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零五分,一辆公共汽车由杭州东站出发.经过旧火车站一带的一些蹩脚旅馆、宽敞但缺乏声色的马路、灰色的水泥墙、陈旧的有如灰尘堆砌起来的公房、漂亮高大却并不诱人的宾馆、拥杂的人头窜动的集贸市场,批发市场、稀稀落落的行道树……经过在这个以美丽而闻名的城市并不怎么美丽的边缘地带。从七月夏日里灰沉沉的暮色驶入渐渐消融于空气的夜色之中。
车箱里并不拥挤,虽然已没有多余的空座。每站都有人上下车,使车子始终保持着一种流动着自由的混杂气息,一种留有余地的负载感。仿佛这种负载也是必要的,不然空车的动荡就会让人感到不踏实,然而再挤一点,窗外不时扫进的凉风就不足以慢慢驱散车里的闷热了。但是现在,正好。
凌芊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静静地感受着傍晚惬意的微风,渐渐地刚才由火车站出来时身上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就散了,现在她的每一根毛孔都沉静下来,有如她此刻的心境,没有波澜的期许溢满心怀却并不荡漾。
凌芊的身旁坐着一对年轻的母子,那孩子大约两三岁模样,穿着娃娃衫、开裆裤,露着藕段似的小胳膊小腿,粉嫩的小脸好像刚由沸水中捞起的小馄饨,细腻的半透明的皮肤里漾着淡红色的新鲜血肉。要不是那不安分的小孩伸手触弄她头上那只蝶形发夹,凌芊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身旁坐着的陌生人。
和以往几个月来的每一个星期五一样。她一下班就匆匆赶往梅陇火车站,搭上五点半去杭州的那列火车,一个半小时以后出站就乘上不远处的公共汽车去市中心某条马路深处的公寓会她的情人,老科。(她从不乘出租车,怕晕)一周一次,不外乎这样匆匆地赶,由下班的第一分钟起,匆匆地赶往火车站,一个半小时以后又匆匆地跟着簇拥的人流出站,匆匆地乘公共汽车。两个小时左右的车马途中,她会在节律统一、颠簸不止的火车上睡一会儿,出了站乘上公共汽车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上二十来分钟。一路上她都不会有太多的心事好想,开初几次因为新鲜、心里还总是被对老科的冀盼和猜测牵引着,可这样的幽会也慢慢变成了每周一次习惯般地赴约,一切也不再新鲜。更何况,凌芊向来是不爱把事情长久挂在心上的女子。
公共汽车已经驶进这城市越来越井然有序并潜藏着意趣的市井深处。天色也似层层脱落般地由光到暗地起着变化。城市中心隔街而望的各色招牌、越来越茂盛的行道树,游移的人影、从身边擦过的车辆都不兀地从最初的亮度中逐渐蜕变得迷离暗淡,却又同时被罩上了另一种亮度。不觉间亮起的霓虹灯在各色轿车车身上投下了浮动的倒影、栏栅的民居里的灯光在夜归人脸上映出一丝欣慰的神情、还有众多围绕着西湖而开放的诱人的饭店、酒吧、咖啡馆、各色声色场所均闪烁着灯光应和着那潭深沉的明湖本身所发出的幽光……夜晚的黑暗给所有这些景物镀上了另一层颜色,赋予了另一种含意,在渗透极深的夜晚的气息中,一切都有在诠释着各自外表下不被注意的表情,无声地讲述着各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凌芊正是在无意地把头侧向窗外,不带留恋地任眼前的景物从眼前掠过时,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的头发。她一回头,才注意到了那对坐在身边的年轻的母子。那小男孩瞪大了一双晶莹的圆眼珠伸手指着自己头上的蝶形发夹,又看看自己的母亲,那个可能曾经十分清秀可人,然而现丰却因为生育、婚姻、岁月等种种现实原因而磨掉了灵气的女人。此刻那女人平淡苍白的脸上对凌芊露出一丝微笑,操着一口杭州话跟她说话,她微笑的时候,鼻子两端各有一摊浅浅的雀斑也跟着波动起来,像一双蝶的翅膀,轻微而敏感地颤动着。
凌芊其实听懂了她的话,那女人用听起来总是有点发虚的异乡话夸她的发夹真好看,问她是在哪儿买的。凌芊并不回答,只是一味地对她友善地笑着,就好像她这个外乡客其实半句也没听懂。她伸手逗逗那个小男孩,抚摸他白净光润的小脸,然后又礼貌地抬脸对那母亲笑笑。那母亲已经不再对她说什么,而是用所有母亲对孩子说话时都会用的那种顾作天真的口吻对自己的儿子讲话。
于是,凌芊便又把头转向窗外。看外面不断变化的街景,一片片剪影般的光和影的迹象,刚刚进入眼帘又被抛在身后并不留下印象,正像车箱里那些陌生人的说话声,原本就不熟悉,混杂在一起就更听不真切,她也并无心去听别人在讲什么,那与自己无关。
汽车继续前行,离自己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凌芊又开始怀念起那幢处于幽深小巷深处被丛丛灌木包围着的小公寓。她想起上周来时,花园里的桅子花才开了几朵,这几天应该全开了。连月的阴雨低温,使桅子花的花期也延迟了,早就见那些翠叶间暴出了含羞的刚成形的花骨朵,就是一直不见花开。但是这个礼拜,江南一带刚刚出霉,日头就开始毒晒起来,很有股异军突起的味道。下了那么久的雨,到处都湿乎乎的,原本还一半欢喜一半忧地以为这是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暑意的热天,可一出了梅,夏天说来就来了。
