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生活的理由
在1995年的夏天
有一片深蓝的海水
它翻卷着
为了一些情爱
以及一些书本上不存在的东西
--引自小安《内心世界》
1
阿扎棉地处大学城的东区,是我常去消遣的酒吧。
在那里总能碰见一些狐朋狗友,他们或者是和我一样的广告人,或者是保险公司的经纪人,洋酒代理商,外企职员,银行干部,公务员,记者,导游,以及有点情调的小警察。泡这样的酒吧花销不大,一听啤酒10元钱,一听可乐也是10元钱,更重要的是,还体验到一种心情。这份“心情”便是阿扎棉老板查某人精心奉送给大家的。查某人用他那口蹩脚的普通话,介乎于幽默和低级趣味之间的故事和笑话,舍得自己出丑的独脚戏表演,以及涂鸦在酒吧墙上的那些漫画、怪话,包装起这份“心情”,并为其打上一个“单身”的标签。但我们私底下都清楚,查某人的这份“单身心情”的产品是少不得一个配方的,那就是女孩儿。
阿扎棉的酒吧女都直接来自大学城的在校生,她们在查某人的调教下,已经油滑得很可怕了。要泡上她们,既容易又不容易。查某人从不让你轻易得手。你想品味那个配方,就得认认真真极有耐心地在阿扎棉泡上一月半月。这就象钓鱼,他得意而形象地比喻说。泡到一定时候,查某人一般会安排一次活动,让大家去某个度假村,名曰单身联谊活动,实则是给你一个上手的机会。但是否十拿九稳?查某人说,机会我给你,上不上得了手全看你自己的手法如何。
我一般是在酒吧中央的圆形吧台落座。头顶上是来自柬埔寨的斗篱做的灯罩(查某人曾经在金边开过火锅店),屁股底下的吧凳是用那种盘根错节的树根做的,很有艺术感觉,但坐起来并不舒服。一度时间我能够在阿扎棉那种粗糙的吧凳上忍耐下去,完全都是因为瞄准了一个叫咪米的女孩。
咪米在吧台调酒,她并不特别的漂亮,但是我喜欢的那类女人,五官的长法有点特别,神态有点梦游。尤其在她笑的时候,鼻翼上总会荡漾起迷人的皱纹。而她最让我心动的地方,还是在走路上。那是一种懒散的步态,让人感觉到她怀有一种白痴似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高境界。本来一对小巧的乳房,但生就在她这样一副懒懒散散的躯体上,就格外显出了几分沉甸。当她一拐一拐走起路来的时候,小乳房也跟着一蹿一蹿的,十分好看。
我泡咪米的时候,她已经是有主的人,那男孩是她在职高读书时的同学,现在是另一家酒吧的调酒师,每晚下班后到阿扎棉来接她回去。我后来问她,你和我在一起,那个小男孩怎么办?她反而讥笑我,老同志心眼狭窄。
2
有天晚上我碰见康大,他有一些日子没到阿扎棉来了。一见面他就问我,你把那个小婆娘怎么样了?我说,没怎么样,睡过几次而已。
咪米是一个爱吃零食的女孩,过一天算一天,今天快乐不愁明天。她永远不会去挖空心思猜测我的内心世界。我有时也会犯那种老男人的毛病,企图与她倾谈一下我那些深层次的东西,但每次都是话才开个头,她就用她那零食一般浅薄、甜腻的笑话把我岔开了。要不就是我说我的,她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挖一挖耳朵,又掏一掏鼻孔,气得我真想卡住她的小脖子,弄她个半死。只有当我骑上去的时候,她才会专心起来。这样的游戏她倒是一点都不厌倦,可以算得上是乐此不疲。
康大似乎对那小婆娘有过意思,虽然我已经上了手,他还色心不死的样子,很关心我们之间的事情。这没什么,反正男人总是乐于将自己的艳遇说给另一个男人听。他特别在意上床之前的那个过程,对上床之后的事态反而不怎么关注。我顿时觉得他确实是个内行,懂得操作的难度在前而不在后。他说,所谓床上功夫其实是被人们夸大了,对那种机械性的运动过分推崇是很肤浅的。真正的技巧体现在脱衣服之前。事实上,很多人在这方面都表现得很幼稚。
毫无疑问,咪米早已不是处女。我还记得,第一次我把她弄上床,完事之后,她一丝不挂的躺在被窝里,我半靠在床上抽烟的情境。
她用热乎乎的手撞了撞我的肚子,说:
“你怎么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处女?”
我笑了笑,说:“怎么会呢,我象是那样的人吗?”
这的确不是口是心非,我不在乎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女。她接吻很在行,我们很快就热乎起来,很快我就进入到她的体内,一点不费事。
“不想问我的第一次吗?”她说。
“那个调酒师?”
“不是他。”
她咯咯的笑起来。
“那是谁?”
“我中学时的同学。”
她很得意的样子。
“问一问嘛,我愿意说的。”
我伸出手去在一只酒杯里将烟头按熄,然后捏住她的乳房,说:
“不想问。”
“真不想问?”
“真不想问。”
她很失望,翻过身去,用屁股对着我,不论我怎样死皮赖脸的在背后戳她,都不予理睬。我用上嘴唇和下嘴唇反复的碰击,咪米咪米,还是一点收效都没有。我只好投降。
“好吧,”我说,“我现在问,你的第一次?”
