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作者】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四月期
编辑:马兰

·陈东东·
流  水
<戏仿的严肃性>


V 插  曲

  枯竭的行星并不以日落迎接夜晚。尽管它确实被名之为行星,但它却没有自己的太阳。对航天者1号而言,它黄昏的壮丽是进一步的荒凉。像退潮一般,沙漠朝着地峡汇流,把航天者1号的演奏和星际人的倾听,从那个沙穴,他们的音乐场合裸露出来了。昼夜转换完成,他们在可以被喻为海床的沙底岩石上继续。三十六颗月亮将他们环绕。
  镀金铜碟陶醉于它自己奏出的玄妙乐曲,尤其沉浸在流水之中。星际人则深深着迷于他所听到的嗡响、锐啸、嘶鸣和喧哗,没怎么发现时间的流逝。这时候,航天者1号却遇到了它旅行以来的第三个星际人。实际上,是第三个星际人遇到了播送和侧耳的他们。
  这新的到来者立即就发现,在枯竭的行星上,他面对的并不是同一个音乐场合。尽管,播送者和侧耳者如此专注,然而却又是相互隔绝的。由于从沙穴裸露的着迷的星际人,听到的绝非碟片蕴含的流水曲调,因而,可以说,那旋转的碟片根本就没有奏出音乐。而如果碟片并未奏出过,他对面的星际人也就不可能有所倾听。所以,航天者1号和那个星际人只不过各自完成着各自的梦。其做梦的欲望,却是由彼此的对方唤起的。
  只有当第三个星际人出现在航天者1号前,在金钢钻唱针刻画下的铜碟之旋转才放送出能够被听到的音乐。在第三个星际人和流水之间,不存在一次或数次声音的变形。按照人类的标准,第三个星际人的听力系统是健全和正常的,他的辨音力毫无问题。
  从流水中,第三个星际人听到了它的单音式织体,其中的片刻停顿,一根稍微带一点弧度的被拉长的音线,一种不对称的、起伏推进的音的构成和单纯的音色、轻巧多变的节奏、回旋、跳跃、闪烁、延展……
  不过,流水却依然没有被听见--没有被第三个星际人的倾听所看见。对流水的倾听似乎会有这样的限制:一个在枯竭的行星世界里往返的星际人,一个未曾见识过流水、涉足过流水、不具备流水精神的星际人,将无从听流水之中的流水。在航天者1号那边,第三个星际人听见了乐音而未听见音乐。

37.空无与欲望

  像一个听者,不仅从幻象乐师在弦上繁复的叠涓、爪起、带起和同声中听取琴曲,更想要探究以乐音掩饰的显露的欲望;当你已经历了光阴之城的水道、街巷、小广场、环城路、公园和防波堤,看到过博物馆、火车站、剧院、沐恩堂、暝色中逐渐冷清的旧书市和因金星升起而苏醒的夜总会,你又会去找寻光阴之城的核心部份,那最初的奠基,那首次被铲开或首次被覆盖的一铁锨尘土,显露或埋没于其中的欲望。在那里,你预计,你或许会跟一则传奇相遇,你或许会发现一组狼迹、一只被蛇咬伤的老鹰、一朵隐形于水中的火焰、一颗蛋卵、一面镜子、用砖头打造的欢喜冤家、一枚钱币一粒种子,和一声正企图返回弦索和梧桐之木的听不见的琴音。

  去找寻光阴之城的核心欲望,你会把过程中碰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当作指向欲望的事物:廊桥、过街楼、琉璃瓦屋脊、弃用的了望塔、菜市场、更喧嚷的菜市场、一家眼药店、从剥落的石灰墙露出的白铁管、管道里流向阳台上白瓷水斗的锈色浑水,和一个把席子铺在了风信子妓院晾晒床单的竹头架阵之间的裸女,初月用借来的清辉之手,抚弄她偃仰的蓄意放肆。而日益铺张的光阴之城,正无非欲望和欲望之铺张。那幻象乐师,从环城公交车到有轨电车,到通宵服务的钱庄、浴池、点一盏昏灯的夜排档、有一记更鼓把黑暗切分成块状的城楼,或有一艘旧船泊靠的小码头,他奏弄的琴曲也出于欲望,他的音乐,为一个听者把欲望铺张。
  而你将发现的却可能是一个欲望的风暴眼,或一个漩涡。光阴之城的核心部份是所谓空无,由流水的急漩而形成的洞穴,由大气的疾奔而形成的寂静。被欲望堆砌的众多建筑物像一重重波澜向外扩展,它们的推动力,却是一种不存在,一个乌有,一片空场,甚至并没有飞鸟栖息或掠过,并没有光芒掠过或移动阴影将它遮隐。另外的可能是,那几乎更可能,你并不能找到光阴之城的核心部份,欲望并没有更核心的欲望。众多的建筑物波澜般扩展,用欲望去堆砌广大的空无,空无却没有被欲望所吞噬。在光阴之城里,在它的一角僻地、一个门厅、一条死弄堂、一盏空照的弧光灯下或一方幽深的天井之中,你都会遇到不期然的空无。在那里一个乐师隐形,一支欲望的曲调寂灭,空无显露于退潮的声音。

