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六月期
编辑:严韵

·黑 陶·
私 人 金 陵


【质感】冰凉光滑。四周遥不可及的深渊布满妩媚和诱惑,但实际,仍是拒绝的冰凉和光滑。银色金属的笼子,在夜色高耸璀璨楼厦隐秘的胃管内升降,停顿一刻,吞入或吐出闭紧嘴唇的衣冠动物。方格金属的银色壁面。互不相识的男女。瘦削模糊的脸或花瓣似的口形杳隐在妩媚、诱惑的深渊更深处。虚无主义的空间其实逼仄。她。他。她们。他们。偶聚者总在不自觉地避开对方热热的呼吸和复杂体气,谨慎地注视自己短暂浮上的片断心事(谁在渴望热辣辣的目光?)。银色笼子在午夜多半空荡,那时她就如焦躁的母豹或虎,在磨擦星空的胃管顶部与寂静无声的地下车库之间来回逡巡,她迫切地寻求着填充。她饿。冰凉光滑的肌肤,激情难抑的内里。封闭、诱惑。这是多么难得的故事发生地。剃刀边缘的锋芒脆雪一样闪亮。喷血。诱惑深渊内法国女人的疯狂喘息。索尔·贝娄甚至把洪堡的死也安排在了这银色笼子:“他打算下楼去倒垃圾,就在电梯上心脏病猝然发作,全身靠在配电盘上,身子压到所有的电钮上,报警按钮也触动了,电梯门开了,于是他栽倒在走廊上。”(《洪堡的礼物》第19页到20页)

【宁海路浓暮】沉暗历史积淀下来的浮艳奢华此刻在浓暮宁海路旁的一只大铁锅内翻炒。空气内爆满浓烈的民间饮食气息。“金陵王气黯然收”。黯然。所有的一切在时间漫漫的旅程中重又复归黯然、蒙尘、驳杂却生欲极盛极浓的底层。南货铺。金黄的面包房。热汽腾腾的馒头店。低头臃肿的中年妇女在街担红焰的炭火前,正用一把生锈的铁剪在麻利地剪她的红辣椒。鲜红的辣皮、白色的椒籽像雨一样落下,被剪断的辣椒已经积至焦黑色铝锅的口沿。这些作为调味的灼烈果实将拌着红汤的面条或酱褐的牛线鸭血汤,最终进入这座古老都城居民的胃部。它们将是庸常岁月中真正的火,是洗脚后冰冷睡床上滚烫的梦。水果摊平常而拥挤。锅贴则是艺术,与浅平锅底接触的部位焦黄,在夜暮中滋滋响着热油的声音,我懂得它们会带给舌头的美好感觉。被两侧店铺灯光倾泼的狭窄路上人脸匆忙而模糊。蜗牛似的出租车顶着前面的一只肥胖屁股无法动弹。一个光头穿皮茄克的汉子(“山上”下来的?),肆无忌惮地站在人车昏暗的路心,指挥着两个民工模样的小伙将一张丑陋风干的狗熊皮挂上灯光雪亮的橱窗内侧;熊皮边上,是美女,一张风情万种性感无比的三点美女的招贴画--这是明天又将开张的一爿个体妇女用品商品?沿街音响店的电声仍然滚动不歇。这些,就是曾经的六朝金陵?胭脂井的金陵?朱家的金陵?锅贴弥漫的葱香里,在一处即将歇夜的露天报摊上,我花30元人民币向戴帽子的摊主买了一张 IC 卡。在此刻浓暮尘色的宁海路上,我将用它来聆听另一座城市的声音。

【落木之秋】是谁在我的耳边,不停敲击着这座古老皇城的黄瓦屋顶和发蓝炫目的玻璃幕墙?飒响的落木,不分昼夜。萧萧而下的落木声响充满低陷江滨老宅的每一所隐秘房间。在南师大随园校区,法国梧桐(悬铃木)的落叶一刻不停地在风中飘舞。空中、屋顶、地上,全是五角形的、带有美丽叶脉的枯干火焰。固态的火焰持续地在我的鞋底脆裂。干燥、洁净的脆裂,细致纵横的叶脉像粉末一样展开。红房子边上的银杏金冠如云如盖,走过的少女,她早晨的面庞和皮肤被映得透明皎洁。我在落叶的急雨中曾走进坡上文科楼某一间空荡的阶梯教室。黑板上残存昨日潦草的粉笔字迹:“万夏。李亚伟。《中文系》。”--80年代的诗歌之影,事件和名字如这季节一样快速缩水,进入了历史。祝福你们。仍是金黄焦干的落叶。颓废或浪漫主义的落叶敲击着旧城锃亮的商业之光。而城郊九华山三藏塔周围的深秋落木,主观感觉中则是暮色的黛青,像长满瓦松的那种房子的青砖之色。市井江影、旋转商钱在现时代虽总是不歇,但因为有此季深远的落木烘托,朱元璋遥远的夯城之音,较之平时,似乎传得更清晰了些。

