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橄榄树文学月刊◎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期
编辑:京不特

·刘漫流·
存在的广场

  印象最深的一座广场是被一条狗经过的,这幅题为《流浪》的黑白照片,是我生平最喜爱的一张照片,作为背景的广场从此也便成了我最景仰的地方。必须承认我们对于一个地点的景仰有一大半是盲目的、源自于一种莫名的心情,处于这种心情支配下的人其实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广场是我个人梦中时常出没的所在,尽管我从未曾尝试过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长期以来我甘愿保持着这种未知的,不无神秘的游荡,乐于从中汲取一种孤独的、秘密的美。我所指的并非只是仅属于我个人的那座秘密的、梦游的广场,而是针对世上的一切有名或是无名的城市广场。

  在我看来它们呈现着一种共同的地貌。和旷野不同,这是一块早已被剥夺了野性的人造平原,作为村庄公地的一种象征性的派生物。广场代表着极少部份未被私有化的土地,如同从它衍生的道路。提醒着我们都曾经是作为这样的一个部落民:穿过月光下的小径,来到这一片林中空地,燃起篝火,歌唱、舞蹈,讲述开天辟地的英雄业绩……

  或许事实恰好与此完全相反,它代表着城市文明对于土地的最后驯服,城市在这里呈现没有被遮蔽的风景,作为展示日常戏剧的一个窗口,同时也是人类面临选择的场所,向我们揭示着一种存在的本质,体现出如海德格尔所谓的“此在的空间性”。


  对我来说,一个整体首要的广场是由瑞士人贾科梅蒂在一块8.5×25.4的青铜上建造的,他的群像雕塑《城市广场》,为我们展示了一块砧板的现实。五个被空气侵蚀的如同火柴梗一般的人形,近在咫尺却互不照面,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匆匆赶路,仿佛远方已经发生了某种极为重大的事件,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仅仅只是受着本能的驱使,或处在一种欲行又止的焦虑之中。在这里人注定是孤立、渺小和无助的,为冥冥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主宰着,永远生活在梦幻的黑暗里。这种情景和场面对于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现代人来说并不陌生,它的普遍性是不言而喻的,虽然它并不特指世界上任何一座广场,却比一切现实广场包容了更多的东西,我只能不折不扣地称之为一座“存在的广场”。为遭遇、错失、等待提供了集中的时间与敞开的空间。

  正是在这样的场所,我们才有可能反复向自己提出诸如“我们从何处来?在何处?往何处去?”这一类重大而又严肃、可能会被广场的诸守护神--我相信它们同时也是街道的守护神--窃笑不已的问题。我们在街上行走,体会行走之意义,以及人与人之接近,没有比这种接近更外在的了。这种外在最终使得行走本身失去了意义,使得行走者堕落为一具不折不扣的行尸走肉。而就在此时广场的呈现如同一种呼唤,吸引着我们不知不觉滑入其中,如同物体趋向于重心,河流汇入命定的大海,如同入海口,但此时我们不得不面对的并非是真正的大海,而仅仅是一个被生活淹没的过往场所,作为汇集着各种起伏与骚动的场所出现,承受生活绝对的流动性。

  在这里等待本身也作为这样的一个场所出现,等待着人流的经过和穿越,却很少有什么东西会在这里永驻,除去那些冰冷的雕塑或高大伟岸的精神庙宇,喜克索斯方尖碑,显耀文治武功的其它建筑物……连这一切也都不会是永恒的,有些甚至比人寿凋谢得更快,都会被重新推翻或塑造。在革命来临时回到人民手中的广场,当革命的洪水低落时又会重新被冠以皇帝的名字。目睹淋漓的鲜血的广场,也可能再次闻到鲜花的芬芳。

  永恒的只有时间和为时间上紧的历史发条。没有阴影,也没有角落,只有一种存在的敞亮,正是这种敞亮公开了生存之内在的黑暗与被遮蔽的状态,人们自身的孤独、渺小在这种敞亮的照耀下暴露无遗。

  它让我想起艾略特的荒原,波德莱尔的巴黎,“人群密集的城市,充满着迷梦的城市,那里鬼怪幽灵在光天化日之下向行人打招呼”(波德莱尔:《七个老人》)面对麇集的水泥丛林,熙攘的柏油市廛,浑汗如雨,呵气成云,人群如同一条变形的章鱼,并且正处在不断的增殖与复制之中,吞没比自己脆弱的、涣散的、离心的,以自我为中心和评判依据,同时却进一步拉开了人与人的距离。这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也同样在一座城市的广场上演,剧目的名称或许就叫作“广场恐怖”。在广场上永远潜伏着一种危险,一种被暴露、被吞噬的危险,仿佛正处于射程以内,被瞄准之中,感到紧张、困惑、焦燥和难以支撑,随时准备为存在付出巨大的代价。使人骇异的不是这真实的一幕,而是其中包含着的强烈戏剧性,逼使人们不得不面对投在广场上的自身幻影,面对裸露的存在之真相。

