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宫 (之一)
当要离从妻子的尸体旁边坐起的时候,月光正象一匹尸布般随风从窗口飘进,把他妻子的臀部覆盖地雪白而光滑,那臀沟和尾骶骨所围出的一片断断续续的浅蓝阴影,象是用披皴笔法斜掠出来的。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
一只纸飞船在月光里掠进窗口, 悬停一会儿,消失了。
要离已走出家门好些时候了,脑子想的还是这两种静止之间的关系,手上拎的便携电脑似乎已失去了固有的重量。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不过是如同街道两旁缓缓向后退去的风景,与他的关系仅仅是擦肩而过。现在是凌晨三点,街上和平时一样,也是没有什么人,只有橱窗里的塑料男女模特,他们大概下班了,就穿著时装或没穿时装地在街上三五成群地晃荡。也许这场面有些怪异,但要离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只顾自己走着,毫不在意他们一格一格移动塑料身躯的样子。
走过苏果超市时,要离觉得有些饿了,就顺势拐了进去。
超市里灯火通明,几千盏日光灯把一切颜色都熏成了白色。要离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手也是白的,和超市里那些扮演着营业员和顾客的男女塑料模特的外层涂料一样白。
要离随便地在各个货架前逛着,在这些一律白得发腻的商品面前,要离已经渐渐失去了刚才进超市时还有的胃口。
终于在前面的大型的卧式冰柜里,要离看到了一些区别于白色的棕黄色。
他走上前,看见那是一具被福尔马林浸泡着的尸体,福尔马林已经在冰柜的低温作用下冻成了固体,于是那尸体企图把头仰起说话时,要离听见福尔马林冰块被坼裂的细密声音。
他看清楚了,那是他妻子的尸体。
那尸体挣扎地坐起,说你这一去一定要小心啊。
要离欠身吻那嘴唇,有鱼皮碰触嘴唇的感受。尸体重新躺下,要离直起身子,让刚才从鱼皮般感受里泛出的淡淡甜味在舌尖处乍隐乍现,超市里大多数塑料模特早已吓地四散奔逃,只有几个因为眼珠吓得落出来了才没法走,只能撅着屁股满地乱找,这使要离注意到原来他们是只有屁股缝却没有屁股眼的。
他返身走出超市时,倒是看见地上有几枚象樟脑丸般的塑料球,象死白鱼的眼珠一样瞪着他,他便一脚踩碎一个,那一声闷响里混杂着吱吱嘎嘎的碎裂声在喏大的一个空间里到处回响。
那些还没找到眼珠的塑料模特,将永远不会见到光明了。
这个城市在彻底腐烂着,要离自顾自地思忖着,他继续走在街上,街上已经凝结出的尸水与血水泛着暗绿与暗红的厚厚光晕,象是果胶做成的霓虹铺在地上,却已被踩地肮脏不堪,还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远处两个塑料模特正抱成一团在狂烈翻滚。
你们没有性器官,怎么交配呢,要离经过他们时,问了一声。
男形的那具直起身,要离看见它胯间绑了一把军用刺刀,而女形的那具转过它的塑料髋部,把耻骨区域对准要离的视线,于是要离看见它那里有个被深深刺穿的洞,大小正好可以塞进三个撮拢的手指,它形状丑陋地张在那里,不规则的外缘上面还残留着一些塑料粉末,干乎乎地现出酚醛类聚合物没有生命的本来面目。女形模特脸上的两眼干涩地隐在密长如燕羽的紫色睫毛后面,森然地和耻骨处的那只眼形成一个古怪的锐三角形上的三个黑色顶点,接着这三角形又和在乳房处两点隐在肉色之中的乳头的相互联结,构成了一个更加古怪的五角形。
