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

　　夜。楼厦间陷满峡谷的城。闪彩并寂静叫嚣的玻璃糖果，在倾斜的、不锈钢似的光滑峡谷街道上成堆成吨地疾速滑行。像雨。像瀑。虚幻的，透明灯火、人车和数不清死去灵魂的玻璃糖果。甜的。危渊似的甜意。远离华灯的粗圆大理石柱显得阴郁。斑斓细腻的石纹，冰凉，微微透吐陈旧奶油的芬芳。等待者，将单薄变形的身影隐约打在石柱上。飘忽的影子，似乎就要溺死于幻彩的玻璃糖果之河。危渊似的甜夜。等待。粗圆并且阴郁的冰凉大理石柱。建筑物的食管，上升的炽白电梯存聚局促又刺眼的温暖。如镜梯壁内部的模糊细肩。控制的陌生的呼吸。穿过保龄球乱滚乱撞的喧吵大厅，在城夜建筑物的临风高处，他们重又进入一处封闭的，完全充填声、光、色的甜蜜盒子。缓慢亮起来的硕大屏幕瞬间震动盒内的空气。破碎、激越，有着巨大的牵引力量，重金属声音，在肮脏城市的秽暗后街。是美国那个著名的叫做“１００００个疯子”的乐队（１９８１－１９９３）？低跪着倒在精致杯中的旋动红液、绿液和白液。电脑点歌器的小屏纯蓝，那里有着无数媒体明星的名字在妩媚闪烁。一个落寞女性在没有尽头的旋梯上不停向上。她的记忆总是淡伤的黑衣。旋律像轻烟，又似涌去的潮水。变幻的色彩在封闭的闷盒内是绚烂漫溢的礼花。电台深夜节目主持人的歌声像她的名字一般悦耳。撞击。眼睛和耳朵持续地接受撞击。用嘴唇触及斜过来的红液、绿液或白液。他出去找“洗手间”。无数的玻璃内晃动的艳影。无数的充填声、光、色的甜蜜盒子。握话筒者：彩扩店老板。酒店领班。失恋人。吸毒和献身者。暴发户。穆时英写过《白金的女体塑像》，写过《上海的狐步舞》。在他的肉欲之城中挤满了“腿”：绅士的腿、吧台的腿、裸露电线杆的腿、酒杯的腿、交叉舞动的莹亮鞋子的丰颀之腿。……一切都在继续。夜。由无数充填声、光、色的甜蜜盒子所拼成的幻彩魔方在夜的宫殿旋转。一个制造的、物质的秋夜。

