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六月期
编辑:马兰

·鸵 鸵·
在清晨7:35的主干道上狂奔

        阳光下我的脸突然被什么亲吻
        这温暖的感受差点儿送了我的命
                --张楚《苍蝇》

  (注:我所在的学校每天早上7:40上第一节课,这与我渴望的糜烂生活的节拍相去甚远。)
  不知你有没有在清晨7:35的时刻在主干道上逆流而行过。我保证那种感觉你一辈子都不敢忘却。事实上那种感觉象梦一样魇住了我,追杀我逃遍整个纷繁芜杂的校园。
  我并不知道7:35的主干道上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我从不上早晨第一节课。并不知道严谨勤奋的同学们是那么吝惜早晨的时间而且那么不愿意早几分种看到老头子老太太们悼文一样始终如一的面孔。那天早晨我在7:35的时刻回到我的校园,我骑着车在主干道上逆行,我看到数以百计的陌生面孔架着各式各样的眼镜背着各式各样的书包从我面前急驰而过,于是在许许多多转瞬即逝的晃动的人脸被我的眼睛忠实地反应给大脑以后,我就晕了。
  匆匆一瞥中,我徒劳地想记住每一张脸的样子,那些围观我的人,那些带着嘲讽或者诧异或者幸灾乐祸的毫无特征的人脸。
  后来我听说我由于整夜未眠且饮酒过度在那天早晨回宿舍的途中晕倒在主干道的人群里,还撞倒了两名无辜的同学。

  我喜欢在7食堂吃早饭。特别是在夏天。我要挑一个稍微靠里的座位面朝大门(方向:东)坐好,当早晨初升的太阳把它伟大的光线透过宽敞的门窗玻璃直射进我的双眼的时候,我的内心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纯洁。女生们穿着薄薄的衣裙从门外走进来,阳光使她们的衣裙几乎是透明的。我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扫遍她们的面庞和腰肢,她们的美丽是那么的从容和真实,面对那些微微倾斜的双肩,我会感到无限惭愧。我要看到她们,美丽而纯洁的凶手们,我梦中哭泣不止的天使。
  稻子要去不列颠。稻子在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突兀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稻子和我在南门外面的一家小饭馆里喝酒。稻子企图用她的离去营造一种伤感氛围,但在我的冷静和理智面前她几乎不能继续表演。我猜她下一步是乘我不备吻我一下或者咬我一口,女孩的惯用伎俩使用在我这种看似木讷的人身上往往奏效。我正想着应该如何拒绝感动,但稻子出乎我的意料,她把头深深埋在自己的手臂之间好久,再抬头的时候满脸是眼泪。我没听见一点啜泣的声音,但稻子满脸泪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被女孩的泪水感动,感动这种感觉令人难过,但我的的确确是被感动了,我想我必须承认稻子是个比我高明得多的女孩,她懂得用一些外在的表现形式来达到某种目的,比如说打动我。后来我们就开始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狂饮的行为。我是那么清醒,从始至终。无论稻子怎样暗示或者媚眼如丝或者泪水涟涟,我就象没看见一样。我们喝了一整夜的啤酒,除了不停上厕所降水压以及适时呕吐之外,我没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没做一个不该做的动作。后来早晨到了,稻子双眼迷离地说她得走了。稻子凝视我的双眼,那么悲伤,稻子等着我说一句能让她看见希望的话,可我紧闭着嘴唇直到把她塞进一辆出租车始终一言不发。稻子关上车门的瞬间双眸闪闪发亮,而且我看到某种很强烈的东西在她的目光中跳跃,后来我想那或许可以称之为疯狂或者绝望。后来稻子走了。后来我就有了一种被掏空的感觉,再后来就有了7:35主干道上的一幕。

  图书馆。怎么看怎么觉得坐在我对面的女孩象麦子。
  7食堂。麦子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盆粥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来到我的面前。麦子特意跑去洗干净手,然后给我剥鸡蛋。麦子为我做着一切,甚至替我把一次性筷子掰开摆在饭盆上。然后麦子轻轻笑了一下,说:吃吧。
  对面的女孩好象发现了我在看她,伸手掠了一下挡在脸前的头发,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手里的大厚书立了起来,立在我和她的目光中间,使我们不能彼此见到。
  这个举动瞬间就给了我心痛的感觉。是啊,着个酷似麦子的女孩那么轻易就可以伤害我,象那时的我伤害麦子。
  麦子总试图掩饰被伤害的事实。但我知道她不会离开我。麦子说她什么也不要她只想做我的女人。麦子在抑郁的哭过之后吐字清晰的说了那句话,而我当时的想法是不能让爱情粘住了翅膀让我没了力量等着受伤。这个想法很久以来就一直盘踞在我心灵的要塞之处并且拒绝甚至痛击每一次温柔的造访。所以当麦子终于如我所愿地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的时刻,我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象冲出笼子的鸟。
  对面的女孩让我想起麦子,想起那个一次次在我面前无声恸哭的没有任何特征的女孩。她一点儿也不漂亮,属于那种扔进人堆儿就找不着的姿色平庸的女孩。这种女孩即使你伤害了她也不会令你有怜香惜玉的愚蠢感觉,而且她们过于平庸,甚至即使她们肯为你痛哭心碎你也不会感到一丝一毫的震颤。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自私和冷漠,并且在高兴的时候偶尔浪费一下她们廉价的热情。
  可是我想起麦子。
  麦子走之前没什么征兆。麦子并不在这里,在这个坟墓般的校园。我只是发现找我的电话里再没了麦子的声音,陪我散步的女孩里再没有了麦子的身影。令我明确意识到麦子的的确确消失了的是我吃早饭的时候再也没人给我剥鸡蛋了。我发现鸡蛋这玩意儿要是没人帮你剥皮简直成了最压抑人性的食品。我只想吃鸡蛋,但我不愿意自己动手剥皮。
  女孩子们象夜晚的车灯一样令我眼花缭乱。她们亮丽的笑容和薄薄的衣裙装点着我所在的这座死气沉沉的校园。我用一个没有性别的人的目光放肆的抚摸遍她们的全身并且试图理解她们每一寸肌肤上的哲学。但从此没有人有麦子那样的小心翼翼的神情,没有人有麦子的泪水和沉默。
  我想起了曾经近在咫尺的女孩麦子。