关于那公寓里的情景也不必多猜,必定是那样。老科总是要比自己早到的,他永远可以对他的妻子扯那些永远不会被揭穿的谎,找个理由:为了生意、为了会朋友、或者只为了想一个人独自散心。他便可潇洒地离家,抛下妻儿从周五傍晚甚至下午便在那里早早地守候着,像个好男人一样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和床铺,有时会准备些小礼物逗她开心,时间还早的话,他会泡一壶茶,或是准备一杯酒,啜饮着,定定地坐在沙发里吸着烟看着报纸,安静又挺不安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到来。一定是那样的。
夜色已经悄无声息地埋没了城市的每个角落。车窗外的景物在眼前不断更迭,车箱里的说话声也在耳边不断嗡吟,其中也包括身边那对母子发出的声音。但凌芊并没有去留意,看都不看,他们存在不存在对于她都是无所谓的。
车子驶过解放路通往湖滨的大道时,必然会经过那座人行天桥。紧跟着,凌芊原本松散无目标的注意力又会被那座天桥吸引了。数月前她正是在这里遇到了老科。她将那一幕视作不可思议的人生际遇。一切都是那么富有戏剧性。几个月以前,她糊里糊涂地被她的一个女伴拉来杭州。她不知道那女伴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把自己拉到这里来还一个劲地说让她好好散散心。她不明白,那时,周围自己所认识的人为什么都在皱着眉头安慰她,劝她不要想不开,不要太伤心。她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离了婚,她没有想不开,也没有很伤心。没有因为结束了一年半的婚姻而失去财产、房子、或是别的什么。在那一年里自己早也匆匆、晚也匆匆围着一个家团团转的生活得到了彻底扭转,晚上少了一个人分享床铺,暂时没有了性生活,仅此而已。她真的没有为此而伤心过,从那天晚上,自己的男人突然从沙发里站起来告诉她:他要和她离婚,因为他开始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自始至终没流过一滴眼泪,没有过一丝伤心,她没有失恋,只是离了婚,有那么几刻连她自己都诧异在自己的生活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就能这么泰然处之,保持一贯的平静态度,接受了事实,然而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可是周围的人似乎都比自己更紧张,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认为她真的很伤心,事实完全不是那样的。
其中也包括那位热心的女友,她安排了那次旅行,拖她来这个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城市散心。那一夜,已忘了出于什么原因,她独自一人由旅馆出来,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的路程,走到"平湖秋月"的大平台上,眺望西湖。湖面上刮着若有似无的轻风,天色很不错,月明星稀,四处充满了春天里不安分的情侣的味道,一对对相偎而过的恋人映称出了她形单影支的孤独。而身边的一株柳树在微风的撩动下叵测又不无凄恻地瑟瑟作响。一直到那一刻,凌芊才一个人哭了起来,也并不是哭得很伤心,只是无声地落了几串眼泪,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活过的这二十几年都莫名其妙地晃过去了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莫明其妙地长大,听着大人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高中是告别了父母和自己出生并度过了童年的一个北方城市来到上海读的,也搞不清这到底算是背井离乡还是满怀希望地归乡。反正是带着父母的嘱托和希望来到了他们从前的故乡,一个据说是充满了机会的大城市。然后,一个人借住在亲戚家,自己照顾自己,考大学,住宿,交了一个条件不错的正宗上海男生谈起了恋爱。毕业后顺理成章地找了份专业对口的工作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创意设计,为了弄张上海户口毕业不久就和那男同学结了婚,搬进男方父母给准备的一套新公房。过了一年半有没有感觉都无所谓的婚姻生活,然后离婚,同样是有没有感觉都无所谓地和和气气地分了手。自己继续在广告公司做一份有没有乐趣都同样是混口饭吃的工作,依照她的性格,做广告创意,她永远也挑不了大梁,成不了骨干,只是那种庸庸碌碌跟在能人后面转转的小角色。
但那些对她似乎都无所谓,为了生活而已。然而,那天晚上,当她面对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和远处环抱矗立的群山时,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空虚突然间袭向她,一股莫名的感伤直逼到心底:自己到底活得有什么意义?
寻思着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她独自哭了一小会儿,默默地流了些眼泪。
木然无声地一个人站着也觉得没意思,便离开了。一路上心里还这么想着,自己有什么好报怨的,同自己的父辈们比起来自己没遇到过政治动乱,没遇到过物质溃乏,没遇到过带有摧毁性的天灾人祸;与那些偏远山区的人相比,自己也过着物质充裕,见识丰富的在他们眼里近乎奢侈的生活。自己有什么理由庸人自扰呢?无聊!
