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编辑:马兰

·陈东东·
流  水
<戏仿的严肃性>


IX 插  曲

  第一个星际人:……继续深究。既然音乐是纯粹的形式,就应该在它的定义,这形式的抽象里找到其观念。
  第三个星际人:……然而,如果不回过头倾听音乐,就将会失去音乐的另一类抽象,譬如时间的弧线或锥体,音调的拱形或回旋,可能的对称、倾斜、逆向和上行……
  第一个星际人:万物在观念中获得终极。有了观念,就不必倾听。倾听不过是感官的徒劳,正如演奏是观念的徒劳。
  第二个星际人:万物却存在于感官之中,甚至观念,它也只存在于当感官被其刺激之时。
  第一个星际人:一旦说出,被刺激的感官也便是观念。甚至当感官感到被刺激、感到自身正在感受,它也已经是一种观念了。被耳朵听到的音乐,在脑中化为音乐的观念。并且唯有当音乐的观念在定义里形成,耳朵才有可能听到音乐。
  第二个星际人:耳朵却必然改变观念。如果,耳朵从噪音、吵嚷和大声喧哗里获得快感,它们就成为这只耳朵观念中的音乐。具体的感官,不相信来自定义的音乐观念。
  第三个星际人:可是,音乐并不是观念和快感。请回到它的纯形式之中。曲式、调性、音程、结构、声部、卡农、和弦、动机、应句、赋格、强拍和倒影对位……
  第四个星际人:……我倾向于达到存在之幻化。从倾听的时间方式,进入演奏的时间方式,并且把演奏带回倾听。我倾向于因为音乐而不知道自己是存在于演奏曲调所给予的时间,还是倾听曲调所付出的时间,还是回忆曲调所复得的时间,还是想象曲调所预支的时间。或许,我并不存在于某一时间里,而是穿行在时间的各类空间形式里。
  第一个星际人:……这一切毕竟仍只是观念……

73.期待与凝神

  将一块向逝川凸显的巨岩命名为守望,是因为在它的石头姿势里,有一个少妇的望眼欲穿。那少妇期待过夫婿回还,她夫婿持续一生的不归,则为那少妇遥遥无期的期待带来了石头般的凝神,直到她终于去成为石头。并且,在光阴之城里,当一个琴人到巨岩守望上有所奏弄,跟曾经攀上这望夫石肩岬的水手、樵夫和旅行家一样,他也会成为又一个期待者,期待也许会乘船到来的听者现身,被深思熟虑的即兴一曲带入凝神。如果他等候了一个上午,那琴人又等候一个下午,当暝色四合,却仍然不见有航船到来,那么,钟子期,那琴人会不会继续期待?长时间的期待要把他带入期待之凝神,像他趺坐于其上的石头,他也会成为可以被名之为守望的石头吗?
  也许,在期待一个现身听者的凝神之前,期待者琴人首先期待的正是他自己的奏弄之凝神。当他把期待化入凝神,由凝神幻化,一个并没有现身于绕过日边、顺逝川而来的航船的听者,会现身于琴人凝神的一曲,会因为倾听琴曲而凝神,直到成为另一块石头。即使,凝神只不过虚幻地落实了悬浮的期待,它也仍然像琴人之期待的一条捷径,捷径抵及的超出了当初预料的目的地。从凝神回顾,期待是否会模糊、淡化、烟消云散呢?甚至,像光阴之城里传说的少妇,因望眼欲穿而化身为一块凝神之石,却由于凝神,不再去在乎夫婿的归来了;琴人于期待中由一曲奏弄带入的凝神,也总是能满足持久的期待,能够因一次满足之虚幻,不再去期待听者的现身、期待和凝神了。
  于是,当一个乘船绕过日边、顺逝川而来的听者现身,向着名之为守望的巨岩,他会更注意从期待到凝神的、趺坐于石头肩岬的琴人,并期待能听见也化身为石头的琴人的一曲。在石头琴人的凝神面前,这听者的期待注定是漫长的。持续的期待,几乎被捆绑在缓缓移行的时间飞艇之上的寂静,也一样要令听者进入凝神。正是在现身听者的凝神之中,在光阴之城里,石头琴人又有所奏弄,又有所期待,仿佛因为不仅在听力间存在的音乐,一个少妇的望眼欲穿里会重新有一个即将跃然回还的夫婿。新期待带来新的凝神,凝神和期待是一种循环吗?我知道的仅仅是,一曲流水出于你长及一生的期待,而你对流水的倾听之凝神和凝神之幻化,是我所期待的,并且出于我期待之凝神。