要离转身离去,他不愿自己的视像幻觉在毕达哥拉斯神秘之数的暗示下,把这些形貌奇异举止骇俗的无机物的世界虚构成一个几何空间。他听到身后那女形塑料模特开始哈哈狂笑起来,尖利的笑声似千万只黑蝙蝠的翅骨刮入离他们不远处的汉中门残垣,传回来的则是一阵隆隆的沙哑回声,这回声此起彼伏在整条汉中路上,使得这条路上的所有塑料模特都进入了疯狂状态,他看见男形塑料体全部亮出了军用刺刀,猛烈抓取着离自己最近的异形伙伴,然后两个一组或者三五成群地翻在地上或顶在墙上或挂在梁上狠狠地搞,它们有的是在刺穿女形塑料体的阴部部位,有的是在臀部或腰部或胸部粗暴刺捅,其中有些已经把乳房或腿都割绞了下来。而被损坏着的女形塑料体无一不在竭力配合,它们驱动自己的身体,往刺刀尖头上拼命地顶撞,一会儿就把它们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有几个还用力把头皮往城墙上蹭,让染成烟青色或麻褐色的假发在砖面上蹭落下来。它们歇斯底里地狂欢着,到处都是塑料被金属捣碎刮擦的声音,急促刺耳得把汉中路改造得象是一间开足马力的塑料品加工车间,但这声音又和它们喉管里发出的单调狂野的嚎叫相配,把无机物之间能达到的最大混响效果尽情地表现出来。
见你的鬼去吧,刚才那个首先发出尖利笑声的女形塑料体冲着要离的背景大声嘶喊道,见你的鬼去吧,你们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可我们觉着疼,你们没有疼的感觉,你们不知道疼的尽头是什么。要离看着自己的嗓音干涩地跌在天上,象一扎扎失水的木柴,怎么也铺不平这个天空。
疼的尽头是死亡。我坐在金陵神学院的灵修室里,对着这个奇怪的陌生来客说道。这个来客似乎精神上有些问题,他说他来自时间的过去,也会再次回到过去的时间,但他想和我讨论一下神的问题,所以据他说他就在一间叫“达岸”的酒吧里,顺着演歌的曲线到了我这里。
那死亡的尽头又是什么。他继续问道,他眉头紧紧地锁着,象是已经锁了几万个世纪般,上面的时间之锈在他眉间的川形皱纹里长得整齐而有秩序,充分体现了混沌学里所描述的分型特性。这是比珊瑚虫还要有耐心的生长,面对拥有如此久长之历史印记的人,我有些失去镇静了,我似乎不是在面对一个人,而是在面对一个历史,一个来自于古老龙川冰期的中国历史,它上面密密麻麻地折叠压缩着无数的时间细足,在向我吐着沉甸甸的疑问,这些疑问都是互相盘根错节的,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后面都会有一团蚁巢般的难以梳理的关系牵扯着,使你的信心信任或信念面对它时会顿时萎顿下来,象一根被麻痹得失去了魔力的摩西之杖。我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了,我知道我个人根本不足以抵挡这积聚了三百万年的疑问,它的份量太重了,重得只有发问的人才有可能坚持驼着它,但神的力量还是渐渐充满了我的心灵,因为我信我主是万能的,人类再重的负荷对我主来说,不过是一片轻薄的羽毛,我定定神,感谢神赐予我回答的力量,于是逐渐的,我又平静了下来,并把自己想象成一片羽毛下的光线。
相信神的人,死亡的尽头是重生。我微笑着说道。房间外面午后的阳光流过敞开的窗户进来,柔和而又清淡。我背对着阳光,却能看到受阳光照耀的他。我想当年奥古斯丁在写忏悔录的时侯,也是一定遇到过同样的情境的。
你也会得救的,因你也是受阳光照耀着的。我微笑着继续说道,耶稣已经为我们受了难,我们应当跟随着他的足迹。我说着,感受到神的光芒是那么的煦和,照得我是那么的透明。
他抬起头,两眼直视着窗外的太阳,似乎那强烈的如利矛般的阳光不可能刺进他坚韧如蒙有九层牛皮之盾的虹膜。他绷着脸,鼻子坚硬而高挺,石棱般的人中下面横着一道紧抿的嘴唇,嘴唇薄得见不到任何红润,只能看到两条折痕般的白线。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象是一根拒绝标志太阳运行的黑色日晷,在和时间进行着一场凶猛的格斗。那双眼睛退在他贝多芬般广阔的前额,象是两口在山谷里正在喷火的油井,冒着熊熊的火焰。
他和这冬日里的太阳,足足对视了五分钟。
然后他说:我不信。
接着他的双眼退出了与太阳的不屈之战,但火一样的光芒似乎仍在他眼里流转燃烧,火神苏尔?我脑子里转出这么一个北欧神话里的持斧英雄,于是我下意识地去看他右手上是不是握着那把著名的战斧,结果目光所及到的是一台手提电脑,但这台电脑的外形真的很象是一把大斧,只是上面没有安上斧柄,它是那种类似商朝晚期铸的弧刃扁内式,两肩穿孔的地方现在换成了柱栓结构,弧刃处紧抿着一条缝隙,其上内嵌着一个打开机身的开关,黑色机壳上微凸的脊饰是狴犴造型,我估计这造型应该是机壳两面都对称着有的。