38.文字谱


几乎并不是素琴被奏弄
是时间被一个意志

奏弄,是时间被一个意志
形式化,被一个意志

雕刻和裁缝
凿去、剪除那

多余的部份
不可替代的音乐留下了

这奏弄轻易地
浑然天成

或者如一件
天衣无缝

这奏弄里并没有
多余的部份

奏弄的时间
是全部音乐

而当被奏弄的
是一个意志

是一个意志被时间奏弄
那奏弄的理想

就成为绝对
肉眼无法把太阳

正视。时间只间接
奏弄了意志

如意志相对地
奏弄了素琴

39.欲望与期待

  在光阴之城里,在椭圆形的跑马场和已经被当作古迹的露天大剧院的中间地带,在叫卖奴隶、汗血马、海底异宝、会说话的鸟和砂锅馄饨的那一带,几家夜半开门、推出脱衣舞表演的咖啡馆,总是能吸引到他们的观赏者。那是些海盗、武器走私者、赌场骗子和鸦片瘾君子。不过在一家用两张素琴做表演伴奏的咖啡厅里,你会见到些特别的观众,他们是失眠者、梦游症患者和忧郁症患者,以及自封的理想主义者。但是在咖啡厅昏暗的灯光下,在因为素琴被轻轻拨响,窄小舞台上一盏粉红的聚光灯点亮,一个身姿即将出现而喧嚷突然平息的氛围里,当一队更像是蝴蝶的夜女郎排开,接着又退出,把表演留给那打扮成贵妃,或红色娘子军,或一个村姑,或一个公司女秘书的红舞星时,特别当两张素琴的乐声缠绕,那红舞星于扭动中甩开她头上的凤冠,或八角帽,或一方印花布,或金黄的假发,紧接着解带脱衣的时候,那些特别的观赏者跟另外的恶棍将不会有区别。他们都只是欲望的期待者。
  幻象乐师在两张素琴间来回拨弄,有时候他会把双手悬置,使乐音暂歇,使聚光灯下的表演成为悬念。期待欲望的观赏者不知道,曲调的激流会撞上一块怎样的礁石,并掀起巨浪,在怎样的急泻中它又会涌起,成为高潮,令那个脱衣的红舞星真正现身,成为裸女,一个毫无瑕疵的欲望。期待者被共同的悬念统制,并且这悬念,令期待本身即一种欲望。而扭动的欲望正越来越醒目,像一支曲调已近于喘息。聚光灯下的红舞星蜕去又一层衣饰之蛇皮,让观赏者看到她薄如蝉翼的乳白色衬裙,和衬裙下分明的,镶上了金属薄片的比基尼。她的手又要摘下乳罩,她扭动着又要把仿佛一个仿宋体丁字的底裤也摘去。并且她已经摘去了乳罩,那聚光灯变暗,幻象乐师用一个长音令她胸前的波澜起伏,波澜动荡,而几乎在底裤被摘去的同时,聚光灯熄灭,欲望的期待者在欲望毕露时并没有见识到真正的欲望。唯有琴曲在黑暗中持续。在琴曲中,欲望的期待者得以还原,成为失眠者,梦游症患者,忧郁症患者和理想主义者,其余的则干脆仍然是恶棍。