74.文字谱


空气激荡空气
直到在耳畔成为音乐

那激荡空气的
弦索和手

被听到音乐的
一颗心激荡

而无以名之的
怎样的大秘密

会激荡
一颗心

会让一个人
奏弄他想象之外的音乐

在想象之外
七根琴弦是

七种品德,是
七类星象

是七个元音
以炫耀的七色

织起了霓虹
那跨越的霓虹

异于听到和
想象的音乐

却等同于流水的
七次起伏,七重叠句

空气在指间的
七番激荡

75.言说与期待

  在光阴之城里,一个幻象听者的现身,总是跟晚报对琴人的报道有所关联。入夜时分,在一家小旅馆尚且昏暗的床头灯边上,刚刚被递送过来的报纸,言说着还没有开始的一次奏弄,它带给听者的期待是热烈的。如果,晚报上的言说几乎是光阴之城存在的理由,尚未开始的被期待的奏弄,因为被言说,就已经存在于光阴之城了,并且已经是光阴之城的又一个过去,又一块可以使这座城市更加巩固的时间之砖。那么,在小旅馆里,在接下去拨打又拨打的订票电话里,在赶赴音乐厅的计程车里,在直到那琴人把素琴摆放于聚光灯下,俯身去抚弹之前的夜和白昼里,听者由于言说的期待,也是对已经发生的奏弄之期待吗?当光阴之城的晚报令奏弄首先发生在言说之中,幻象听者所期待的,是没有被言说妨碍甚至规定的一次奏弄,还是遵行于言说,足以印证先于奏弄之言说的奏弄呢?幻象听者再翻阅一遍晚报的言说,光阴之城已沦入黑暗。很可能,他不知道,他对于来自言说的奏弄之期待,将会是徒劳的。
  幻象听者期待过一次并不被言说妨碍,并不被言说规定的倾听。当琴人到来,低眉奏弄,他清越、雅淡、曲折幽独和深微不竭的一曲,则要令幻象听者的期待落空。因为,那琴人的奏弄总是跟晚报上先于奏弄的言说有关,言说像一只刻度标画清晰的量杯,倒入其中的奏弄之水,被自动和强迫地统计着容积。即使那琴人并不奏弄,言说量杯也已经把曲调的零度测算了。但怀着一个相反的期待,那幻象听者却又听不到完全等同于晚报上事先言说的奏弄之奏弄。实际的奏弄,令幻象听者又一次落空。言说之量杯,毕竟不会跟奏弄之水合为一体。那么,钟子期,如果你是那幻象听者,或者你曾经现身为一个幻象听者,在晚报的言说带来的期待里,你会期待怎样的奏弄呢?也许你期待的是关于奏弄的事后言说,或者你更愿意期待晚报上先于倾听的相关言说。在涉及倾听的相关言说里,你读到你期待于倾听的意义,你作为听者现身于光阴之城的意义,以及你对于流水的意义。你翻阅晚报上这样的言说,期待也沦入了到来的光阴之城的黑暗。

76.欲望与言说

  幻象听者对光阴之城里两座服装市场的兴趣,并不由于它们的迥异。对称于贯穿城市的逝川,在它的左岸,能够被上午的阳光充分照耀的公园一侧,摊贩们向那些身材妖娆或曲线诱人的小蛮腰夜女郎出售的衣饰,常常是近乎乌有的一件。从一堆堆剪裁的窄小轻薄里,能够见到的总是比基尼、紧身衣、丝网底裤和尼龙超短裙、蝉翼文胸或玻璃纱睡袍,以及只不过是几根细带缠绕的休闲衫,和凸显丰乳的低开领礼服,以便让肉体比赤裸更放肆。在逝川右岸,披挂晚霞的旧宫殿旁边,一些瘦削的顾客,胸脯平板和腰身佝偻的顾客,会选一条使两腿看上去仿佛灯笼的裤子,或者使形象近于牛仔的劲装,或者要让人联想到石榴、喇叭、筒子及八卦的火红长裙。在那里,集中出售的总是绚烂的,总是厚实的,总是浓重和卖弄夸张的那一类衣饰,似乎想要让身体消失。不同于这两座市场间人们形同敌忾的不来往,幻象听者常常将它们彼此混淆。尽管其中一座是欲望,另一座则一定代表着言说,但幻象听者却无法确认两者间谁是欲望而谁属于言说。所以,在上午,幻象听者消磨于左岸的服装市场,在晚霞渐暗时又出现在右岸的那座市场里。有时候,他又把闲逛和玩味这两者的时间来一个颠倒。在这之后他有所倾听,从琴人的奏弄里,他总是能分清欲望和言说。

