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拱顶的圆形大厅里,我得到了必要的礼节,得到和必要像激动的白天和补足睡眠的黑夜,象征那多多少少使人忘不掉尊严的友谊的开始。与一个在年龄上可以作我父亲的人交往,容易沉缅在矫饰的礼节中,而礼节的长度一旦超出必要,就有几分逃避的嫌疑,那我还期待什么,只希望尽快……但接下来他的顽皮打动了我的嘴唇,那不仅仅是为了消除我的窘态和不安。指着画本中脂粉的春天、显示男子气的马匹……哦,我不知道我更钟爱哪一个,那已演变成一种下笔的心境,就像转身已不能说明认错的态度。
而等待又暗含一种怎样的局限,总是在一个季节的最后你才发现,恍然大悟……到了该用有力的手臂挽留什么的时候。当晚春伸出那秀美的手臂,一段美好的时光快要挽留不住了……像烘托生日气氛的彩色蜡烛,人们习惯对着它的最后一片火焰许下心愿。夹带对将要来到的暑热的恐惧,人们的怀念和沉浸在阳光中的心情更加急切,对闲散时光的挥霍已经不分昼夜,就像写作加速了对纸张的挥霍。出于一个礼节性的安排,一幅庞德的削瘦的侧照捻在他的右手,引起了话题。当然,他的碧眼也引起更远处的人们的注意。我们落坐的沙发正对着电梯,没有比穿流不息的人流更能抹杀一个话题了,话题总是试图躲避迎面撞来的人流。当我们借着松松垮垮的沙发的最后一把弹力站起身来,一幅米勒的仿作从墙上滑下来,镜框摔开,断成几节白色的石膏。我有些尴尬,好像这事由我引起--伪造,它久已未给我们反感和刺激了。电梯上升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更适宜谈话的去处。
一次草坪上的聚餐带来了更广泛的乐趣。排球被打出去又捡回来,再打出去。而我在寻找能在水面上漂飞的石头。终于,排球异常地飞出草坪,它的异常并未因我们的千呼万唤有所收敛,它落在一棵老梧桐上,再落下去把路灯彻底地击碎……路灯熄灭了,在傍晚开始以后,它造成了一段停顿。在停顿之中对落魄身份的幸灾乐祸,由此找到更多饶恕自己的理由。正是那些理由像高度近视的植物分类学家把我们细致、缜密地分成两个阵营。眼前的一片黑暗有助谈话的任何一方,也有助异想不到的发明。“聂鲁达具有把一切都变成诗的才能”这是黑暗中的一次插话,使他,关于实验的谈话停顿下来。这是我喜爱的一个结局,我的想法已隐藏在他谈话的阴影处,但谈话还是皱皱巴巴,向干净的诗稿倾泻着什么。不能收敛的苦衷,病情被一个旧梦加重,他的缺陷--也是庞德的吗--正被我窥视,而不是忽略。“意志力的丧失,也可以解释成对实验的幸运的发现”但这一次插话不是贬义的。真正的贬义是坚持在实验中的理由,比方说,“放弃是实验的态度,那么坚持可能成为实验的一个耐人寻味的姿态吗?”除非有人说出--坚持放弃--这种感官上畅快但似是而非的话。
夜还在黑下去,路过此地的行人因为我们散在黑暗中的隐隐约约的声音,变得异常警觉。他们急促的、警觉的步态,成了我们的下一个话题,他们尽力不偏不椅走在路的正中央,又尽力把身子缩得更小,他们快要被自己的想象压垮了,黑暗中的想象是那样的密集、可怕、硕大吗?我第一次发现他们是用脚步丈量想象的长度。他们逃到想象消损的光明地段以后,这件事还在暗处给我警觉--人躲在暗处的好处是什么?--凭空得到一段不易被人觉察的观察的距离?--行人加快脚步和收缩身体的意义在哪里?--一种与可怕的想象保持安全距离的努力?哦,距离,当它被筛选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已经无法谈论它了,黑暗中我的手指碰到了她的大腿,无意间的相擦而过--它会不会引起女诗人的警觉?快感不期而遇,一次取消距离的冒险,使凉爽的、滑嫩肌肤的印象突然而至,它在黑暗中激起了另一个人的热情,但它并未引发对距离的另一种看法。正是距离使这件事变得微妙、耐人寻味,对距离不断添油加醋地掂量、揣摩,造成胆怯、羞愧、快感和想象交织的复杂情感。看哪,在手段和目地之间维持一个微妙的距离,已不仅仅是诗歌的努力了。
在那种浓度的黑暗中,每个人的表情被徒劳地消耗,轮廓被进一步地简化,个性不再被眼波捕捉、分辨和关心,它的美学在衰竭,等待想象喧嚣起来……但我由此看见了黑暗的形状,它用剧烈节奏在我眼前的波动,并用它绵长的叹息为白天的印象翻案,为下一个白日准备全新的底片。黑暗成了在黑暗中我唯一能够用来丈量白天的东西。它导致了更加灵敏的听觉和嗅觉。这个坐在黑暗中的女诗人,我第一次对她身上散发的香气着迷,淡淡的青柠的香味还在提示性别以外的什么东西--性情、修养以及现在她对生活能够抱有的全部期待。也许她的香气曾经是黑夜里胆战心惊的标志,现在我们的围拢,使她有了不畏惊吓的提早发胖的妇人心态。“你来吗?”她是指接下去的另一些人的聚会,这是真的?为什么中彩的是我,难到我的身上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东西或数字?生肖或者生日,或者第一次来到外省显示勇气的年龄,就像孩童时代梦想中的姐姐对我召唤并有所期待。“你来吗?”,这句话我曾经用在第一次的恋爱,在期待和自持之间寻找着恰当的语气,为以后某个悲痛欲绝的时刻留下伏笔和心理上的回旋。
我站起身来,表示接受她的邀请,谈话在烟雾中不欢而散……结束……这是双方唯一可以接受的妥协。在那些使人不停下滑的理由中,还有什么能比结束更令我们有所期待呢?
■〔寄自江苏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