在过天桥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当她平静地走下天桥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迎面从自己身边走过的一个男子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他的目光攫住了她……
故事就是那样开始的。后来好多次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蹊跷。老科只是自己在一年多以前和自己在公司结下了一面之缘。他们仅仅做了一个来月的同事,这个三十出头,野心勃勃,头脑机敏的人物便辞职,自立门户,搞起自己的生意,而且听说搞得还很不错。但在那天晚上以前,老科这个人,这个名字,他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与她凌芊完全无关的。直到那富有戏剧性的“惊鸿一瞥”之后,一切全变了。那个改变在凌芊原本平淡无波的生活中是不可思议的。凌芊还曾经好一阵兴奋,以为这回自己是要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呢。但不知怎么搞的,在她和老科成了情人以后,在数次每周定时的幽会之后,就连这种冒险刺激的关系也渐渐地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习惯,另一个习惯性的行为……
现在她又看见了她和老科邂逅的那座人行天桥,想起那个奇迹般发生在自己生命里的改变,然而那改变引发的竟是一种习惯,一种定时定点,每周履行一次的习惯,由五点三十分梅陇火车站始发的列车开始,七点钟左右登上杭州市的一部公共汽车,几十分钟的车程后再经过三分钟左右的步行,抵达那幢干净舒适的公寓。整个周末,随着一个男人的亢奋而亢奋,应着他的需要而需要,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的声音把冗长的尾声推向一个又一个短暂的高潮。此间,莫明其妙的空虚感又会在心底不时低吟浅唱,不定时地骚扰数次,却也引不起什么大波澜。
整个周末就那样两个人溺在一起,欢爱加上无数动人又可以被视作无聊的小细节,最后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告别,依依不舍地缱绻一番,检查一遍水电煤气是否关好,确保无误了再关上门,去火车站赶回上海,游戏结束。
一切怎么会这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凌芊自己都感到疑惑,或许出些小岔子、小篓子生活才会变得更有趣……她正这么想着,突然感到有人在碰自己的手指。应该说是爱抚,因为那种力度,那种感觉还是用这个词最合适。是的,有人在爱抚她的手指。爱抚。随之,凌芊心里一怵,立刻想到刚才身边坐着的那对母子,可这分明不是一个孩子或一个女人的手,她知道,感觉得到。想到此,她惊诧地别过头朝身边望去。果然,身旁坐着的那对母子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一个消瘦苍白的男子。他没有像普遍的杭州男人那样留着清爽的寸板头,他的头发是卷曲的,是一种天生的不常见的短而执拗地卷着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很固执也很温顺,像绵羊羔子身上长出的第一层卷毛。那男子的眉目端正清秀,木然的表情中荡漾着一种空洞的骄傲,无端的清高。他的脸、脖子、手臂异常苍白,好像是长年生活在不见阳光的洞穴或是城堡,或者这根本就是个只在夜间出动,怕见阳光的高级动物。然而他的周身却散发出一种逼人的一尘不染的脱俗劲儿。从他干净整齐的头发开始,一直到他没有阴影污垢潜藏着也判断不出年龄的脸,长有巨大喉节的长脖子,干净笔挺的短袖白衬衫里露出的手臂(当然他那纤长的手指正在艺术家弄自己的作品一样地爱抚着凌芊的手指。小指、中指、无名指……一直到整只手)他的腰际束着一根棕色皮带,不松不紧地勒住他毫无赘肉的腰部,一条浅灰色的裤缝笔挺的长裤掩盖着他那像画中的圣人一般没有邪恶感的谦卑的下腹部,连接着一双纤长的伶仃瘦腿,再下面是一双穿着浅灰袜子和发亮黑皮鞋的看不见模样但也肯定是苍白干燥的脚。凌芊将这无端握着自己手的陌生男子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在车箱里幽昏的灯光下,他周身透射出一股不可思议的超凡脱俗的光芒.凌芊对于这种气质是有印象的,她记得多年以前,当时还是在上海,也是在一部公共汽车上,车路过静安寺那一站时,上来了一位身穿僧衣的和尚。那和尚从头到脚就是这么一尘不染,干净得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当时站在离凌芊很近的地方,因为他身上所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气质,凌芊不敢靠近他,甚至不敢朝他多看几眼。而此刻,同样是因为身旁坐着的这个陌生男子身上所散发出的不属于尘世的干净得令人窒息的气质。