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七月期
编辑:舒伊

·Siegfried Shiva·
十二生肖--兔




  今天不是一个写作的日子。
  我被他们十几个家族的成员围着,他们的愤怒笼在他们所有的脸上,这样,哀伤的情绪就不会不合时宜地表露出来了。
  一个年老的兔子站了出来,一把年纪,长期的咀嚼使他的牙床在衰老的威胁下兀自挺着应有的肌肉外壳。
  “我说,你,必须死,这是我们,大家的决定。”
  我好奇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上有两只红红的眼睛,红红的眼睛里,克制与公正是他想要告诉我的姿态。
  “能延缓一个月么?”我平静地回问道,这关系到我最后一篇小说的结尾呢。我说的时候,把头放得平平的,把耳朵也放的分外端正,因为我忽然想起昨天看的色诺芬写的传记了,里面的苏格拉底有着从容不迫的大方头,我没有,但我有两只长耳朵,我要把它们全放得正正的。
  “不行,这是规定,任何一个成员都是不能延缓的。”他咽了一下,接着说道:“当然,你可以自由选择怎么死去。”
  “明白了,你们都走吧。我需要独自安静会儿。”
  于是他们各自散去了,连卫兵也不留,因为我和他们是互相信任的,即便到了生死相较的时候,我们仍旧保持着贵族式的宽松,甚至,这种宽松也只有在这样的境遇下才显得充满神才会有的光辉气度。
  现在我就坐在这间囚室的地上,诺大的一个囚室,他们走了个精光,如今就只剩我一个兔子了。上方的透气孔让六月的阳光象一片雾一般地散进来,把这空间烘地松软可口,我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去舔了一下。是的,是夏天露出的第一份肌肤,被我舔到了,当然,我很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的舔了。从此,夏天的惊人美丽,将没有一个兔子能够领会。
  他们都在干什么呢,是啊,都在干什么呢。
  囚室外面隐约传来他们掘土挖洞时发出的声音,透过这声音我听见他们辛劳的呼吸,没有办法,为了在野外生存,我们必须不断地工作,才能让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在这越来越小的世界里不断活下去。任何偷懒或消极怠工都被看作是危险的举动,因为当大家都在工作的时候,谁在偷懒谁就不道德,谁就得迟早被处死。
  而我就是这么一个不道德的兔子。
  我天生就厌恶劳动,因为劳动产生的汗水会拧成一股股臭气,然后从西面八方钻入到我的脑袋里,让我无法阅读与思考。而疲惫在享用了白天的美好时光后又直接和黑夜里的睡眠握住了手,使得我在两者之间是束手无策。
  于是我选择了放弃劳动。
  我宁愿做一个不道德的兔子,也不愿做一个没脑子的兔子。
  那些书里的人类怎么可以这么幸福呢?他们竟然能够不去劳动而写作,自然有叫奴隶的人来劳动,有叫奴隶主的人来分配,而他们就可以在这分配里生存,然后构造符号的大厦。
  我们兔类没这么细的分工,我们都是一样的,干活,吃草,繁殖,死亡,所以你杀了这个兔子和杀了那个兔子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他们都是一个型号,除了三瓣型的唇有大有小有厚有薄外。
  可杀了我,就有区别了。
  因为我是这方圆数十里地里最有知识也就是最没有知识的兔子,自从我放弃劳动后,我每天夜以继日地看书,然后写作,--我的居室里堆满了用青草编的写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我写的字。
  然而,我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谁去理会它们了,它们会慢慢变成灰尘,然后散去,最后,这世界上依旧是只有人类的文化独自绵延着。
  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兔子的规则,所以被判自由地死去对我来说,是一件对他们对我都是很公允的结果,毕竟,这个兔类世界的秩序要优先于个别兔子自己定义的秩序,对此我深表理解,生于兔之类,即为兔所属,这是天义,不是我一个兔子说改就改的。
