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七月期
编辑:祥子

·史宽克·
睡 眠 内 容

  我的路被截断了。惊恐之后被一片无聊侵袭,既不愿往前也不愿往后的心情,索性在梦里栖身。

  我是驼子。我始终跟踪一个人。我习惯她的背影。她比我理性。也和善从容。她总是拿着一本书。我伸出手想叫她……

  季节似乎走在记忆之前,那封信还躺在抽屉里,却不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大概也没什么新意会从信纸来到面前。哈,这个故事已经褪色了,我是从别人的反应得知这个‘事实’的。总是有了落叶才承认秋天的来临。

  “你再去听从前听的一首歌时,会不会想起当时的心情?”
  “会喔,而且说起来这似乎是我听歌的一种习惯。当历史的灰烬落在上面,它几乎等同於历史本身,没办法属於第二种历史。”
  “听起来很像替情绪作了备份档案,想要什么心情,就开启某个档案。”
  “也许吧…”

  吧字后面的删节号似乎在等待某种了解的发生,然而说话的人却忘了删节号只能一直这样下去的,即使到了悬崖面前,也只能毫不考虑的继续之前的步伐。

  我终於握到你的手了。我终於吻了你的唇了。一个浪头打来,潮水即将淹没这座小屋。你开着车并且穿着紫衣,我偏偏望着窗玻璃不放,嗯,其实我是生了很重的病,所以老想要发脾气。雨下得很大,轰隆轰隆的雾气里根本看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甚至是什么时代?然而我们却一心一意要去寻访一个医生。哼,那只小花猫的牙可真够利的,只不过摸了她一下,她便如此怒气冲天。哼,就算浴室是她的地盘,去一下都不行?转头看你,你什么也没说的握着方向盘。沉默在车子里结出冰柱,我抖了一下,突然想上厕所。

  好像比较喜欢晚餐时间的自助餐店,感觉上悠闲多了,不似中午时分的匆匆忙忙,每个人像是挟带着便当逃亡一样。禁不住饭菜热腾腾的列队欢迎,我在迷雾之中陶然,你蒸腾的耳语也变得模糊,像隔着山谷的喊。

  几乎是逃回来的感觉。再回想起刚刚的争执,起先的正义凛然突然被一一掀开了面具,露出里头丑恶的动机。我在日记里忏悔,祝祷。惊讶自己还拿着武器。

  其实已经忘了争吵的源起,争吵的详细内容,只依稀记得争吵的标题与情节性的结果,分别是红楼梦里的凤姐,还有我昏倒了……在一阵激动的破口大骂之后,便无声无息的倒下。至於争吵的对象,忘了,竟是忘了……

  今晚的星星大概是整个夏天以来最美的了。我心里又哭又笑,免不了作假一番,强睁着眼望星。手边握着不知什么时候捡到的一根被丢弃的、已经残废的发夹,每听一句话,便伸手在地上刮一道痕,刮到后来竟是越来越顺手。我设想了几个开口说话的可能,比方:“喔?你真的这么觉得?”我可以这样说。或者“那你现在的打算呢?”我也可以这样说。然后,你会说“其实还好啦,事情也没那么严重”,另一个人接着说“真是任劳任怨喔…”然后笑声四起,一片和乐融融。看起来要脱困简直是简单的可以。

  不过我始终没让这件‘简单’的事发生。一想到话语中必须要涂上的温馨,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那太像是台词了。(难道他们也正在说着台词?)我使自己更向一株盆景看齐,不让拒演的尴尬中断戏的进行。谢幕的时候,出走的我,隐隐约约听见某些热闹的声音还在持续着…。

  风尘仆仆的赶到,他们已经开始了。这群人依然很大,性质不明,与之前的那群人有异同,似乎是同一群,却又不是,不知道…。我坐在两个女生中间,吃饭的时候我一直介意着肉为什么红红的,带血丝。“这很正常啦!”其中一个对我说。(这真的是正常吗?)没有人理会我的疑虑。

  (她们真无聊…)(净说些废话…)(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眼皮重了起来,头不听使唤的向还在沸腾的锅子朝拜。(车票上写几点?)(惨,忘了)我在瞌睡中想办法,设法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拿出车票察看。(这需要一套流畅的连续动作)(该死,车票放在隐藏式的口袋)我在脑中演练了几遍,然后等待着。

  (就是现在!)我顺利取出车票(为什么我眼前一片模糊?)我眯着半闭的眼,什么也没看到。(到底是什么数字?)(好像是六点…)(可是现在几点?)(一定超过六点了,来的时候是五点半,来不及了)(不…不…刚刚那个数字好像是八)我的前额沾到锅子上冒泡的汤,没人制止我。