“第三次我也不说。”
她的嘴虽然挺硬,但她的双腿却已经松开。
咪米就是这样的女孩,她不会和你当真生气的。
3
有次我开玩笑的对咪米说,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好呵,她说,我同学中美女如云,就怕你吃不消。
这时,我们的城市已临近冬天。但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冬天的降临,还象秋天那样装扮自己,对中央电视台关于西北利亚寒潮正在向我们袭来的天气预报不当一回事。直到有一天,冷空气吹进城市的大街小巷,人们才蓦然觉得冬天的萧瑟,并深感形势的严峻。
广告公司一贯地看风使舵,对气象的变化明察秋毫。我们早在几个月前就从气象资料中获悉,今年冬天将有一场大雪降落到我们城市。对并不经常下雪的南方都市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商业机会,把握住这个商机,定会有一番作为。我对公司老板说,不能让十年不遇的大雪在地上白白融化,我们得利用起来。公司于是决定,让我做一个代号为“雪中送炭”的广告营销企划。
咪米说,她想好了一个女孩,可以介绍给我,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那段时间我的确很忙。为了那个“雪中送炭”的企划,我一改往日的懒散,真正的忙碌起来。“雪”是不成问题的,到时候自然会从天上飘落下来。关键是“炭”,这个时代的人还没傻到掏钱买雪的地步。“雪”不过是幌子,“炭”才是实惠的。我想到了康大、歪哥、赵为民他们,要把这帮家伙的积极性也调动起来,只有他们参与进来,这事情才办得成。
我先对康大说,今年要下雪。
那天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仅仅是初冬,而且正好出着太阳,我们在滨江路的露天茶座喝茶。暖洋洋的天气里,说起下雪的事情自然象是在说一个童话。所以,康大听见我说今年要下雪,表情还是很淡漠。下雪又不是下钱,算什么消息?这个精明的商人,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吐放着铜臭。下雪就是下钱,我说。我知道康大一贯很服我这种带广告性的语句,他嗅觉灵敏,想象力也算是过得去的丰富,而且,他最怕的就是被人当做智商偏低的木脑壳。哎,兄弟,有钱赚的事别埯起,大家发财。尽管他眼中还有一丝迷惑,但直觉告诉他,百步之内可能就有钞票。
你不是车行的老板吗?你要卖车才能赚钱,但你的车又卖不出去是不是?那好,我保证你卖出去。多少辆?我伸出一根指头,至少这个数。一辆?我微笑着摇头,又伸出一根指头,与前一根指头交叉放在一起。十辆。老康终于狡猾的笑了,他端起茶碗,很老练的吹了吹碗边,啜饮一口,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你是想骗我做广告,老一套了。我哈哈一笑,轻描淡写的夹了一支三五在手上,康大便夸张的凑过来,用打火机嚓的一声帮我点燃,自以为识破了机关,一副很得意的表情。我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不无夸张地掸了一下烟灰,说,我以为你比歪哥聪明一些,结果是个木脑壳。他眨了眨眼睛,你给歪哥说了吗?说什么?我故意装傻。就你说的那个下雪的事。说了,给他销一千份保险出去。怎么销?下雪了嘛,自然就要下钞票,你还不明白?康大真的是被我吹晕了,只好认输,表示愿听高见。于是,我就将“雪中送炭”的方案择其精要说给他听。怎么样?我问他。他笑眯眯的发了一支烟过来,赞叹说,你是天才!
然后,我又去找杜松子,声称要帮他销彩电。杜松子听说康大把十辆桑塔纳都交给我了,二话没说,一口答应给五十台长虹红太阳彩电。老B是自己听到消息找上门来的,他说,B的胃口不大,能销脱几十件“人头马”就满足了。我说,“人头马”不对路,你给我组织一千件可口可乐,我作末等奖发出去。赵为民是个小警察,手里没有看得见的现货,苦着脸让我给他个机会。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去找个印刷厂,到时候多的是奖券要你印。
4
“女孩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咪米说。
我从咪米手中接过照片,是个时髦女郎。我就开玩笑地问她:
“是不是原装货?”
咪米皱起她迷人的鼻翼,嗓子眼却发出咯咯的轻浮的笑声。
“现在哪里去找原装货?”
我得知那女孩是房地产公司的,正好公私兼顾,就对咪米说,让她顺便再安排一下,见见他们公司老总。她说这没问题,那女孩就是老总的秘书。
去西郊的公共汽车上塞满了母亲和孩子,都是到世界乐园去的。我和咪米挤在一个座位上,她的胸脯挨着我的手臂。女人那里的体温,与其它地方绝对不一样,不是在于温度的高低,而是温度的质感,这个我既无法形象的描述也无法科学的解释,反正就那种感觉。公路上尘土飞扬,沿途到处是建筑工地。这其中也还能看见一点田野,还能看见牛,在灰蒙蒙的建筑物旁觅草。但已经不见了农舍,那种掩映在竹木之中的砖瓦民居。农民们都被房地产公司迁进安居小区了,他们的农舍和耕地被换算成套房,他们的户口由农业人口转为了非农业人口,农民变成了城市居民。他们或去工厂打工,或将换算过来的多余的套房出租,以度生活。
见到了咪米介绍的那个女孩,也见到了那个女孩的老总,他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真棒,小伙子!他其实在年龄上大不了我多少,但面容和语气都远比我要老沉。在有空调的豪华办公室里,他习惯将大拇指卡在西裤吊带上,加上那个沉甸甸的肚子,十足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说,我不关心你具体怎么做,你就是搞砸了,我公司也算作了一次免费的广告,而且,我的房子还是我的,受不了丝毫损失。小伙子,我是商人,这账我是算得过来的。“我是商人”,这句话充满了自豪。尽管他称我小伙子时有那么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但我还是佩服这家伙的实在。尤其是他当面对我的那一番褒奖,着实让我十分有面子。我已觉察到,那个女孩,即老总的秘书,在看我的时候,已经有了那种倾慕的眼神。
我和老总签了三栋别墅的销售合同。签完字我对老总说,别墅就用作“雪中送炭”的特等奖。他将老板牌签字笔在桌上一搁,当然是特等奖,要做就做最好的嘛!