凌芊不敢抽出被他握住,并抚弄着的那只手,她注视着他木然没有表情的面孔,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凌芊又慌乱地把目光移向别处:几个在车箱里用杭州话交谈的陌生人、售票员疲惫低垂的脸,车箱顶部贴着的杂七杂八的广告、窗外暗夜中在路灯光下面诡异地摇曳着的悬林木、看不清脸的男女、咖啡馆、酒吧亮闪闪的招牌……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四处游荡,但注意力的支点却依然停留在那只被握着的手上。她感觉到那个陌生人的手并不像他的面容和气质那样清高冰冷,肌肤的接触间,他已将他的温柔与温暖送入了凌芊被动麻木的十指与手心深处。一种深不可测的感动随着那一接触流到她的肺腑,一种无法抑制的悸动打乱了她本来每分钟六十的正常心跳,却把她原本松散的思绪归拢到一起,所有的线索全由身旁这素昧平生的男人掌握着……
她全情投入近乎忘我地感觉着那只手对自己的接触,那么温柔,缓慢,刻骨铭心。那些纤细的手指的每一小寸移动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像一种敏感易受惊的小生物。生怕触到什么机关,落入什么未知的陷阱之中。它认真地一小寸一小寸地移动,在她的指间,掌心轻轻摩擦,带着不止是暧昧的关怀意味。凌芊的心一直跟着狂跳着,完全失去了正常的节律,她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力量的控制,反正一切全由他摆布了。幸好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抚摸自己的手。最后,那五只纤长的手指完全嵌进了她的五指缝中,和她的手紧握在一起。凌芊忍不住再次回头看那男人的脸,他竟然还是那么平静木然,毫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然而自己的手却已被他的手握着,她可以感觉到那样一只不可思议的手,那种接触,发着热,用着力,动着心地把她无力反抗的手牢牢地握着……
那男人在她下车的前一站下了车,那只手很潇洒地,像从来不曾与她接触过地松脱了。五只手指轻易灵活地从她的指缝中抽了出来,他从她的身边站起来,很轻盈地,鬼一般地踱到车门前,灯光下他白花花消瘦的背影一晃,车门“哔吱”一声打开,那身影便一溜烟地下去了,连头都不回一下。
到站下车以后,凌芊感到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有些恍惚。她走过自己熟识的分布着大小画廊、酒吧、咖啡馆的街道,步入那条幽深的巷子,头顶一直有一枚圆而皎白的亮得出奇的月亮跟随着。这月亮可真有点妖,她这样想着仿佛在刹那间这个世界,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在暗地里发生着变化,有的长出脚在挪动,有的正张开本来没有的嘴打着哈欠,也有一双双闭合的睡眼正于黑暗中惺忪地睁开来,不动声色地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凌芊这么心有余悸地胡思乱想着,抬头一看,自己已经到了那个熟悉的花园里,桅子花果然正大片大片地怒放着,夜气中溢满了足以醉倒人的芬芳。她穿过花园,来到亮着灯的公寓门前,还未扣门,门便开了,老科等待已久,正站在面前。
“这么晚,又是坐公共汽车的?为什么不乘出租车?”老科把她迎进门去,有些嗔怪地问。
“习惯了。我坐出租车要晕车的。”凌芊心不在焉地淡淡解释道。还来不及再说什么,焦急的男人已经将她抱个满怀。然后,他们便在开着空调的封闭的房间里拥吻起来,和以往干得没什么不同。老科还是十分地专注,好像对这份感情的好奇还很新鲜,很强烈。凌芊却始终无法集中思想,刚才在公共汽车上与那陌生男子的接触,那个苍白瘦消的神秘的人占据了她的所有念头,甚至最后在老科的怀抱里,她却是怀着对那陌生的手指的接触,那最后有力的一握的印象带进了高潮……
半夜里,凌芊因为肚子饿醒过来,从下班到现在她还什么都没吃呢。她得起身在饼干厅里找了些吃的,就着冰箱里老科为她准备好的冷牛奶,对付了半饱。吃完后,出于习惯,到卫生间刷了牙又回到床上。这时,她感觉自己的胃像一架开动的的水泥搅拌机刚才吃下去的东西正在骨辘辘地翻动着,弄得她毫无睡意。
她侧过身子望着正在鼾睡中的情人,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那张脸。在窗外透进的月光下,这个男人的脸泛着一种滑稽的油光,这种光亮透出一个成熟男人的世侩气质,由面部中央的鼻子扩散开来,分布于额头、圆滑丰盈的脸颊,憨态可拘的下腭。有节奏开闭的嘴巴带动整张脸上时而紧绷时而松弛的纹路伴和着不时发出的鼾声微微颤抖。此刻的这张脸,没有眨动的灵活的双眸,没有能言巧辩的嘴,显得如此平淡无奇,他只是尘俗凡世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凌芊无意中又在把老科和公共汽车上坐在自己身边的陌生男人作起比较。竟而,她便开始寻思,自己和老科当初是如何彼此吸引而成为情人的呢?