你不信耶稣的爱么?我收回目光,继续保持着基督徒应有的温和笑容探询道。我知道主给予我的力量是无可比拟的,但我还不怎么会使用这力量,所以我就仅仅探询了一下。
爱?他张开嘴,不带笑容地笑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象是经历着暴风雨里所有的闪电袭击,却仍兀自把两腿象千年老根一样深深扎在土地里,挺着焦黑冒烟的树干般的身体,站在那里,让这枯裂的笑声化作藤黄色的烟袅袅升去。
我不信他的爱,我只信恨。他停止了颤抖,看着逆光里的我说道,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的那袭风衣真的是焦黑色的,带着冬雨里才有的冰冷气息。
这没有关系,主还是会爱你的,主宁愿去捡拾那只迷途的小羊,而放下已在他身边的一大群。今年是一九九九年,今晚就是本世纪最后的一个圣诞节,晚上你来参加我们在南京大学礼堂里的活动吧,愿主的恩降临在你的灵上。我感觉到我的话语充满主的力量在里面,这话音温暖得能把我自己的心也融化,即使不能融化他,也能让他看见这融化我的景象。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个心灵奇异的人,主能带他但我带不动他。但凭着主的指引,我至少能看到并且坚定住自己行进的道路。
我不要耶稣,这人的话音僵硬而没有丝毫妥协,叫他的父亲来吧,他父亲会和我谈谈,当年他是如何惩罚埃及人的。他背过身走了,焦黑的背影象一条巨石,重得把灵修室的门槛都踏断了。
要离回到自己的时间面前,他坐在达岸酒吧的一个角落里,让从留声机那个肥大的喇叭里呕出的演歌声音尽量离自己远远的。事实上演歌曾经是一种极其富有悲凉情调的日本民间艺术,而现在则成为富有日本风味的流行歌曲,但要离失去了体味悲凉或跟随流行的心情,那些塑料人体模特的摹仿行为又重新蔓爬到他的大脑里,使得悲凉成了种滑稽的做作。
吧台老板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但骷髅的头部还留在调酒长台上,头盖骨上方的一枚射灯投下一束淡黄的光线,均匀地浇在老板头顶精光的颅穹上。
骷髅的颧骨较靠近面部,鼻骨扁宽,面部低平,很明显这是个亚洲人种的头骨,他的头顶中央有个微微的隆起,要离摸摸自己的头顶,一边比较着自己的那块矢状隆起和他的那块在形状上的细微差别,一边想着如果这他那块矢状隆起的地方,有块印加骨嵌在顶骨和枕骨之间,并且这个骷髅的眉脊再粗大些再前努些,齿冠和齿根再发达些再粗壮些,就活脱脱和他十万前的在洛河一带居住的祖先大荔人一模一样了。
淡黄的光线把骷髅骨板间的接缝照得清晰利落的同时,也把两只木然的幽黑眼眶上偏左额骨的一只洞眼给照得万分出跳,要离盯着这只洞眼看了好半天,终于好奇地离座上前,把骷髅捧在手里仔细打量着那洞眼,那是一个切面相当光滑圆整的洞,直径大概八毫米左右。本来额骨是由于其优雅的弧拱形状而显得浑然一体的,现在给钻了那么个洞,于是额骨就露出它另外的一面:骨片才五六毫米厚,看上去象一块加咸的薄脆饼干,随时会在磕碰中喀嚓裂开。要离晃了晃老板的头,让他做出一副调皮捣蛋的样子,这时他听到制作这个洞的工具在颅腔里活泼的声响,他想这枚子弹自进去后就没出来过,而老板的头颅则永远被割下,放在了他自己的吧台上。于是要离把老板的头端正地放回到吧台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酒杯重又会回到吧台边,再次自助地从冰箱里拿出不锈钢茶壶,倒了些冰水在酒杯里,酒吧里没有其它人,也没有任何塑料人体模特,只有冰水从金属壶里灌入到玻璃器皿里的声音,和演歌忽远忽近的声音,在酒吧里逛来逛去。
当时我的鲜血从头部流出滴落在青石板上时,他们奏的就是这调调。骷髅闭着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用颅腔里气流的共鸣声发出声音。要离注意到这么多年来他牙齿保养地还是很好,如果让他去替代电视里那些冲着镜头龇牙咧嘴作牙膏广告的傻男傻女,肯定会有轰动性的效果。