那天办完正事,心情特别的好,我们便顺道往世界乐园去游玩。那个女秘,即咪米给我介绍的女孩,一个劲儿的与我攀谈。诸如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最崇拜的名人是谁,你的人生格言,你最忌讳的是什么,怎样看待大学生婚前性行为,养不养宠物?等等。我就象刘德华,什么大眼睛,黑头发,都一一予以回答。我们穿过匈牙利广场,又去了微缩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埃及金字塔。女孩说,她真正的理想是当一个旅行家,游遍名山大川。当不成旅行家当导游也行。最讨厌的就是当秘书。我宽容地微笑着,并说,小姑娘蛮有野心的嘛。完全模仿了他们老总的口吻。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姑娘。她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好象此时我就是她导游的老外。到了那个取名为荷兰食城的地方,她小天真似的奔向一个卖油炸鸟的小摊儿。当她举着鸟儿跑回来的时候,整个胸脯都在欢呼雀跃。咪米便瘪着嘴对我说,看她那幼稚、造作的样子。
5
“雪中送炭”的企划案已获公司通过,有关方面也原则上同意了我们在广场举办大型促销活动的申请,现正在加紧办理各项审批手续。货源基本没有问题,都签了合同的,只等下雪了。
这是战斗打响之前的寂静。我焦急地看着时钟,迫不急待地翻动日历,总担心有什么不测的风云。最怕的就是全球气温回暖,期盼中的雪花变成雨水,我们大家到时候都要成落汤鸡。但在大雪降临之前,我的确已无事可做,除了去气象局找戚教授。戚教授以学者的名誉向我保证,天气预报不会有问题,等着下雪吧。
我常常一个人去广场闲逛。看着广场上如蚁的人群,我心里就感到踏实。就是这些匆匆忙忙、探头探脑的芸芸众生,构成了“雪中送炭”的群众基础。什么叫人欲横流?看一看广场上这一张张脸孔你就有了感性的认识。我象个哲学家一样把问题想得很深。塑像台上的那个巨人永恒地高举着他的右臂,厚实的手掌让人倍感亲切。老人家呵,您不是写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吗?求您保佑今年的大雪如期而降吧,让您时代的孩子在今天也豪迈一回。
广场的北边是市政府和电信大楼,东边是人民商场。往西走是人民公园,向南是新华书店和四川剧场。在靠西的那面电子广告牌的背后,有一个露天酒吧,我逛得腿软的时候,就去那里坐下来喝一杯咖啡。酒吧里摆满了黄色、红色的塑料吧椅,很有一点时代气息和异域情调。银杏是这个城市的市树,但我们除了在公园和一些院子里能够看见这种树以外,街道和广场上多的是法国梧桐树。零零星星的人力三轮车就停靠在梧桐树下,三轮车工人仰坐在车斗里,一边等客,一边展读当天的晚报。我也买了一份晚报。读过广告版,然后我再阅读国际新闻版。
这时,我看见驼背扛着一副摄影脚架正在穿越广场,他身后跟着一家三口,是他今天揽到的客户。很多年前,我还在广场闲逛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在广场上靠摄影为生的驼背了。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吊在脖子上的那部海鸥牌120双镜头相机,使他本来就佝偻的身躯更显沉重。现在他胸前挎的,身上背的已不止那部老海鸥了,他有了两台长变焦,机座和镜头都是尼康的。我以前只是默默地观察他,而他并没注意到我(他有一张艺术家式的总显疲惫的脸,虽然身带残疾,看人的时候却是很目中无人的)。直到后来,我带摄影师和模特儿在广场拍广告片,我才开始进入他的视野,他主动地仰起那张艺术家式的疲惫不堪的脸来和我攀谈,但我却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拍立此存照的匠人,无须多加理会,更谈不上深交。他让被摄对象站在一个花圃、一丛灌木或是一座建筑物前,提示他们露出千篇一律的笑容,然后按动快门。但是他却要和我谈光线,谈瞬间。他还反复地对我说,你不能让你的模特儿摆出那种呆板的姿势,而要让她们自由地行走。我笑了笑,不屑和他讨论这种太专业的问题。
驼背扛着摄影脚架到了塑像台前,看来那一家三口要以毛主席塑像为背景立此存照了。驼背摆放好了那副装有相机的脚架,而一家三口也按最常规的造形(父母并排而立,孩子居前排中间)作好了进入镜头的姿态。驼背不出我预料地按惯例举起了他的左手,虽然我听不见他说话,但我不用听也知道他此时要说的是,眼睛看住我的手,注意,笑!OK。我也笑了笑。这时驼背已经将脚架收在了肩上,又在往回穿越广场,广场上来往的汽车使他每迈出一步都十分的艰难。
6
我拿了一个套子出来,对咪米说,还是套上好,免得怀孕。
这段时间我没让咪米去酒吧上班,一是为了摆脱她那个小男孩的纠缠,二是我的确闲得发慌,只有靠性交来消磨时光。我们甚至连饭也懒得下楼去吃,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下了床后就泡一袋吃,吃饱了又爬上床去。房子外面一直飘着细雨,我对咪米说,这是个睡觉的天。咪米对此的兴趣已经大不如从前,到后来她干脆就那样躺着翻看画报,随便我怎么折腾。几天下来,我也觉得无趣,就说,不如把她也叫来。我指的是房地产公司的那个女孩,我已经同她睡过几次,咪米也知道。她说她无所谓,随便,也可能那样要好玩一些。她还是叉开腿,翻看着那本画报。后来她说,把小男孩也叫来,不也一样?她这是故意在气我。我也假装生气的威胁说,他敢来,我下了他的零件!咪米便低下头,极认真地看那个套子。她说,还是红颜色的,你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呀?