40.期待与记忆

  伯牙啊,多年以前,当我作为一个樵夫来到这光阴之城,我所期待的并不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善琴者,乘着已经陈旧的机器船,顺逝川而下,泊靠在小码头。我所期待的如今必然是一段记忆,而在当时,在那个年代的新北门柴禾市场的冬阳之下,它也更像是一段记忆,而不是有可能到来的事物。那显然也并不是我的记忆,甚至也不是我守护过山林的父亲的记忆,或曾以山林深处的梧桐木制琴的祖辈的记忆。然而它终于因传承而成为他们的记忆,并且,我记得,在一个偶闻琴弦琮鸣的午后,在满担而归的蜿蜒山路上,它也成了我当时的记忆,以及直到此时的记忆。这记忆里或许有一个乐师,有一支琴曲,有一座大城和一派流水。它们曾现身,在肯定已经被遗忘的往昔,在它们之后的重新期待,则表明记忆在时间里持续,记忆在时间里化为期待。在期待里我见到过到来的乐师,听他们奏弄,忘怀他们近似的身姿,又让他们成为新的记忆。记忆中乐师与乐师叠加,记忆中的曲调则成为对音乐更新的期待。正是在反复的记忆和期待里,一个必然的善琴者现身,带着音乐,逝川中湍湍不息的流水,以及跟失望相反的那一曲。而如果你和你奏弄的流水并不是又将被传承的记忆并再被期待,那么,它们就会是无意义的,是一种不存在。

41.文字谱


在降雪之晨无需奏弄
当雪降落时

奏弄更需要
被遗忘和被遮覆

指法凝冻于
冬之精神

在降雪之晨
每一种奏弄都必定多余

因为雪是从
弦外降落的

当雪降落时
奏弄是深深被埋没的

事物,一道沟渠
一段下坡路

一口被御下的
缺损的钟

在雪中它们只
呈现轮廓

并且被概括地
称之为积雪

在降雪之晨
雪就是奏弄在弦上的大意

而奏弄被指法的
凝冻所遗忘

奏弄无非部份积雪
雪是从弦外向奏弄降落的

42.记忆与凝神

  一个步入老年的乐师,常常会选择以教授年轻人弹琴来度过他余下的岁月。他穿过几条在黄昏里变得陈旧的曲巷,现身于光阴之城一座铁铸的旋转楼梯,虽然迟到,但毕竟出现在又一个学徒未能幸免的琴房里了。在那里,他至力于使空气安静下来,让不耐烦的孩子步入他称之为凝神的状态。这有点像叠加喜蛋的游戏:你必须先学会放稳那作为基础的喜蛋,然后再屏息着叠放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甚至第四个,一次次失败和一次次尝试……而当你能够把第七个喜蛋也小心地叠加,在一张方桌上竖起一根喜蛋之柱,那时刻你一定进入了凝神,于是有资格拨弄素琴,让一个真正的乐音诞生,在已经被夜色充盈的琴房里绕梁。正是在因凝神而奏出的第一个乐音里,令他的学生从不耐烦抵达凝神的老人会有所记忆,会回到他自己的第一次奏弄:在一间相仿的晦暗琴室里,被一个同样经历过曲巷和旋转楼梯的老乐师教导。如果他更深地陷入记忆,那么他会进入另一种凝神,仿佛去抽取喜蛋之柱基础的那个蛋,却依然令那根蛋柱挺立。他回忆之凝神对照于面前的奏弄之凝神,而奏弄之凝神,那由于凝神而已经是一个琴人的孩子也有所记忆:关于听到的第一个乐音,第一个乐音所回溯的时日,和回溯的时日里他曾经预感的第一次凝神。

43.凝神与意会

  我能够以沉默的方式向你提及的,是一些不值得惊奇的事物。我所经历的,你知道,也是你经历或将要经历的。有时候东面一阵风过,西区的一棵树纷扬又哗然;一个在讲台上解析三角难题的女教师,跟教室后角落分心写诗的那个中学生,会有一次小小的叠印:偶然地,她随口说出的破解的一句话,正是他同时奋笔写下的神秘的那一行;而一个抬头过久地盯视太阳的人,会必然地损坏情人的眼睛;一个被利剑穿心的武士,会为他的转世者留下不期而至的心悸。一样的,当影子乐师在一座简易凉亭里凝神,在光阴之城西区寺院的一座宝塔下,在过街楼、承露夜总会、水槽或逝川岸畔修复的古琴台,这影子乐师如果于凝神中有所奏弄,就一定会有另一个人,譬如说,一个现身于遥遥相对的红色望江亭里的乐师,或一个以昼夜平分那天的黎明、正午、黄昏和夜半为轴线,与影子乐师相对称的乐师,在旧城墙、小广场、茶楼和三角洲一带被星光缠绕的幽林里,意会那凝神以及奏弄。
  两个乐师的心灵感应,会令他们互为对方的听者,并且当一个凝神而另一个意会,另一个于意会中将凝神的那一个并未奏弄的一曲奏弄,奏弄中达到另一次凝神,让先前的凝神者听取、意会。在他们之间,你总是能找到与两边的精神等距离之物,像一个象征,或飞翔的鸟儿,展开双翅奋力掀动。有时候,譬如说,在影子乐师和一个现身的乐师之间,这飞翔的鸟儿或象征之物,会正好是凝神,正好是意会。凝神和意会令他们对称,凝神和意会令他们互换,凝神和意会,令他们成为同一个乐师,同一个听者。而如果像我已经向你提及的,对称、互换和同一的不仅是两个乐师,而且是他们的凝神和意会,那么,仿佛昼夜,是我们身在其上的星球的运转使之对称、互换和同一,你,善琴者伯牙,你会重新凝神于此刻摆放在你我之间的这架素琴,我则会意会这架素琴奏鸣的曲调里种种对称、互换和同一。也许,意会的反而是曲调的奏弄者,由于听者的哑然沉默,屏息和凝神。