那是他们的军歌君之代,不是这种演歌。要离放好冰水壶,端起酒杯。酒杯里的冰水在淡黄的光线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泽,让要离有夜饮琥珀酒的感觉。他把酒杯对准骷髅,于是透过一层曲面玻璃再透过一杯纯水再透过一层曲面玻璃的骷髅变得稀奇古怪。
我他妈的不管它是什么君之蛋,反正是他们杀了我,还把我的头割下来。
嗯。要离喝了口冰水,嗯,这冰水味道还纯正。他的右眼眶忽然变大,几乎要撑满整个杯子的左边,而右边颞窝部分一下子凹了下去,把一口好牙全挤到了杯底下挣扎。
他们说我是军人,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个开酒吧的。他们不能杀我。
哦,不杀。现在下颌圆枕看不见了,鼻子部分的那个三角黑洞拉扯成一条大口子,横贯了整个酒杯的中央,两只眼眶连在一起了。
可他们杀了。混蛋他们把我杀了。你听见了吗,啊?他们真把我杀了。
杀就杀了吧,死了三十多万,不止你一人冤。要离把最后一口冰水咽下,放下杯子,让他两只粘成一体的眼眶重新分了开来,然后付了钱,就抽身往酒吧门口走去。
一会儿茶亭东街到了,天已经有些亮了,再加上这里接近郊外,所以见不到一个塑料人体模特,要离的步子不紧不慢,向着郊外走去。
你不能这样没心没肺。骷髅两排白森森的利牙死死咬住要离风衣的下摆,他加大他头颅里边的颅内压,使得发出的共鸣声音更加响亮:你别以为想走就走了,我不会放了你的。你以为我摆在吧台上就不能动了吗?
可你咬我有什么用,你该咬的人在六十二年前已经走了。要离绷紧着脸,表情和这郊外稀疏暗淡的月光一样毫无变化。
那你为什么到我的酒吧来?啊?为什么?这座石头城已经没有活人了,全被杀光了,杀光了,真的是成了座只有石头的城了,你是唯一的活人啊,唯一的,唯一的,唯一的,你到酒吧来,难道不是来救我的吗?
不是。
不可能啊,我死前那个叫马吉的外国人说以后会有人带我走的。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是那时的传教士,他的意思是说会有叫耶稣的带你离开苦难。
你不是耶稣吗?
我不是。
那你干嘛来?
玩。
要离放下手提电脑,然后双手拇指掐进老板头颅的下颌骨与颧弓的交接处,令他的牙齿松开,然后小心地把骷髅搁在人行道旁边。
你自己回去吧。我帮不了你,记住,你该咬的人在六十二年前已经走了,可你没咬。明白吗?你没咬。要离俯身向骷髅致了个意,拿起手提电脑返身走了。身后有呜呜的声音传来,可能是老板的头颅在风中哭泣,也可能是风吹进头骨腔体后产生的自然音响。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就在前面江东门附近,四周的阴气越来越重,要离不由紧了紧风衣的领口。纪念馆门口竖着一根巨大的灰白色十字架,象一根大理石质地的时钟分针,永远指着那段日子,那段日子就刻在十字架的横条上,黑色的阿拉伯数字严肃地分上下两排列成以下形式:
1937.12.13要离进去,也没人管他,他走到售票处,在空无一人的售票窗前放了八元钱,然后自己伸手入窗,撕了张八元的门票,便径直走了进去。
-1938.1
这里安静得象一块空旷的墓场,四围种植着众多的松柏,拳头般大小的鹅卵石把斜坡广场铺得一片沧桑,上面竖着几段枯枝。要离久久凝视着这一大片钛白中透带些中黄偏一丝靛蓝的鹅卵石斜坡,忽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全是累累的尸骨,白皑皑地暴露在野外,任凭阴风淫雨将它们销蚀成子虚乌有。
是的,他们就是要让人们以为这屠杀是子虚乌有。那群尸骨中成千上万只骷髅齐齐向我转过面孔,象是一片骷髅的海洋。共鸣的声音在它们所有的颅腔里骤然响起,由于这不是象先前那样是单个骷髅发出的,所以这声音宏大而结实,象一面正在升起的灰色天穹。无数双空洞的眼眶在这天穹下象白昼里最黑的探照灯,密密麻麻地向我刷来。
可是什么才是真相呢,历史的肉体已被扭曲得象团肉糜。要离答道。