77.文字谱


当虚无自天际映入流水
心情的蓝色会浮现出来

心情的蓝色是
不竭的奏弄

它表明想象
有一个作为目的的核心

有一个作为目的的形式
它塌陷进蓝色之中的

蓝色,它是从虚无
向着虚无

但奏弄的虚无
会带来蓝色

那是蓝色之外的蓝色
那是音乐

从中心扩散
如喷泉激射又落入

低处,在那里音乐
更为广泛,返回、聚拢

奔赴奏弄的另一种形式
另一派不竭的流水大海

它的核心是别样的
蓝色,阴沉、忧郁

反向对应于心情的晴明
然而在一个转念之间

奏弄豁然开朗
它是蓝色之上的蓝色

78.虚构与欲望

  路过逝川岸畔开阔地带的影子听者,将会被一次风筝会吸引。他临时伫足,在仰看了各类蝴蝶、蝙蝠、金狮子、孔雀、团扇、荷叶和郁金香风筝后,将注意力转向了一尾鲤鱼风筝。被一个小男孩卖力地操纵,借助于没有人见过的半高空气流,那鲤鱼风筝翻飞得更高,似乎将融入蓝天的无限深邃里。这风筝的欲望,也正是将它牵扯的小男孩的欲望,想要把融入化作一次向生命的跳跃,成为一尾真正的活鲤鱼。当逝川在下面有所波动,映现于其中的那一带天空,那并未被张开的香樟树冠盖、稍低一些的张开的遮阳伞和无望潜游得更深的风筝们挤满的部份,看上去像一注虚构的流水时,这一欲望就差一点达成了。鲤鱼风筝在它的倒影里,就仿佛一尾游泳的活鲤鱼。而如果欲望在逝川倒影的虚构里达成,不只在一个比喻的意义上,那影子听者就应该以侧耳这倒影般的虚构令一架素琴风筝奏鸣。并且在天空把奏鸣的素琴风筝虚构,正好是影子听者的欲望。如此,你知道,在光阴之城的风筝会上,先于欲望的又正好是虚构。鲤鱼风筝令小男孩欲望;鲤鱼风筝和小男孩的欲望在天空倒影里虚构的流水,令一个影子听者欲望;现在,影子听者欲望的素琴风筝之奏鸣,又虚构了另一个倾听的欲望,你,钟子期,在倾听的欲望里,正将我奏弄的欲望虚构。

79.记忆与虚构

  有轨电车从来就不曾驰行或停靠于光阴之城。它的身影,也并不出没于老城厢一带。在老城厢一带,窄小的铁轨深嵌在两条台格路中间,这遗迹要保留的不是记忆,而是记忆之中的虚构。正是在记忆的虚构部分,被挤压得更深的铁轨中间的石板开裂,裂缝里有一座蚂蚁国隐晦的地宫显露。更窄小的铁轨铺设在地宫里,蚂蚁司机驾驶着微型的有轨电车,纤细的铃铛在车尾轻响。必然是对这一虚构的无限放大,在你的记忆里,隆隆驰过的有轨电车有虚构的陈旧,一个琴人,会坐在最为陈旧的车尾,看意指往昔的一幢幢老房子迟疑地掠过。而他则无尽地后退,又后退,于后退中,作为你倾听之记忆的一曲终究被奏出。当你,钟子期,在回想里令这支琴曲回响,这回响的音乐是虚构的音乐,会逆向地证明琴人、有轨电车、蚂蚁司机和深嵌在两条台格路中间的铁轨的不存在,以及你记忆中虚构的那部份。尽管带来这虚构之音乐的所有记忆都只是虚构,这被琴人在后退的车尾奏出的曲调,却仍然会被你一次次记忆。
  被一次次记忆的曲调像一辆有轨电车,出于虚构,无尽地后退。在它那最为陈旧的车尾,是影子听者,看到愈益缩小的街景,鳞次栉比排列着茶楼、钱庄、出售忍冬和素馨的花店、出售梨膏糖和党参的药店,以及妓馆、戏院、当铺和金匠铺,隐没进昔日的老城厢轮廓。出于一种虚构的必要,在记忆的音乐里,被窄小的铁轨挤压的石板,会向那影子听者显露年深月久的裂缝。裂缝里一座蚂蚁国地宫,行驶着看不见的有轨电车,其缓慢和反复,是否不存在的音乐之回响?在那样的回响里,蚂蚁鼓琴手微弱的一曲,会是你更为隐晦的回想,其中的茶楼、钱庄、出售忍冬和素馨的花店、出售梨膏糖和党参的药店,以及妓馆、戏院、当铺和金匠铺,则肯定是回想带来的虚构。反复再反复的如此倾听里,钟子期,虚构和记忆一个是一粒被抛入流水之中的石子,一个就会是泛开的水波间月影的破碎和重新圆满,而将石子抛入,又耐心地等着看流水复归平静的那个人,是你,还是我?