44.文字谱


素琴的体位由指法调度
它被奏弄

像一个身躯被
刻意地刺青

那纹身的激情是
肉体的激情

是想要获得精子火焰的
创造的激情

精神的婴儿
有待被生养

有待被抚育成
一个风一般奔跑的形式

而刺青是这一形式的
留伫,而指法是

赋予形式的锋利的
技艺,令素琴疼痛

扭动中发音
令素琴成为主动的肉体

它怀孕的腹中
时光蜷曲着

它天空般的脊背间
金徽照耀着文刺的霓裳

它调度指法
以不同的体位

它奏弄一双手
以不同的体位

45.意会与梦想

  在光阴之城里,一个归于失败的乐师必然是黯淡的。他会像又溶入水中的盐,在黑暗里隐形的他的影子,不留痕迹地化去、消失,甚至不变成另一种物质。与早年所梦想的那个善琴者并不一样,他的手指在弦索间奔忙,奏出的曲调,并不能达到他所梦想的不可思议。面对一位这样的乐师,在他所竭力奏弄的那支曲调里,你能够意会的肯定不会是他要你意会的,你能够意会的,大概也不是你梦想意会的。乐师梦想的音乐在胸中,而素琴所鸣响的,只是他十根手指的笨拙。但失败的乐师却常常并不在笨拙中罢休,他需要一次表达的胜利。如果一派梦想的音乐并不能通过奏弄被意会,成为一个听者的梦想,是否就会有另外的幽径,可以把迫切要递送的梦想递送?
  那乐师将找到作为乐器的另一个奏弄者,并因此成为得胜的影子。在光阴之城的地铁出入口,在乞讨者更多的银行大门前,或者,在流浪汉聚居的弃用的旧仓库,影子乐师不会放过卖艺人迫于生计的每一番奏弄;而在那些街心花园里,在瓦肆勾栏,以及又一届琴艺大赛的初选考场上,影子乐师也一样是一头格外敏感于乐音的警犬。于是入秋的某个午后,某幢小楼的凸肚窗下,缓缓飘落的某段琴曲会成为一次不确切的胜利:影子乐师以超出倾听长度的伫足,表明他捕获了正是他梦想的音乐的那一曲。那么,几个偶然路过的可能的听者,当他们意会了来自楼上的那一支曲调,是否也意会了另一个失败的乐师的梦想?楼上被当作乐器的隐形乐师,在自己所梦想的音乐之中,是否也意会了别人的梦想呢?
  也许他终于甘于有一个黯淡的表面,以便让亮光尽可能盈满他的内部。像一个铺述光阴之城传奇故事的盲眼说书人,他的护城河、箭楼、女墙、旧炮台、朝向三十六个方向的道路、朝向十二个方向的门户、朝向四个方向的避邪柱和指向那唯一方向的旗帜,以及织锦缠绕的街树、被尼龙布包裹的大圆顶市政府、邮局、游泳馆、士官学校、逝川和泊靠在小码头上的一艘机器船,都只被一颗内心的梦之太阳照亮,被一双内视的眼睛看见;那影子乐师也只让一双灵魂之手去奏弄架于心间的一张琴。不同处在于,影子乐师把听者也限制在自己的内心。而如果一种梦想的音乐只存在于一个乐师无从表达的内心深处,并且仅仅被那颗心意会,那意会也仍然是所谓意会吗?那梦想又是不是一个梦想,一种存在?它曾经有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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