村。我怀念童年的乡村,却希望逃离乡村悲哀的死亡。

■〔寄自浙江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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