  它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与思考人群的场所。克尔凯郭尔的话值得我们牢牢地记取:“哪儿有群众,哪儿就有虚伪性。”人群和广场,它们都是无名的、中性的,盲目的,与人对峙的。在这里孤独的人不得不面对呈现出来的繁多,面对由思想的过量和拥挤所造成的瘫痪。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向度,它既为我们安排了无意中的错失,同时也为我们安排了特定的遭遇。在广场上聚集起的人群中确实存在着一种可以称之为命运的东西。呈现涨潮与退潮,热闹与荒凉的人文风景,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广场情结和偶像崇拜。围绕广场的故事听起来似乎总是那么悲壮,对此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命名方式,冠之以初恋、沉思、革命与幻灭感……而对大多数人可能仅仅是一种穿越的姿势,一条熙来攘往的通道,约会地点,为行人提供小憩的场所。即使是同一座广场也可能在不同情形下呈现各自不同的风貌,或是按照我们不同的心境呈现热烈的、冷淡的、斗争的、和平的、富足的、贫困的、失恋的气氛。也有一天它可能生长出野草,成为一片废墟。正如1931年夏天,保罗·蒂利希在度假时对他的朋友们预言,“你们大家全都能活到这一天,看到那时羊群将放牧在波茨坦广场。”若干年之后,当流亡美国的蒂利希读到这个消息时,连他自己也几乎难以面对这个已成为事实的预言!不仅如此,在冷战时代波茨坦广场还成了东西柏林的分界线,这一回该轮到广场自己发出这样的惊叹了,它居然一再地在人类的历史上扮演了一个又一个角色!这似乎也表明了现实的广场同样可能成为一面历史的明镜。


  每一个广场都像是一个舞台,与之互相配套的则有特地为此设计的看台或观礼台。在戏剧出现之前的早期合唱表演正是在公共广场或街道边举行的,没有舞台和座位。近代我们总是容易将它同革命联系在一起,代表了集体民众的庆典,弥漫着酒神狂欢的气息。它的中心一度被断头台占据,人们簇拥到这里仅仅只是为了看见属于他们其中的一个从此沦落到比他们不幸或更幸运的地方去。

  “只有罗马城的广场才是罗马历史的真正的舞台”(施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不管恺撒的剑指向多远,罗马才是他真正的立足点。而罗马是围绕着罗马的广场建成的,麇集着朱庇特神庙,长方形大会堂,凯旋门,元老院,公署,市场,喷泉,雕像,圆拱,柱廊……城市文明的代表性景观,仿佛已被一次性地浇铸为一座广场。因此我们只要凭吊一下月桂树掩映下的古罗马广场的废墟,就俨然是在眺望一个人类历史上的罗马。现代文明的中心也无一不是由这一切或它们的变种共同构成的,将功能与文化隐喻混合在一起。汇集着呈现精神性的教堂,展示物质增产与富足形像的百货商店,作为金钱和权力象征的银行,政府办公大楼,也没有忘记为语言的消费与挥霍提供咖啡馆、书店这样小小的场所。“古典的广场,西方的报纸主要是占统治地位城市拥有的智性机器。”(施宾格勒)对于辩才无碍的古典演说家,广场似乎是特意为他们设计的,这意味着可以聚集成千成万的人,制造昏厥的动人场面,即使在电讯时代,广场仍然起着主会场的作用,吸引着总统候选人、摇滚明星一直到福音传教士。

  声音的中心每每伴随着新的话语权力中心的形成,对于城市中心的这片空地,一个政治家总是心怀忌惮,感情复杂的。面对这片潜伏着煽动、颠覆与骚乱的海洋,急于用停泊的车辆与绿化去填补,把它打扮成一个温顺的新娘,一个矜持的新贵。另一方面他们也意识到这片麇集人群的海洋既可以撼动皇位,也可以把失意者重新推上权力的浪尖。因此谁能够成为广场的主宰者,谁也就能够主宰历史。正是在这里统治者一次次感受到了载舟之水与覆舟之水的威力。

  建筑学家可能更愿强调广场建筑的功能性,作为城市和社区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枢纽占居的地位,起着疏导、凝聚与集合的作用。整座城市仿佛是围绕着它建造的,作为一切都围绕其转动的轴心,也是城市的一个结构的原则,道路辐辏的圆形广场,辐射直线的星形广场,既是道路的终点,也是道路的起点,汇连无数大街小巷。

  卡夫卡在与雅努赫一起散步时评论布拉格老城区的一句话,可以概括任何一座城市广场在我心底唤醒的一种特殊的感觉,卡夫卡说:“这不是城市。这是时间大洋裂开时的洋底,布满了熄灭的梦幻和热情的乱石堆。我们可以像在潜水钟罩里那样,在这些乱石堆之间散步。”

  其实除了极少数的佼佼者,人类自身很难做到对这样的广场进行一次旁观而不置身于其中,除非是在高空进行一次俯瞰。但我们面临的并非仅仅是这种依赖于一架飞机或一部电梯就可以征服的视觉上的困难,我要说的是其实我们并不具备拥有这样的高度所必要的那份超然,而只会表现出失重、晕眩和呕吐!

  如果城市和我们一样拥有一颗心灵,那就是城市的广场;如果我们的内心也跟城市一样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广场,那就是我们的梦幻。边缘如同大地的边缘,为广场而写--不是指那种围绕着重大事件的写作--也就是为一张蓝天下的白纸而写,是指填补心灵空白的愿望,是指每一个真正的诗人胸怀的那种写尽一切白纸的愿望。而只有极少数的实践者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文化英雄,成为人类广场,白纸以及一张倾斜的书桌的主宰者。在这里与其说艺术家充当了一回上帝,不如说他表达了自身的梦幻。在大部份日子里,我更愿面对一个和平的广场,一个举行婚礼的广场,或者在某个夜晚的散步中,呈现月光的广场,当我们在不经意中路过此地,面对那被高楼与日常生活的嘈杂囚禁,神秘的美,领悟存在之妙谛。

■〔寄自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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