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路过实粱秋家门前,梁实秋不在家,他已有很长时间不在家了。算来有58年了,他去了台湾,在那里长住不回来了,安了新家。台湾是个很远的地方,他以前也没有去过那里,又隔着海峡,往来不方便,他就完全丢下了旧家,一直没有回来过。如果他真的回来,墙壁房瓦恐怕都已不认识旧主了,只当又是哪个新人搬进来了。屋檐下过去有燕子,而今也飞入了他家,门前的梨树被人砍去当柴烧了,梁实秋对那些梨树是有感情的,他喜欢梨树的白花,梁实秋是个文人,他仿照文人好花的传统,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房后山坡上的树,都是近几年新近长成的,这些新来的树,和老树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它们长在同一个山坡上罢了。
今天我路过梁实秋家的门前。我是进城去上班。梁实秋当然不在,阳光照耀这幢瓦房,也照亮我的眼睛。谁是这里的新主人呢,他凉了那么多衣服,用竹杆和绳子横斜着,架在房前的坝子里,一条红色的内裤也昭然地挂在屋檐下,看那些衣物粗糙的质量,估计也不是一个什么“雅”致的人儿,房顶的瓦,看上去年久失修,破缺多处,还有些瓦片竟与水流的方向相反,横在顶上,散乱一片。看起来居在此屋的人是会受漏雨之害的,尤其是夏天,那种如注的暴雨下来的时候。苍桑衰零的含意写在墙上(像人写在脸上一样),阳光正用舌头舔着屋顶和木门,也许房屋这样的物虽系砖木铸成,也有伤痛吧。
今天我带了相机,就想起照一些照片。梁实秋毕竟还算个作家吧。人家编了《远东英汉大辞典》,我读书的时候就在外语系的资料室里享受人家的成果,那是盗印的远东出版社的版,梁实秋连版税也未得到一分。再说他把莎士比亚翻译到中国来了,我们才知道地球上还有一个莎士比亚。他的散文也是公认的大家之作,就在我眼前的这幢房子里,他写出了《“雅舍”小品》。海外的评论家说这些文章,
使东南亚的华人受了几十年的鼓舞。通过历史的眼光看,比较一番,这个人总还是有些价值。于是我就举起了相机。
在房前的坝子里我和梁祟禄攀谈起来。(别误会)梁崇禄可不是粱实秋的什么人,他只是偶尔被分到这里来住。他是重庆专用汽车制造厂的工人。一些年前,单位分住房给他,他就住到这里来了。他的客厅就正对着梁实秋的书房。如果读者和我共同把时间校正一下,也许梁崇禄夜晚坐在门口纳谅的时候,正看见梁实秋在奋笔疾书《“雅舍”小品》呢!他们共同使用一个院坝,按我们中华民族的民俗,肯定有许多龙门阵要摆。但现实却不是这样,在“梁家院”住了二十几年的梁祟禄,坐在他家门口的一张独凳上,和我聊些与此屋有关的话题来。 他说:“我知道,梁实秋曾经在这里住。他是个作家。到台湾去了。”现在这是房管所分配给专机厂的房子,我是专机厂的职工,单位又分配给我住。我在这里还接待过梁实秋的女婿,他从美国“回”来,当天下午就走了,那是九二年。梁夫人也来这,是九五年夏天,看上去还年轻,长得漂亮,我听西师的一个大学生说,她是个演员,名字叫韩青菁。她坐了一辆小车来,同行的还有五六个人,非常客气地和我谈话,真是个好人。她到的时候是中午,一行人房前房后地走来走去。我拿出凳子来让他们在院坝里坐,她就请我去和他的一起到北碚街上吃午饭。
梁实秋是这样写他这幢房子的: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傍边有高梁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池,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棍砖柱,上面铺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鳞磷,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这“骓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而,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己渐渐感觉它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入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雅舍”并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是“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博尔赫斯说,有些作家的文章或文章中的有些句子像是咒言一样,会应验的,这幢北碚的“雅舍”本来是他的,是他梁实秋来到重庆后买了一块地皮修造的,但他的文章却说,“人生如寄”,“我只是房客之一”,这“房客之一”果然成了咒语,住了八年以后,他离开这里,从此再不转来。
当年他站坐在屋外望过去的葱翠的远山、阡陌螺旋的稻田,早就不见影子了,如今站在屋外望过去,则是直杠杠的一幢楼和楼下的马路,其它什么也看不见了,马路通向歇马场,另一位卓越的被美国评为“世界十大名人”的晏阳初当时就住在那里。傍边的高粱地被另一幢十七层高的楼代替了,这是教育局的住宿楼,雄居在左侧,“雅舍”在它面前,可怜得像个弃婴,梁崇禄和附近的几个邻居都说,教育局修那幢房子的时候,准备把“雅舍”这破房给拆了以增加建房面积,另有一个部门的人就来了,给教育局的人说,你们不能这样,这房子是文物,后来反应到政府那里去了,拆房行动才被阻止下来。梁实秋要是灵知这个细节,或许有些感激之情吧。
但是有一个坏消息我希望梁实秋不要灵知:虽然教育局的拆房行动被止住了,几年以后,也就是今天一一我路过“雅舍”门前的时候看见,又有来人要来把您的房子推平了。看来这一次您凶多吉少了。墙壁上贴着一张《通知》,白书写纸,对开大小,写着毛笔字:“梨园村10一60号的住户,因该片区即将拆迁,请你们在25号前(本月)带上租约,到下面公路傍边摸底调查登记处, 进行拆迁前的登记和预定户行工作。请相互转告,并予以支持。特此通知。北碚区城市房屋拆迁工程处。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二日。”日期上面还盖了个公章。这一次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我这时想到,梁崇禄和周围的邻居们都说这是文物,中国的老百姓从来不乱说这方面的事,那肯定是政府的口径,但是为什么又有单位要来拆呢?想来想去想不通,竟想出一个这样的结论来,结论是:梁先生虽然有较高的文化成就,但糟糕的是他又是“资产阶级的文人”,倒底把这幢房子作不作“文物”,政府部门或者文化部门意见并不统一。以人废文,这便又可以成为一个历史中的典型案例了。
“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叶间漏洒而下,地上阴荫斑斓,此时尤为幽绝。”舍前的梨树是没有了,今日的舍前,却堆着几具建筑公司用的脚手架,雄纠纠气昂昂地对侍着“雅舍”,粱崇禄说这是北碚建筑公司堆放在这里的,看起来“雅舍”被夷为平地的命运,己被人“注定”了。有些人是这样想的:凶奴人曾经用一把月牙形的弯刀,夷平了那么多文物古迹,秦始皇、红卫兵也夷平了那么多文物古迹,中华文明不照样是四大文明古国吗?梁实秋的这点遗迹又算得了什么呢,拆了也就拆了。
看到满地狼籍的脚手架横在梁实秋的房前,一袭文明的悲凉情调,来到我的心间,我深恨这些文明的罪人,深恨这些野蛮未开的二十世纪末期的野人、刽子手,深恨自己对此的无能为力。我感到活在我们这样的“文明世纪”多少是一种耻辱。望着东边的云彩,我只好低着头,羞愧难当地离开梁实秋家的门前,我怕惊动天人和专施文明的女神,怕他们因动怒而降罪于吾辈。我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离开粱实秋家的门前。
■〔寄自四川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