不。我们就是真相。我们就是真相。它们齐身共鸣道,没有旋律,没有织体,也无所谓调性,它们就是这样平平地共鸣着,没有任何声部,没有任何音程,只是毫无变化地反复着这同一句话,我们就是真相。我们就是真相。这声音就象这死去的三十多万人,都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彼此根本就分不出差别,杀了这个与杀了那个其实是一回事情,他们已经被抽干了作为单个生命的色彩,只剩下抽象的计数元素,生命的复杂被降解为简单的计数,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解构过程。解构之后,他们唯一的价值就在于用他们单个的生命进行单调而重复的积累,直到全世界都为他们最后达到的那个数字而感到震惊:天,三十多万。于是,解构后的建构在这一声惊叹中訇然完成,中日双方合作用三十多万条生命涂出的超大型行为艺术终于在历史的梨园里中成了一出壮观的大戏。我看着这三十多万只骷髅共鸣出的灰色天穹在不停地胀大再胀大,最后,这天穹胀出了纪念馆四周的围墙并过了临界液固张力平衡点,于是一下子就象蛋清般噗噜一下厚厚地溢出了四周的围墙。
可你们都没用了,都死了。现在你们能提供的,只是幻觉。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来听你们诉苦的。要离眨眨眼睛,弯身去捡一颗骷髅,在他手指接触到骷髅颞骨的霎那,眼前所有的尸骨都消失了,鹅卵石斜坡以真实的图景出现在他的面前,黑色的探照灯光被松柏在地上暗蓝色的阴影所代替,而听觉里的天穹恢复回视觉里的天穹,只是一样的宏大而结实,罩在要离的头上,灰灰地没有一点生命的脉息。我是来看一看,明白么?仅仅是看一看,看一看仇恨在这些现代混凝土建筑中,究竟是怎样僵死的。
要离在纪念馆里慢慢走着,纪念馆的设计者想得相当周密,如果顺着导引牌走,那凡是有台阶的地方一般就总是往下走,这样,所有的爬坡路段就全是上坡了。要离慢慢走在上坡的路上,感受着比走平坡要多付出的一份沉重,这沉重让他有种负载了什么的感觉,这使他想起进门口的那根巨大的大理石十字架,他提醒自己和耶稣这角色相去甚远,自己的思想也和基督教他们相去甚远,但不知怎的,他还是隐隐约约感受到耶稣所背负的重量。这使他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是一种柔性的力量,就象水能载起万吨巨轮这钢铁堡垒般的力量:一声不吭,容让退却,让野蛮强硬的钢铁城堡侵占水的国土,直到钢铁城堡的重量完全被水无声地托住,然后钢铁城堡无论驶向哪里,它都在水柔性的力量控制下;如果它拒绝这柔性的力量,它将无可救药地沉没,水面上会留下几束漩涡作为它毁灭自己的挽歌,而再过一会儿,水就又恢复成了平时样子,充满柔性地等着下一座钢铁城堡的侵入。可他要离是干性的,火一般的,刚烈威猛然而又过了头,他会喷出温度奇高的乙炔燃气来制造钢铁堡垒,但要惹怒了他,他也会以高爆炸弹般的能量将钢铁堡垒拆个尸首全无。对他来说,力与力之间没有你来我往的迂回态势,只有不择手段的直面对决。所以,要离对水的一切性质都会本能地加以拒斥,因为他和那些柔性的东西差得太远了,远得不可能兼容。我不会是你的,他对自己说道,我只有恨,不会有爱,但我相当克制,几千年来我就不知道什么是爱,因为我很克制。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你的爱犹如肥美的羔羊在草原上安睡,可他们这群饿虎是没有吃饱之日的,他们以撕扯你的爱为人生乐趣,你的沉默是他们肆意放纵的理由,只有你的父亲耶和华懂得如何用暴力对付暴力,但如今你的父亲已经被人故意加以遗忘,因为这是一个把和平与发展作为主题的时代, 这虚假的主题让仇敌有了扮演朋友的面具了,但我还是很克制。来,耶稣, 你过来看看这块碑,上面写着在中山码头,他们杀了一万人,来,耶稣,你再过来看看这块碑,上面写着在鱼雷营,他们杀了两万人,来,耶稣,你再过来看看这块碑,上面写着在燕子矶,他们杀了五万人,来,耶稣,你再过来看看这块碑,上面写着在草鞋峡,他们杀了五万七千人,好玩么,几十万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堆堆数字,仿佛人体经高温蒸发后剩下的不是碳酸钙磷而是一些符号,一些被日本人用橡皮一擦就可以擦去的符号。