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二零零零年二月期
编辑:祥子

·席云舒·
破碎的现在时

  在进入城市之前我曾经和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钟表匠进行过一次彻夜的长谈,由于那个夜晚我亲临了一次语言的历险并目睹了一只怀表的装修过程,这使我后来在城市中的生活变得困难重重、举步维艰。那时候郊外的小旅馆还没有装上电灯,透过墙壁的八面来风一再地把一支油质的蜡烛吹灭,我和老钟表匠的谈话就在这飘摇不定的烛光中时断时续,粗陋不堪的小旅馆常常在某些音节的漫无边际的停顿间掠过一磷质的空气,我看见老钟表匠那只摆弄怀表的手就像北方枯水季节的一块旱裂的泥土。后来每当我想起那个夜晚空洞而冗长的谈话时,我的视觉和听觉就会显得无比迟钝和失真,一种砂纸打磨骨头的声音经常迫使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我忙忙碌碌而又无所事事的日常生活由此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

  我所居住的城市通常被当作一种文明的象征,骑着单车从秋天的傍晚经过的人往往被扑面而来的风沙打落一脸古怪的笑容。我站在一座结构庞大的立体交叉桥上翻阅以往的生活札记的时候,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报纸搬运工正忙着把一些当天的报纸从密封的邮车上搬下来,又把几捆过期的报纸塞进车厢送往废品收购门市;从我身边经过的形态各异的汽车尾部都喷射着质地相同的黑色油烟,一路上滚滚的烟尘被人们习惯地加以张扬或湮灭,出租汽车里走出来的人始终在一只钟摆的两侧徘徊不定,所有的这些场景都被差强人意地联结在纷纷的落叶中间。当我在札记的尾部写下这些生活的细节,我注意到从字面上刮过的每一场大风都能使人们的一天变得充实而饱满。

  札记里一再声称那些留有记载的文字是多么地真实和详尽,事实上某些曾经被我篡改过的事件在时过境迁之后根本就无从追寻,信与不信只是一念之差。我在一些缀满商品的街道和几行华而不实的文字中间打发掉了一天的时光,由于天黑时分在札记的某个残损的页码上和老钟表匠的再次相遇,从而中止了我某个处心积虑的重大计划的进一步推行和实施,我怀揣着半截五毛钱的地铁车票在环城铁路的某些终点上团团打转。透过札记的一行残缺不全的文字,我看见老钟表匠正坐在那个破旧的小旅馆里一遍遍地把那只从来不曾转动过的怀表拆得支离破碎,又一遍遍地把它装好,小旅馆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丝毫不影响他的工作,据说他装修怀表的经验完全依靠多年以来对于时间的感觉。

  那时候我已经在老钟表匠的生活外面居住了许多年,城市里沉闷的空气和一些不断重复的梦境都使我沉湎于对过去和未来的遗忘,有人说生活只是在遗忘中才能获得永生,而我的一生却在遗忘中不断地凋零、剥落,就像一件在秋风里日益斑驳的漆器。其实那些夜晚我的每一个梦都在走风漏气,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我听见老钟表匠那些抖抖索索而又言不达意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面吹出来,那种具有陶瓷质地的节奏犹如有人拿着砂纸打磨我的骨头时发出的沙沙巨响。他说他已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寻找现在,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现在。他从来不知道现在应该属于钟表上的哪一个时刻,他所期待的现在如果不是转瞬即逝就是姗姗来迟,因而他始终无法在那只装修了多年的怀表上刻下准确的时间。他说怀表所以不能转动就是因为他没有在表面上刻下准确的时间。

  说话的时候地铁列车又在一个饰满广告和灯光的站台上停了下来,一些人根据某种约定俗成的顺序和规则依次走出车厢,马上又有另一群人蜂拥着补充进去,某人的帽子在上车时被挤落到了门外,他的一只尴尬的手高高地悬在半空,剩下的一只手打翻了装在皮包里的许多琐碎的事件,车厢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和一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构成了许多人生活的内容与含义。列车开动时再次碾碎了我的某种关于时间的体验,一个焦急不安的少女正守在我的那个密不透风的计划里等待着爱情的到来,她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由于我的一次偶然的漫不经心的遗忘而被搁置在某个喧嚣的角落,漫延在空气里的烟尘掩盖了隐藏在这个计划背后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

  当我在子夜零点的终点站台上合起手中那本陈旧的生活札记,从不同方向驶来的列车都在以同样的速度和表情缓缓驶进那个深不见底的车库,几个戴着黄色袖章的清洁工正忙着把站台上那些零乱的脚印打扫干净,根据一项工作条例的规定,他们所做的这些工作都是为了更好地迎接下一个白天的到来。从字面上看,所有的这一切都做得合情合理而又井然有序,一些被溢美的词藻修饰过的理由都显得名正言顺、富丽堂皇,只有部分文字的偏旁部首已经遭受了时间的风化和剥蚀。我看见札记里那位神情麻木的老钟表匠颓然地跌坐在一行文字的夹缝中间,他手中那只旧怀表暗淡无光的表面上布满了很多毫无规则的刀痕。

  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已被那些发酵了的事件击得粉碎。他说。

  老钟表匠痛心疾首的姿态随着烛光的熄灭陷入了一片茫茫的黑暗,他那最后的声音就像秋天里的一枚弱不禁风的落叶,在风过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不会改变被霓虹灯远远映红了的城市,大街上流行的仍然是那些名牌的时装和人的影子。秋天过后,当老钟表匠在郊外的那间破旧的小旅馆里沉沉睡去之时,我正拿着一把冰凉的钥匙,准备打开寓所的门。

■〔寄自江苏杨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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