当然,有一些令她心动的片断她还记忆犹新。从那夜偶然在人行天桥下的相遇开始。他先认出的她,叫住她,她好一阵子苦思冥想才记起自己还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个人。他对她很热情,后来他们走进了一家酒吧,聊起各自的近况。他说他的生意正做得蒸蒸日上,孩子也很健康可爱(妻子他没提,也许是不愿提及)。但他最大的乐趣还是到杭州来。一方面他在杭州有许多朋友,还有许多生意上的来往;另一方面,因为杭州是一个不同于上海的地方,当然不仅仅因为这里的好山好水好风景,这里没有他平时所必需要面对的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生活,对于上海的街道,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林立的高楼,繁杂的交通,周围人们紧绷着的表情,一切按步就班的生活、工作,他时常感到厌恶。甚至是对他圆满的家庭也觉得厌倦了。于是杭州便成了他的“天堂”,遁世之所。他在这里租了一套公寓,每周总要至少抽空来一次,在这里邀朋友跑遍各家酒吧,不醉不归,也有时独饮喝醉后对着西湖引吭高歌,反正在这里他可以彻底地放松无所顾忌地发泄。那时候,凌芊并没有喜欢上他,反倒还觉得他挺颓废,甚至有些可怜这个男人。
第二天,他主动为她和她的女伴作向导,一副热情饱满,神采奕奕的样子。
他们三人一同游西湖,去灵隐,上九溪……玩了很多地方。他们在虎跑泉的茶室里喝茶的时候,老科就跟她们讲起杭州人特别的生活情趣。他绘声绘色地给凌芊讲起以前有一次他来这个茶室喝茶,有一位杭州茶客,主动跑上来跟他说,他当时坐着位子不是最好,如果挪到靠窗那边,不但可以喝茶还能适意地看风景,那个座位要比他当时坐的更舒服。“舒服,这便是杭州人的生活中最崇尚的。其实,不也是我们每个人最终所追求的吗?”老科说这句话时的声音真挚,表情柔和,目光深处挂着一丝深深的倦意和无奈,看得出来在讲这话时,他是真心的。于是她便在那一刻被这男人打动了。
此刻,凌芊侧倚在柔软的散发着棉纺织品清爽味道的枕头里,在异乡舒服的床上舒服地躺着,回想过去,心中又暗生枝节。难道自己真的认同当初他的说法吗?再细想下去,她甚至怀疑老科本人是否真的这么想,如果他真心诚意地只想追求百分百舒服的生活,那他还在上海做什么生意呢?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干嘛不干脆离婚呢?何必那么劳神地展转于两个城市,两个女人之间?那自己想要的只是过舒适的生活吗?那为什么每天还要继续重复着乏味的工作呢?如果自己要求,什么也不用干,搬来这套公寓长住,被老科养着,他是一定肯的。为什么自己还要在每个星期五匆匆忙忙地赶来赶去呢?凌芊默想到此心情不禁暗淡下来。唉,在这个世界里,每一天谁不是生活在矛盾重重,真假难辨的纠结之中?
早上八点多,凌芊还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老科就已经起来穿好了衣服。
他告诉她,上午他要去会一个朋友,中午十二点在"锦翠楼"等她一起吃午饭。凌芊半睁着眼睛,听清了他的话便又倒头睡过去了……待她完全睡醒过来,房间里粉尘般的阳光撒落得各处都是,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由光与影,密密编成的笼子。
凌芊在起床漱洗的时候,记起早上老科走前嘱咐自己的话:中午十二点在锦翠楼吃午饭。待她把自己收拾好,又把房间打扫过一遍。没什么事可干地坐到沙发上,看看表,才十点三刻。从这里步行到锦翠楼只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那么还有一个多小时,自己怎么打发呢?
在上海的时候,一般自己在家做完了家务,就用电视来打发无聊的周末时光。
她的前夫就是一个在电视机前可以一坐一天的家伙。她还清楚记得婚后的每天从黄昏到睡觉前的那段时光,丈夫都是执着而无声的电视追随者。吃过晚饭,凌芊在卫生间洗碗,站在水池子旁边隔着哗哗的水流声,听着从小客厅电视机里传来的当日新闻。待她洗好了碗,擦干净桌子来到里屋时,房间里已经是烟雾重重了,自己的丈夫正眯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眼大无神地注视着电视屏幕,烟缸里已开始堆起薄薄的烟灰。凌芊在他身旁坐下。闻着烟味和他一起有心无意地观望着那个方寸大小不断变幻着乏味图像的屏幕,任中国外国的天下大事小事荒唐事。所有与已都没多大关系的杂七杂八的资讯从面前走马观花地闪过,还有时不时出来讨扰的广告夹在千篇一律的情节剧中间。而电视机前反复上演的也总是几组不变的情节:一言不发的沉默,呵欠声,轻微的鼾声在烟雾缭绕的十几平米小客厅里此起彼伏。十点多钟,他们各自清醒地相看一眼,分别进卫生间刷牙洗脸,这才依依不舍地关掉了还有精彩节目不断登场的电视,熄灯上床。精神好的话又会在黑暗中开始另一番消遣。一年半的岁月就是那么悠悠然一天天重复着过来的。也有的时候,凌芊也会在心里生出些怨气,特别是在休息日的白天,自己还在房间里忙着除尘,拖地,可自己的男人却依然笃悠悠地坐在沙发里抽烟,看电视,当她和她正在干着的家务根本不存在。即使她拿着拖把扫帚故意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都能做到视而不见,丝毫不受其影响,稳坐钓鱼台不动。