7
天气真有回暖的迹象,这几天居然出了大太阳。本来,出太阳应该是我们城市的节日,因为这是一个湿气很重的城市,一个忧郁的城市。由于难得见到太阳,狗见了太阳也是又惊又惧,狂吠不已的。所以说,这冬日一出太阳,公园和府河边就坐满了喝茶的人。康大,老B和杜松子他们也约我去喝茶晒太阳,地点在府河和南河交汇处的一个亭子里。康大自认为智商最高,但他却是对天气最没有商业敏感的人。他说,今天天气不错呵。连老B都从我脸上看出了一点什么,他说,这天儿怕是要出问题。杜松子说,喝茶就喝茶,谈什么天气。我也说,天气好大家尽管高兴,天气变了我负责。负什么责?康大逮住话头问。我甩甩脑袋,并不理他,只说喝茶。说完话后我看了看杜松子,杜松子就笑了起来。有阴谋?康大边磕瓜子边问道。杜松子说,有什么阴谋,今天天气很好。老B也笑了,他冲康大说,今天天气很好。天气是好嘛,康大仰起头看了一眼暖烘烘的太阳,不以为然的说。
在公司里,老板也颇不放心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天气会不会变卦?我说怎么会呢,下雪之前出一出太阳也是正常的嘛。话虽这么说,其实我内心的担忧和我们老板一样。我是故作镇定。都十二月份了,这太阳出得不吉祥呵。
老板原来是个包工头,赚了点钱开个广告公司,他自己对广告却是一窍不通的,聘我作创意总监,这公司实际上就是我在运作。老板平时只和公司签约的模特儿喝喝茶,泡泡酒吧,这样子也十分地满足了。他说,我没别的爱好,钱我已经赚够了,就是喜欢美的生活。我说,老板你现在的生活已经很美的了。美吗?NO-NO-NO,美是没有止境的。他递了个快活的眼色给我,这个嘛,美学问题,你是最懂的。
我懂,老板。
对于美学问题我的确比老板似乎懂得要多一点,所以对老板泡的那些模特儿我一个也瞧不上眼,她们活象一只只长脚蚊,皮下缺少脂肪,骨节又粗大,十足的干柴架子,一点肉的感觉都没有(我是倾向于小家碧玉又有点丰满的那种)。可话又说回来,我们老板就是喜欢那种高挑的女人(高女人美呵)。况且对于美的问题,他也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他所说的“美是没有止境的”这句话,已基本接近美学的水准了,但我还是想告戒我的老板,其高度顶多就在一米九左右,不能再高了。
一出太阳,老板就带上他的长脚蚊和摄影师拍外景去了。他承诺要做一本她们的挂历,而且是比基尼泳装的。每次他都要悄悄地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看一看?我说,想是想呵,但我正忙着呢。他晓得我这是在推托,就说,从镜头里看感觉不一样哦。说完又意味深长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和长脚蚊们钻进了面包车。
8
大雪已经在翻越秦岭,就要进入盆地了。戚教授从气象局打来电话说,降雪的时间与我们的预期相差不大,最大误差不超过24小时,据预测,降雪量之大也是60年罕见的。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便对戚教授说,那我一定要请你打雪仗了。戚教授用知识分子那种稳重的笑声应答说,瞧你,还这么孩子气!
“雪中送炭”按原定方案正式启动。
咪米说,小时候就听她母亲的母亲讲,以前是年年冬天都要下雪的。你知道雪花是什么形状的吗?母亲的母亲讲,雪花是六角形的。下雪的季节也是梅花开放的季节,那景色特别有诗情画意。女孩子和男孩子都穿上妈妈缝制的新棉袄,在街面上或院子里玩雪人。后来,下雪的间隔就越来越长了,3年,5年,乃至10年间隔下一回,简直成了一件稀罕的事情。母亲的母亲(我插话说,别母亲的母亲的,你就说是你外婆嘛)还在世的时候,一到冬天,就要念叨往年的雪花是如何如何,并说冬天不下雪就是干冷干冷的,下了雪就很暖和了。
尽管我对那种讲述的语调厌恶之极,但我还是把咪米母亲的母亲讲的雪花的故事写进了我的广告文案。我是这样写的:你知道雪花是什么形状的吗?母亲的母亲讲,雪花是六角形的……
我已提前在晚报订好了下雪那天的广告版面,并已设计出广告样稿。广告标题就是“雪中送炭”,“炭”字的设计要大一些,其笔画分别由别墅、汽车、彩电、易拉罐等实物组合而成。天上飘的雪花,自然是用钞票来象征的,并且着重在广告词中点明,过去的雪花是六角形,现在雪花变成了更加美丽的四角长方形。我的老板特别欣赏广告中雪花的创意。老康也是这样认为,他说,这是我们共同的梦想和心愿,符合时代的精神。房地产公司老总也没表示异议,他的别墅在广告中占据了“炭”字的字头,即由别墅组成那个“山”字,有这个创意他已经十分满足了。只有晚报广告部的海哥看了样稿中象征雪花的钞票,思索了半天,终于问我,是不是庸俗了一点?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海哥你就放心,照这样子设计一点问题都没有,到时候我就拿这些雪花请你去银杏酒楼吃龙虾,如何?海哥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我又补充说,这是要被写进广告年鉴的大事,你我因此都要进入历史,乐一乐吧,我的哥。海哥于是真的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你进去就行了,我就免了罢。看来海哥还真是将历史的史册当一回事了。
那么,好吧。我对赵为民说,就按你说的办法印。
