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十岁的那一年,大概是一个星期天,孩子去了外婆家,我在厨房里洗碗。双手插在滴了洗洁精的水里,在洗一口蓝边的小碗,我想起了一件事。没有任何提示,完全是突然间出现的,最初是灶前亮堂堂的火光,后来全部的细节都浮雕般有了立体的感觉。
场景是如此的清晰:我在灶前烧火,母亲在灶头炒菜。小伙伴们在门前喊,叫我把橡皮绳(一种孩子游戏时的玩具)交出来。我说橡皮绳不是我的,我没拿。伙伴们说,有人看见你团起来拿走的。我一边往灶眼添柴一边继续分辩说没拿。母亲不耐烦了,说,反正没拿就出去让他们搜吧。我起身走到门口,说:“我真的没拿,不信你们搜好了。”有四五个伙伴,也不知是谁先下的手,他们只掏了一下,就从我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卷成一团的橡皮绳。那时,我没有留心他们说了什么,或者以怎样的眼色看待我,或许他们什么也没说。在那一刻,外部的世界是静止的,我的内心也空空茫茫。我默默走回灶前,坐了下来,把灶眼里快要熄灭的火接续下去。母亲好像问了一句什么的,我没有作答。
所有想法都是在恢复思考能力后产生的。事情发生的突然性和事后尖锐的羞辱感,使一个十岁的孩子有了追究的欲望,我开始猜测小伙伴们对此事的反应,猜想她们因找不到一个合理统一的解释而议论纷纷。而当时,对几分钟前所做的事的茫然无知,和由此而产生的对事物的不确定感吓怕了我。我蜷坐在柴堆里,感受着身后石墙上一个黑里透红的身影的压迫,它正随着火光的明灭不住地变幻晃荡。
事后我强迫自己去接近一个想象中的现实:伙伴们全离开了,在街头,粗糙的石板地上,被踩得乌黑的橡皮绳像一截被遗弃的小鸡肚肠,我走过去,弯下腰,用右手捡起橡皮绳的一头,然后一圈一圈地把它绕在撮着五指的左手上。这个动作被不断地重复,随着频率的加快,两只手就成了作着圆周运动的两团白白的影子。
最后,我终于相信了,橡皮绳确是我拿走的。我看见十岁的自己拍拍双手从灶前走了出来,走到门前空旷的地方。
我不知道这样的记忆有多少虚假的成分,显然,我儿时的经历已经被篡改了。在十岁的那一天,事情可以用作文老师要求的那样,按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概括成简单的三句话,而今天,光影声色,说话人吐出的气流穿越空气后的余温,自己那种极细微的疼痛的心情都能触摸体会。
去年冬天,与昔日的小伙伴意外相遇,我不禁提起橡皮绳的事。这位略有发胖的物理教师矢口否认,一个劲儿地说:“哪有这样的事。定是你的杜撰罢了。”
我一再坚持。我说:“你搜过我的口袋吧。”
她笑了起来,说:“小时候我们同睡,我说你晚上说梦话,你不信,反而说是我梦到你在说梦话。”
我哑然,那个被火光穿透的身影似乎在我背后晃动了起来,我有点玄晕。在沉默中,往事又被重温了一遍,慢慢地,我很不争气地开始承认,橡皮绳的事是我一厢情愿的虚构。我感到难以确定,记忆像一口深井难以攀援,无法碰触。橡皮绳,掏出橡皮绳的那只手,那一天干柴燃烧的气味,以及石墙上倾斜着的巨大的黑影开始膨胀起来,仿佛失去了重心,在空中胡乱地飘着飘着,变得高而远了。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物理教师寄来的一封信。也许是为了安慰我,她说橡皮绳的事或许是有的。她说她现在正在研究物体的重力,很累,晚上经常做梦。信后她画了一只巨大的苹果,苹果里边是波兰女诗人希姆博尔斯卡的几句诗:
一件事情里的几件奇迹是/一株桤木倒映在水中/甚至从左到右来回翻转/甚至朝下长出许多花冠/但是不能抵达底部/尽管河水很浅……
我想,我和她都无可救药了。
■〔寄自浙江温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