【夜书店】大概是在广州路上吧。于闹哄哄的集体用餐场所和阿福填饱了肚子出来,两个乱逛的身影便溶入金陵夜色。夜色很黑,但温温的,不凉。深渊般居民区人家的灯光都警惕地由窗户紧闭着,他们都不愿透露自己的梦。在某个理发店还是饮食店(可能都记错了)旁边一个昏暗的门廊上,我们看见模糊的灯迹:先锋书店。哦,是书店。进入昏暗门廊。拐弯上楼。再是敞开的能望见外面星空和灯影的半露天楼梯。推开门。“以一种几乎是肉体的方式,我感到了书籍的重力。”光线苍白,铺天盖地的书册垒到四壁的天花板顶上(主观感觉)。那么多蠢蠢欲动却被冷漠挤压的思想。不,是那么多的肉体。屠宰场--我为什么在此刻强烈地想到了这个词?然而一切寂静而又苍白。在我们进入之前和之后,两个年轻的书虫一直在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刚到的纸包里的新书,有一个顾客。画册古籍西方新潮美术理论三联书店商务印书馆帕斯曼杰尔施塔姆史前艺术天涯。那个顾客抱了一大摞书到收银台上,对小个子的年轻书虫说:“这些书我写论文有用,你打点折吧。”他们最终在苍白的光线和纸墨的味道中交换了钱书。我买的爱伦堡没有享受到打折优惠,“刚才的是经常来买书的,”书虫接钱时,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白色。--爱伦堡不打折,应该是一件好事。重又回到黑暗的阿福和我,从南大生活区的南门穿进去,北门出来。对着南大教学区的北门旁原先好像也有书店,只是这次满目杂乱饮食摊点,已无法看见书影。正是夜自修结束的繁忙时分,竖起衣领的大学生们三五成群,在暗夜油炸豆腐干和路摊小馄饨的馥郁气息中,他们从我们的身边连续擦过。

【故事】那个中午光辉在房间内偶尔讲述的,是我所遭逢的珍贵的金陵故事。说的是张承志。张承志独自一人到常州。晚上,光辉要为他安排宾馆。坚辞:“你睡哪儿,我睡哪儿!”光辉家在常州郊县,城中只有一间单人宿舍。“今天就让它成为双人宿舍吧,”张承志幽默。第二天,光辉陪着张承志在常州城里逛。午饭时,在一清真饭店较为集中的区域,张承志逛“丢”了。光辉遂大喊:“承志--张承志--”此时,就有一名小伙子闻声从附近一清真饭店跑出来,拉着光辉问道:“你喊的是哪一个‘承志’?是不是写《心灵史》的张承志?”光辉点头:“就是!”小伙子激动了。后来张承志来了,两人进去吃饭,清真饭店席中的大部分人向张承志表示了敬意。--这是在常州,90年代江南物域之地的常州,张承志也激动了。第三天中午,张承志又去那个饭店吃了饭。离开常州后,张承志给光辉所在的杂志写过两次文章,发表后两次都将稿费退了回来:“在常州给你们添了麻烦,稿费不能要了。”

【一句解说词】是在紫金山顶一间偏僻的小展览室里。那是一块坠落如皋的陨石,鸡蛋大小,褐色、冷硬、粗糙,被陈列在小玻璃框内。石前略已泛黄的小纸片上,我注意到这样一行说明:“毛主席摸过的陨石”。--这行汉字真是普通却又奇异,使我的想象一下子越过庸常现实。一颗璀璨的、有着灼热温度的天宇流星,一个嗜吃辣椒的、由农民儿子成长为一国领袖的伟大人物,因为这行汉字,我知道了它和他的真切接触。奇妙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偶然。美丽的流星坠落如皋大地。冷却。被毛主席的手摸过。最后被放置在这狭小的玻璃框内。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这块石头,在偏僻的、光线幽暗的小展览室里,它褐色、冷硬、粗糙,已经蒙有人间细微的岁月灰尘。然而,我明白,“冷硬”和“粗糙”终究只是我的主观感觉,--我也想真实地触摸这颗包含有复杂信息的曾经的流星,但冰凉玻璃,不动声色地阻住了我这片刻的欲望。

【火车与雨】日夜兼程的南下火车在继续南下。飞驰的窗外暮色袭合,车厢内则灯光雪亮,灌满闷郁热涩的底层况味。我和阿福对面坐着,各自头后的车座罩布图案,是大朵大朵脏污的银灰郁金香。……金陵秒甚一秒地退去。你的小说。我的诗歌。重要的是实力和行动!渺视他们!……陌生的雨,不知什么时刻就来了,击上车窗,珠绽玉裂。破碎的雨,猛烈的南国的冬夜气息,……火车毫无倦意地在大地灼亮飞奔。

(1998.12)■〔寄自江苏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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