我委托赵为民去印奖券,他便建议在奖券上做点手脚,说白了就是其中的特等奖和一等奖要我们自己能够控制,即我们要把那些有“特别记号”的奖券掌握在手中并控制住开奖的节奏。赵为民高瞻远瞩地说,如果第一、二天就把所有的大奖开出来了,剩下的奖券谁还会掏钱来买?但你也不能总是开不出大奖,那样人们一样的会失去摸奖的兴趣和信心。所以,最好的效果就是,每天都有一个大奖开出来,每天都要掀起一个高潮,直到抽奖活动的最后一天,都蕴藏着中大奖的悬念和余味(别墅和汽车还在向贪婪的人们召唤)。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所有的奖券都能变成钞票。毫无疑问,赵为民的这一贡献也是要进入历史的。我这样想时,也有点认真起来。
我便说,赵为民你真不该当警察,有这么好用的脑袋,放在派出所里真是浪费。他嘿嘿一笑,说,这就是你小看我们当警察的了。我们是什么人?成天和谁打交道?不就是和你们这样的人吗?不是天才就是骗子,我要不开点窍还不成傻子了?这也是,我心想,近墨者黑嘛。
咪米介绍的那个女孩还在纠缠我,我无心理会她。这个跟康大一样自以为是高智商的小婆娘让我感到厌倦。她耸肩的外国动作过于让人发笑。
一天,我和咪米散步,到了她住的小区附近,咪米背着我给她打了个传呼。她来了,咪米这小婆娘就懒懒散散的走到她面前,咪米说,你敢再勾引我老公!然后就打了她一个耳光。那小婆娘没想到咪米打传呼叫她来就是要当着我的面给她颜色看。她摸了摸被打红的脸,耸耸肩说,你老公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不行,是滩臭狗屎!咪米又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老公怎么不行!你还敢说我老公不行?你这骚货!正当她们扭打起来的时候,我慌忙地逃离了现场。我不想被人围观,这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
那天咪米凯旋而归,但对我的临阵脱逃却深表愤恨。真自私!胆小鬼!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她说完便挥泪而去。然后有好长时间我打爆了传呼她都不再回我,看来这次不是撒娇闹着玩的了。我开始真还有一点内疚或失落什么的,后来听说那小男孩又把她接了回去,也就不怎么去想她了。只是偶尔在闲得无聊的时候,会习惯性的将两片嘴唇互相敲打着玩儿,发出那个mimi的声音,也算是一种怀旧吧。
9
要下雪了。这消息已经在城里传遍。越来越寒冷的气温也显露出下雪前的种种征兆,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今年要发生一件大事了。政府也在进行宣传,要求各单位、各部门,尤其是乡镇一级的干部要做好群众的防雪、赈灾工作,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交通局也在各交通要道,特别是进出城的环城路路口树起公益广告牌,提醒司机们“大雪就要来临,小心您的刹车”。卖牵引绳的,卖防滑链的,当然也不失机会的打出广告:有备无患,请买防滑链;天有不测风云,常备一根牵引绳。我也听说,公园已经策划了赏雪游园活动,还从哈尔滨请来了做冰灯的师傅。并初步决定用杜甫的诗句作游园活动的广告词(具体哪一句诗暂时保密)。电视台也开始做有关雪的电视节目,制片人小但跑来说,“女人有约”栏目要推出一个“美人和雪”的话题。我问这话题怎么做?小但说,就想请你做呵。我说这话题我是做不来,美人和雪,怎么联系上的?说实话,那阵子我脑子里全是雪和钞票的联想。但当我看着小但富于思考的脸,突然说,有了,我不是要在广场搞个大型广告活动吗,到时候你来做个特别报道(早就应该把亲爱的但哥拖进来,我怎么给忘啦?利用媒体可以造更大的声势,赚更多的钱)。小但皱上眉头还在努力的思索。就是这样,我说,在广场搞一台雪裳表演,美人和雪……没等我说完,小但便双掌合击,有了!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润。看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于是我和小但就这么说定了,届时小但以“女人有约”栏目的名义在广场搞一场“美人与雪…时装模特儿大奖赛”,与我的广告抽奖活动配套进行。
美呵,我的老板说,雪中的美人,真是极品创意!
这包工头的艺术品味真是见长了,他终于承认美也是有止境的,我由衷的替他感到欣慰。他拿出了以前造房子的本领,指挥工人在广场搭起脚手架,几天时间便造出一个供时装表演的T型舞台。有关这次活动的现场广告牌也在老板的亲自指挥下,在广场的周围一一安装到位。除了留下一些广告牌绘制我们自己的奖券推销广告,以及这次活动的主、协办单位的形象广告和产品广告(如“美好家园,择河而居”;“桑塔纳提供给你最纯洁的驾驶环境”;“太阳最红,长虹红太阳最新”;“微笑时喝一口可乐”等),余下的那些广告牌,都将留下来对外招商,招商对象,已意向性的确定为酒类和化妆品类(酒和化妆品都与雪的意象很吻合)。这期间,刚创刊不久的商报也派来记者,表示要为这次活动作追踪报道。我马上敏感到他们是不是想拉广告(有偿报道什么的)。果然,那记者说,有偿报道不敢搞,但有关这次活动的广告可以在我们报上打,价格五折优惠,比晚报便宜一半。我想了想,就大度的说,好,帮你们一把,算交个朋友。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岳佘。取了个英文名?我笑起来。他赶忙解释,是岳飞的岳,佘太君的佘。我说那就好,英雄的名字,就象我的名字一样。于是,他就笑着在我的胸脯上擂上豪放的一拳(原来是个重庆崽儿。)