80.文字谱

  会有一刻
奏弄抵达其木

素琴还原为
梓桐

手多么枯槁
只拨出黯然

滞涩、光泽内敛的
反面的光泽

那近乎是一个
听不见的低音

从寂寞背后
隐隐浮现

如风雨衣口袋里
一枚旧镍币

被拇指或许地
抚摸、轻拭

那上面的图案
已快要磨平

木的境地
是一个时刻

是一个抵达了
奏弄中出神的

第四度空间
在那里

木然,是
手,也是心

81.空无与记忆

  在光阴之城里,一则被琴人们唱奏的传奇是你所熟知的,其中的狐媚、迷宫、雨中的引诱和倏忽到来又蓦然消逝的爱和交媾,会让你,钟子期,在一曲流水将奏罢的此刻又有所叹喟。这是否因为,跟一个隐形的听者相似,你也在记忆里受惑于无从记忆之空无。像那个夜行人天明后寻访并不存在的销魂之地,以印证过去的实在和确切,却反而被一个乌有取消了昨夜的记忆,甚至取消了时间昨夜;当一曲终了,听者不能够再一次听到同样的一曲,一个人不能够两次涉足同一注流水,那么他,或者你,对一派音乐的记忆就仿佛对空无的记忆,就仿佛一个记忆之空无,似乎曾经被听取的曲调并不存在,以倾听的方式确证自己存在的那个人并不存在。
  天明以后,当那个夜行人重访同一座光阴之城,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段寻找曾令他销魂的色情的迷宫;当他又已经把整座城市的户籍卡片细虑了一遍,想要让昨夜的美人从纸上重现;在这两方面,当那个人获得的都只是空无,他首先怀疑的是他的记忆,进而,他怀疑他自身,却并不认为昨夜经历的狐媚、迷宫、雨中的引诱和倏忽到来又蓦然消逝的爱和交媾是不存在的,并不认为昨夜对于他其实不存在。他宁愿相信,他关于昨夜的记忆,或身处昨夜的他自己,是属于空无的。这大概能解释听者为什么是一个隐形,并且有一段跟琴人奏弄的曲调相当的记忆之空无。当记忆和有所记忆的隐形听者把自身设想为一种不存在,琴人的奏弄及其音乐,就不会是可能或后来的空无了。
  隐形听者在空无之外令琴人和音乐确切地存在,为了能够把奏弄倾听,在倾听里记忆他曾经听到的或许的一曲,并由于忆及了已经不复存在的曲调,他曾经沉默于其中的时间就不再是空无了。这是否表明,在另一个解释里,不能被记忆所及的乐音是空无的乐音,那弹拨了空无乐音的人,也归于不存在?如果那夜行人失去了记忆之中的狐媚、迷宫、雨中的引诱和倏忽到来又蓦然消逝的爱和交媾,光阴之城里关于它们的那些唱奏,对于你是否也一样是空无?在这座小码头一艘旧船的前甲板演绎的复起的流水,会因为你能够预料的死亡而遗忘于记忆。如此,钟子期,去成为空无的是否也轮到了善琴者伯牙?而当我仅只是一个空无,在记忆深处,空无又怎样被明辨和默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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