◆脏与蜜

　　浓暮。西园弄。“呵，昏暗的尘世，肮脏与甜蜜。”－－天上的俯视者的声音。（车辆前灯。迫切的叫卖声。红色尾灯。喇叭声。店铺雪亮或脏黄的照明灯。孩子的尖喊声。露天炉子的激跳火舌。旧百货店带电的破歌声……）北京时间１８点，乱七八糟的灯光和噪声在局促的空中扭结、耀射并沸腾。卸空了装载物的三辆卡车，像饥饿而又坚硬的庞然大物，被堵在这城郊结合部狭窄的十字商街。它们气喘吁吁、迫不及待又无可奈何。巨大并积满干泥的卡车黑色轮胎旁，陆续赶至的喷涂黄漆的“夏利”或“桑塔纳”出租车，像快要昏厥的只只甲虫，挤作一团。而车厢内滚动已经失水的桔子、梨、苹果以及一两个小脸斑污的孩子的蓝色（在深浓的暮色里显示灰暗）“时风”轻型农卡（做水果生意的外地人总是一家数口以车为家），则如莽撞的蚱蜢，仍在死命地左冲右突。助力车放出的黑烟钻进来。自行车风尘的铃响涌过来。昏暗的大海的热浊之浪。满心喜悦的大小店铺在这样的黄金时刻使劲张大着各自的口腔。卤菜店的白色日光灯亮得就像一颗硕大的赝品钻石，它甚至在门口也支起了烫红的铁锅。切断的肥肠瀑布般被泻进饥渴的滚油之中，矮小厨师在弥漫的油雾中继而潇洒地扔进大把的艳红辣椒。（在这样恢宏气势的映衬下，那些推着自制的玻璃小车摊开三两只红烧猪头挤进来卖的小贩，就显得那么卑微。）早晨炸油条的饮食店现在更加热汽腾腾，用柴油桶做的旺焰炉子上，竹制的蒸笼层层累叠，如巍然宝塔，里面藏满了白胖鼓起的松软馒头。香烟店一片红光，柜台和几乎所有的空余墙面全部被红色的烟壳覆盖。涂满口红的老板娘正用戴了三只大戒指的手指沾了唾沫聚精会神地数她一天不菲的利润。花圈店的粗壮蜡烛特别显眼，室内灯光下盛绽的那些或金或紫或绿的纸花，不停闪射着某种金属样的刻薄笑意。铝合金店从来没有停止过它的忙碌，防盗门，防盗窗，防盗的……人类自囚的笼子，机器切割管材的飞溅火星与近旁臭豆腐和茶叶蛋摊的无边气息交相辉映。（唯一落寞的可能是灯泡悬挂人头攒动的菜场对面的牙科诊所。虽然写在白漆木板上的“牙科”两字血红如盆，但诊所内此刻空荡，那个高度近视的驼背牙医不知去向，只留下那么多奇形怪状的钢铁刑具，暂时静躺在浅浅的方形搪瓷器皿之内。）涌动的模糊的人头。蒸腾的光线、气息与噪声。灰蓝。铁。黑轮胎。香蕉皮。理发店旋转的彩柱。鲜红的骨渣。女人散发异味的短裙。挣脱的未斩的鸡。大片鱼鳞。被践踏的水煮花生。骂声。废气。越来越暗下来的时间。－－我沉浸其间。浓暮。西园弄。１９９９年１０月２６日的瞬间中国。

◆无题

　　（法）雅克·阿达利在《智慧之路－－论迷宫》（商务印书馆１９９９年４月版）一书里，曾记述过一座古老的埃及迷宫：“在一个围墙里包容了３０００间套房和１２座宫殿。整个建筑物用大理石饰面。只有一条下坡道，但里面却有无数条道路……人们在兜了一大圈之后常常又回到原地……而不知如何离开那儿。”这座古老而又充满神秘和诱惑的宏伟建筑，后来衰败，成为采石场（白耀阳光下蚂蚁似的工人爬在它的上面拆卸石头），而今已荡然无存。

　　转身之间三个人的突然消失，引起我对时间的思考。那天正午，我在这座城市一个著名商厦前面的花坛广场等人。因为天热，除一两处撑了蓝色广告遮阳伞的冷饮摊点外，正午广场上空荡荡的。身后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从那男子不停抬腕看表的样子来看，他们也是等待者。果真，不久一辆红色出租车在广场前停下，一个脖间系了小纱巾满脸通红的女人急急地笑着朝两个中年男女跑去。在花坛广场的中心，他们兴奋地谈着什么。看着他们的相聚，我便也扭过头来，注意我所等待的人是否来临。只一刻，再回过头，正午寂静的花坛广场空了，刚才还在广场中心热烈交谈的一男二女已经不知去向。我扭头再回头的时间很短，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他们不可能走远。我费力搜寻，然而，不管是广场四处的边角，还是车辆往来的商街，确实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踪影。非常奇怪。这件事发生以后，我一直在寻找答案。后来，终于找到一种自己认可的解答。商厦前面的花坛广场，在那天正午的某一刻所拥有的并不是同一种时间。当时我所在的那部分广场是现在时间，而广场中心所拥有的则是过去或未来的一段时间。一男二女的相聚实际是过去或未来的一个图景，但在不同时间共存于广场的那一刻，他们被置身于“现在”的我目睹。而当我扭头再回头时，广场上已经重又恢复了统一的现在时间，因此，他们“突然”消失。（对于时间，我总是不可自拔地迷恋于那个因患卢伽雷氏症而整整坐了２０年轮椅的史蒂芬·霍金的一段话：“时间会不会有朝一日倒流，并因此导致果先于因？为何我们记住过去而不是将来？”－－《时间简史》。）