更别提伸把手帮帮忙的意思了。凌芊早在结婚前就知道在他的性情中有这样的麻木不仁的一面。恋爱时的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节中,她就已经了解到这个男人作为独生子被养尊处优的生活惯出来的懒惰自私的劣根性。可终究自己还是嫁了他,出于各种各样感性理性,现实或者荒谬的原因。她还是嫁给了这个性格中存在着许多弊病的男人,一点不像时下和她差不多年龄的清高得不得了的上海女孩子。作为一个知青回沪子女,出于很大一部分世侩的原因,她不带矜持地嫁给了一个土生土长物质条件优越的上海独养儿子,搬进了对方父母为他们准备好的一套新公房里。过上了早出晚归自愿包揽家务的典型的新中国的主妇生活。也因为她天生的息事宁人的性格,她容忍了丈夫的木讷、冷漠,安然接受一种没滋没味的婚姻生活。
没多久一切便纳入正轨: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操持家务,吃饭洗碗,看电视,睡觉。这些事,循环往复,成了每日必经的程序。时间久了凌芊倒也把一切应付得从容自如。就连性生活也成了可以操控掌握得井井有条的生活中的一部分。对丈夫的一些恶习她一味地让步,或者在她,沉默只是一种无所谓让步的让步,根本没什么好据理力争的,现在的生活是本来就是自己选的。所以即使是当周日的下午,自己正为家务而忙,丈夫却捧着啤酒为电视里的足球赛欢呼的时候,她心里再窝火,都没有啃过一句。这就是凌芊的性格,生性如此。
后来,丈夫提出离婚,他们合合气气地分了手。对方很慷慨地将他们曾经同住的房子让给她住(不过是要收房租的)。这对凌芊来说再好不过,使她不需要再搬回从前自己寄住的亲戚家里,徒遭白眼。也不用自己费心再找房子租来住,现在要在上海找到一套地段设施都不错,房价又低的房子是很不容易的。而前夫则慷慨地为她提供了方便。于是离婚后凌芊便开始了独居的生活。出于一种惯性,她的生活依然像从前一般平稳有序: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吃饭洗碗,看电视,洗脸刷牙,然后独自上床睡觉。只是发觉在一个人过日子以后,家务事少了许多,屋子也比过去好打扫,做饭倒成了问题,往往烧一个菜好几天也吃不完。但看电视倒由她掌握了主动权,不再有人在周日下午早早地霸占着电视看球赛。然而多余的空闲也无非是被那方寸大小的盒子占去了。周六周日,从早到晚凌芊做完家务,除了看电视没有别的消遣爱好,朋友也极少,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手拿遥控器漫不经心地调着频道,频道越来越多,有线电视,加密频道,二十来个台一一浏览,换来换去倒没了个准主意,看什么都有一样:新闻、广告、情节剧、戏曲、MTV、杂志节目、大搞笑的曲艺节目、以拯人为宗旨的综艺晚会,体育比赛……什么都一样,一个个台在自己的掌控中转换着,却总也定不下来,什么都有意思,什么也都没有多大意思。嘿,不就是瞎打发时间吗?随便找个什么台看几分钟,没兴趣就换,就这么着,一个又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也就被打发过去了。直到她在杭州遇到老科。
听老科说,这套公寓原先住着一个退了休的知识分子,他脾气古怪,喜欢幽闭的独居生活。退休后,他一个人独自住在这里。没有电视广播,两间房间里只有一些简单的家具电器和许多的书。现在老头已经过世多年,他的儿女们把这套房子连带着里面的家具一起租出去。从几乎占了半堵墙的放满了各种书籍的书架可以看出,当年这里的主人过的是一种多么崇尚思想,清心寡欲的生活。但在几年后,仿佛是嘲讽般地这里竟成了一对男女幽会的所在。凌芊和老科在每个周末告别了原来各自井然有序的生活赶到杭州的这套公寓里,在这里他们除了做爱,几乎不干别的,厨房只是用来烧点水,最多下碗面条。因为没有人高兴在那里烹调,所以冰箱里除了些速食的包装食品也别无其它。电视、广播对于他们也一样是多余的消遣,所以这里还保持着原样,没有添或者减过任何东西,那个大书柜里的书更是无人问津,已经蒙上了灰尘。
可这会儿,凌芊一个人呆着,实在闲得无聊,房间的周围被明媚的阳光和不绝于耳的蝉鸣包围着,一眼望出去便是外面花园里绽放于翠绿叶间的白色桅子花,层层相映连绵下去的绿色灌木,窗旁的那棵樟树荫蔽的树冠投下重重光影,滤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氛围。凌芊走到那个大书柜前面,打开精制的玻璃门,从书架上随便挑了一本名字挺有意思的书,抚去顶端的灰尘,翻阅起来。但才翻了几页,那些刻板地印在纸页上的方块字就开始在眼前跳起舞来。她才读了一小段情节,就已失去了耐性,仿佛阅读于她已是很久远,久远到上辈子的体验似的。是的,自从大学毕业,她就再没完整地读过什么书。她从来就不是文学爱好者,他们这一代人是在电视广播,练习题,参考书,电影以及各形形色色的感观教育熏陶中长大的。即便读过一些小说,散文也只是因为当年在学校住宿生活的枯燥乏味,读一些比较好读又能打发时间的故事罢了。现在她再捧起书本真是已全然没有了兴致,而且自己又读得这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数下去,即使是再精彩的文字,这么厚的一本书,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哪有时间和精力为它耗?她无奈地摇摇头,合上书页,把它放回到原处,关上了书柜的门。