你还能克制吗我还能。要离一边用左手拉着耶稣的手,一边用右手在这些数字间深深地按压。这些数字是分别刻在不同石碑上的,而这些石碑间的距离近则一二米,则七八米,要离在石碑间敏捷地纵跃着,象是一条深海里的魟, 扇着两面宽宽的肉质鱼翅拖着鞭尾在悄无声息地游动,仿佛深海海沟就是钢琴的键盘,而他则是在上面表演快速连续模进的一只吸盘般的手。过了好一会儿,要离才想起耶稣是背着十字架的,就这么被自己拖来拖去地也实在太难为他了,他便不由带着歉意松开抓着耶稣的手,这时他发现他的手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抓住过。猎物跑了。你是较量不过我的,或者你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所以就只好以幻觉的手段消失了,就如同这屠杀事件跟不上时间了,就也只好以幻觉的手段消失了。而我们中国人却依旧和时间做着殊死的斗争,企图从历史里挖出更多的枯骨,可这是没用的,江东门又挖出个万人坑,这有什么用呢,再怎么复原过去也只是过去,就如同再怎么照料尸体也还是尸体,靠斥责他们的过去影响不了他们的今天,同样也影响不了我,这种影响只对还有同情心的人有用,可是,有同情心的人都是最没用的人,你们的呼告和眼泪,唤不回日本人穿着军靴远去的良知,也唤不回我跟着他们的军靴声尾随而去的决心。靠替死去的历史整理遗容除了能让患有健忘症的人偶尔神志略有些清醒外,对我和他们那些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是的,没有意义,这呼告和眼泪只是徒然增加了我和他们对你们的轻视。你看,我进入到纪念馆那口十多米长的石筑棺材里,那些人骨就可怜地陈列在那玻璃柜中,象是一群瘦骨嶙峋的永远无人认领的孤儿。旁边贴墙的地方竖挂着的是一条条国内外凭吊者的挽联,象是在声明他们对孤儿无能为力只好深表同情以示立场。自然,挽联里面数中日中友好开头的声明特别多,这也许就是他们胆敢踏入这棺材的护身法宝,能够护住他们的良知不被这根根白骨敲个粉碎。可是,对日本人中真正的他们,对日本人中真正还继承着他们自绳文时代以来就有的尚武品质的他们,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满不在乎,我也是满不在乎,因为我和他们在这点上是一致的--我们都不在乎和平,和平是懒得冒险的民族自己圈出的羊栏,但可惜,我们都是野生的食肉动物。--没有意义,和平没有意义,在残酷面前,只有争斗才有意义,等争斗结束了,你们才低着头姗姗来迟,大声诅咒杀人者的不义给死人听,好象如此一来,死人听了都能从土里直起身子,一边从肋骨里往外掉着蛆,一边感谢和平让他们又活了过来。
走到半地下风格的历史资料馆时,要离已从刚才和耶稣在一起时略带轻狂的状态里恢复了出来,他又现出原先那种沉重的走路姿态,把他行进道路前面的空气压得有些干燥。这里的历史资料馆和他家的卧室一样,四周的墙壁及天花板都漆了黑色,偏暖色调的灯光打着中等强度的光,使得这里的气氛不至于冷如阴曹地府。但要离并不在乎阴曹地府,因为他家里现在用的就是冷色调的月光,这样他妻子就可以在冰一样的空间里安静地飘浮着,象一条冻鱼长眠在北冰洋中。
要离记得离开妻子尸体的时候,户外的月光充沛而丰满地进来,裹挟住他妻子的尸体,使之肌肤仍旧保持住新鲜牛奶的光泽。这是要离唯一在她死后可以做的事了。可她还是到福尔马林液那里去了,为了丑陋的永存,不惜毁去美丽的短暂,要离知道他没法改变已经死去的人的抉择,所以他对他妻子也不生气,当他看见他妻子的尸体横亘在这资料馆里的一组雕塑中时,仍旧是相当安祥地走过去问好。
你不该这么长途奔波的,要离俯下身,对着一组灰褐色雕像里的一尊说道,你看你已经石化成这样了。在时间里这么穿梭要把你毁了的,福尔马林或硅酸盐什么的帮不了你,你应该就留在你那个时间点上,成为历史的一个记录。毕竟你已经死了,活着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放心你。他妻子的尸体是面朝里的,可由于石化了的缘故,它没法转过头来,就只好背对着他轻轻说道,声音象是深井里传上来的鸟鸣,但这口井是盖着的。
