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编辑:马兰

·陈东东·
流  水
<戏仿的严肃性>


VIII 复  起

  现在,夜风吹干了伯牙的衣衫。在此之前,跟上一夜一样,他曾经被一轮满月照白,又被从贯穿光阴之城的逝川里升起的水雾濡湿。一次循环已近乎完成。伴随着无端虚脱之感的暗自兴奋将为他带来新的晕眩、新的飞升和新的欲望。但想象的方式却依旧是昨夜的,他所要想象的,也依旧是同一个钟子期的同一种沉默。当又一个黎明像眼睛睁开,伯牙意识到,他顺着逝川进入这座光阴之城,其目的原来不是为了在它的码头边奏弄一曲,而是为了将一曲奏弄献给沉默,并在那听者的沉默里,听到有别于自己的流水。事实上,真正的奏弄者是听者钟子期,只不过他动用的不是手指和七弦琴。钟子期的奏弄在伯牙的乐曲、小码头的落日、光阴之城的喧哗、逝川之上的冥想、追忆、迷失、技艺、以及流水带来的起源、净礼仪式、再生性、镜子皮肤、迷宫内脏、折光、幻象、回潮、暗影、清澈、浑浊、鱼鳖、泥沙、舟楫、原木、尸首、旧梦、瓶中信、避孕套、脂粉盒、笔记木、其中的言辞水母和以时间为比喻的莫须有本质间展开。而他的听者是奏弄者伯牙。一次循环已近乎完成。如果在一年以后,或者在十年以后,当伯牙的旧船又泊靠于光阴之城迟疑的小码头,谣传中听者钟子期的死讯,对伯牙而言,将会是他自己的死讯。这是因为,实际上,它是一种修辞,想要表明钟子期已无法再在伯牙的奏弄里保持沉默,把沉默之奏弄还给伯牙了;而未能以自己的奏弄令钟子期沉默,并在他的沉默里幻听到一曲流水的伯牙,将无疑是一个丧失了奏弄者生命的伯牙。在象征的意义上,这意味着,在钟子期的沉默之后,将不可能有作为奏弄的新的沉默了;在伯牙的幻听之后,也几乎不会有作为沉默的新的奏弄了。所以,跟每一种传闻都不相似,听者钟子期之死的谣传,来源于令伯牙体内的奏弄者致命的一连串幻听,以及他断然的绝弦弃琴。一次循环已近乎完成。

64.空无与梦想

  稍加留心,在向晚的桥头和路灯光晕渐暗的边缘,你就会遇到隐形听者,跟你一样,或几乎就是你,要听取一个琴人的音乐。如果为听取一支琴曲,他曾经一次次抵达又离去,经历了大海、镜湖、琴王星、环形监狱、月亮、金字塔、黑森林圣殿、传说之城、草原、名山、沙漠、又一片海域等诸多梦镜,于衰老中重返光阴之城,那么倾听,就会是他的一连串梦想所带来的梦想,并且将成为他梦想之终结。而如果那听者在光阴之城的桥头和路灯下度过了一辈子不曾有梦想到来的日子,他在衰老中听到的第一支琴人的乐曲,就会是他的第一个梦想,要终结他长达一生的空无。这两个听者,哪一个有如你,或几乎就是你,在音乐的梦想中经历又一生?
  在梦想的音乐中,隐形听者经历的是一个琴人的一生。跟随着曲调,他经历海域、沙漠、名山、草原、传说之城、黑森林圣殿、金字塔、月亮、环形监狱、琴王星、镜湖、又一重大海等诸多梦境,于一曲终了处重新回到了光阴之城。如果,隐形听者在琴人的曲调中经历的梦想,又正好是听者已经历的一生,这梦想的音乐对于他是否就近于空无?而如果在音乐中,他经历的梦想迥异于自己一生的空无,那梦想是否能填充其空无?也许,钟子期,就像你此刻听到的复起的流水,并不关涉你以往的经历,在光阴之城里,隐形听者到琴人的梦想里经历又一生,正表明他自己一生的空无,是不能被梦想的音乐取消的。
  然而,你会说,被隐形听者在音乐中梦想的琴人的一生,毕竟是属于梦想的一生。如果那曲调必须在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梦想的破灭,于一生的流浪后重返早年的光阴之城,才能在衰老中第一次被听取,那么它就会让成为空无的一连串梦想又一一复现,并且那复现正构成全部梦想的音乐。而如果梦想令听者的往昔只剩下了空无,那空无则会以一个漫长引子的方式,被梦想吸纳,不再是空无了。果真如此,隐形听者从音乐获得的就会是一个这样的调度员,令每一次穿越火车集散地的列车经过同一个道叉,并且在经过后,每一次列车不觉都朝向了同一个方向,共同的方向,仿佛每一次列车也可以是另一次,是同一次。隐形听者的两种空无被同一支梦想的琴曲取消,但填充空无的,是梦想还是新的空无?