她站在书柜边,环视整个房间,一切都处于一种安静的井井有条的状态,但自己这个一向过着井然有序,按步就班有规律生活的人,这会儿却被另一种存在着的秩序排除在外。她不禁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笑。
十一点钟,凌芊换好衣服走出公寓。反正没事可干,她索性提早出去,慢慢走走。
出门之后,她却有点后悔起来。外面的气候可不比有空调的房间。一种炉子上的蒸笼被揭开盖后冒出来的湿热正恶狠狠地熏蒸着这个城市。虽然一走到外面,那些参天的梧桐已挡去了许多毒辣的阳光,但无数只潜伏于枝叶间的知了却没完没了地就着暑热唱个不停,发出让人头脑发胀的噪声。凌芊寻思这天至少有三十六七度,前几个礼拜,发了疯似地天天下大雨,上海杭州都是日复一日雨意绵绵,阴埋晦暗的日子。西湖和黄浦江的水都涨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可这一个礼拜,出了梅,天就猛烈地热起来,厚重的雨云刚刚消散,毒日就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毫不留情地灼烤起原本阴凉的城市来了。
别人都说杭州比上海更热,因为处于群山的环绕之间,当中还有诺大一个西湖吸热排热。但在凌芊感觉,这两个城市其实都没什么区别,特别是在市中心,除了有时马路上的人和车比上海少一些,其它根本没什么区别。要说原先还以为这是个风景胜地,有些新鲜。但来的趟数多了,总在这小小的杭州市中心一带转悠,才发觉其实这里也和其它大中型城市的闹市区一样。商业社会里哪儿都是一样的。此起彼伏的营利场所加一些附庸风雅的故作情调罢了。就连美丽的西湖也很快就被看腻了。一切只是客观存在,一成不变的风景,只有匆匆而过的旅行者才会为短暂逗留所见到的风景赞叹留连。凌芊却早已像其他久居杭州的当地人一样对此感到了麻木和厌倦。
她沿着南山路走了一会儿,暑热一直逼进皮肤里,身上像被一层粘乎乎的东西包裹着,就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拖泥带水,泛着湿的热气,没有清爽的感觉。
凌芊望见前面的一家美术馆面前挂出一条横幅,写着:“肖像画家XXX,肖像画作品展正在举行,欢迎参观。”凌芊不常有机会看画展,出于新奇和无聊她花了五块钱买了张参观券进了去,心想,即使只是暴暴空调乘乘凉也好,反正时间有余。
画廊里充满了一种幽闭神秘的气息。宽敞的四方形的空间被一根根粗大的立柱,一束束默然的灯光划成相连又不相干的一个个区域。也许是因为参观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若大的空间里,冰冷的空气中渗透着一种阴森古堡般的岑寂幽静,就连每走一步发出的脚步声都显得掷地有声,不胜唐突。
这不算是个很大的展览。凌芊小心翼翼地漫步于二三十幅作品之间。墙上和柱子上挂着油画、素描、水彩、水粉、等各种画,全都是人物肖像画。但无论是用什么形式,什么材料画成的作品,画中的人物都彰显出同一种让人诧异的特征。
凌芊并不精通美术,也不知道作者的这种画法算是什么流派。就觉得新奇,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肖像画,画中无论男女老少的面孔,都被作者赋予了一种痴呆的气质。乍一看那些神情呆滞的脸,都像一个个白痴,虽然他们并非都具有例如两眼分得很开这样明显的弱智特征。但几乎所有被渲染成粉色、绿色、紫色的面孔上都显而易见那种麻木不仁,两眼无光的呆滞表情。他们的目光没有焦点,他们的表情中没有喜怒哀乐的性格突显,除了傻气,看不出任何特点。一张张丑陋但并不邪恶,病态却并不苍白的脸呈现在眼前,不知为什么,这些画出来的面孔让凌芊心里很难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她站在一幅青年男子的肖像画前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地站到了自己身边。她不经意地别过头去,诧异地发现,那正是昨天在公共汽车上与自己发生接触的男子。她的心又狂跳起来,紧跟着那种如梦一般的男人手指的触感又开始在自己自然下垂的左手手指间萦绕起来……
那男人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一条黑色的长裤。那身黑色的装束把他外露的肢体衬得异常苍白,却与他的气质是那么相近。他还是像昨天一样不动声色,手的动作却比昨天更恣意更大胆,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空洞的双眼直视着面前墙上的那幅肖像。他那紧贴头皮的卷发,苍白得不落纤尘和油垢的脸孔在灿白灯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迷离的难以形容的气质。而他的手则在温柔又嚣张地放肆着,抚弄着与他毫不相识的陌生女人的手指。那些动作里的暧昧显而易见又那么隐晦模糊。她还是被那男人神秘的深不可测的气质给制住了。并且也被那种非同寻常的接触所吸引,她没有反抗,没有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作出任何反驳拒绝的举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故意收敛着,克制着。她是在享受着那种陌生而激动人心的爱抚,一样是恣情地、贪婪的、恬不知耻地享受着那种不期而遇的来自一个陌生异性的接触。那男人对她手指的触碰简直有种不可抵挡的诱惑力。