这天我睡过了头,我不知道半夜就开始飘雪了,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真是鹅毛一样轻盈呵。我只记得那天夜里我是做过下雪的梦,但没想到半夜真的飘了雪。梦中的我在白茫茫的地上走,脚下软如棉毯,走得真累呵。一些乌鸦铺天盖地的飞来,落在雪地上,全是冻僵了的。我就想,可以在广场边开个乌鸦餐馆了。红烧乌鸦,乌鸦炖汤,油炸,干煸,美味可口。尽管是在下雪,我却出了不少的汗,口也很渴。这时我就看见了雪地里堆起来的可乐罐,那些可乐罐堆成金字塔的模样,我刚拿起其中的一罐,整个金字塔就倒塌了下来。然后,我好象也没怎么跑动,就站在了一栋别墅的阳台上,看见一个女人从雪地里向我走来。那女人又象是咪米,又象是那个睡过几次的女秘,反正连我也分不清她们到底谁是谁了。“雪夜闭门读禁书”,我记得我脑子里是出现过这句古诗的。那个女人一下坐到了我的腿上,让我顿时感觉到小腹底下好一股滚烫的东西在蛹动,那东西也越来越膨胀,象一棵什么树。我知道那是什么,正准备和那个女人一起动作,天花板就在那时不见了,门也不见了,整栋别墅都不见了,那个女人也不见了。我在庆幸自己避免了一次错误的同时,也感到有一点遗憾。当我将手从怀里往腹下探去的时候,那树还是那么烫手。我想起了以往读过的一篇叫做《和青年朋友谈手淫》的文章,文章中说,年轻人穿裤子不宜过紧,睡觉时被盖不要盖得太厚,睡前少看或不看类似《红楼梦》那样的书籍,多参加健康的文娱活动,实在还不行,就去洗一把冷水脸。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从被窝里抬起半个身子,拉开了墙上的窗帘。
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眼前,十分耀眼的景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朗的光线,它们刺进我的眼帘,使我的睡意完全消散了。这就是下雪呵,这就是那种北国风光呵!我顾不上穿衣服就下了床,并且全感觉不到寒冷。我推开了窗户,雪花就飘进了窗台。我真想哼唱起那一首十分流行的歌曲,但到底是哪一首呢?是哪一首呢?我紧张地追问着,实在是太兴奋了。是《飘雪》,对,就是它。我听见楼下已经有人在哼唱了,是一个女人,她沙哑的嗓音在哼唱那首《飘雪》。按平常的标准,她哼得十分难听,但在这飘雪的早晨,我原谅了她。我想,此时此刻,任何人都可能有我一样开阔的胸襟。没有倦意,没有愁烦,没有阴影,没有诸如要嘲讽他人的那种狭隘和刻薄。雪能使人健康,雪是治病的药,用雪擦身体肯定比洗冷水脸见效。我抓了一点雪的粉末洒进裤档,哇,我听见树干丝丝倒下的声音。我想到了咪米,便伸出手掌去接住雪花,看看是不是她说的那种六角形?可是不是,大团大团的雪花象棉花一样模棱两可。窗外絮雪茫茫。
我的宿舍地处这个城市的东郊,我住的是顶楼,视野开阔。最远处可看见国营大厂的皮鞋盒子似的厂房和高大的烟囱,近看是树木环绕的游乐园,童话似的尖顶屋,高空观景台和翻滚列车的庞大钢架。府河从游乐园旁流过。一些低矮的旧楼房拥塞在新砌的高楼之间,随心所欲的电线、电缆分割着狭窄天空。东郊是这个城市建筑布局最零乱的区域。但现在大雪掩盖了一切,改变了原有景物的面貌和相互间的关系。由于周围的建筑群被雪景淡化,游乐园开阔的空间在树木的环绕下就被聚焦为一个中心,尖顶屋和翻滚列车庞大的钢架更加醒目。看着这个被雪陌生化了的街景,我突然有了一种身在异乡的感觉。我给自己冲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喝完,走出楼去。
10
楼外,公共汽车在雪中停靠,站台的雨蓬也压上了厚厚的积雪。
我一到公司就给海哥打去电话,告诉他“雪中送炭”的广告可以见报了。海哥语调亢奋的在电话里喊道,那还用说吗?昨晚下雪了嘛!
公司里象在过节,老板和他的那一群长脚蚊在公司大门口的雪地里拍照,别的员工也在台阶上各人塑各人的雪人。
我也在台阶上塑了一个雪人。公司里的几位小姐见了,一窝蜂地跑过来问我,塑的谁呀?我说是我女朋友。她们哇的一声怪笑,你女朋友这么丑呵?我也笑着说,你们这些丑鬼!几位小姐同时发出兴奋的尖叫声,紧接着便对我群起而攻之,轮番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雪团塞进我的衣领。
老板问我:“出奖品的单位都通知了吧?”
我说:“全都通知了。老康他们都说好了,下午就进场。”
康大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夸张得象一个准备去攀登珠穆朗玛峰的登山运动员。他还戴了一顶绒线帽,样子挺可爱的。他指挥着将那数十辆桑塔纳摆放在广场上,不多一会,车壳上就蒙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杜松子运来了两卡车长虹红太阳。
他说:“彩电可受不得潮呵。”
我说:“放心,用雨布盖住就是了。”
房地产公司的胖老总笑着说:
“可惜呵,我那别墅就搬不来了。哈哈哈。”
他说完后自己觉得很幽默,脸上耸动起那种不亦乐乎的表情。
我说:“我已经给你搬来了。”
便指给他看装有大幅别墅图片的铝合金广告牌,几个工人正在将广告牌固定在三角钢架上。
“小伙子真棒,你办事我放心!”
大雪天他仍然没忘记老总的派头。
我看见歪哥在旁边东张西望的,长长的脖子完全缩进皮衣的领子里,象是很怕冷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行不行呵?”
我也象商报的那个重庆崽儿一样豪放的揪了揪他的领子,对他说:
“有你保险公司的在这里,还怕保不了险?”