　　（闪显）。生育、死亡、国家、婚姻、阴谋、战争、革命－－地球上的人类史，是缓慢、滞重的一部历史。但如果我们用现代电子机器的“高速快进”方式来“幻看”一下这部历史，就会发现，缓慢、滞重的人类发展史，原来具有如此强烈的喜剧效果！－－当然，这种喜剧的本质，是宿命的、无法躲避的巨大悲剧。（闪显）。

◆秋街

　　早晨妇女的脸颊上（妇女：拥挤的、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固定路线行色匆匆，骑着磨损的车子、带着背书包孩子的憔悴女性！），依然残留夏天的席纹。在颧骨与耳朵地带，残留的是草席或篾席的清晰纹线。小面积的肉质纹线，像大风止后的沙漠细波，有着粼粼的生动。这是差不多已经走远的夏天气息，也是新鲜的昨晚秘密卧室的睡眠痕迹。整条街道，甚至是整座城市，在这个季节，都等待着这些熏染体味的席纹的最后消逝。而那个时候，要到暮色，要到熙攘乱杂的街旁摊贩间飘散桂花与爆炒栗子香味的暮色，要到秋街像一列冷却的火车那样，缓慢滑进去的幽暗初冬的暮色。

◆健康路·１９９９

　　逸。真丝系列，款式新颖。
　　正元集团华辰酒家。温馨和美，宾至如归。（新开张店门口只只堆挤的花篮里插满了鲜花的喷香尸体）。
　　燕翔丝绸。
　　MOBIL美孚摩托修理。
　　【两扇焊接处生满雨水之锈的铁皮大门】
　　Ｗ市商业银行。“Ｗ市商业银行为市区罚款收缴代办机构，竭诚为社会各界服务”。真诚服务，欢迎光临。经营范围：存款。贷款。结算。储蓄。
　　蓝天文印社。电脑排版。精印名片。打字复印。激光照排。（门面狭小，内部阴暗。“嗒嗒嗒”的打字声中闪烁的是起落如雨的苍白手指）。
　　Ｓ市正元集团。（两侧的方形门柱上钉挂无数铜牌）。Ｗ市市场协会会员单位。中远自动化研究所。正元中介分所。安全文明单位。信得过单位。贸易业５０强。上海港军工路港务公司Ｗ市商务处。Ｗ市文明单位。
　　灵圣泉。（铺天盖地的蓝色纯净水空桶就像快要崩溃的大海）。
　　老朋友啤酒屋。
　　“盛力”。运动服装。体育用品。健身器材。盛力体育精品，期待您的光临。
　　Ｗ市新信纺织有限公司。
　　莫聂牌保暖内衣。订货电话：２４６７４５０。
　　恭请光临。夜宵。客饭：４元；５元；６元。
　　天蚕丝绸。
　　Ｗ市丝绸公司。（空旷的大门处摆满了临时的衣摊。公司颓丧的富余人员低头坐在凳上在等待买主）。
　　德惠丝绸经营部。全棉西裤：２０－３０元。
　　万鑫丝绸服饰。WANXI SILK GARMENT SHOP。
　　天辰综“口”（“合”字缺损）经营公司。
　　Ｗ市纺织工业局。Ｗ市纺织控股（集团）有限公司。Ｗ市纺工医疗门诊部。
　　【铁管支架和绿色塑料雨棚搭建的长廊。向内走可到达这座城市最古老的一条河流和一座码头】
　　Ｗ市振新粮油市场。（黄豆芝麻绿豆赤豆花生大米小米玉米面粉）。大满贯纯正色拉油。
　　毛毛饺子馆。正宗北方饺子，真正价廉物美。
　　球迷世界。