可我放心自己。等做完了那事,我会到你那里去的。要离也轻轻地说道,声音象是有另一只鸟在被盖上的深井外面响应。然后他就走开。
死亡象是一张折叠成风船样子的纸,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把自己慢慢撕开,让人们能听到它的破坏行为中有着多么细腻复杂的变化,这变化不仅体现在纸张纤维如瓢虫的硬翅与膜翅在起飞的时候一起振动空气拍出的复调声响中,也体现在纸张纤维如掰开莲藕时藕丝在两段藕肉间依依不舍的缠绵图像中,但人们总是在它飘临的一刻粗心大意,把注意力要么投向快要结束的今生要么投向可能会有的来世,却几乎没什么人会睁大着眼睛仔细聆听用心关注它的自行分裂,于是死亡只好把自己白白地全撕开,而人的生命同时也正好结束,于是一场又一场完美无暇的大象大音就这么悄然被白白浪费掉。但要离是个观察力异乎敏锐的人,他注意到了,就抬着头在资料馆里行走,眼睛盯着黑色天花板上的纸飞船看,看着从船艏到船艉的裂缝在不易察觉地扩大,他看得是如此地仔细,视线似乎能插入裂缝中分为两股,然后帮助裂缝更加快地生长,这潜在的行为可能使得纸飞船觉得十分尴尬,于是它形体一紧,羞涩地逃离了要离的视线。还会在见面的。要离收回视线,象是收回他一部分的肉体。
酒吧里有个老板的骷髅,他说他在等你说的耶稣去救他。半小时后,要离在资料馆中部的一幅放大的老照片前,对着照片里的马吉说道。
我当时实在是想安慰他垂死的灵魂。马吉因为在照片里,所以嗓音听起来也扁得象照片一样。
可你们基督教只渡信主的人进天堂,而他,就只能在地狱的第一圈徘徊。也许这死去的三十多万人,几乎都只能在那里徘徊。
是啊,灵薄狱,在这里,没有哀哭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除了叹息声,它使得永恒的空气震颤。
不过当年写下这话的但丁没想到会一下子拥入这么多人吧。
我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比野兽还可怕的军队。
和我说说那时的事。
你不是认为这些都缺乏意义么?
我的意思是说它们缺乏现实的意义,但并没有说它们缺乏学术的意义。
很少会碰上你这么冷血的人。
谢谢。
但面对悲惨的历史事实,单凭学术一项又有什么意义?
因为在现实层面,仇恨已经在历史里消亡了,只有在文本里,我才能感觉到它的复活,于是才能和我的心灵遥遥相应。
但仇恨的复活并不能消弥罪恶的渊薮。
难道基督再次醒来后罪恶就会自行死去?
到时自会有末日的审判,信主的人会得救,有罪之人将不能进天堂。
原来耶和华在人间没了主意,就只好在天堂门口摆个末日摊位做样子。
神有他自己的计划,不是他在人间没了主意。
让罪恶在人间横行,就是他的计划?
为了一个更大的计划,他容忍罪恶短暂得逞。
罪恶得逞到无再可下手之处,据某人说这就叫做短暂,哈。
主不会等到那一刻的。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主的想法?
主的力量不可由人随意妄断。马吉提高了嗓门,有些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的力量你也不可随意蠡测。要离紧了紧握电脑的手,平静地回答他。
好吧,我们不要争了。马吉缓和了一下语气,今晚在金陵大学,会有一次圣诞活动,金陵神学院的一些基督徒们也会去,我到时再跟你说吧。我这里远处又是机枪声大作,他们又不知在哪里搞集体屠杀了,我得去问一下。
要离看着马吉匆匆消失在照片里,于是那张照片最左边就少了一个人,剩下的那些合影者依旧木然地保持着拍照姿势,要离侧了侧耳朵,想从照片里听见那六十二年前的枪声,但他听不见,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象生火的风箱在粗重而缓慢地:呼-哼-呼-哼-(继续迷宫)
■〔寄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