紧接着我又故意吓唬他说:
“听说老B前几天打了一卦,那卦不太好。”
他一听,反而就笑了起来。
“老B的卦总是反的。”他说。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时,我看见老B正弯腰在雪地上摆放他那些红色的可乐罐。
小但带他的模特儿在广场的T型舞台上走台,走台的美女们都穿着羽绒服,小但也穿了一件羽绒服,还戴了一顶电视导演常戴的那种贝雷帽。
我问姑娘们:“明天穿泳装表演怕不怕冷呵?”
她们就笑,也不正面回答。
我想起听小但说过,这些美人儿只有屁股和乳房,大脑是一片空白。
“我教过她们,”小但说,“告诉她们要少说话,因为她们不说话比说话更显得聪明一些。”
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想听她们说点什么,并非想知道她们究竟有多么笨,仅仅是想听一听她们说话的声音。我便盯住一个鼻子长得很象某个名模的姑娘问:
“穿泳装怕不怕冷呵?”
那姑娘先也是笑着,转头朝她们的老师小但看了看,然后眨了眨眼睛,用港台明星的那种语调说道:
“那我认为,那要看你怎么去理解了,反正,那对我来说,那也是职业要求的啦。”
听了她的回答,我便下意识的看了看她的胸脯,可惜在羽绒服的包裹下,很难估算出尺码。
穿上泳装后就知道了,我这样想。
11
我的老板请客,他说雪天正好吃火锅。大家都去了,我找了个理由躲开了。
我原打算回家听音乐,但走着走着却走到了大学城的附近。快放假了,学生们都在雪地里悠闲的走动。我进了一家面馆,来一碗牛肉面,我说。我一边吃面条,一边看街面上的雪,这天气和心情都应该喝点酒才是呵,我这样想着,就自不自然地去了阿扎棉。
我以为雪天的酒吧一定很热闹,但进了阿扎棉却是意外的冷清,只稀稀拉拉有几个客人,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酒吧老板正和老板娘坐在一张桌边,他们自个儿在喝一种鸡红色的葡萄酒。
“查某人,生意咋是这样子呢?”我说。
他一脸苦涩,摇了摇头说:
“天晓得。”
酒吧里特意生了一盆炭火,我就坐在火边的那张桌旁。查某人也过来陪我坐一起。
“今天想喝点什么酒?”他问。
“跟你一样。”我说。
“最近没和咪米在一起?”
“小婆娘把我给甩了。”我说。
“她还在你这里上班吗?”我马上又问道。
“早没了,听说在哪个夜总会坐台。”
“是吗?帮我呼她一下,今晚我还特别有心情。”
查某人笑了笑,起身去打电话,不一会电话就回了过来。查某人对着电话说:
“我是阿SAI,有位老朋友想跟你说话。”
于是将电话递到了我手上。
我拿过电话还没有出声,咪米就在那边说:
“我知道你是谁,说吧,有啥事?”
我原来还想温柔几句抒一情的,现在也只好有啥说啥:
“过来坐我的台吧”。
“好哇,只要你肯出价。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收费有点高哦。”
“不存在,说这些。”
这是江湖行话,她懂。
“好吧,”她说。“我一会就到。”
老板和老板娘又坐到一张桌上去了。老板娘象个幽灵,披肩的黑发,一套黑色的紧身服装,黑眼睛,黑色的唇膏勾勒出宽大、饱满的嘴唇。听说查某人很在乎他这个老婆,尽管彼此都是再婚,却比原汁原味更显出一种恩爱。对此他自有一番查某人式的见解,这是一种再婚的心情,他这样说。
咪米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头巾上还粘有雪花。她从门口走到火边来,走路的步态还是那样懒懒散散,一拐一拐的,那种柔若无骨的样子。在火光的映衬下,我才觉得她的睫毛那样长,是我以前没注意到的。她坐下来的时候我特别留意她的穿着,是否象那种坐台的小姐?她的羊毛外套的款式是不象的,只是脱掉外套之后,那一件低胸的内衣,倒是有那么一点意思。
我问她:“喝啥酒?”
她说:“随便。”
她又说:“跟你一样吧。”
酒端来了,她把酒杯握在手中,眼睛则一直盯着杯中鸡红色的酒液看。我呢,便看着她的胸脯,看了一会我就说她:
“领口开这么低,你好淫荡哦。”
她看着我,眼睛是桨果的颜色。我想,她过来之前一定已经喝过不少的酒了。只见她突地笑了一笑,正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一抬手,将酒杯里的酒液全泼到了我的脸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完全是对电影镜头的模仿。接着,她就发出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苍白的小手紧握住空空的酒杯,看上去既伤心又夸张。我迟疑了一下,也象是很动了感情一样的将她一把揽进怀里。我又象以前那样,用上嘴唇频繁的去碰下嘴唇,发出那种十分温柔的男低音。咪米终于安静下来。善解人意的查某人过来让我们到包房去休息,并奉送了两杯热柠檬和一卷卫生纸。然后,他又低声的在我耳边问道:
“要不要套子?”
我瞪起眼睛对他说:
“查某人,别把我当客户搞!”
“哪里,安全第一嘛。”
他尴尬的笑着。看他那受了委屈的样子,我又说:
“就拿一个吧,可能用得上。”
在阿扎棉我还从没有玩过包房,我甚至都不知道阿扎棉还有包房。阿扎棉的包房布置得就象一顶蒙古的帐篷,里面少不了挂一些柬埔寨的土玩艺儿,诸如面具,弯刀,木雕图腾什么的,还有一张吊床。我便问咪米,有没有人在吊床上干的?咪米便破涕为笑,说我坏。我嘻嘻一笑,乘机将手伸进去,像以往那样捏住了她左边的那只小乳房。这么小的乳房去坐台怕是说不起话的吧?好在我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咪米的乳房被我捏着,身子就很柔软的靠在了我的肩上。帐篷内除了地毯就没有可坐的地方,我对她说:
“我们上吊床去。”
她摇摆着头说:
“好荡哦。还是地毯上好。”
我们就倒在了地毯上。
“外面在下雪。”
她这突如其来的诗一般的语言使我深感诧异,我便张大了眼睛看她。她见我没有反应,就说:
“你不是老想有这样的机会吗?”
