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李白神秘主义的酒后梦游和莎士比亚没完没了的独白中
找不到魏尔仑,阿波里奈尔和罗伯-格里耶的小舌颤音。
一个在葡萄酒的长廊里飞快游动的短小尾音
彬彬有礼地为女士让路,亲吻着香气四溢的纤纤玉手
或者饭后甜点。从那燕尾服的分岔里,一个词缀
满怀心事地走出。(就是他调乱了所有的手表和挂钟,
让闹钟在午夜唱起激动的咏叹调。)哦,时间
这错误的镜像,把我塞进一辆阴差阳错的班车,
又在一个陌生的小站中途停车,在半睡半醒间
我起身下车,茫然四顾,不小心碰响了
一串异国的音节,生锈的耳朵要在打磨之后支起天线
才能听懂这段优美流畅的法文:“欢迎大家来上法语课。”
2
昨天是巴黎的夕阳,是广场上善解人意的白鸽。
昨天是葡萄酒,是浪漫华尔兹中旋转的脚尖。
但今天是斗争,是菜市场上无休无止的讨价还价。
哦,法兰西!当她戴起花镜,一丝不苟地撰写回忆录,
其中必定会有几章,在每一页上都用香水写满这三个字。
而那时她的血压和心跳会频频向她发出警告,
不要过分激动,不要再沉湎于苦咖啡和开胃酒,
粗糙坚硬的现实要在回忆的乳汁里泡得更久些,
否则会难以下咽,会让怀旧的胃思念起异国的奶酪。
这时她总会推开临街的窗子,俯瞰照澜院熙熙攘攘的人群。
哦,昨天是索尔邦大学里聪颖好动的异国女生,
昨天是办公室里埋头抄写的三等文员,但今天
她就是我的命运女神,攥紧记分册,站在我面前。
3
初学者充满语法错误的一生,无法避免被红笔删改,
不及格的答卷即使再做上一遍,也无法摆脱鲜红的分数
在记分册上冲你呲牙微笑(它起初像一个斑点,
然后开始像癌细胞般迅速扩散)。
头发花白的命运女神,她微弓的腰身承担着
太多的偶然。也许一场不期而至的课堂测验
会将你美梦中与佳人相会的豪华客轮撞个粉碎。
也许一个单词的拼写就会改变你的一生。
l还是r,思考这问题时你的神态会酷似
简装本莎士比亚全集中那张拙劣的哈姆雷特画像。
一阵晕眩使你感到这间教室就像一间监狱,
而你正需要邻座的纸条来扭转乾坤。
4
与遗忘作对,就是将背过的单词再背上一遍。
在记忆破旧的保险柜再加上几道封条。
而这死亡的微观形式以千万只蚂蚁的细小脚爪
攻击着理智形同虚设的铜墙铁壁,
这些狡猾的盗贼夜夜光顾我的头颅,
将尘封的记忆洗劫一空:一个旧友在消失,
一段时光被榨干,只剩下几次酒醉后的呕吐物。
“而死亡也不能战胜万物”狄兰·托马斯天启般的嗓音
在时间的侵蚀下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杂音。
是谁曾如此肯定,是谁在温柔地告诫:
“至少要将课文背诵上三遍。”
5
她不相信辞典,就象不相信化妆品能将她脸上的雀斑
消灭干净。“智慧也有保质期”,尤其当它来自胡须花白的
教授们:他们衰老的肺不再会为氧气偶尔兴奋,或者颓唐。
能言善辩的人总会为自己找到理由,正如叫声动听的小鸟
迟早会找到买主。所以她的迟到一定与懒惰无关。
不过,她的发音倒总是比她的手表准确,
或许她在课前已把重音用螺丝钉牢牢固定,
并用砂纸磨光了那些拌脚的音节--它们
却总是令我步履蹒跚,把欢快的小步舞
打成一套太极拳。哦,诵读课文总是让我如此恐惧,
就象害怕邻座那张布满雀斑的脸,害怕她会在梦中出现。
6
他和她的爱情悬挂在一根计时收费的电话线上,
虽然偶尔占线,但多数时候畅通无阻。
他那隐身于八位数字后面的妻子,相貌平平,
却精通于烹调的政治学和笑容的修辞术;
并懂得如何让他安于现状,又不时沉湎于幻想
--不得不承认,这方面她比一个政客做得更为出色。
在而立之年,这位志得意满的小官僚从自己的生活中
抽身而出,怀揣婚姻的帐单混进祖国的心脏。
这里,过去是皇家的园林,如今成为“知识的殿堂”,
但他的满腔豪情无非是想撬下几块砖头,
作为升迁的垫脚石。在乔装打扮之后,
他溜进课堂,小心的藏身在一群年轻的信徒中间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虔诚与专注同样不堪一击:
当爱情的呼叫器打断了法语的激情,
被那根细线扯动的不只是那个远离家乡的丈夫,
还有我们不断张望的心和开始躁动的胃。
■〔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