  我们不知道明天的样子。我们的明天不是我们的。
  我对麦子说。

  我在宿舍里养了一只鸟。我从主干道上捡它回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它也许是一只灰喜鹊,因为它的叫声是那么的难听,它的模样是那么的难看。它不吃炒饼和豆角,它喜欢吃肉。我的室友告诉我。我讨厌这种看似柔弱的小动物,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凝视它的双眼,我将被击溃并且在那个时刻内心发颤。那是一只鸟望着另一只鸟同类的眼睛。它只会令我无限惭愧。

  我真的不想看见它。
  它的羽毛为什么那么难看?我喜欢唯美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忍受这只难看的鸟。我用一只手摁住它,它立刻就趴下了,然后用另一只手拔下了它的一支羽毛。我以为它会大叫或者挣扎,但它只是在我的手下颤抖了一下,一声不吭。我想它大概不会感到疼痛,它是一只鸟,它不会疼。我拔下了又一支、再一支、又一支、再一支……我的小鸟在我的手掌之下不停地抖动却始终不叫,它用它圆圆的眼睛望着我,那么地温顺而悲悯。
  我看见这只没有羽毛的小鸟在5号楼前的草丛里扑腾了几下,然后开始唱歌。然而它是那么的难看和渺小。而且它不会疼。

  这一切不是真的。因为我从梦境中痉挛着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想对你说我在骗你。一切都是我一相情愿的想象,这一切不是真的。
  原谅我,你一定要原谅我虚伪的真实。
  事实是这样的:我不知道稻子是谁,我不认识她。我只有一个女朋友,她也不叫麦子,而且她已经去英国读书了。(我猜稻子和麦子是我梦幻中的女孩,而且她们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她们的面孔是那么相似,甚至在我虚幻的记忆中重叠。她们用温顺而悲悯的目光凝视着我,一言不发,直到我内心发颤。她们同样美丽。)我和我女朋友见了最后一面是在机场,凌晨六点的飞机。我女朋友临别前的目光里有一种可以称之为疯狂或者绝望的东西,使我再一次想起稻子,想起那张满是泪痕的凄美的脸,记忆在稻子的泪水中再一次变得锈迹斑驳。然后破碎。后来,我在那个清晨7:35回到了我所在的校园。
  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我在凌晨7:35的主干道上骑车冲进逆流的人群并且用尽全力撞倒了离我最近的两个无辜的同学。然后谎称车闸突然失灵。这个破坏性的举动我蓄谋已久。
  你知道吗?我自己也摔伤了,而且伤得很重,被送进了校医院。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我回到家中养伤。我每天一连几个小时呆坐在阳台上向对面的高楼远眺,因为我见到过一个女孩酷似我的女朋友。她长得很美,但不漂亮,象我记忆中的稻子或者麦子。然而我是多么希望能够经常看到她。
  后来,有个朋友怕我在家闷得慌,送了我一只很美丽的小鸟。它有柔情似水的双眸和青色花纹的羽毛。我和我的青鸟一起坐在阳台上享受免费的春天的阳光并且共同期待着那个酷似麦子或者稻子的女孩再度出现,我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幸福。后来不知为什么我的青鸟得了一种怪病,它美丽的羽毛纷纷脱落,只有它的双眸依旧清澈。我感到心痛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终于,到了它脱落了最后一片羽毛的时候,我把它放到了楼下的草坪里,然后亲亲它对它说“再见”。我不敢直视它的双眼因为我知道一旦我那样做我将在瞬间被彻底击溃。那是一只鸟望着另一只鸟同类的眼睛。它只会令我无限惭愧。在我走进楼门的瞬间我听到了小鸟的歌声在我身后遥远的响起。我没有回头,但是我知道是它在唱歌,我依然可以看见它的双眼那么温顺而悲悯地凝视着我并且我相信它永远不会走开。

  我后来就哭了。没哭出声。真的。
  我后来就再也没见到那个酷似我女朋友的女孩在对面的高楼中出现。
  我的伤好了以后留下了后遗症。我成了跛子。尽管大夫们反复检查说我从理论上讲不是跛子。但我是。而且你能经常看见我一瘸一拐地在清晨7:35的主干道上逆流狂奔。

(1999.6.16,于清华园图书馆)■〔寄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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