“什么?”我还是不太明白。
她有点不耐烦了,就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的说:
“你 老 早 就 说 过 你 想 在 雪 天 干!”
我恍然大悟,是呵,我真是那样想过和说过的,可我也真的是忘记了,而她还记得!我一时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咪米这时也象是抒情到了极点,用那种呢喃的语调附在我的耳边说:
“我有点儿爱上你了。”她发自肺腑的气息喷吐到我的耳朵上,怪痒痒的。我慌忙侧过脸颊。我说:
“如果到此为止,一般情况你收多少钱?”
咪米毕竟是咪米,这小婆娘是见过世面的。她只轻轻的用膝盖一抵,就把我掀下马来。然后,她坐在地毯上,先背过手去将乳罩重新扣上,接着站起身来,系好刚才已经松开的裙带。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脸上还挂着微笑,那眼神也让我看不透深浅。这时候,我自然是一声不出,以不变应万变,静观事态的发展。但不管结果如何,我知道今天的事已经被我败了。
“付钱吧。”
她终于开了口,话却说得简短而干脆。
“多少?”
我也尽可能把话说得简短干脆一些,以免节外生枝。
“一百元。”
我突然有那么一点厌恶,那么一点瞧不起她,就讽刺说:
“这么廉价?”
她正撩起裙子整理她的裤袜,只听她冷笑一声后说道:
“对你是打折,别不知趣。”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真有点伤感起来。
“我是不是有点伤害你了?”
我这样说的确是想表示一点歉意,并希望最后能够挽回一点什么。
“不存在,说这些。”她说。
这时她已收拾停当,正与我面对面的站着。她见我缠缠绵绵的样子,就说:
“付钱吧,没钱挂账也行。”
我知道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便从钱夹里抽出四张一百元,递到她的手上。但她只收下一张,退回三张。看着她将那一百元钞票按她们那一行的习惯动作从领口塞进乳罩里去,我的心真如那般说的,在微微地颤抖。
“好了,两不欠,你也用不着这么情深意长的看着我了。拜拜。”
她一挥手,做了个飞吻的动作,走了。
雪又继续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
12
我原来设想,那天广场上可能要出点乱子,如:人们看了广告蜂拥而至,都想碰一碰运气,让美梦成真。偌大的广场就象在过狂欢节,别墅、汽车、彩电、美女以及可口可乐点燃了大众的激情。而罕见的雪花,更犹如火上浇油,刺激着人们兴奋的感官。我还设想,那天可能要出几条人命才收得了场。眼见有人开走了汽车,抱走了彩电,有人在主席像下点燃鞭炮,散发糖果,原因是他抽中了一幢别墅,人群一下就疯狂了,于是你推我挤,你踩我我踩你,当场踩死几个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乘机作乱,企图在乱中发财。他们或在抽奖时作弊,或者散布谣言以迷惑人心,煽动群众对主办者的公正性进行质疑,然后,再策动一个什么小乱子,引发出一场更大的非理智行为,诸如砸烂汽车,强行抱走彩电,把可口可乐当燃烧罐在人群中投掷。一些无赖小流氓还趁乱冲上T型舞台,强奸我们的时装模特儿,鲜血染红了雪地。
然而,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天先是赵为民负责印的奖券老是从印刷厂运不到广场上来,传呼打了无数,他都说快了快了,正在路上。康大当即就骂道:
“赵为民这个假老练!”
歪哥缩起他的长脖子,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要出事,要出事。”
我对歪哥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这时候,广场上踏雪的人已经不少,我们的促销现场自然是人们围观的中心,但见我们迟迟开不了场,有的等不及的人已开始离去。一个据称是抽奖专业户的人倒是兴致高昂,他说: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他穿着风衣,围着围巾,瘦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根香烟。
那个叫岳佘的商报记者盯上了这个人,不失时机地与他攀谈起来:
“先生贵姓?”
“免贵姓张。”
“听说张先生是个摸奖高手,能介绍一下经验吗?”
“高手谈不上,不过是略有些研究罢了。有人说这纯粹是手气,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早就说过,凡事都有学问在里头。我平生就两大爱好,赌博和数学。”
“那么您认为,这摸奖和数学也有关系?”
“我个人是这样认为,既然这是一种与数字进行的赌博,就必定与数学有关。一个肯动脑筋的人,就应该有所计算,寻找出其数与数之间的关联。”
“能具体谈谈吗?”
“具体就免了。我这样说吧,我参加类似的活动不下三十次,自己的投入总共近十万元,所得回报(物品折算为货币)已超过五十万元,你算算收益率是多少?”
“您能对今天的出奖率作出预测吗?”
“你是记者吧?”
“您怎么知道?”
“瞧你这包打听的劲头!”
无聊和焦急中,我又看见驼背在广场上穿梭忙碌。
今天驼背也穿了一件康大那样的红色羽绒服,厚厚包裹住身躯,已经看不出是一个驼背了。他今天的生意很好,很多人都希望和雪景照一张像,和朋友、家人一起在雪中留个影。但我却在担心,驼背基本上没有在雪地中拍摄的经验,他能掌握好曝光的时间吗?
“赵为民这个狗杂种,他也敢把这么大的事情当儿戏,到现在还没把奖券送来。”
康大又开始咒骂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六日.初稿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改定)■〔寄自四川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