65.文字谱


邮差又闪现
绿衣

黄昏自行车
刹紧

一天两次
邮差来而复去

他递送
同一封慢信

同一个
消息,同一声

问候和
同一署名

其实是同一句
弦上的曲调

同一种奏弄
来而复去

是怎样的
指法

怎样的
魔幻

怎样令时间
来而复去

来而复去
像幽谷流泉

一条河被邮差
路过了两次

66.凝神与空无

  被火山灰覆没的传说之城渐渐显露,有一天会成为光阴之城的圣地废墟。它的中心,凝神的场景将会为空无提供形式。在那里,你,参观者中的一个参观者,更关注侧面相向于琴人和一张素琴的听者。他现身在石头里,并因为其石头般的凝神而听到了琴人不存在的曲调。众多的参观者惊异或扼腕,当他们尚未被石头所呈现的凝神场景也带入凝神,那已经在凝神里渐渐隐形的听者是无谓的。没有人能听到听者从空无中听到的音乐,参观者面对的听者之凝神也只能是空无。然而,或还好,你先于参观者被带入凝神,于凝神中听到了不存在的音乐。并且,你发现,于凝神中听到的不存在的音乐才是废墟之空无的形式,同心扩展开精舍、花园、楼宇的大概样式,街巷的纵横布局和传说之城的轮廓、结构。它进而将扩展为光阴之城。而光阴之城里,如果,一个听者在火山即将喷发的末日,并不能达到倾听之凝神,他侧面相向的琴人和琴人俯向素琴的奏弄,对于他也只能是一片空无。
  不过那听者抵达了凝神,恰巧在火山喷发之时。或许,火山喷发对一座城市生活和时间的断然中止,令那个做不到平心静气的听者收敛、石化、被迫寂灭,获得了凝神,因为其凝神,不存在的音乐得以被听见,已经摧毁、成为光阴之城里圣地废墟的传说之城,也并不仅仅是一片空无。要是你,钟子期,先于其余的参观者,以凝神隐形于现身的石头听者的凝神,你听到的甚至不会是不存在的琴人不存在的奏弄。在音乐里,你发现,灭顶之灾到来的那一瞬一座传说之城的完好:曲调绕梁的精舍、掩映的垂杨柳、香樟和栀子树,将它们圈于其中的花园,度日中突然警觉的市民、沟渠、楼宇、街巷和城市,以及一条穿城的逝川,逝川岸畔一座跟光阴之城的小码头一样泊靠着一艘旧船的小码头,码头上一个专注的听者,侧对着善琴者,善琴者俯就的一张素琴,和正在奏弄中复起的流水。那么,钟子期,那一瞬间的传说之城是否就是这光阴之城?而当你对之有所旁鹜,凝神涣散了,你能够听到的其实是空无。

67.言说与凝神

  屏息的幻象听者专注,在一曲奏弄里抵达凝神。这凝神仿佛音乐里一柱通天塔现身,升起,要上接大宇宙深广的凝神。而流传于光阴之城的通天塔故事里,一派言说分析凝神,并且因为凝神被分析,它也被消解,令通天塔欲坠,废止于中途。众多的建筑队驻扎于这则流传的故事里,它们的工程师广泛地论证、更充分地争议、更详尽地描述,并且去公布一步登天的想象之辞。言说在舌尖上继续,通天塔四处流传,向高处升展,近于极限,却因为不能够上接大宇宙深广的凝神而仍只是未完成,不断被改动为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言说。在一次新的改动之中,会有一个属于光阴之城的琴人,出没于通天塔工地和简易凉亭,企图以奏弄令众多建筑队恢复或达到建造通天塔起码的凝神。那样的凝神里,像一个初学者可以在略微倾斜的桌面上终于把喜蛋之柱叠放,屏息和专注下,一方方巨石也将被叠加,又一次次叠加,直到石头的通天塔上达无限,承接大宇宙深广的凝神。因琴人的奏弄而凝神的却唯有幻象听者,他屏息,专注,令一柱乐音的通天塔现身,升起,他叠加于琴人奏弄之凝神的倾听之凝神,则很可能是那柱通天塔本身。如此,钟子期,这故事已暗合于那个把通天塔建立的关键归结为凝神的牵强附会,却又一样把凝神消解了。因为,你知道,故事也无非一派言说。