　　中国建设银行。China Construction Bank。
　　红汤辣馄饨馆。特色名馆驰名Ｗ城。
　　森兴饮食店。随意小酌，面向大众。
　　健康参药连锁公司。“迎千禧年，蓝色大酬宾”；“雄起只需两粒”；“蓝色‘三便宝’让你和她的生活快乐无边”。
　　鲜肉开洋馄饨。鲜肉开洋馄饨。
　　皮衣上光。（悬挂的衣服的丛林。悬挂。悬挂。悬挂。刺鼻的化学气息和潜藏的人的复杂气息）。
　　友声音响。（暂时停业）。
　　顺风摩托修配部。壳牌润滑油。
　　锦坤铜匠店。（临时的绿铁皮屋。穿旧蓝中山装的秃头老者整天俯身在电子配钥匙机上钻研问题）。
　　【一条与健康路呈直角的小巷。纵深１０米处隐约可见“公共厕所”的局部建筑】
　　申新餐【】部。
　　申新商场。
　　心乐园。生日蛋糕。精美西点。
　　苏州羊毛衫厂直销店。迎千禧特价大行动。
　　Ｗ市第一棉纺织厂。长新房地产开发公司。
　　曼国森林大酒店。（硕大无朋的招牌）。
　　狮王歌城。桌球。六楼。
　　【以广场地面为底线的尖锐三角拱门。尖顶是时钟】
　　Ｗ市长发商城。
　　“TOP”。“精致生活的最佳伴侣”。人民大会堂一层、二层及香港厅选用。
　　长发报亭。
　　金海马家具。“诚信得挚友，服务见真情”。（从楼顶悬垂下来的两条红色巨大的布幅）。万基洋参系列。菱湖家具，实木产品。吉事多精致卫浴。万声寻呼。９５９０９（自动），９５９００（人工）。店庆两周年倾情特卖。购物送传呼机。
　　枫叶花店。婚纱礼服。花器批发。
　　美美发廊。欢迎光临。
　　布衣机电。快修电动机、电动工具。
　　凤凰印务。
　　布衣贸易有限公司。经销各类新潮帽子围巾。
　　高泰房产中介。租房调房。石子街小区售楼处。
　　盛源纺【】商行。
　　美亚特自行车厂家直销。１７５元／辆。
　　新大陆禽蛋店。鸡蛋２元。新大米１元。（堆叠的塑料方框内的鸡蛋在发出碎裂之声）。
　　宏信家电维修。
　　锡艺美工。美术设计。展板模型。商业字牌。
　　蓝星电脑。
　　Ｗ市金宇置业公司房屋中介服务部。
　　如风艺术摄影工作室。学生照一天可取。工作照５元、８元。（老房子改建的摄影室。破墙改成的大幅透明橱窗内贴满做作的朦胧女体“明星照”）。
　　利华烟酒店。上好佳。
　　公用电话。
　　店面转让。传呼：１２９－２８９９１０３。
　　宝康烟酒店。“金不换·三七液·高血压·高血脂·冠心病·支气管炎”。
　　洋洋发屋。
　　雪雅斋。（宣纸店）。
　　新众源水果店。（店面低于路面。所以店前的人行道上滚摊了连绵山丘似的桔子、苹果、香蕉、柚子和梨。店主为两个脸容憔悴却态度热情的年轻夫妻。新闻背景：“由于果农加强了科学管理，水果产地大丰收，加上交通大动脉的贯通，全国各地水果源源不断涌进Ｗ城。华东地区最大的水果集散地－－锡澄瓜果市场年成交水果达３０万吨，成交额突破５.６亿元。其中销量最大排名前三位的水果分别为：西瓜９万吨，苹果６.５万吨，柑桔４万吨。Ｗ城人平均每天吃掉的水果至少有８３０吨。”－－摘自《华东信息日报·Ｗ城市场》）