  世界上最难忍受的便是专程打来道歉的电话,因为那不是亲近,而是疏离,一种礼貌性的疏离。

  一个平常的夏日午夜,舒适的湖面被你的歉意 打乱,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我从不适到愤怒,接着竟形成了残酷。过於热切的话语正陆续的钻进我的耳朵,我的心只有更冷,因为我几乎不曾瞧见你这般的神色。我想起一些画面,一些我几乎以为自己自讨没趣的画面,一些让我猜忌着自己是否犯错的画面。尤其面对着一张冷漠的脸时。那现在可是温顺的补偿?被这些对比所干扰的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是不是觉得对我很抱歉?”我试着中断。

  “嗯…………嗯……”你似乎因为惊讶而迟疑,有一些小小得意的泡沫开始从我体内膨胀,我深呼吸,压抑住想笑的冲动。

  “你不必这么认为,我一点都不介意”我继续挥霍着无情。

    与一根小小的刺磨蹭
    我们的脸都很平静
    声音的海浪抑制着轻微的愤怒与欺瞒
    肥美的歉意不断滋润着无与伦比的刺
    黑暗就要来临
    请大家严阵以待

  后来这些未解决的对话成了以上的诗句。面对你那时仓皇的逃离,至今我还是不知道该义正言词或者是低头忏悔?

  又到了例行检查的时候,我愉快地打开胸腔,就像上次一样。右手慢慢地伸进胸腔,往左方探寻,把心脏正确的取出,就像上次一样。我们心脏的结构是这样的:外围是一层软壳,软壳的内部塞满了绒毛,像充气气球似的保护着心脏。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检视软壳的情形。我把玩着小小的心脏,想着自己的生命被它维持着,虽然与它共存了这么久,还是止不住的赞叹。

  “咦?怎么会有一个小洞?”我把脸贴近这个只有针孔大小的洞,一阵气流从脸上拂过。很快地,气流把洞越戳越大,心脏像泄气的气球一样到处乱窜着,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抓住它,却挽回不了情势。它变得很乖,干扁的壳露出里头好小好小的心脏,我摸了摸,还是热的。我急忙起身,奔到最近的西药房。

  “现在没货了呦,况且你这情况比较严重,恐怕无法自行安装,可能要到医院动个手术才行。嗯……这样好了,你先回去,等四五天后有新货进来,我再通知你”

  脸孔模糊的老板一边看着我的心,一边云淡风清的说着。

  我慢慢的踱步回家,把暂时死掉的心放在桌上,然后瞧着自己呼气时下凹的左胸,不知道瞧了多久,才起身准备晚餐。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始终没接到西药房老板的通知。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不去想心跳脉搏的声音,我的身体彷佛是无声的钟,虽然忠实的走着,却也不免被怀疑是不是故障了。渐渐地,对於声音变得极度的敏感,一点点声响就像要把身体拆散似的。之后,连呼吸也不真实了起来。其实没有心根本就不算什么,隔壁王爷爷去年还动手术把心拿掉呢!可是为什么呼吸声越来越小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好暗。自从这个世界停电之后,我根本抓不住任何东西,唯一要面对的是自己。一双眼睛没有闭上也是一片黑暗,我决意等待睡眠的到访。然而等待升高了被褥的温度,沾上我轻微的汗,我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自己的身体。

  有一些虫子正奋力地钻进我的头盖骨,我知道它们亟需我的脑髓,我感觉到自己的什么正被一点一点的吃掉,我怕。我怕你们不再爱我了,我怕我不再爱你们了,我怕你们不再爱彼此了。我现在这样赤裸裸的躺在这里,用活人的身体装着死人的忧伤。我希望我的灵魂能看见你们快乐。

  在黑暗中写字,写给谁?侧着的耳朵听见墙壁中传来的水流声,多么潺潺!多么隐晦!我在河边晾衣裳……。对面的烛光为什么不分一点给我?天上的星光为什么不借一点给我?欲爆裂的头盖骨挣扎着,整理着非常非常童年的照片,涌动的记忆就要冲破栅栏,底层的焦躁就要放出来了。

  当电风扇转了第一圈时,真正的救赎是发电厂给我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的头盖骨。

  我想谈一谈关於长颈鹿花纹的窗廉。一天之中,下午是个很神秘的时段。有好几年的下午,我都坐在电话旁的位子上发楞,身后是个大窗户,挂着长颈鹿花纹窗廉的窗户。而整个邻里都在午寐,我闻得出那种安静而神秘的味道。

  我没开灯,其实有点昏暗,可是一抹阳光总会透过窗廉斜射进来,投在我眼前的磨石子地板上,一小块的金黄色。我很清楚的看见在光线中浮游的灰尘微粒,小小的、白白的、聚成银河状的长条,我发楞的更厉害,然后把手掌放在光线中观看,掌心里的纹路黏上了灰尘,可是我看不见。

  没有说一声就会走的,阳光。十分钟后背脊凉了起来,窗外的阳光还在,可是角度已经过去了,客厅更加的昏暗,我继续发楞,让美好慢慢散去,从我的掌心。

  其实我在等待,等待午睡的你在楼梯上出现,等待你向我说:走吧,买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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