68.文字谱


一双手赋予声音以形象
这就是奏弄

这就是奏弄在素琴上
产生了音乐

燕子超低空
追逐飞虫

像一个运动员
和他的影子

从十米跳台
跃入游泳池

并没有溅起过多的浪花
仿佛左手

拇指、中指和无名指
起落,抑上抑下

要带给音乐的
仅仅是一个时间的来势

这乍来忽去的乐句
俯冲,收拢翅膀

也许会最后
再一次空翻

终于
入水

由指法带来的形象则反映在
游泳池穹窿

那是声音,被视为音乐
被听成了奏弄的又一种隐喻

69.虚构与言说

  在光阴之城里,在葬礼结束后,在从殡仪馆返回各自公寓的途中,那些曾围拢尸体默默致哀的人们,会有一种从死亡返回出生的感觉。在自家起居室的软椅上坐定,或者在晚餐以后,深陷于被越来越昏暗的落地灯光芒笼罩的阅读沙发,那些人会分别去回味回家路上奇异而带一点振奋的感觉,并把它当作宣叙者按惯例反向言说死者一生的虚构之意外。在葬礼上,宣叙者的言说常常从摆放在面前的死亡开始,然后是病入膏肓,是沉疴和病天使的侵入,是老年和精力旺盛的中年,是青年和发育中的少年,是童年、婴儿期、子宫深处的黑暗。回味中,人们总能够轻易就觉察到,宣叙者言说的每一细节都如此真实,但他却虚构了生命历程的时间向度,为了让从葬礼回家的是一群哪怕临时的乐观主义者。只有一个影子听者,在沉睡了一夜后,到盥洗室面对嵌于墙面的翠绿磁砖之间的镜子,会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幻象而突然意识到,从葬礼回家途中被虚构的感觉,更可能是因为一个琴人在殡仪馆先于宣叙者言说的那一番奏弄。那奏弄正好是一面镜子,以改变声音向度的方式呈现一支流水乐曲。如果那流水曲调是镜子般的虚构,那么音乐也无非是言说,其言说的反向性,影响了葬礼的那个宣叙者。

70.意会与虚构

  从繁复、迷乱和变幻的星空中,占星术士会找到一组隐约的星座,将它们对应于他身在其中的光阴之城。打开三层阁红漆斑驳的上启式老虎窗,那占星术士架起又一副高倍望远镜,想要把已经被视力追上的星座和星座间的移行或换位看得更分明。那偏于一隅的遥远众星的每一次闪耀和黯淡、几乎不具备光芒之锋刃的几颗恒星的环食,或行星遮闭卫星的月全食,以及星座们飞翔中偶然的小角度倾斜,都会被占星术士一一记下,又仔细掐算其中的变数。仅仅是出于意会之心,占星术士以细察天象来料想纷纭的光阴之城,似乎能预知将要从时间里发生的未来。光阴之城仿佛天象的一个影子,而其中的那个影子听者,也有着相同于占星术士的意会之心。从一个琴人或许的奏弄里,影子听者听到了迟疑、悠缓、欢悦和宁穆,也听到了忧愁、悲哀、疼痛和沉郁,以及狂喜,以及怨恨、安逸和美。它们不过是意会之心对音乐的虚构,像占星术士为天象虚构的对于光阴之城的意味。
  从那条将意会虚构的定理,会有人获得相反的定理。会有人混迹于光阴之城,成为反面的占星术士。他悠游于下午的街心花园,或者到逝川岸畔稍歇,到防波堤北侧的旧书巷浏览,到恐龙博物馆,无所事事,在高大门拱的黄昏之中;有时候他会从西区到东区,一连穿越九座小广场,又经历邮局,紫水晶拐角的法院和交易所,由银箔包裹看洋葱头顶端的花岗岩气象塔,和混漉腥气的三角地鱼市场;他也在人群中穿梭往还,胸袋里装满了市长、大主教、银行襄理、夜总会领班、记者和跑堂、艺妓和运动员、小诗人和玻璃匠、戏子、推销员、琴人和估衣商的各色名片。从光阴之城的每一变幻,他推测一组隐约的星座,意会其闪耀和黯淡、恒星在其中的环食、偏食,几颗卫星的相继全食,或不易察觉的天象之倾斜,仿佛星空,是光阴之城的天河倒影。在天河倒影的光阴之城里,一个影子听者,是否因为内心的忧愁、悲哀或欢悦,以一条将意会虚构的相反定理,把一支琴曲虚构地意会?