　　神工电脑图艺。苹果电脑图文设计系统。
　　温州阿琴发屋。
　　小龙玻璃店。
　　【长长而又斑驳的工厂白围墙】
　　雅丽发廊。彩色“局”油。干洗摩面。美容美发。理发烫发。
　　太【】能热水器三禾服务部。
　　裕丰家具专卖店。
　　健康黑白铁修理部。
　　电脑刻字。
　　金属加工场。
　　【桥梁。健康桥】
　　健康教育一条街。迎龙地区爱卫会、迎龙健康教育室。
　　天使音【】沙【】。（张学友头像约翰·丹佛金曲精选纪念特辑蔡琴老歌席琳·狄翁让我们谈爱《刺激１９９５》《简爱》《秋日传奇》《天生杀人狂》玛当娜’９４演唱会云南民歌四川民歌二泉映月）。
　　天利公司电脑产品服务部。家庭股票接收系统。
　　丽新电脑。
　　海洋制冷维修中心。
　　Ｗ市测绘仪器厂劳动服务部。
　　红酥手美容美甲沙龙。
　　同盛电器商行。
　　振新仪器。
　　兴兴发屋。
　　后妮发屋。（深夜屋内的光线像悬浮的粉红色的酒液）。
　　苏州高中压阀【】厂Ｗ市销售处。
　　“太平洋桉”。３２CM双层蛋糕２００元；２０CM蛋糕３８元；２５CM蛋糕６０元；２５CM双层蛋糕１０８元。
　　Ｗ市康泰饮食店。“今年流行沙河王”。空调免费、内设雅座。
　　兴业大酒店。兴业歌城。本帮特色菜肴。香酥带鱼。普宁酱骨。糟钵头。纸包凤翼。芋茸香酥鸭。“我们的信誉，来自您的赞誉”。（崭新的饭店）。
　　太平洋集团报刊发行中心。２０００年台历。复印请进。《扬子晚报》。《江南晚报》。
　　桃源酒家。“今年流行沙河王”。
　　公用电话。
　　园中园川菜馆。
　　风湿关节痛请服牦牛骨髓壮骨粉。彼阳。
　　南长机电批发部。
　　【油污的自行车修理摊】
　　春光礼品商行。
　　南长锅炉服务部。辅机。配件。维修。
　　瑞华发廊。
　　忠华美容厅。忠华美容，专业护肤。
　　辰信美术设计工作室。
　　公用电话。
　　五福门酒家。粤菜餐饮。原味特色。工薪消费。名厨奉献。每日特价：周一，鲫鱼，８元／条；周二，青蟹，１８元／只；周三，烤鸭，１２元／半只；周四，鲜带子，３元／只；周五，童子鸡，８元／半只；周六，羊肉煲，１５元／只；周日，鲈鱼，１８元／条。
　　顺发饮食店。
　　Ｗ市开特中央空调。
　　创维彩电专卖店。
　　联发饮食店。供应快餐、馄饨、水饺。
　　田雨商行。国际电工。鸿雁电器。
　　MOBIL美孚摩托机油服务中心。
　　【颓败的厂门】
　　汇业印刷器材。
　　怡和医疗器械。
　　吉利饭店。
　　大瑞企业礼品。
　　Ｗ市恩达轴承有限公司。
　　康馨苑。（“欧陆风格”的城市民居群。穿制服戴绶带的守门者）。
　　南鹏大酒店。本帮特色餐厅。标准空调房。豪华套房。大小会议室。
　　Ｓ市石油总公司Ｗ市分公司。
　　【巍然的梁溪大桥凌空过路。健康路到此结束】

（１９９９．１２）■〔寄自江苏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