  然而,我还是可惜于自己的生命啊,到底这是自己的生命,这是用自己的生命去献祭于精神的殿堂啊。想到这儿,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水分开始迅速失去,而我经年累月学习到的知识也开始从墙面上剥落,一副兔子的骨架慢慢凸现出来,象一尊不屈的雕像,狰狞地跌坐在这地上。时间从我身前身后绕来绕去地穿过来穿过去,它大概究其一生也猜不透这具骨架为什么会死成这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时间的一生就是它自己,只要它不杀死它自己,它就能一直活下去,活到永远。
  可我得死了,因为我不是时间。
  我乏力地从地上坐起,努力想从这松软可口的囚室里爬出去,但我发现自己好象真的失水失得很厉害,而不是仅仅在想象中失水。于是我害怕自己会真的变成那尊骨架了,那会多可笑啊,在亲爱的和不是亲爱的对比面前,它象是一具赤裸了的思想,被伤害成两道深深的鞭印,一道白色,一道黑色,而且都深得没有尽头。
  不行,我猛得清醒过来:我不能死在我心爱的兔子面前。她还在阳光里走着,我不能成为时刻躲在她旁边的一朵阴影,使她在山野里的奔跑成为别的兔子的取笑题材,这是一个讲究效率加功利的纪元,艺术与激情不过是装点这纪元的点点坟墓。
  然后我看见她进来了。
  “你死了以后,我会再找个合适的。咦,你看上去快要死了?”她的神色在松软可口的气氛里我看不清楚。
  “是啊,当你想死的时候,你自然会死去。你真的会去找个合适的?别说话不算话?”
  “臭美吧你,咱俩比谁都清楚,那些什么主人公临死前故意说些刻薄话做些刻薄事气走心上人,然后背过身悄然落泪的破故事谁相信?”
  “那就好。”
  “是好。”
  “以后我的书我的字你多照顾些。”
  “好。”
  “那就好。”
  “你死了以后,我要好好保重自己。”她说完,一蹦就出了囚室。话音象盛开着的百合花,雪白地飘旋在这扑朔迷离的光线里,把光线调解地更加细腻而粘稠。
  “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低低地吐露着我最深的一层回应,这回应的颜色纯黑得让囚室里的光线终于都化做了蜜一般的黑色乳汁,芬芳浓郁地在我周围四处流淌。
  这样就好,她不牵记我,就不会为了我的死而悲伤过度了,那我就死在这里好了。
  我看着自己的血液黑黑而浓稠地从周身毛孔里渗出来,把浅灰色的毛发染得紫红紫红的,象我曾给她染过的颜色,那个时候,阳光不仅种满了山坡,也种满了我和她的毛发,并且把她的笑容照亮,亮得我眯起了眼睛。
  而山野里正开着无数紫红色的木槿花儿,
  但她是深爱着我的。
  而只有深爱,才会爱得双方谁都看不出来。
  而我留下的书和思想,是我敢于在这里离她而去的唯一赌注。
  血就这么往外流着,它配合着水分消失后细胞瘪缩的声音,让我渐渐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境界里,传说中兔子在临死前他会要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可能在这境界里我就能做到这个传说里所说的了吧。于是我闭上眼睛想她的面容,果然,她真的出现了,而且比任何一次梦里遇到的还要真切,我能看到自己正努力地在把这张面容卷起来,小心折叠好,然后悄悄揣入死神的随身口袋里,这样,当我意识最后消失地当儿,我就能至少在此岸世界里知道:我和她,今生今世将永不分离。
  然而,就在这时,上面传来了一阵一个人的脚步声,那是一个小伙子的脚步声,虽然隔着厚厚的土层,我仍然能从他的步伐里感受到他的青春与活力。他到了我的头顶上,不知怎么停下了,过一片刻,我分明听到他的声音在自言自语地响起:“哪本书曾经说过,死神是穿有口袋的衣服的?”
  我猛得被惊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
  当然,是一场临死前做的梦。
  在我意识真的最后消失地一刹那,我笑了--因为我忽然明白,所爱的她和所爱的思想,都是永恒的,怎么可能被死带走呢?


(1999.6.15)■〔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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