71.文字谱


像一重微澜被蜻蜓
点破,食指、中指和

无名指
交错

提升一个音
泛滥一个音

让空气中几乎又有了
雨意,因为云阵

已经在水族馆上空
合拢,并且闪电

鞭子一样从里面甩出
抽打玻璃间另一重微澜

雷霆到达得略晚
甚或并不轰鸣

在弦索上,左手的
意图只是要听者

以掩耳一般的
畏惧、警觉、防御和期盼

震惊于一个
弦外之音

它可能更晚于雷霆
却跨坐光速的

马背,它几乎是
另一道闪电

从云阵甩出
照耀被蜻蜓点破的微澜

72.欲望与意会

  当弦索间一个乐音被拨出,被空气递送,它寻找有一副欲望耳朵的幻象听者,要让他听取,要让那幻象听者,意会乐音里一个琴人胸中的欲望。这就像一轮初月上升,照临光阴之城十字街口的矩形蓄水池,为了把自己的鹅黄色形象,涂抹在水底朝深蓝转化的晴空之中。而一架锦瑟的角音振动,为了去回应由天井隔开的另一间厢房里,一张素琴振动的角音;这也许能弥补,钟子期,前一个比方的未足之意。并且这琴瑟呼应的拟喻更提示,那琴人的欲望也正是幻象听者的欲望,听者从乐音里有所意会的,无非是自己胸中的欲望。这就像在光阴之城的领空盘旋的喷汽式飞机,它摹拟鸟儿的形状和姿态,因为它有着跟鸟儿一样的飞翔的意愿。
  不过,当幻象听者在曲折的拱廊和拱廊间交错的花枝下听一只鸟儿的鸣啭啁啾,并有所意会,他的意会里也有着鸟儿歌唱的欲望火焰吗?很可能,钟子期,他所意会的,仅仅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火焰,把鸟儿的鸣啭啁啾照亮。所以,在光阴之城里,在飨餐之时,在中秋之夜或赏雪之晨,在桂林园或壁炉里炭火无声地殷红的敞轩暖厅,一个微醉于灯笼和不复返的良辰的美男子,会多情地意会一次错拂弦,把那个用香舟送来的助兴者,于三十六朵烛火间抚琴的艺妓在弦上偶然的小小失误,归因为奏弄者胸中有爱情在涨潮、泛滥。实际上,你知道,酒之波澜已经卷走他泛红的耳朵的良好听力,这识琴的人儿一看,再顾,他要让抚琴人,意会他倾听中勃发的欲望?
  然而,钟子期,像两个爱情的隐含者,当一个正走过光阴之城最细长的那条街,一个从一座陡峭的旋转楼梯上下来;当他们两个一个从一片小广场穿过,一个飞奔着赶一辆公交车;当其中一个刚刚拐向有一座玻璃亭车站的新街口,另一个恰好自被玻璃筛选的阳光里迈向更明亮的阳光;他们相遇,稍稍对视,未必就意会了各自内心相似的火焰而相互认出;一个乘扁舟漂泊的琴人,也仍然会错过桥上燃烧着欲望火焰的意会的听者。这不同于一个寡居深宅高阁的欲望中的少妇,以她的倾听去磁化光阴之城的另一个琴人。那琴人会穿过三百条横街,又越过三百重围墙,到她夜半半卷的珠帘之下奏弄一曲,表明他意会了少妇的欲望,并成为幽闭爱情的另一磁极。

[ 主 页| 作者索引 ]
橄榄树文学社发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印。 © Copyright by Olive Tree Literature Society. All rights reserved. This web site is maintained by webmaster@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