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日太像秋天
她有落日的景致
叶子在人们奔走践踏后
悄然失色,腐败
像进入老年的夫妻不再相像
他们被儿孙押解着
抱着头在角落里哀叹
“姑苏城,你一生向往的地方
连做的梦都是彩色的
鸭子在桥下冷水里
你认出其中一个是我
你父母游过来了
欢快地拍击翅膀
脚蹼底下藏匿着天然的……”
永远是秋天的城市
囚徒们列队唱着四季歌
警察又一次抓住了他
“你的敌人不是别人
永远都是你自己……”
这个春日太像秋天
雨水轮番扫荡
春天的真相
像路上潮湿的裤管
下一次,你将变成一个女人
有痴情的丈夫
被一大群孩子包围
他们是春荒的鸟儿
嗷嗷待哺……
■
一亩半地上
(它出没的家比这还大)
那个小个子的鸟鸦
总在那儿停留
哪儿有它的口粮呢
一年两次的套作耕种
不会让土地逍遥
让我走进你的中心
不妨和你聊一聊
我们胼手胝足
抵消了多少劳累和病疼
石头和河水砥砺的腰
小鸟鸦会爱上你的田地
放弃了多少美梦
现在,我愿分一半财富给你
请你走到我的田地里来
将我的忧患暴露在二月春头
哦,你就喜欢一个人出来走走
我看你披着个黑斗篷
单着腿跳跃像个贵客
憋足劲儿想把泥浆溅我一身
■
我岳母,妻子的母亲
要怎样才能介绍她
她的容貌不在女儿身上
就如同她一生很少光顾镜子
像水一样澄澈的人
光荣地从人民教师岗位上退休
这个贫苦之家出身的孩子含着泪花
慢慢鞠躬向她的学校告别
就像回到童年,她的手变得又皲又裂
因为我的婴儿是个湿生动物
她将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作息按时
绝不会早上吃饭而晚上喝粥
她是乐观、完整而平静的母亲
从不陷入未明和漩涡之中
她的善良本性和美
正如她脸颊上的冻疮不可动摇
你需要怎样的母亲来慰藉心灵
让她更加柔韧,更加坚硬
此刻,她疲倦地立在楼下,放下菜篮
爬上睡梦中的六楼之前,她要稍作停顿
■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今天,我感受到那股气息
却不能持久 不能应和
象沉闷的月明之夜
我抒写过的一个呈现之夜
一个沉痛之夜
一个敦煌的飞天女神
和无法相应的音律
一个失传之夜
万物的灵长
大地承接了我的身体和欲念
而心灵是否
就是那对着苍松解读明月的人
就是那个潜入长安的花间词人
“要记住,你们所有的众生
却有着同一颗心……”
但我却盲聋喑哑
年年征战 无法解脱
就象这地心的引力啊
它让我仅仅成为这个人
--一个漫游者
却又偷偷移走了 我周围的空气……
■
看见我女儿满地爬
愉快地喊出“爸--爸--爸”
我多想成为她的弟弟而不是父亲
我多想在地上爬一圈
也围着我的脚根
我没有成就感,成天郁郁寡欢
人前笑魇可掬,人后牙根痒痒
就让我做只小球吧,让我的女儿越拍越高
或者让我做只小鞋
穿在她脚上,满世界走
我,一个孤独的男人
对什么都不信任
却在尘世间留下这唯一的骨肉
好在你只要吃要喝而不要求灵魂
那就让我们做无腿的先生和女士
满世界爬吧
或者是夜风中感光的物质
漂在水上、空中……
(1994)■
男孩和女孩
像他们的父母那样
在拔草
男孩的姑妈朝脸上擦粉
女孩在哀悼一只猫
有时候
他停下来
看手背
也看看自己的脚跟
那些草
一直到她的膝盖
如果不让它们枯掉
谁来除害虫
男孩和女孩
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
(1987年)■
在我劳动的地方
我对每棵庄稼、每棵稗草
都斤斤计较
它们看见我
在自己的田园里
劳动,直到天黑
太阳甚至招呼也不打
黑暗把他们吓坏了
但我,在这黑暗中还能辨清东西
因为在我的田园
我习惯天黑后
再坚持一会儿
然后,沿着看不见的小径
回家
留下那片土地
黑暗中显得惨白
那是贫瘠造成的后果
它要照耀我的生命
最终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陌生得成为它
饥饿的裹腹品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这块土地上了
“也许会有新的变化”
我怀着绝望的期冀
任由那最后的夜潮
拍打我的田园
(1991.12.19)■
他是个活着的麻子
年轻而又本分
(天花的最后一个传人)
像树皮的化石
他努力把它同真实的自我剥离
他还是个孩子
总像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赶路
“这真是一种罪过”
大家习以为常的事
只有当外地人经过村口
他才像被蛰了一口
那张年轻而抽搐的脸
就是我们大家的禁忌
我们叫他小叔
其实不过是同辈
他目睹那些一一在场的神灵
总是一再地往后躲
就像过节前一天
他被强行拉进寺庙
被那一排排耸立的天神、金刚
惊吓着连连倒退
直到不引人注目地溜出
那最后的一道山门
■
岁暮的雪
落在千里原野上
像一次奇袭
英勇的雪花
在空中逗留太久了
最后像千万白肚皮的飞蛾扑来
庭院的老黄犬也难得一见这阵势
当地上因潮湿而露出发黑的泥土时
它睁大眼睛久久瞪着不可名状的夜空
甚至天边还有一抹残余的红晕时
面颊却像贴着树干那样冰凉
首先是我祖父的房间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然后是我叔叔从豆腐作坊跑回来
抱怨那结冰的池塘
我却惦记那簇丛生的芦苇深处
柴雀圆巧的巢(白得像大蚕茧)
以及每天黄昏在临近的水边的斜枝上
练习体操的“小灰嘴”
但愿这场雪不致让她心灰意懒
仅有一次
我听见她又吵又闹
在低暗的草窝里
发疯般猛啄她先生头顶的蓝冠……
雪渐渐显出了它睡意朦胧的形貌
只剩我还在被窝里拼命睁着眼睛
侧耳细辨着池塘里传出的小小骚动
但愿明天的太阳照得枝头的雪支离破碎时
我还能从梦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1994.12)■
我看见田野里一把被遗忘的工具
为了能够找到我,我走向田野
这是一个发明事物极限而组成的黄昏
天空那么宁静
为了再次找到
那触怒土地后
尚未分类的躯体:工具
那把锈蚀的铁锹
紧咬着一条细窄的田埂
正如我目前所见的最佳方式
就是禁闭自我
随后而来的,蚕食铁锹的雨水
而形成一个自我独自留在外面
无人问津
我为我所见的事物
现身
■〔寄自江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