她不动声色地站在他旁边,也跟着他把目光投向面前的那幅画。画上描绘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肖像。画中人正快乐憨痴地笑着,但又仿佛没有笑,他留着一头圈曲而执拗的短发,被涂成淡紫色的脸上洋溢出麻木不仁的表情。空洞的双眼直视前方,却似并无目标地注视,憨厚的嘴唇向上不屑地翘着,只是又一个白痴般的面孔而已。凌芊并没有感觉出其中的意韵,这时她的思想也根本无法集中到看画上。
就在此时,那男子的手突然松开了。那种接触的余温还未退去,可那只实在的手却已不辞而别。甚至没有像昨天晚上,他的五只纤长的手指没有再次嵌进她的指缝把她的手握住。这回他没有,没有。那男人就这么轻易地松开了手,径自走开了。凌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她看见他消瘦的背影正离自己越来越远,又像昨天一样头也不回毫无眷顾地离去了,渐渐地走向画廊另一端的深处去了……
凌芊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是的,整个世界都在莫明其妙地旋转。待这旋转停止后,她的视线竟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面前的那幅肖像画上。在那晕旋的感受中,她却在画中那张木讷痴呆的脸上发觉了一种潜藏在表象之下的韵致。在那痴痴傻傻,呆头呆脑的形象后面,在那浮夸的神情之中,她看到了一种纤尘不染的气质。他浅笑的嘴角流露出的不屑,他空洞的双眼中散放出对整个世界的看透和嘲笑。她发现那张干净的脸上没有油垢,没有雀斑,暗疮,甚至没有一丝人的纹路,只是五官的横陈突显,也没有半点感情色彩。神情的麻木中隐藏着高深莫测的智慧,一种不属于凡世的超脱的感悟的气质。而那种气质与那个陌生男子,还有数年前在静安寺上车的那个和尚的气质竟是如出一辙的。
凌芊被这一发现深深震撼了。于是,她又绕场一周把刚才浏览过的没浏览过的画像又再仔仔细细地每一幅都看过一遍。结果她发觉,那份脱俗的神韵其实隐藏在每一张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但有着相同痴呆表情的被描绘出来的面孔之中。
越看她越觉得心里发怵发虚。最后她的脑子嗡嗡直响,她感到自己正被那些油彩,水彩和铅笔素描后面的灵魂嘲笑着。他们的笑声无所不在地将她包围起来,他们无形的手在她周身上下恣意地抚弄着,拨动她僵化了的木然的心弦,让她无法抗拒,让她窒息的一种带着轻蔑的接触已将她地牢牢地控制了……
刹那间,凌芊心慌得透不过气来。她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拔腿冲向画廊出
口……
最后在画廊大厅里作者介绍旁的一张照片让她停下了脚步。她一眼便认出了照片上的那个有着一头卷发,和敏感纤长手指,气质不凡的青年,正是自己两次不期而遇的陌生人。于是,她站在那里认真地看起了照片旁边的文字介绍:
“XXX(1970-1997)
1994年毕业于XX艺术学院。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外获奖……
……他是一位英年早逝却颇具才华的年轻画家。其作品具有强烈的
个性色彩,善于以自己的艺术语言描绘人物。给肖像画赋予崭新的意趣,作品具有深度,让人过目不忘。曾被大师XXX喻为中国最有希望的新生代画家之一。
……
1997因经神失常,在其家中自缢身亡。谨在画家逝世两周年之际,展出他的三十二幅肖像画精品,以表纪念和对这位年轻艺术家的缅怀……”
凌芊很费劲地读完了那段文字,又在那块写着字的板前面产了许久。好半天,她才昏昏沉沉地迈开步子走出去。到了外面,正午的炎热,鼓噪不止的蝉鸣差点没让她虚脱地晕过去。她还依稀记得中午和老科的那个约定,不用看表,她就知道这次自己肯定是迟到了。而且现在她站在这条梧桐荫蔽的马路上,晕头转向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回想从昨天到今天的遭遇,她真的怀疑自己是在梦游。她站在酷热难熬的人行道上,自嘲地莫明其妙地笑起来,她听着自己的笑声,想象着自己现在的表情,自己的样子也一定和刚才看见的那些画中的人物一样痴呆滑稽。然后,她就更加不可自制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周末行人稀少的街道上,消融在遮挡了阳光的苍翠的悬林木的树冠深处,被无数只知了的叫声给吞蚀了。而她自己,则在被另一种什么东西吞蚀着。是的,她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在自己感到热却出着冷汗的皮肤下面,自己正在一点点地崩溃着,那种现象不可思议,但又是真实的,真实得有些滑稽,真的很滑稽。真的。
■〔寄自上海〕